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改革的新时代:制度重构的教育和社会分析
2017-04-15叶赋桂
叶赋桂,罗 燕
高考改革的新时代:制度重构的教育和社会分析
叶赋桂,罗 燕
(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北京100084)
在中国社会迈向新时代之际,高考改革也进入新时代。高考新制度在理念上是先进的,总体上是合理的,但需要改进的体制机制也不少。衡量高考制度应从科学性和公正性进行评价。检测是高考的本原功能,高考试题必须合乎科学性的要求。筛选功能则要求高考具有公正性。高考的公正性隐含在考试科目、考试内容、考试组织方式等方面。在完善高考制度和考试内容的同时,必须开辟多种社会流动的渠道,并发挥高考在政治、文化和价值认同等方面的作用。
高考;考试招生制度;检测;筛选
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社会的结构和特性、中国人的思想和精神都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变化,真正可称为“三千年未有之变局”。若论四十年来,推动和影响变化的最根本性力量和最底层架构,首先当为改革开放本身,一切变革皆由之而生,因之而起。其次应该是经济的市场化和恢复高考,市场经济大家会普遍认同,恢复高考也获得一致赞誉。但高考恢复不几年,对高考的看法就纷纭不一了,甚至有一种压倒性的舆论,认为高考使得整个中国基础教育都变成应试教育。对高考和应试教育的批判已经喧嚣了三十多年。但实际上,恢复高考四十年来,高考所发挥的作用和影响之大远远被低估了,其直接的和间接的效用也许比市场经济还要大。
从个人来说,高考改变了无数人的人生道路和命运,为个人发展提供了新的舞台和视界;从国家来说,高考为国家发展提供了优秀的人才和人力资源,为国民素质的提升作出了历史性的贡献;从社会来说,高考强有力地促进了社会流动,激发了社会的活力和生机。更重要的是,高考有力地加强和实现了政治和社会整合,极大地增进和强化了公民意识和国家认同,对形成共同价值和共同文化起着关键作用。正因为如此,在恢复高考四十年的今天,我们应当坚决地捍卫高考制度,正确全面地评价其辉煌成就,实事求是地分析其存在的问题,并根据高考的本真和新时代的要求,对高考进行更加深入的研究和妥当的改革。
恢复高考四十年来,高考的改革就没有停息过。但此前的各种改革不过是修修补补、零打碎敲,高考制度的基本框架和实质内涵大体维持不变,整体体系、核心基础要素和支配性范式是稳定的、连续的和坚实的。正是高考的稳定性、牢固性,构成了巨大的制度之锚,像定海神针一样,在这三十多年急剧的社会变迁和二十多年剧烈的教育改革中,为教育的秩序、社会的秩序乃至人心的安定提供了强大的力量和支持。
2014年国家启动新的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目标是要在2020年基本建立中国特色现代教育考试招生制度。从这一制度的设想来看,中国高考改革走进了新时代。
一、新时代的高考改革
今年是恢复高考四十周年,本是回顾和总结的时刻,但当前已经没有多少这样的闲情逸趣了,新的高考改革特别是上海和浙江的试点已成为最令人关注的话题,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这倒也是好事,因为历史研究的旨趣本就指向现实和未来。下文将对新时代高考制度的重建进行理论分析。
2014年9月国务院颁发《国务院关于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以下简称《实施意见》),明确提出2014年启动考试招生制度改革试点,2017年全面推进,2020年基本建立中国特色现代教育考试招生制度,形成分类考试、综合评价、多元录取的考试招生模式[1]。《实施意见》颁布后,上海和浙江先行试点,推出了各自的改革方案,并已正式实施。
国务院的《实施意见》公布后,反响平静,波澜不惊。2017年上海、浙江的高考招生改革试点实践后却反响强烈,波澜壮阔。虽然教育部部长认为“上海、浙江高考综合改革试点平稳落地,圆满实现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阶段性目标”[2],但教育界和社会的普遍感知却似乎不是那么积极正面,利益最攸关的学生家长、中学教师和相对客观理性的学者们的批评相当激烈。
陈宝生部长的看法有一点笔者是非常认同的,这次考试招生制度的改革是“恢复高考以来最系统、最全面的一次招生考试制度改革”[2]。这实际上意味着此次高考招生改革是全新的,是一次彻底的大改革:要伤筋动骨,而不是剜肉补疮;要全面重构制度,而不是简单修修补补;而且要快速到位、达成最终目标,而不是不断试验、没有明确构想。这次改革与恢复高考以来的任何一次改革都不同,所展现出的意志之坚、力度之大、改革之巨、行动之猛远超以往高考改革之和。
上海、浙江试点后,高考新制度所产生的效果极其明显且强烈,而其影响所及的对象和范围之广也是空前的。还没有哪次改革像这次这样,把考生、家长、中学教师、中学和大学,当然还有反应灵敏的教育辅导机构,全都刺激得做出强烈反应,进行全方位的调整和应变。如果改革的目的是重塑考试招生制度,更进一步地改革中学教育,重建中学教育教学制度和教育教学模式,以及调整大学的生源格局,影响大学学科建设和人才培养模式,无疑上海、浙江的改革实现了。
不仅上海、浙江的中学在改变,还未试点地区的“先知先觉”中学也已经改变了。北京十一学校校长李希贵透露,在高考改革下,十一学校2017年9月份开学,全校4359名学生,就有4359张课表,每一个学生通过学校开发的268个学科课程、30个综合课程和70个职业考核课程,形成了不一样的学习路径和成长路径[3]。这样的学校显然不是我们曾经上过的中学,这是一所中国人完全陌生的中学。
连锁的现象和反应一一展开,浙江学生选修和选考物理的人数大幅度下降,这让大学物理系的教授坐不住了。清华大学朱邦芬院士发表题为“为什么浙江省高考学生选考物理人数大幅下降值得担忧”的演讲[4],对此表达了强烈的忧虑。其实,长期来看,还没有引起注意的是大学特别是一流大学将痛痒难当,这将导致大学优秀生源的重新洗牌,北大、清华受到的冲击会最大。这是否会导致一流大学招生的乱局,甚至引发一流大学格局的变化,尤其值得观察。可叹的是,北大、清华竟然对此毫无反应。
不过,社会舆论和教育界的反应相当多的是基于自身利益的博弈、个人观感,带有意气用事的成分;一些合理的讨论,也是细枝末节的较多,基于感觉经验的较多,着眼于操作性的较多,而这些其实是比较容易调整的,并不是高考改革的关键所在。其实,真正需要关注的是改革方案的价值追求、理论根据和科学道理,以及新制度的总体架构和各方利益的均衡。这些则需要专业的知识、理性的态度、客观的立场、科学的依据。限于篇幅和能力,这里主要从教育和社会两个视角来分析高考改革。
二、高考制度改革的教育分析
考试招生制度是国家的基本教育制度,因此讨论高考改革当然应当回到教育上,从教育的本原和理据来看高考,这才是研究和改革高考的基本出发点和正确方式。
高考是一种特殊的考试,具有特定的目的和功能。大体而言,高考的目的一是为教育的,二是为社会的。无论为教育还是为社会,高考都发挥着检测和筛选的功能。检测是所有考试的本原功能,其根本目的是要准确地测量出应试者实际的知识、能力和素养。筛选则是高考的派生功能,即根据高考检测的结果进行选拔和淘汰。很显然,高考本身不具有筛选功能,筛选其实是招生制度借助高考而获得的延伸功用。无论是检测还是筛选,都是基于高考的科学性和公正性之上的。只有高考和高考制度是科学和公平公正的,才能真正实现其目的和功能。
因此,在教育上检测功能是我们讨论高考的核心所在。而高考制度优劣的第一要义或最高原则就在于高考试题能否有效地测量出应试者的真实状况,此乃试题的信度和效度。这也就意味着,无论高考制度怎么改,首先当有好的出题者(机构)并出好题。所以考试机构的建设及试题和试卷的设计是高考改革中最基础、最根本和最重要的。舍此,高考招生制度再完美,都是空的,不值得信赖的。以此评判这次新高考制度改革,《实施意见》中的“深化高考考试内容改革”部分是值得赞赏的,但上海、浙江的试点在科学性上是有问题的。
需要提起的是,高考的检测功能不仅指向学生,也指向教师和学校。高考既要测量和鉴定学生的学习状况和结果,又要测量和评价教师和学校的教育教学水平和质量。高考的检测对绝大多数学生是一次性的,是特定阶段的终结性评价。高考的检测对教师和中学来说则是阶段性,其更大的作用在于改进、发现教育教学中的优势和问题,以扬长补短,进一步提高教师和学校的教育教学质量。就学生来说,检测主要是看学生高中阶段知识和技能的掌握情况。但为了高校招生,高考又承担筛选功能,筛选对高考的要求则是测量和鉴定学生是否具备在高等教育机构进行学习的知识和能力。这两种功能对学生的要求、对考试的要求是不一样的。
由于中国的高考长期以来同时承担着多重功能,面向多个对象,满足多方面需要,又仅靠同一张试卷来反映,就有不可承受之重,显然也不够科学,并给出题带来很大的困难。因此,笔者在2001年就在历史和国际比较的基础上提出建立“两次考试制度”的设想[5],后来又对这一设想进行了完善,并结合招生制度提出了“统一考试、自主招生”的制度设计[6]。令人欣喜的是,这一制度设计的基本思路为国务院的改革方案所吸收。
应该说,《实施意见》在指导思想和基本原则上都是非常先进的,制度的构想也具有前瞻性,洞察到了中国社会和教育变革的态势和方向。但改革方案特别是上海、浙江的试点在体制机制的设计和操作上还是存在不少问题的。在《实施意见》和上海、浙江的试点中,“两次考试”就是所谓的“两依据”,即高中学业水平考试和统一高考。
从科学性来评判,高中学业水平考试的目的应该是检查和监测学生的学习和教师与学校的教育教学是否符合和达到国家教学大纲、课程标准规定的教育教学质量要求。学业水平考试有三重功能:学习评价、质量监测、就业准备。学习评价是评价学生学习的状况、所掌握的知识和技能的范围和程度。质量检测是对教师和学校教育教学水平和质量的检查和监控。就业准备是对学生高中毕业后进入劳动力市场的知识、技能和能力的评价。因为承担了这么多的功能,所以学业水平考试应该单独出题,单独考试,筛选的功能应该放在次要地位。
基如此,学业水平考试应该重在达标,而不在选优;重在合格,而不在区分;重在知识和能力的广度、宽度,而不在高度和深度。而为了就业功能,学业水平考试就不仅仅是考查知识和技能,还需要考查是否具备实际生活能力,对社会的了解,以及作为公民的基本要求和素养。近几年来,国务院大力推动废除职业资格考试和职业资格证书,这极大地方便和让利于民。然而随着大规模的职业资格证书的废除,以往没有什么作用的高中毕业证书的价值就凸显出来。而要使高中毕业证书发挥就业和人才评价的价值,学业水平考试是关键。
从以上几方面出发,学业水平考试的考试科目应多,考试范围应广,不仅包括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历史、地理等学术性科目,还应包括政治、法律、社会等公民类科目,以及经济、通用技术等实践技能性科目。试题的难度应该适中,广度应较宽,题量应较大,以充分体现基础教育的基础性和通识性。而要有效地实现学业水平考试的这三方面功能,在考试的组织上必须是统一的、集中的、大规模的、一次性的,不能学完一门考一门,一个科目考好几次,那是完全不科学的,不符合等值的最基本要求。因此,在难以实现全国统一考试的条件下,应当至少全省统一试卷,统一组织,集中时间,一次完成考试。这也是公平公正的基本要求。
符合科学性和公正性要求的学业水平考试,在学业评价上能反映出绝大多数学生完成了基础教育后,在心智发展水平和基础知识与基本技能上具备可以接受更高一级的教育和走向社会的基本条件,这以获得高中毕业证书表现出来。在质量监测上能反映出教师的教学状况和教学效果,中学的教育教学质量和管理。这个监测是全口径的,考试又是最正规的,学生、教师和中学都严肃认真对待的,是最准确地反映教育教学实际状况和成效的,因此是最科学、最有效、最可信的质量监测,还可以为教育质量的历史比较提供最坚实的数据。如此,根本就没有任何必要另外再搞什么质量监测,那纯粹是无效的浪费,毫无价值可言。在就业准备上,高中毕业证书是一个人知识、技能、能力和素质的证明,也是进入社会的资格证明,具有强烈的信号价值。为了更好地发挥就业功能,高中毕业证书可以基于学业水平考试成绩及高中阶段表现分等,分为优秀、良好、合格,特别优秀或在非学术性科目和社会服务上有特殊表现的,可授予荣誉毕业证书。
筛选不是学业水平考试的主要目的,但在这方面也发挥一定程度的作用。较适当的制度设计是:只有学业考试合格或具有高中毕业证书的学生才具有进入高等学校的资格,或不同层次的高校要求学生不同等级的学业水平或高中毕业证书,如一流大学要求优秀才能获得入门资格,有的大学要求良好,有的大学要求合格,而获得荣誉证书的可以加分或免试进入某些大学。在高等教育大众化甚至普及化的背景下,这是必然的趋势。对此,我们可以多研究法国和德国的制度和经验。以此来评判高考新制度,《实施意见》把高中学业水平考试的功能和价值弱化了。至于“加快推进高职院校分类考试”,高中报考高职院校参加职业适应性测试,估计是不会再推出的,推出了也不会有多少人参加,实际上是没有必要的,高中学业水平完全可以承担这方面的功能。
两次考试的目的本在功能区分,但高考新制度在这点上思路有些不清楚,制度上迷离错落。新高考中,统一高考和学业水平考试各三个科目,两次考试成绩相加得到高考总成绩。虽然在分值上上海、浙江的方案有所区分,但实际上高考每一分都是一样的价值,这就使得学业水平考试承担了非常重的筛选功能。而任何考试,只要筛选功能占优,其他功能就会弱化甚至不起作用。如果这样,其实就没有必要进行两次考试,一次考试就可以,只需把学业水平考试语文、数学和外语与另外三科直接相加,或在统一高考中多加几个科目就可以了,这样考试的科学性会更好。
高考新制度下学业水平考试与统一高考的区分除了分值外,最大的区分在于科目和组织方式,而这种区分恰恰又是最不妥当的。首先,学业水平考试不考最重要的语文、数学和英语,从高中毕业的角度来说,不可想象,难道高中毕业证书或档案中语文、数学和英语的成绩是空的吗?其理由何在?这在道理上是完全说不通的。其次,统一高考中的语文和数学只考一次,而统一高考的英语和学业水平考试的其他科目都可以考两次,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其三,学业水平考试可以在高中阶段学完即考,这就导致同一批次报考大学的学生考的试卷不一样,这也是不符合科学性的。不论采取何种制度,学业水平考试也应当与统一高考一样,具有统一性、权威性、严肃性,应集中同时进行,且只考一次。只有这样才能确保成绩和分数的平等与等值,如果不等值,同一群学生参加不同科目批次的考试,而且又把成绩加总,这是不科学的,也是不公平的。在浙江的试点中又进行等级赋分,尤为不合理。
高考新制度还把高中学生综合素质评价作为录取高校的参考,这一理念非常先进,但有点超前。要注意的是:素质评价只对优秀和较差的学生具有区分度,对大多数学生参考价值不大;而且素质评价的主观性太强,哪些要素或指标纳入到综合素质评价中,都存在很大的科学性和公正性问题。
两次考试制度的理想设计应该是,高中学业水平考试要依据国家的教育目的、教学大纲、课程标准和教育教学要求确定考试科目和范围,如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政治、历史、地理、通用技术等,或语文、数学、英语、科学、社会等,这些科目都要考且集中统一考,时间可选在高三第一学期末。高中学业水平考试难度要较低,宽度要较广,通过率要高,优秀、良好、合格各划比率。统一高考在春季或夏初举行,唯一的功能就是筛选。因此,高考试题的难度较高,重在考查学生学习的深度和高度,以测量学生的能力和潜质;科目可以尽量多,有的科目跟高中学业水平考试的科目一样,但试题性质不同,在难度上分出层次,如语文II、数学II、英语II等,有的科目跟学业水平考试不一样,如计算机、设计、商业、医学、学术能力考试,以及艺术、体育等可以放在这里。大学可任意选,学生可任意选。一流大学可以多要求科目,一般大学可以少要求,有的高校甚至不要求。这样的安排可以不分文理科,那么全体学生必考科目就是语文II、数学II、英语II,然后加其他科目;也可以分文理科,那么就是语文、数学、英语三科之外,理科加物理、化学二科,文科加历史、地理二科,选考则因大学和学生而异,如此就是3+2+X。统一高考会有很好的区分度和对学生特性很高的分辨率,使大学招到更适合培养要求的学生。这一制度可以充分满足劳动力市场和高校对人才的识别和挑选,实现科学选材,也一定程度上保证公平公正。
三、高考制度改革的社会分析
要充分保证公平公正,关键不在于教育和考试,而在于社会,因为教育和考试都是社会和政治操作的结果。教育和考试本身说到底就是不平等的,其目的也不是为了平等。教育本质上是在制造人的不同和差异,考试则把教育制造的不同和差异醒目且冷冰冰地显示出来。但在我们心中,总把教育和考试当作是公平的,这其实是长期以来精英阶层努力营造的结果。
中国长期以来实行的科举考试,在我们的文化中被认为是最公平的社会制度,因为个人的流动和晋升不再依赖政治权力与财富的攫取和交换,以及因血缘等家庭出身和继承的自然获得,而决定于个人自己的努力。如此一来,即使在教育和考试中被淘汰的人也自觉认为这种淘汰是合理的和公平的,认为没有考上是自己不努力或天赋不行。由此教育和考试就获得了普遍的制度合法性和公正性认同和加持。不但中国,西方自18世纪引入选拔性的考试制度后,更把这一制度现代化,在技术上不断完善和精雕细琢,在程序上日渐复杂化和习性化,在深层机制上基本实现了与社会阶级结构的同构,但在外表上却巧妙地隐藏了其实质性的意图和差异,反而高度具有象征性的公平公正和合法性。这就是布尔迪厄所说的“以生产资格的技术功能掩盖它使阶级差别合法化的社会功能”[7]177。由此也引得现代社会民众的关注点都落在教育和考试上,不论中国还是西方国家莫不如此。
其实,在大学入学考试之前,教育已经在加速制造不平等。优势精英阶层自身拥有丰富的教育资源,并占有最好的公共教育资源。优势阶层和弱势阶层在教育上的差距随着时间和升学不断在加速加大。“如果学校一方面具有生产和证明能力的技术功能,一方面具有保存和认可权力与特权的社会功能,人们就能懂得,现代社会为教育系统提供了许多施展它把社会优势转化为学校优势的能力的机会。而学校优势又可以再转化为社会优势。”[7]179而弱势阶层在这种教育和考试制度的碾压下,自然是淘汰的命运,甚至就先自我淘汰了。德国初中后很多人分流到职业教育轨道,在中国农村很多学生上不了或不上高中,或读完高中不参加高考,或在高中阶段选择职业方向。这种自我淘汰源于教育和考试长期分级和内化,强制对学生进行规训和认同所造成的。
高考的检测无所谓公平不公平,原本是客观的,但筛选是人为的、主观的,是社会操作的。当社会进行筛选时,就赋予检测以主观价值和标准,检测因此带有了主观性,可以人为操作检测,于是在科学性之外就有公平公正的问题。筛选的人为因素比较明显,而检测的人为成分可通过技术性手段巧妙地隐秘起来。我们看到人们普遍关注招生的不公平,很少质疑高考的不公正。其实最大的不公平恰恰在高考上,特别是在考试内容上,不过这部分被包装和隐藏得很深。历史以来的考试内容都是精英阶层的文化,学校所传递的也是精英阶层的文化和价值,所以考试的结果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试想,如果科举、大学入学考试考耕田、狩猎、养羊、体力劳动等科目和内容,公不公平呢,谁会抱怨不公平呢?
恢复高考以来,压倒性的论调和大多数时候的批判都指向一考定终身、应试教育、单一的录取方式,高考出来的学生只会考试没有能力、没有创造性,状元也不成功等等,因此要搞素质教育、培养创造性,要综合素质考评、多元评价、多元录取。其实所有这类批判和舆论要操作的最终目的只有一个:在高考之外另辟上大学的途径,在高考的内容上更加偏向精英阶层。素质教育、创新等是最冠冕堂皇、义正词严的高调,而多元评价、多元录取就是他们想要采摘的果实。
结果,恢复高考四十年来,农村地区和弱势阶层在学校教育上已经非常不利的情况下,每一次的高考改革都对他们更加不利,比如英语口语、综合考试、自主招生考试(特别是面试)等,还有强调试题的灵活性、综合性和创新性,以及各种新课改、新课纲等。因为高考内容的不公平,弱势阶层子弟在高考的表现上日益衰退和孱弱。新高考制度特别强调公平公正,“把促进公平公正作为改革的基本价值取向”,这是特别值得赞赏的,但从高考新制度来看,在考试科目和考试内容上仍难说扭转了长期以来的趋势,甚至更加强化了。
考试招生程序也是隐含着巨大的(不)公平性因素。一种制度如果把程序和规则设计得极其复杂,甚至需要专业中介来理解和操作时,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普通民众权利的某种剥夺,自然有利于精英阶层。高考新制度在上海和浙江的试点把考试科目、考试时间、科目组合、二次考试以及招生的专业、学校填报方式弄得像万花筒一样,让人捉摸不清。像农村中学的教师、学生及其家长,面对如此多的花样,一定懵懵懂懂、茫然无措。而精英阶层自己或借助中介则可以找到最佳策略。
高考新制度还触发了高中学校制度和教学模式的翻天覆地的变化。高考改革试点的上海、浙江中学教学秩序、教学模式、教师管理、学生管理和学校管理等都发生了变革,北京等其他地方的中学不少也已开始变革。然而,在上文李希贵校长引以为傲的4359、268、30、70等一连串数字面前,广大农村和普通城镇中学的校长、教师、学生及其家长会作何想呢?恐怕是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当高考制度因为学校教育的不均衡难以体现基本和必要的公平时,只能通过招生制度来解决,即政府在招生名额上人为的调整和定向分配。中国古代就有南卷和北卷,美国则推行肯定行动,近年来中国政府和大学推出面向农村和贫困地区的专项计划,都是很好的补偿政策。《实施意见》提出“改进招生计划分配方式”,提高中西部地区和人口大省高考录取率,增加农村学生上重点高校人数,应该说是必要且恰当的公平性政策和措施。
恢复高考四十年来,公平问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受到如此的关注和重视,而在20世纪80年代很少有人讨论。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相对以前现在高校招生、高考显性的和隐性的不公平现象增多了。同时,也许是更主要的,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朝气蓬勃的时代,人们都相信凭能力和努力发展,都相信有成功的机会和渠道;而近些年来,人们感觉社会流动的正当渠道和途径少了,成功上升的机会少了。以前当兵、经商、做个体户、政府和企业招考等很多路径都可以获得发展,而现在一方面人们感到社会阶层越来越固化,一方面很多机会都要有高等教育的条件。因此,作为社会流动独木桥和相对公正公平的高考就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很多问题就被转嫁为教育特别是高考的问题,高考因此有不可承受之重。
其实,社会才是问题的关键和解决之道。不要把教育和高考看得太重,实际上教育是虚弱的,力量是有限的。高考的作用在被放大的同时,它的实际作用和功效其实在不断减小。因为有自主招生,降低了高考的作用,对一流大学尤其如此;高等教育大众化导致上大学的社会流动作用相对降低,这也意味着高考的作用下降;更有一些家庭和学生选择到国外上学,不参加高考;从结果来说,因为社会关系的重要性、家庭因素对下一代发展的作用显著增强,导致普通家庭子弟即使通过高考上了大学,甚至上了北大、清华,也不能找到理想的工作,实现社会流动的效应和效益并不显著。
在讨论高考的公正性时,我们应该看到,高考对个人的社会流动作用之外,还有广泛的社会作用。国家之所以通过高考选拔人才就在于其社会功用。从来统治者都把考试的社会利益放在个人利益之上。就此来谈公正性,那就非常复杂了。不过,近些年高考对社会和国家的作用也没有发挥得很好。高考新制度应该充分发挥高考作为社会关系和政治调节的政策工具作用。唐太宗发展科举制削弱了士族的势力,武则天掌握实权后把诗赋引入科举考试,为普通家庭的子弟大开方便之门,同时也培养了自己的政治势力。改革开放之初,邓小平恢复高考不仅有教育和科学的意义,政治的意义也不在少处。就像解放老干部、干部子弟接班、知青回城等政策一样,有赢得民心的政治功用。高考在民族认同、公民培养、共同价值塑造、文化发展等方面的作用尤为显著。“考试并不只是学校价值和教育系统暗含的选择的最明显表现。在它把知识和表现知识的方式的社会定义作为值得大学认可的东西强加于人的时候,它向主文化及其价值的灌输工作提供它最有效的工具之一。”[7]154今天,与其大张旗鼓地进行显性的灌输式的思想政治教育,不如潜移默化地将其内容隐含在全国统一高考中,就像美国SAT、GRE等考试试题一样,在其中融入思想、文化、价值等内容。总之,高考的作用不能放大,也不要窄化,要妥善适当地发挥其多方面应有的功用。
四、结论和余论
高考招生制度应随着时代和社会的变化而变革,在中国社会进入新时代时,高考改革势在必行。政府适时推出高考制度改革,无疑是洞察到了中国社会的大转型和时代的大变化,这是正确的,值得赞赏的。高考新制度在理念上是先进的,总体上是合理的,但需要改进的地方也不少。从教育的基本原理来看,高考主要承担着检测和筛选的双重功能。也正因为这双重功能,一次考试难以很好地完成其使命,所以应当坚持两次考试制度。高中学业水平和统一高考应在功能上区分,在试题上有差别,各有侧重,以充分实现和发挥其应有的功能。
高考的检测功能是第一义的,因此高考试题的科学性是最高的要求。高考的筛选功能强烈要求高考的公正性。高考的公正性不仅体现在招生名额的分配等方面,更隐含在考试科目、考试内容、考试组织方式等方面。而且高考的公平很大程度来自社会,因此在完善高考制度和高考内容的同时,必须开辟多种社会流动的渠道,激发社会的活力。而高考也要发挥在政治、文化和价值认同等方面的功用。
高考涉及的面很多,高考改革和制度设计一定要有系统性,要预见到连锁和连带效应,综合运用多种政策工具。如考虑到高考新制度对中学教育和制度的影响,在教师配备、教学组织、学校管理等方面的调整,事先应该有准备并一定程度到位。按新制度的设计,高中将从年级和班级制转变为走班制,教育部准备好了改革高中制度吗?高考还要考虑到全国适龄人口、高等教育规模、劳动力市场等的变化,如劳动力短缺时,高等教育招生人数应适当减少,以起到调节阀的作用。高考还要与高校的淘汰等手段综合运用,以保障高等教育质量。
在高考改革的试点上,国家的制度设计应该尽量灵活多样,留出余地,让地方试点至少两到三套方案,如文理分科一套,文理不分科一套;高中学业水平与统一高考怎么结合也可以有二三套方案,试点几年后比较成效和社会反应,再择善而从。目前《实施意见》规定过于具体,地方的政策空间不大,已出台的各省的方案没有实质性的差异,这样试点的意义也就不大。
从改革和政策制定来说,教育政策制定者不能仅看自家、邻居和同事的孩子,不能仅看北京上海的学校,不能只看10%-20%的学生群体,而应着眼于80%-90%的学生群体,至少要以县城中学为常模参照。而近些年来很多改革都是以强者甚至最强者为参照,如无所不在的电子化,像购票、挂号等。这当然在推动中国进步,但中国还有很多弱者,还有不少文盲半文盲,难道我们就不让他们融入和享受各种基本的服务?我们的不少官员和学者都是年少成名、人生得意,根本不知道弱者的艰难和苦辛,更有很多精英人士鄙视、嫌弃甚至憎恶弱势的民众,缺乏对人民基本的同情和怜悯,连封建士大夫都不如,又哪里有一点现代文明的样子呢?为政者、为学者一定要有仁人之心,唯有对人民深深的爱,政策才是有温度的,政府才是让人民亲和的,国家和民族才会真正是文明的。
[1]国务院.国务院关于深化考试招生制度改革的实施意见(国发〔2014〕35号)[EB/OL].[2017-11-01].http∶//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4-09/04/content_9065.htm.
[2]人民网.教育部部长陈宝生就“教育民生”答记者问[EB/OL].[2017-11-01].http∶//edu.people.com.cn/n1/2017/1023/c1053-29604302.html.
[3]人民网.李希贵代表:须用教育智慧、教育艺术来跟学生平等对话[EB/OL].[2017-11-01].http∶//cpc.people.com.cn/19th/n1/2017/1022/c414536-29602010.html.
[4]朱邦芬.朱邦芬:为什么浙江省高考学生选考物理人数大幅下降值得担忧[EB/OL].[2017-11-01].[“知识分子”微信公众号]http∶//mp.weixin.qq.com/s/kwmyI20KpWvjzb7Ak7RICw.
[5]叶赋桂,李罡.大学入学考试制度改革:比较的观点[J].比较教育研究,2001(5):1-7.
[6]叶赋桂,李越,史静寰.统一考试自主招生:高校自主招生改革研究[J].中国高教研究,2010(1):26-29.
[7]布尔迪厄,帕斯隆.再生产[M].邢克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
The New Age of Gaokao:Educational and Social Analysis of the Institutional Reconstruction
YE Fu-gui,LUO Yan
(Institute of Education,Tsinghua University,Beijing 100084,China)
The Reform of Gaokao is entering a new age as China is entering a new age.The rational system of the reform is quite well established and in fact has indicated some improvements.However,the mechanism still leaves room for improvement in practice.Judging Gaokao,we need to weigh the principle of scientificity over the principle of social justice-testing is the original function of Gaokao asking for scientificity while social selection is a derived function of Gaokao asking for justice.In fact,the fairness of Gaokao is deep within the subjects,contents and the organization of Gaokao arrangements.We need to create more channels of upward social mobility,and at the same time improve Gaokao to make sure it plays its political,cultural and valueidentifying functions.
Gaokao;College Entrance;Testing;Selection
2017-11-14
叶赋桂,安徽桐城人,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高等教育、教育史、思想史;罗燕,江西南昌人,清华大学教育研究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教育社会学、教育制度分析与改进、定性研究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