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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与儒家思想的“合”与“离”

2017-04-15

福建质量管理 2017年7期
关键词:儒家思想汪曾祺儒家

李 静

(山东大学 山东 济南 250100)

汪曾祺与儒家思想的“合”与“离”

李 静

(山东大学 山东 济南 250100)

汪曾祺是中国当代作家中受到儒家思想影响最为明显的作家之一,儒家思想对汪曾祺的作品题材、风格和思想产生了深潜的影响。本文从两个方面来分析汪曾祺与儒家思想的关系:“合”与“离”。通过比较研究,具体分析儒家思想是如何影响汪曾祺的创作,而汪曾祺又是如何承担起“最后一个士大夫”之名的。

汪曾祺;儒家思想;合;离

汪曾祺从四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结为《邂逅集》,一九四八年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以后是一段空白。”一九六二年写了三个短篇,结为《羊舍的夜晚》,在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以后又是一段空白。”从八十年代初到最后成为他的创作高峰或成熟期。为什么汪曾祺的创作会经历这样“三入两出”的过程呢?

梁漱溟在《人生的三种态度——逐求、厌离、郑重》里这样讲儒家思想的内省时说:“从反回头看生活而郑重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发挥郑重。这条路上发挥得最到家的,即为中国之儒家。”①所以说“故非心里极干净,无纤豪贪求之念,不能尽力生活。而真的尽力生活,又每在厌离之后”。②汪曾祺为什么来了又走,离开了又回来,归根到底还是价值观在作怪。汪曾祺说自己年轻时的世界观是混乱的,找不到出路,对小人物甚至有揶揄的态度,但到了八十年代已年过花甲的他“对下层的市民有了更深厚的同情”,他的世界观和创作风格才趋于稳定状态。

汪曾祺是一个真正具有中国色彩的当代作家,自小就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既有儒家对人生积极追求之抱负,又有道家的淡泊之思想,以及佛家博爱之胸怀。但是他最主要的思想根基还是儒家思想。他自己也明确表示:“一个中国人,即便没有读过什么书,也是在文化传统里生活着的。有评论家说我受了道家思想的影响,有可能,我年轻时很爱读《庄子》。但我觉得我受儒家思想影响更大一些。我所说的‘儒家’是曾子式的儒家,一种顺乎自然,超功利的潇洒的人生态度。”③可以见得,汪曾祺不是从道德上,而是从情感上接受儒家思想的。他认为儒家是讲人情的,是一种富于人情味的思想。他汲取了其中的“仁爱”思想,摒弃了封建礼教所包含的等级观念,在个性自由、人性解放的基础上对“仁”的内涵做出了新的理解,否定了儒家思想中强调等级秩序的阶级偏向和压迫妇女的封建礼教,尤其强调否定其功利性的一面。

《老鲁》这篇小说对于汪曾祺价值取向是最为有力的证词。最初学校“上上下下都透着一股相当浓厚的老庄哲学的味道:适性自然。直到老吴和老鲁来了,气象才不同起来。”而之前的生活状态是散漫,并且水的供应成为问题。因为挑水的“正在软草浅沙之中躺着,眯着眼在看天上的云哩。”所以,“看天”是吃不饱喝不足的,道家的出世是不足以满足人的基本物质生活的。同时他把学校置于观音寺和白马庙这样的佛教氛围中,但是又说“这村子叫观音寺,按说应该不缺水——观音不是跟水总是有点联系的么?可是这一带的大地名又叫黄土坡,这倒是名副其实的。”言外之意就是,观音寺与这里的情况“名不副实”,同样不能解决人的基本生活欲求。汪曾祺一开篇就谈吃的问题,所以他强调的是民以生贵,所以这个时候作为儒家代表的老吴和老鲁就登场了。他们积极入世,乐于助人,有追求,在社会关系中占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并且通过“醋栗先生”的想象表现出来,一个管洒扫应对,一个管挑水和维持。所以二者又分别代表了儒家思想的两个不同价值取向。“一派重实用,讲功利;一派重感情,多幻想。”汪曾祺即刻表明自己的立场,他是拥鲁一派。老鲁是符合汪曾祺儒家价值取向的典型代表,他不仅身体强健,而且注重精神追求(老鲁是见过世面的),讲义气,讲孝道,虽然生活难免波折,但是很达观,他同时还尊重和肯定老鲁对于性(赶马的小姑娘)和钱(老鲁爱钱)的合理的个人欲求。但是时代的变化,商品经济的发展,所带来的对于儒家思想的冲击,表现在老鲁身上,就是对于金钱的过分追求,从而导致精神上的空虚与堕落。所以最后汪曾祺发出呼喊:“今春看又过,何日是归年?老鲁啊,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呢?”强调儒家思想对于人心的审美和教化作用。

一、总体来看,汪曾祺与儒家思想的“合”基本上有三个表现:

(一)仁者爱人

汪曾祺说:“我笔下的小民百姓,没有坏人,因为我不愿去写他,这跟我儒家的思想宗旨有关。”所以他“对笔下人物是充满同情的……我的小说大都带有一点抒情色彩,因此,我曾自称是一个通俗抒情人,称我的现实主义为抒情现实主义。我的小说有一些优美的东西,可以使人得到安慰,得到温暖。但是我的小说没有什么深刻的东西。”④的确,他的小说几乎没有主角,即便有主角,也花费大量篇幅来写副角,《受戒》中三个和尚师傅的故事,《异秉》中保全堂的管事、刀客、先生等,《徙》中诗人谈甓渔的一生,《皮凤三楦房子》中朱雪桥的人生遭遇等等。这种没有重点的连环套结构,构成一种对话性文本,而这种对话性看似散漫随性,当成点缀,游离于中心之外,但是通篇读来放缓了节奏,对于整个氛围来说不可或缺,成为一种“苦心经营的随便”。少了废名的偏执,少了沈从文的火气,成为专属于汪曾祺的充满温情的空间氛围。

汪曾祺的温爱,区别于佛家讲的泛爱,他更讲节制,他的人情味以童心和赤子之心为标准,建立在中和的基础之上。所以这种儒家的中和表现为天地人的合而为一。汪曾祺说他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所以汪曾祺笔下的人物,遵循着“温柔敦厚”的原则,人与自我关系上的节制,人与社会关系上的和谐,人与自然关系上的统一。1、人与自我。人物情绪不极端,不放纵,讲究平淡。比如《大淖记事》巧云受辱之后表现并不激烈,只是骂了一句。2、人与社会。汪曾祺善于营造群体生活中其乐融融的氛围,比如《岁寒三友》朋友之间的荣辱与共。《忧郁症》李虎臣是个好管闲事的热心肠的人。《寂寞和温暖》中沈沅,被划归右派时精神立刻崩溃,可以见得脱离了群体,会让人陷入孤独,而这种孤独使人丧失了自我价值的认同感。《徙》谈高北溟的命运变化,从孤僻不出人情,到人变得随和了一些,再到变得有点傻了,突出了外部世界环境对于个人性情的影响。《八千岁》中八千岁在接受了宋侉子帮助之后,将“食为民田”旁边的“概不做保”和“僧道无缘”都刮掉了。3、人与自然。汪曾祺与古代文人同样,对于自然极其敏感。“我认为陶渊明是一个纯正的儒家,‘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身巷中,鸡鸣桑树颠。’我很熟悉这样的充满认得七夕的‘人境’,我觉得很亲切。”因此汪曾祺耗费巨大笔墨写人间草木,写风俗民情。《大淖记事》小说开始,并没有直接开始讲述故事,而是花了近一半的看似“闲笔”的篇幅来写大淖的民情民俗,写大淖人自由恬淡的天性,用来说明巧云和十一子以及他们的邻居和师友都是这淳朴风气里养育出的灵秀精英。汪曾祺一向擅长通过地域风情的描写,来衬托淳朴通达的民俗,纯洁苦涩的爱情。小说的民俗世界事实上就是汪曾祺仁爱、乐观的理想生活的一个象征。在汪曾祺看来,世俗的人生中,儒家的“仁爱”之道,已经转化为一种自觉地心理追求,并与人们自己对生活的理解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既与儒家的精神相关,又不完全属于儒家己有规范的民间伦理。(《大淖记事》中,我们清晰地看到“仁者爱人”思想,已经脱离了儒家的整体思想框架,远离了长幼、尊卑的礼教束缚,二成为一种人们自觉自愿、融于日常生活的行为方式。这种仁爱之心,大淖人不是可以做出来的,他们心目中没有富穷贵贱之分,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其乐融融,洋溢着一种和谐欢乐的生活境界。父亲与巧云之间的父女之爱,十一子与巧云的男女之爱,老锡匠和十一子之间的试图之爱,众锡匠和十一子之间的朋友之爱,以及其他的夫妻之爱,兄弟之爱等等。

(二)积极乐观

熊十力通过哲学强调儒家的刚健主动、积极入世的传统,与佛、道加以区别。儒家思想,讲究奋斗,讲究乐生,讲究坚韧。汪曾祺自述,“总起来说,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对于生活,我的朴素的信念是:人类是有希望的,中国会好起来的。”“我对这个世界的感觉是比较温暖的。就是应该给人们以希望,而不是绝望。我的作品没有那种崇高的、悲壮的效果。我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但我不排斥、不否认对世界进行冷峻思考的作品,那是悲剧型的作品。我的作品基本上是喜剧型的。读者还是能看得明白的。”

汪曾祺关注个人命运,讲世俗人生的苦难,但是写苦难也是为了突出悲中美的一面,意在凸显人物的积极乐观,随遇而安,即便是苦也讲究苦中作乐。这样的追求不仅是他自身的价值选择也成为他笔下人物的精神品格。他在文革下放期间,讲究个苦中作乐,而不同于丁玲的逆来顺受。

他笔下的云致秋,顺境不骄逆境能处,在平淡中表现出一种理想和坚韧。几次难逃厄运,几次“致秋又活了”!再如同样是青春爱情个人命运,沈从文《边城》结尾:“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来了,也许明天回来。”汪曾祺《大淖记事》结尾:“十一子的伤会好吗?会!当然会!”⑤沈从文对未来预期则更多是不确定性。而汪曾祺则相信,否极泰来。

(三)世俗现实

1、世俗的。《受戒》中当和尚只是一种与劁猪、织席、箍桶、弹棉花、画画一样的谋生职业,还要通过关系。而且明海出家并不就是出于一种信仰而是为现实目的所诱惑:“当和尚有很多好处。一是可以吃现成饭,二是可以攒钱。积攒起来,将来还俗娶亲也可以;不想还俗,买几亩地也可以。”⑥和尚,在当地成为一种有利可图的职业。佛教讲“五戒”,戒杀、戒盗、戒淫、戒妄、戒酒,而更重要的是心灵上的一种自我约束。实际上,《受戒》中,除了身受烧戒的表现之外,更多的是一个“俗世界”。荸荠庵的和尚吃肉不瞒人,年下也杀猪,杀猪就在大殿上,不同的是在猪升天的时候念一道往生咒。二师父仁海带着老婆来庵里避暑,善因寺的和尚方丈石桥有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三师父仁渡的相好有好几个,小明海和小英子更是在佛门圣地里情投意合,自然、自在地成长和恋爱。小说中淡化了佛教的清规戒律,描述着和尚有滋有味的生活,正是将佛教世俗化的表现。在作者笔下“佛世界”“俗世界”并不对立,倒是相映成趣。佛世界中有情有义有人情味。“和尚也是一种人,他们的生活也是一种生活,作为认得七情六欲,他们皆不缺少,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

2、现实的。汪曾祺谈吃。“学人是会吃,且善于谈吃的。”⑦他的小说,尤其散文中常以一个美食家的身份实实在在地写自己的饮食经验和内在体会。他笔下的食物以寻常百姓家的日常饮食为主,对于家乡小菜和地方风味津津乐道,食材选择显示出平民性的特点。并且汪曾祺注重挖掘饮食文化和文学创作的契合之处,他的创作践行着“平淡而有味,材料、功夫都要到家”⑧的饮食美学,并且由《苦瓜是瓜吗》一文中提倡“杂”的文学理念。比如小说《仁慧》写佛家事本该不食人间烟火的,他却大谈特谈观音庵的素斋。

3、超越世俗现实。汪曾祺在评价阿城的《棋王》的时候说:“人总要呆在一种什么东西里,沉溺其中。苟有所得,才能证明自己的存在,切实地掂出自己的价值。人总要有点东西,活着才有意义。”汪曾祺笔下的人物,总有“待”的东西,这种东西是艺术,是技能,是一种劳动,也可以是一种爱好,总之是现实的,是入世的。《异秉》中的王二爱听说书。《八千岁》中的军阀八舅太爷爱画画。《岁寒三友》靳彞甫爱田黄石章。《鸡鸭名家》的余老五技术一流。《故里三陈》三人都有自己的绝活。等等。而这些营生或者爱好,都在世俗现实的基础上,超越了世俗现实,这些“异秉”让人物形象得到升华,而被“雅”化。(这当然与自身经历是分不开的,他自己就有很多小爱好小情调,比如爱好书法、昆曲等等。)

二、汪曾祺并不完全接受儒家思想,起码在道德上有所“偏离”

汪曾祺的“抒情人道主义”是“在生命体验上,自觉与古风相接,保持内美,不与阴晦之音为伍。旧儒喜欢在治国、平天下上感慨激昂,而他厌恶文章中的道统,只是和玉心性之曲而舞之,外在的存在不太易左右其心。那又远离士大夫之道,有了别于文人的内在冲动。”⑨第一,他肯定世俗生活,但是更能够发现超越世俗表现“雅”的一面,比如饮食文化。第二,他肯定人性的合理欲求,《受戒》就是典型范例。第三,他把儒家定位在有人情味的审美层面,或者他只选择接受儒家的情感层面,而忽略或者摒弃其社会功利性。第四,他同时接受道家、佛家、五四自由主义、以及西方思想的影响,都一定程度上促使汪曾祺对于儒家思想进行主动地自觉地有选择性接受。所以构成他对于儒家思想的“离”的一面。这也就是他并不完全接受自己是“寻根文学”一派的原因,觉得那是一顶“帽子”。所以他强调:“我们在小说里要表现的文化,首先是现在的,活着的;其次是昨天的,消逝不久的。理由很简单,因为我们可以看得见,摸得着,尝得出,想得透。”

三、总结

李泽厚讲三点“活的东西”应该存留下来,是儒学发展的重要资源。吃饭的哲学(以生为贵)、个体发展论、心理建设论。与汪曾祺表现的儒家思想不谋而合,这也是他愿意暂时戴着“寻根文学”这顶帽子的原因。

我们更愿意这样理解汪曾祺作为“最后一个士大夫”的意义:他继承了传承千年的中国传统优秀文人的优秀品质。他自觉地与政治保持距离,没有用利刃剖析社会,也没有想给出药方。但是他能够独善其身,保持精神上的自觉与独立,在俗生活中活出情调,更重要的是对社会给予热切的关怀,本着“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创作宗旨,在浮躁的社会中净化人心,治愈人心。

【注释】

①梁漱溟.人生的三路向.长江文艺书店,2016:4.

②梁漱溟.人生的三路向.长江文艺书店,2016:5.

③汪曾祺.后十年集,散文随笔卷.上海三联书店,2016:615.

④汪曾祺.认识到的和没有认识到的自己.北京文学,1989年第一期.引自:汪曾祺全集(第4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8月第1版,第299-300页.

⑤汪曾祺.汪曾祺作品竞选集.万卷出版公司,2016:83.

⑥汪曾祺.汪曾祺作品竞选集.万卷出版公司,2016:18.

⑦汪曾祺.五味.山东画报出版社,2016.

⑧汪曾祺.后十年集(散文随笔卷).上海三联书店,2016:589.

⑨孙郁.革命时代的士大夫:汪曾祺闲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279.

[1]汪曾祺.汪曾祺自选集[M].漓江出版社,1987(10).

[2]汪曾祺.蒲桥集[M].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12).

[3]汪曾祺.人生不过一碗温暖红尘[M].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16.

[4]汪曾祺.老学闲抄[M].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12).

[5]汪曾祺.汪曾祺自选集[M].漓江出版社,1987.

[6]汪曾祺.受戒[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

[7]汪曾祺.异秉:汪曾祺人生小说选[M].甘肃文化出版社,1994.

[8]汪曾祺.无味:汪曾祺谈吃散文38篇[M].山东画报出版社,2016.

[9]汪曾祺,汪朗.文人与食客:多年父子成兄弟[M].上海三联出版社,2016.

李静(1992-),女,汉族,山东潍坊高密,文学硕士,山东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方向:中国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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