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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在发展论”的历史认识轨迹与展望

2017-04-15李荣昊金锦子

东疆学刊 2016年4期
关键词:轨迹展望

李荣昊++金锦子

[摘要]产生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内在发展论”是一种关于韩国历史的新的研究方法和历史认识,其源于对殖民主义史学的克服和确立“国民国家”的韩国历史体系的需要。“内在发展论”在韩国的发展分为两个主要流派:其一是韩国史的(科学)体系化;二是资本主义萌芽论。分析“内在发展论”在韩国的形成、分化和进化的轨迹,并对其在韩国历史体系构建作用进行评价,对展望其未来的发展方向具有很大帮助。

[关键词]“内在发展论”;历史认识;轨迹;展望

[中图分类号]K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2007(2016)04006012

[收稿日期]2016-07-14

[基金项目]本文研究得到仁荷大学科研项目的资助(42420)。

[作者简介]1.李荣昊,男,文学博士,韩国仁荷大学史学科教授,研究方向为韩国近代史、韩国社会经济史、韩国民众运动史;2. 金锦子,女,延边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历史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为古代东亚关系史。(延吉133002)

一、 序言

“内在发展论”是指20世纪60至70年代朝鲜半岛、日本关于韩国历史研究的一种新方法和新认识,是在建立“国民国家”的过程中,是用历史的观点重新建构殖民主义史学、确立韩国历史体系而形成的历史认识。20世纪80年代以后,“内在发展论”虽然以多种方式被继承,但社会主义阵营解体、后现代主义的盛行使民族主义史学研究陷入低潮,对“内在发展论”的批判也日益高涨。纵观目前的研究,在一些韩国学者指出“内在发展论”具有一国史和民族主义历史认识狭隘性的同时,有一些韩国学者认为在消除隔阂的当下应当对其予以摒弃,也有一些韩国学者则认为在东亚历史纷争持续不断的情况下,还不能放弃“内在发展论”的基本目标,还有一些韩国学者尝试将两者加以折中。各学者之间的观点之所以如此纠结,首先是源于对“内在发展论”概念理解的偏差以及由此引出的不同解释和评判。其次是批判论者、继承论者、折中论者对“内在发展论”的后续发展准备不足,没有提出明确的应对方案。

以往对“内在发展论”概念的理解大致可分为两种:一是广义的“内在发展论”,其作为对殖民主义史学他律论、停滞论的反批判,不是以他律、停滞而是以内在能力和发展为内容来重新建构韩国历史。这主要指的是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的民族主义史学,以“韩国史的(科学)体系化”为目标;二是在朝鲜王朝后期社会经济的内在变化中寻求自主近代化的可能性,由此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论”。前者在时间上贯穿整个韩国历史,涉及政治、经济、社会、思想、文化等诸方面,而后者则以朝鲜王朝后期以来的近代和现代为中心关注社会经济的发展变化。对此,日本学界显现出了对社会主义的展望,但韩国学界则将其内化。

韩国学者对于“内在发展论”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已进行了相当细致的整理和评论,关于“内在发展论”的论著众多,其中从史学史角度对“内在发展论”的形成过程、存在问题及对策进行论述的有:金仁杰,《20世纪60-70年代“内在发展论”与韩国史学》,《韩国史认识与历史理论》《金容燮教授退休纪年论丛1》,知识产业社,1997年;李宪昶,《韩国史认识中“内在发展论”的问题点》,《韩国史市民讲座40》,一潮阁,2007年;朴赞胜,《围绕韩国学研究模式的争议——以“内在发展论”为中心》,《韩国学论丛35》,启明大学韩国学研究院,2007年;金贞仁,《“内在发展论”与民族主义》,《历史与现实77》,韩国历史研究会,2010年。本文主要以解放后的韩国为背景来分析“内在发展论”形成、分化和进化的轨迹,并探讨近期关于应对方案的评价。笔者将“内在发展论”的流派分为两个,即“韩国史的(科学)体系化”和“资本主义萌芽论”,笔者在以往研究中对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民族主义史学的内容加以区分,划分为批判殖民主义史学他律论的民族文化论和批判停滞论的“内在发展论”,认为“内在发展论”具有唯物史观和近代化论倾向(李荣昊,《解放后南韩史学界的韩国史认识》,《韩国史23》,韩吉社,1994年),本文则按照形成的流派将“内在发展论”的概念涵盖韩国史体系化和资本主义萌芽论来运用。随之继承与批判、评价策略也呈现出两种态势,同时本人也关注两个流派所持历史认识的共性和差异。在借鉴中国和朝鲜学界观点探讨“内在发展论”问题的同时,还将涉及与韩国学界存在交流的日本学界的动向。对于美国学界从近代化论视角对民族主义史学和“内在发展论”进行批判的观点,美国学界的观点可参看:郑斗熙,《美国的韩国史研究》,国学资料院,1999年;郑斗熙,《儒教、传统、交融——美国历史学家们眼中的韩国史发展》,国学资料院,2005年;申基煜、马尔克斯,《Clonnial Modernity in Korea》(都敏熙 譯,《韩国殖民地的近代性—超越“内在发展论”与殖民地近代化论》,三仁,2006年)。由于评论的基础不同,在此不予涉及。

二、 起源与背景

“内在发展论”的起源可追溯到20世纪30年代对殖民主义史学关于朝鲜历史发展“停滞论”进行猛烈批判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者白南云。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本质上属于“内在发展论”,白南云将唯物史观的“内在发展论”运用于韩国历史。他对朝鲜经济史的认识如下:

朝鲜经济史是对各时代朝鲜民族社会经济组织的内在关联、内部矛盾发展及由此产生的生产关系划时代转变的规律性和必然性进行科学论证。[1](10~11)

朝鲜经济史展现的是依据各时代生产关系和“内在矛盾发展”的划时代转变的规律性所体现的历史。白南云运用朝鲜经济史的方法来揭示“社会、历史发展的内在规律”,[2]并通过对古代奴隶制社会、中世纪亚洲封建社会的实证性研究以及对朝鲜王朝后期资本主义萌芽产生的可能性、殖民地移植资本主义的发展三个方面阐释了内在规律。虽然白南云没有完成“内在发展论”视角下的韩国史体系,但却最早提出了韩国史的“内在发展论”问题。关于白南云的历史认识和“内在发展论”的形式可参看方基中的《韩国近现代思想史研究—20世纪30到40年代白南云的文化与政治经济思想》,第二章《日帝的历史思想与政治经济思想》,历史批评社,1992年。

与白南云史学观不同是以四方博为代表的具有消极背景的殖民主义史学。四方博从两个层面探讨了韩国历史的特点,其一是以韩国历史中的半岛性质、事大思想、停滞性、党争、封建制缺乏、儒教主义弊端等阴暗面作为其特点。四方博,《关于历史上朝鲜社会的历史性质》,《朝鲜学报1·2·3》,朝鲜学会,1951年、1952年;该论文虽然在朝鲜战争爆发后发表在会刊中,但此前以《历史上朝鲜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性质》为题被收录于日本大藏省编撰的、肯定殖民地时代的非公开资料《关于日本人海外活动的历史调查》第二卷朝鲜篇(1947年)中。他所谈到的韩国历史的阴暗面后来被确定为他律论和停滞论,[3]可见他从自然环境和地理条件开始就对韩国历史予以了全面否定。

其二,他認为韩国不可能完成自发的近代化,其核心观点如下:

开港时,朝鲜无资本积累可言,既没有具有产业精神的阶级,也没有能够进行大生产的机器和技术,甚至连奢望这些存在的情况和必然条件都不具备。这里只有作为农业生产者的农民、从事闲暇劳动的手工业者、作为剩余生产物和无用之物流通者的商人和居于这些人之上享有一切权力和利益的官僚两班,除了与资本主义产生条件相对立的因素外别无其他。[4](4)这段论述在1947年的《历史上朝鲜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的性质》和1952年的《关于历史上朝鲜社会的历史性质》中作为结论反复出现。序言和结论都体现了朝鲜近代化需要经历日本殖民地的必然性。

四方博认为开港时朝鲜完全不存在产生资本主义的因素,有的只是阻碍其发生的因素,并由此得出了除了以日本资本和技术为主导在韩国确立资本主义外别无选择的结论。这是20世纪80年代出现的“殖民地近代化论”的肇始。

四方博认为历史是“复线”和“延续”的,民族精神以“复活”或变换“衣装”的形式出现,当前的责任在于能否重新发现韩国历史的不足以及能否成为扬弃的样式。[5](194)在见证南北分裂和战争爆发的同时,四方博认为由于重新被发现的历史因果必然会使韩国国民国家的形成遭遇难关。

通过总结殖民主义史观,四方博所表现的对韩国历史和韩国人命运的“关爱”受到日本学界旗田巍和梶村秀树的猛烈批判,他们的批判性学术活动对韩国学界和“内在发展论”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6](99~103)

三、 “内在发展论”的两个流派

(一)韩国史的(科学)体系化

20世纪50年代末以来,特别是以1960年“4·19学生运动”为契机,韩国学者对帝国主义时代历史观进行了批判,积极尝试从发展论视角寻求对策。批判殖民主义史学和继承民族主义史学的研究活动开始活跃,其发展大致可分为两方面:一个是建构韩国史体系化的宏观发展;另一个则是以近代转型为中心的探讨。

作为对殖民主义史学的总体性批判,韩国史的体系化在韩国史各时代和诸领域中得到深入开展。李基白在《国史新论》(1961年)中自称他第一次对殖民主义史学进行了正面批判。[7](8)他对当时学界的情况描述如下:

到1961年,解放已经15年了,但对殖民主义史观却没有行之有效的理论批判,而只是代之以悲愤慷慨的情感,或予以回避,亦或很糟糕地只是改变表现而重复其理论。因此,只是在言语上标榜民族的自主独立,但却没能找到支撑这些主张的历史依据。这种倾向在谈到我们的历史时容易导致民族自嘲心理表面化,从而无法意识到殖民主义史观设置的陷阱。[8](253)

在《国史新论·绪论》中,李基白不余遗力地批判了四方博提出的半岛性质、事大主义、党派性、文化模仿性、停滞性等韩国历史的阴暗面。李基白对殖民主义史观的批判继而结集成为史论集《民族与历史》(一潮阁,1971年),在《韩国史学的方向》(一潮阁,1978年)中提出了与此相对的韩国史观。他对殖民统治御用理论的批判成为了建构新的韩国史学的起点。他的韩国社会发展史观“将韩民族的历史基于人类普遍性基础上”,“其普遍性所依据的不是一元准则而是多元准则,每个民族的历史在具有普遍性的同时还具有特殊性”。[9](245)对于韩国史的体系化,他以“社会支配势力的变迁”作为时代划分的基准,立足发展论来论述其盛衰。[10]如果将其观点视为“民族主义与‘内在发展论的融合”,[11](86~102)那么“内在发展论”概念的涵盖面可谓极其广泛。

率先对殖民主义史学进行批判并积极寻求对策的历史学家是金容燮。他把日本御用学者的殖民主义史学概括为“他律论”、“停滞论”,称取而代之的新韩国史观“既能展现韩国史特殊性又可将世界史发展过程普遍化的理论予以体系化”。[12]

大致从1955年开始,金容燮对19世纪后半期农民阶层的动向以及“东学乱”进行了考察,以朝鲜王朝后期农业史研究为核心来确立韩国历史的基本体系。“站在农业、农村、农民内在发展过程的立场来探寻中世纪社会的解体过程”,换言之,就是认为“在农业社会中,如果站在主体立场的中世纪社会的解体过程得到解释,那么停滞性理论和他律性理论就都能被克服”。[13](3~4)为确立农业史研究体系,他指出“首先要慎重选择利用史料,必须通过实证性研究实事求是地认识本国历史,并由此再建构历史的发展过程和体系……必须从内在发展的角度来研究我国历史”。在此框架下,他确立了17世纪以来从开港到殖民地直至朝鲜半岛南北农业改革时期的农业史体系,从农业史层面来探讨现代韩国悲剧性的制度分裂与战争,并试图使之体系化。[14]虽然他的研究被看作是“对韩国史内在发展的不懈追踪”,[15](763、780)但他没有使用资本主义萌芽论、“内在发展论”的概念和术语,只使用了“内在发展过程”或“内在性”、“发展性”、“主体性”等术语。

李基白通过编著通史、金容燮通过对朝鲜王朝后期以来的农业史研究开创了取代殖民主义史学的韩国史体系化先河。可以说,虽然他们都认同普遍性与特殊性的结合,但李基白以多元的普遍性为前提强调特殊性,而金容燮则以特殊性为前提更加偏重普遍性。

韩国史的体系化在1967-1968年举行的韩国史时代划分研讨会上取得了积极进展。会议主持者、经济史学家金泳镐指出了进行时代划分研讨的背景,即“随着对以往所谓非韩国人的韩国史观乃至非发展历史观(停滞论)的克服,以及从主体、发展角度再建构韩国史所进行的研究,都不可避免地要求新的时代划分论”。[16](307)虽然此次参会者们未能就基于不同理论基础的多种时代划分方法达成共识,但以韩国历史为对象进行时代划分本身就体现了将韩国历史发展过程予以体系化的努力。

1967年12月,韩国史研究会的创立意味着韩国史体系化研究正式起步。韩国史研究会在发刊词中指出,其任务是“科学研究韩国史进而确立韩国史的正确体系,使韩国史作为世界史的一部分来确立其合理地位”。学会章程中也指出,“旨在科學研究韩国史并使之体系化,为民族文化发展做出贡献”。[17]可以说其目的是运用科学方法确立韩国史体系进而体现世界史的普遍性。韩国史研究会的目标虽然可以表现为“韩国史的科学体系化”,但学者们对于“科学”的理解是有所不同的。有学者认为“科学”是实证性的研究,也有学者将社会主义展望内化的情况。

凭借着对殖民主义史学批判10余年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当时韩国史学界的自信达到了试图对韩国史予以体系化的程度。1969年末,韩佑劤、李基白、李佑成、金容燮等人就“为培养第二代国民的民族主体意识,为进行正确的国史教育,理应编修新国史教科书的提案”而进行了共同研究,并将之称为“改善中高等学校国史教育的基本方向”。[18](371~372)这是吸收新的研究成果并集中当时国史教科书目录而提出的,作为“提案制定基本原则”提出了如下五个方面的内容。

第一,通过整体国史来体现民族主体性;

第二,从世界史视角揭示民族史各时代的性质;

第三,从内在发展方向把握民族史的全过程;

第四,避免制度史的罗列而记述以人为中心的生动历史;

第五,增加有关各时代民众社会活动的内容。

为了实现这一原则,他们对各时代的具体史实进行了新的阐述并致力于确定时代划分和各时代的特点。虽然上述四人的观点以不同方式表现,但可概括为“站在主体立场,用发展的眼光兼世界史普遍性的观点来看待民族史,并使之体系化”。[19](138)以韩国史学界批判殖民主义史学所取得的成果为基础来建构国民国家的本国史体系,并把它作为国民教育的标准。

这种倾向进一步发展为国史编纂委员会的《韩国史》编纂计划,到1979年共出版《韩国史》25卷。《韩国史编纂纲要》与前述国史教科书“提案制定基本原则”有很多共同点,国史编纂委员会:《韩国史1·序》,1973年。“韩国史编纂纲要”内容如下:(1)树立正确史观编纂民族文化体系化的集大成的韩国史;(2)着眼民族主体性编纂韩国史;(3)以民族历史和文化的成长发展为中心的韩国史;(4)编纂认识到民族内在发展方向的韩国史;(5)编纂关注各时代民众活动的韩国史。“韩国史刊行宗旨”提到的韩国史编纂目标是:(1)以民族历史和文化的发展为基础来编纂韩国史;(2)着眼民族主体性编纂体现内在发展的韩国史;(3)综合已有研究成果并将之体系化来编纂新的韩国史。主体性、内在发展方向、关注民众活动等都是一致的。具有民族性、主体性和自主发展观点的韩国史体系成为此后韩国高等学校国史教科书编纂的基本方向。

20世纪60到70年代,韩国史体系化的研究成果汇集为韩国史研究会出版的《韩国史研究入门》,该著将“韩国史体系化”作为最主要的课题,同时对时代划分予以了特别关注。此时的韩国史接受并认同了“依据社会发展阶段进行的时代划分”的观点,从而将“民族史的主体发展过程”分为原始社会、古代社会、中世纪社会Ⅰ、中世社会Ⅱ、近代社会。韩国史研究会编,《韩国史研究入门》,知识产业社,1981年。在各章开端未署名的两页序言中明确体现了力求揭示以韩国史发展体系化进行时代划分的意义以及各时代特征的目的。这样的时代划分,对于摆脱王朝史观或停滞论以及确立自己的时代划分和时代性质的基本框架具有一定意义。在这一时期,韩国史的体系化发展有时被称为“内在发展理论”,但却没有被命名为“内在发展论”。

对“内在发展论”的正式命名和评价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首先由日本学界发起,即将20世纪60年代后半期日本学界出现的不将韩国视为日本的侵略对象而从韩国人的立场进行研究的方法称为“内在发展论”。[20]韩国对“内在发展论”概念的认识和普及的契机源于对日本学界研究成果的介绍。[21](9~16)但最初仅是作为修辞被提及并没有被确定为史学史的概念,[22(436)]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才被接纳。20世纪60到70年代“内在发展论”所取得的研究成果可整理如下:

殖民史观诸理论,特别是他律论和停滞论受到了集中批判,从而赋予了韩国史主体性和发展性质。旧石器、青铜器时代的确定、前近代社会土地国有批判论、朝鲜王朝后期封建制解体论、资本主义萌芽论、实学研究、韩国史时代划分论等都是在这种史学史反省基础上所取得的具体成果。这些成果对克服殖民史观进而普及发展的韩国史认识起到了很大作用。这种重视和探究韩国史主体发展过程的研究倾向后来被称为“内在发展论”,并被认为是这一时期最新的韩国史认识的一般方法论。[23](38~39)

20世纪60到70年代韩国史学界所取得的成果并不是独有的,在日本研究高丽史的旗田巍很早就提出了韩国史的主体发展。这对于20世纪50到60年代盛行殖民主义史学观的日本学界来说无疑是颠覆性的认识。旗田巍指出,殖民主义史学观的问题在于“依据外部力量来阐释朝鲜史而无视朝鲜的内在发展”,“朝鲜史研究的课题不是以朝鲜人为主体发展的历史”。他还认为,不能只从朝鲜史内部来看朝鲜的历史发展,还要认识到朝鲜史主体立场上的外来压力及外来文化,从而界定了内在主体发展的一般性。同时指出,“朝鲜史在具有特殊性的同时也具有世界史的普遍性,阐明其普遍与特殊的关系就可以明确朝鲜史的特殊性”。他认为有必要通过以朝鲜史“主体内在发展”为基础的时代划分来达到对朝鲜史的体系认识。[24]由于他的观点与当时韩国史学界以“韩国史的(科学)体系化”所建构的自主发展史观几乎一致,因而相互都产生了积极影响。[25]

(二)资本主义萌芽论

如前所述,20世纪60到70年代对韩国史内在发展的探讨集中于韩国史的(科学)体系化,其中最受关注的则是近代转型问题。

1958年韩国史学会创立,旨在研究社会经济史以探索新史学。[26](166~167)1963年6月该学会召开了以“朝鲜王朝后期的社会变动”为主题的学术研讨会,探讨朝鲜王朝后期身份制度、经济、思想及实学等领域向近代转变的表现。[27]值得关注的是,此次学术会从经济层面能动性地探讨了朝鲜王朝社会后期的变动,而且还认为这是朝鲜社会内部出现的发展形式。其中金容燮通过分析土地丈量簿和户籍,认为两班阶层的增加是以经济力增长为基础的,小农通过耕种租佃地成为“经营型富农”。同时,他指出在社会变动中,发展层面与局限性并存,它们是通过发展与调和的过程成长的,从而批驳了直线发展论。[28]

当时千宽宇把阐明“自身内部中世纪要素是否解体并产生近代要素,或者是否与自身内部条件无关,从外部涌入近代要素”作为研究课题。[29]由此,对近代的展望和转型问题成为了探讨的焦点。

将这种研究称为“资本主义萌芽论”对东亚出现资本主义萌芽论和展开情况可参看:吴星:《资本主义萌芽论的研究视角探讨——以初期研究为中心》,《韩国史市民讲座9》,一潮阁,1991年;朴基水:《韩国与中国的资本主义萌芽论》,《史林28》,首善史学会,2007年;李宪昶:《朝鲜后期资本主义萌芽论及其应对方案》,《韩国史学史学报》17,韩国史学史学会,2008年。并积极向学界推介的是经济史学家金泳镐。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中国和朝鲜就开始为建设社会主义社会而进行了历史的再建构,其结果是引发了时代划分论和资本主义萌芽论的激烈争论,而且这种情况被广泛介绍到日本学界。权宁旭:《朝鲜关于资本主义萌芽的争论—以北朝鲜历史学会的动向为中心》,《思想510号》,东京:岩波书店,1966年;梶村秀树,《资本主义萌芽问题与封建末期农民斗争》,《朝鲜史入门》,1970年。朝鲜的资本主义萌芽研究被正式确定为朝鲜王朝后期资本主义关系已经产生并发展,到开港时期被阻断。代表性研究成果有许宗浩的《朝鲜封建末期的小农制研究》(平壤:社会科学出版社,1965年)、全锡淡、许宗浩、洪熙俞(音译)的《朝鲜资本主义关系的产生》(平壤,社会科学出版社,1970年)、金光镇、郑永淳、孙镇厚(音译)的《朝鲜资本主义关系的发展》(平壤:社会科学出版社,1973年)。金泳镐通过日本学界了解到资本主义萌芽论,指出,“随着对黑格尔和魏特夫的东方(专制)论、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论以及韦伯理论的援引,诸经济史学家们集中探讨了韩国经济史的停滞性,使事态进一步陷入僵局”,从而对当时学界进行了批判。[30](181)他提出“对于韩国资本主义确立过程问题的研究,关键在于阐明朝鲜王朝后期经济变化过程中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认为18世纪在手工业、矿业中已经产生了资本主义因素。[30](183)在1967和1968年举行的韩国史时代划分研讨会上,金泳镐指出,“承认开港前资本主义萌芽或许能够自行转向近代化,并在理论上和实践上加以深化的努力”已经出现在近代转型的探讨中,从而将史学界的论题有意识地转向为资本主义萌芽论。[31](315)由于日本人提出的停滞论内含封建制的缺乏和自发产生资本主义的不可能性,因此停滞性可通过资本主义萌芽论予以克服,进而可以解决从“发展的内部层面”进行“韩国史体系化再建构”的时代划分问题。[32](89~91)可以说,由于金泳镐的指引,使得以确立韩国史科学体系化为目标的朝鲜王朝后期社会经济研究转向了“资本主义萌芽论”。

实学研究者李佑成也在了解日本学界动态后[33](213)对资本主义萌芽论进行了积极探讨。同金泳镐一样,他对解放后左派和右派的“认为亚洲社会的特点具有停滞性,对亚洲社会经济和文化的研究目的是将停滞性构造和必然性理论化”的观点进行了批判。[34](451)作为对此予以克服的一部分,他在1969年末发起了对19世纪前半期韩国社会的共同研究。“研究目的在于揭示开港后朝鲜社会的状况、发展阶段以及朝鲜社会内部资本主义要素的发展程度”。李佑成从农业、手工业、矿业、商业、社会身份关系、思想关系等领域对此进行了讨论和研究。金容燮等:《19世纪的韩国社会》,成均馆大学大东文化研究会,1972年。收录的共同研究成果有金容燮的《18、19世纪农业状况与新农业经营论》,金泳镐的《朝鲜后期手工业的发展与新的经营形态》,姜万吉的《都贾商业体制的形成与解体》,郑锡宗的《朝鲜后期社会身份制的解体》。李佑成虽然试图研究实学问题,但却没有收录进来。李佑成追述当时的研究时指出,“亚洲地区在封建社会的母胎中自发产生资本主义萌芽,这不仅仅是揭示内在历史发展规律的学术问题,而且对当今亚洲各民族的主体觉醒以及与世界的对话都是巨大的精神源泉”。[34](453)在出版共同研究成果时,李佑成对资本主义萌芽论研究做了如下评述:

作为对迄今为止殖民主义史观过度否定歪曲的回应,我们致力于呈现民族历史的积极面。本书即是这种努力的表现之一。当然,我们的这种努力并不是对现实的廉价阐释,也不是站在乐观论观点上的,另外也不是试图仅以资本主义萌芽论来确定韩国历史发展的主流。但毋庸置疑的是,这种努力对于揭示韩国历史内在发展规律具有重要作用。[35]

李佑成指出,这是为了批判殖民主义史学而有意呈现的积极面,同时将资本主义萌芽论作为阐明内在发展规律的核心课题。这一时期进行的研究可谓是韩国史学界对资本主义萌芽论研究的顶峰。尤其金容燮虽然没有使用“资本主义萌芽”的概念,但却主张将具有资本家性质的借地农指称为“经营型富农”,这种观点虽然受到了将朝鲜王朝后期农业中的变化过度阐释为近代性的批判,[36]但也被认为是向学界阐明“实证性地探讨资本主义萌芽论”的代表性成果。[37](41)不过笔者认为将金容燮确立的从朝鲜朝后期到开港和殖民地时期南北农业政策问题的农业史体系限定为资本主义萌芽是难以成立的。积极参与资本主义萌芽论研究的姜万吉在后来的回忆录中明确指出,“对资本主义萌芽论的研究被认为是超越日帝强占时期歷史学方法论的纯实证主义史学,并被作为反殖民史学的民族主义史学或社会经济史学的方法论而被继承,进一步而言就是为了摆脱殖民史学强加于韩国历史的停滞落后论或他律论”。[38](172)

韩国学界在对资本主义萌芽论的历史意义予以积极评价,并通过实证性研究加以论证的同时,还提出了实证论。依据商人物主对手工业生产的先贷制控制进行研究的宋赞植则重申手工业生产的变化直接导致了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生。

由于急于论证资本主义萌芽,导致资本主义因素被过分夸大和美化,而不利于资本主义因素的层面则被有意回避。对于批判和克服停滞论的必要性虽然不容置疑,但过分夸大和美化资本主义因素就如同殖民地史学过分强调朝鲜王朝后期社会停滞一样,都有犯矫角杀牛之愚的危险。我国学界无形中出现了错误地认为朝鲜王朝社会后期就已经跨入资本主义门槛的虚浮之风。与日帝殖民地史学一样,这种学风也存在着歪曲我国历史的危险性。[39](4)

宋赞植在承认资本主义萌芽论是克服殖民主义史学停滞论有效武器的同时,也对将其作用进行夸大的观点进行了批评,他对资本主义萌芽论背离史实,先验性地成为停滞论的对立面表示了担忧。

韩国史学界对资本主义萌芽论的评价是非常谨慎的。韩国史学会对20世纪60到70年代研究成果进行综合整理,评价如下:

一段时期以来,在克服殖民史学的发端下,比较盛行的是将18世纪明显出现的这些史实视为资本主义方式的萌芽,或者在考察这一时期的整段历史时就已经把这些现象视为必经阶段。不过长期持续的国家剥削和统治体制多重结构以及当时迅速激化的社会矛盾的多重性,使得中世纪末期韩国历史运动的本质不应从资本主义萌芽现象而应从民乱的性质来确定。[40](261)

也就是说,韩国学者站在批判殖民主义史学“停滞论”的观点上,将朝鲜王朝后期社会经济变动视为资本主义萌芽无疑具有很大意义,但将其与近代社会的确立相联系则存在着问题。为弥补这一空白要将民众作为主导近代社会的新历史主体。如果将近代转型置于宏观视野,则韩国近代史的主旋律通过“自律性的资本主义国民经济权的自我确立”、“应对外来资本主义侵略的韩国主体发展”和“将这些应对归结为内在发展的理论”是不能得到解决的,而应“归结为把民众作为核心主体的民族融合过程和民族形成过程”。[40](396~397)这一点可以通过20世纪80年代出现的“民众史学论”得到确认。

四、进化与转换

(一)批判性继承

以20世纪60到70年代民族主义史学为背景的“内在发展论”在建构韩国史体系化时,还试图实证性地确定近代化的内在过程。韩国学者在这方面尽管取得了相当多的研究成果,但也存在着问题。对“内在发展论”的评价虽然各有不同,但大都认为其中混杂有近代化论倾向和社会构成史倾向。李世永:《现代韩国史学的动向与课题》,《80年代韩国人文社会科学的现状与展望》,历史批评社,1988年;韩国历史研究会:《近现代历史学的发展》,《近现代历史学的发展》,《韩国历史》,历史批评社,1992年;朴赞胜:《分裂时代南韩的韩国史学》,《韩国的历史家与历史学》,创作与批评社,1994年;李荣昊,《解放后南韩史学界的韩国史认识》,《韩国史23》,韩吉社,1994年。近代化论倾向由于迎合朴正熙政权的近代化论,发挥统治理念机能受到了批判。而“内在发展论”的局限,首先是虽然提出了从历史学角度解决殖民地民族危机的问题意识,但对分裂时代的民族危机却无能为力。其次这种观点虽然阐明了朝鲜王朝后期社会经济变动的激烈程度,但仅限于争论资本主义萌芽的存在与否,而不能揭示向近代的转型。

20世纪80年代以后,韩国学者对资本主义萌芽论的批判日益激烈。从实证性层面而言,“在谈到资本主义萌芽产生时仅限于列举资本——雇佣劳动关系的事例,对于资本规模、生产技术水平等则几乎没有提及”。有学者指出,从理论层面而言,“因为资本主义产生于封建社会体制中并使之解体,因此只有以封建社会体制的解体为前提,才能正确把握其真实情况。但这一时期的资本主义萌芽研究却并不重视这一问题。资本主义萌芽研究是以将西欧封建末期资本主义萌芽产生过程套用到朝鲜王朝后期史的形式进行的,从而忽视了我国封建制解体过程中的特殊性”。[41](24、41、44~48)

由于资本主义萌芽论的局限,使得向近代的过渡研究转向了设定19世纪后的变革主体并用运动论来阐释近现代史的方向。于是20世纪70年代出现的民众论开始活跃,特别是随着1980年光州民主化运动以后民众社会活动的日益高涨,为了在学术上和思想上接受这一理论,广泛开展了社会构成体论争、变革论论争、统一论等活动,而史学界则倡导民众史学。民众史学是将改变民族、阶级现实的主体确定为民众,试图从历史角度确立作为变革主体的民众的形成过程和作用的民族史体系。[42]如果说“内在发展论”侧重于建构韩国史的体系化发展,那么民众史学则从民众的主体性中寻求其内在力量的能动性。20世纪60年代末以后,韩国学者在确立国民国家史体系时,存在着关注民众活动的指导方针,尽管对那时的“民众”是怎样成为20世纪80年代变革主体的认识还很模糊,但这与史学界很快接受民众论不无关系。在近代成为主体的民众甚至被视为实现民族统一的力量。

民众史学与为克服殖民主义史学来建构韩国史(科学)体系化的“内在发展论”相结合,特别是与其中的社会结构史“内在发展论”相结合,按照所倡导的确立科学实践性历史学那样发展着。“科学实践性历史学”批判近代化论中的“内在发展论”,并继承社会结构史的“内在发展论”来建构科学的历史学,接受了民众史学的实践性,试图对存在的问题进行实证性介入。[43](42)历史的大众化、民众史学、科学实践性历史学分别以20世纪80年代后半期创立的历史问题研究所、九老历史研究会、韩国历史研究会为中心得到发展。[44](350~355)

另外,赞同韩国出现的民众论并积极进行实践活动的是日本学者梶村秀树。他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就提倡内在发展理论,并展开了使之概念化的史学史运动。[45](51~60)他认为,“‘内在发展论就是不能停滞、他律地看待一个国家的历史,并应根据本国情况的规律性发展来考察的方法论”。所谓内在发展,总是蕴含着内部矛盾,也就是能够代表其主体内在发展过程的内在矛盾的发展。[46]虽然他在朝鲜史研究中始终坚持“内在发展论”,但一直到20世纪60年代仍以资本主义发展过程为中心进行社会经济史研究,从70年代中叶开始对作为历史发展原动力的民众的活动和意识发展过程进行研究,到20世纪80年代他开始关注韩国民众性的民族主义概念,并将韩国史的目标确定为阐明“数千年来朝鲜民众的内在发展”。青柳纯一:《梶村秀树的学术与思想》,《历史批评58》,2000年春季号。桥谷弘把“内在发展论”分为两个流派,一个是资本主义萌芽论等具有近代发展方向的理论框架,以欧美为范本在韩国史中寻求相同的历史过程,另一个则是梶村秀树所倡导的在以小民为中心的殖民地民众的非西欧倾向中来寻求一个国家历史的内在发展。(桥谷弘:《韩国史上的近代与反近代》,《歷史评论12》,1991年,500页,收录于李海洙、崔成日编译的《韩国近代社会经济史诸问题》,釜山大学出版社,1995年)。梶村秀树的观点与韩国史学界将“内在发展论”与民众史学相联系的倾向可谓不谋而合。

(二)问题框架的转换

韩国史学界还出现了试图通过转换问题框架来克服资本主义萌芽论局限的流派,这个流派主要以经济史学界为中心并紧密联系日本学界的动向而展开,其核心问题是近现代资本主义的确立和经济发展。

对于资本主义萌芽论,经济史学家安秉植指出:“对韩国史而言,朝鲜王朝后期产生资本主义萌芽问题是涉及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转型的问题,因此在这一问题意识背后蕴含着开港前韩国如果没有遭到资本主义侵略迟早也将自行向资本主义转型的历史意识”。[47](345)尽管在研究资本主义萌芽论时就已出现慎重论,但在对资本主义萌芽论或“内在发展论”进行批判时总是会出现这种导致公式化的历史假设的评判。[48](419)

安秉植将“内在发展论”与资本主义萌芽论视为相同的理论,即都含有向资本主义转型的内涵。李荣薰也认为“萌芽论的时代性是以落后国家的民族解放和社会主义建设的时代进步性为依托,在理论上则是以‘世界史普遍规律为基础的”。[49](51)因此,社会主义阵营的解体和向改革开放的转变可谓是“某种内在发展不可能的宣言”,“如果不从外部引入发展的启动力则发展是不可能的,这在世界史范畴内是得到证实的”。[50](220~231)他的这种观点与日本学界亦有密切关联。

20世纪80年代以后,日本学界对“内在发展论”进行了猛烈批判,“日本史学界以普遍发展阶段说为基础,与认为日本先进和韩国停滞、落后的观点在同一框架下,并在颠倒形态的情况下将停滞改为了发展”,[51](482)这成为了批判“内在发展论”的代表性观点。但值得关注的是,日本学界在批判“内在发展论”时出现的理论矛盾,即一方面是鉴于“内在发展论”具有社会主义展望局限而应予以废止;另一方面则将“内在发展论”归结为肯定了殖民地从属资本主义化道路的近代主义理论从而应予以抛弃。[52](341~343)可见,根据对“内在发展论”理论认识的不同,批判的观点也有所不同,这一点在日本学界亦是如此。但无论哪种观点都宣告了“内在发展论”的破产。

日本学界“内在发展论”的破产与20世纪80年代以后亚洲落后国家的經济发展以及社会主义阵营的没落有着极大关联。20世纪80年代以后,韩国、台湾、香港、新加坡的高速经济增长,使得具有社会主义倾向的“内在发展论”开始在韩国受到质疑,并开始将日本殖民统治经验作为发展的基础进行重新阐释。[53](412)20世纪60年代日本提出的“内在发展论”,对从落后、停滞的视角来看待除日本以外的亚洲国家的帝国主义历史认识进行了反省,这是在关注社会主义中国、越南、朝鲜时提出的理论。社会主义倾向是被作为内在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研究而被追溯的,[54]20世纪80年代的情况引发了这种假设的逆转,桥谷弘认为,日本曾一度在亚洲寻求范本现在则予以否定,并对日本学界的风气进行了批判。他指出20世纪90年代后期“对NIEs范本的期待或亚洲社会主义范本的幻灭成为了时代性潮流”,重要的是“对范本在世界史中所具有的普遍性以及范本得以确立的国际条件进行考察”。(桥谷弘:《日本对韩国近代史研究的新潮流》,《第24届东洋学学术会议—韩、美、俄、中、日韩国近现代史研究现状》,成均馆大学东洋文化研究会,1996年,148页)。经历殖民地是落后国家实现近代化唯一道路的近代化论开始被接受,进而出现了“殖民地近代化论→经济增长论”的假说,如何看待殖民地近代化前的传统社会经济问题也再次被提及。

同时资本主义萌芽论的批判观点之一是东亚小农社会论。小农社会论是由日本学界的中村哲、宫屿博史等人提出的理论,参看中村哲(郑安基译)《近代东亚历史像的再构成》,慧眼,2005年;宫屿博史,《东亚小农社会的形成》,《亚洲视角6.长期社会变动》,东京:东京大学出版会,1994年;宫屿博史:《东亚近代化:如何理解殖民地化?》,《超越国史的神话》(为着批判与连带的东亚历史论坛企划),人文,2004年。将东亚前近代社会的性质视为小农社会,同时小农社会的近代转变方式不同,东亚三国的近代转型道路也有所不同。小农社会论也适用于韩国经济史,李荣薰认为朝鲜王朝后期农民的两级分化无法得到考证,因此没有形成农村工场,以农村集市为单位的市场经济不具有近代性,却是小农经济成熟的条件。李荣薰,《韩国史向近代的转型与特质》,《经济史学21》,1996年,78-85页。他是将朝鲜后期社会看作小农社会,还是看做中世纪社会的解体期,可参看李荣薰:《朝鲜后期以来小农社会的发展与意义》,《历史与现实45》,2002年;崔润晤,《朝鲜后期社会经济史研究与近代》,《历史与现实45》,2002年。安秉植与李荣薰试图将韩国经济发展阶段的问题框架转换为“小农社会发展→殖民地近代化→解放后经济发展”。[55](12)这种小农社会论不拘泥于国家范畴而是以东亚地区为对象进行研究,看似突破了一国史的局限,比起西欧的外部条件更加重视东亚地区的内部条件,但是如果可以将此归结为“东亚‘内在发展论”的话,对于一国史的内外部条件而言,“内在发展论”依然是存在的问题。

五、评价与展望

日本提出的“内在发展论”与亚洲社会主义的发展相关联。与此不同,韩国的“内在发展论”从一开始就没有涉及社会主义倾向而内化,资本主义萌芽论也只停留在历史观念上而没有与实践发展相联系。20世纪80年代以后,虽然韩国学者对社会主义倾向进行了探讨,但不同于对民主化的一致认同,其对以后的发展在观念和目标上都有所不同。20世纪60到70年代在韩国出现的“内在发展论”具有以体现国民国家的韩国史体系化为目标的特点。“内在发展论”虽然是作为分裂国家的民族主义史学的一个环节出现的,但却把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史学作为批判对象,因此可以将其看作是对南北国民国家形成进行研究的方法论。“内在发展论”是一国史理论的同时,显然也是帝国主义殖民地独立国家在建立国民国家时用以再构建本国史体系的理论。因此,批判金容燮的学术被评价为“是公式化地立足于历史唯物论的调和论和以转型论为基础的鲜明一国发展论”,以及是为再建国家服务的历史学,并与朴正熙政权、共同支持民族主义和发展论,从而为构建意识形态基础而服务(尹海东:《能否批判“隐藏的神”?—金容燮的“内在发展论”》,《韩国史学史学报14》,2006年)是难以令人接受的。(围绕金容燮的“内在发展论”展开的探讨可参看金容燮:《在历史与学术上没有“跨越”》,《通向未来的历史36》,2009年。都闵熙:《不是“跨越”而是“重新审视”》,《通向未来的历史38》,2010年)。金容燮最近从文明史层面来考察人类史上的韩国史,显现并没有忽视外部条件(金容燮:《东亚历史中的韩国文明转换——冲击、对应、整合的文明》,知识产业社,2008年)。

“内在发展论”在20世纪80年代虽然被批判地继承,但是进入90年代后随着社会主义阵营的解体以及对新史学潮流后现代主义的吸收,使得20世纪60到70年代形成的“内在发展论”很难再保持原貌。与探讨“内在发展论”的应对方案相关联,对于如何看待作为其两个流派的韩国史(科学)体系化和资本主义萌芽论,以及如何看待“内在发展论”的基本命题等问题,在此将对几个代表性观点进行探讨。

对于韩国史的体系化,金仁杰将韩国史的新方向确定为科学历史学。实证史学、民族主义史学、社会经济史学等观点都主张“科学”的方法或观点,历史学会、韩国史研究会、韩国历史研究会也都提倡科学,主张“我们要推进完成的科学历史学是以整个韩国史具体而丰富的实证研究为基础,以揭示各时代社会发展原理为目标,同时能够阐明各时代内部再生产机制以及时代交替的社会变动条件或动力”。但是,这里“科学”的含义涵盖了实证方法、理论和社会科学,在充分借鉴以往理论的基础上,揭示“韩国史发展的新模式”,从而完成韩国史的体系化。[56](55)比起韩国近代史学诸流派的冲突和差异,金仁杰是从科学体系化的层面折中处理上述观点进而寻求对“内在发展论”的批判继承。

对于资本主义萌芽论,比起在朝鲜王朝后期寻求自发近代化的可能性,李宪昌更注重通过寻求近代经济发展的先决条件来转变对资本主义萌芽论的研究。事实上,他虽然首先提出问题框架的转换,但采取折中立场强调研究传统经济的变化和发展。他认为“内在发展论”在克服停滞论这一点上已经完成了其历史使命,比起发展本身而言,其更应该探明发展的特性和要因,通过对“内在发展论”所忽视的国际交流史、文化史、生活史的研究而使之多元化,在综合其成果的基础上来树立韩国史的学风。他对“内在发展论”、帝国主义批判论、殖民地近代化论进行了辩证性的综合研究,[56]在主张对资本主义萌芽论进行整理的同时,提出以多元方法来树立韩国史的學风。

朴赞胜则主张将“内在发展论”予以脱胎换骨,为此首先“应转变成为同时关注外在条件和内在条件的新历史发展论”,其次“摆脱西欧历史发展过程范本,转换为‘复数发展道路的新模式”,即“摆脱一元历史观转换为多元历史观”,为此“更合理的顺序是先确定韩国史的特殊性,在与其他地区历史进行比较的同时进一步考察世界史的普遍性”。[58](112~113)他虽然只是对“内在发展论”的缺陷进行了纠正,但也不是没有归结为概念性解析的可能。

为建构韩国史体系化,这些方案从实证、理论层面提出了扩展科学探索、阐释近代经济发展先决条件的传统经济条件以及摆脱西欧模式探求多元历史发展论等方案,具有折中性质。是在认同“内在发展论”历史作用的同时,为构建21世纪新的韩国历史而提出的方案,但作为对“内在发展论”的探讨显然还不充分。后现代主义批判“内在发展论”具有一国史倾向、民族主义主观性、西欧主义普遍性等特点,同时提出了要研究微观史、文化史、生活史等方面的内容。这些不仅有方法论意义,而且也有益于拓展局限于国家史、民族史的韩国史范畴。那么,后现代主义是否能胜任“内在发展论”之后的理论呢?

“内在发展论”是为修正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史学所构建的韩国历史而提出的,是二战后韩国史学界为建立国民国家提出的方案。那么,进入21世纪后韩国史学界提出的方案又是什么呢?目前的情况是世界范围内发生的民族与文明的冲突、东亚国家历史纷争、南北矛盾与对立以及全球化浪潮中不断加剧的两极分化。这种国家、民族和社会的危机是不容许抛开国家、民族、民众的庞大话题而倾向于后现代主义所提倡的个人或局部的。与日本不同,“内在发展论”在韩国被看作是发挥效用的历史认识及方法,其缘由或许就在于此。

尽管“内在发展论”的有效性是毋庸置疑的,但对于解决21世纪史学史课题的有效程度如何还有必要进行探讨。21世纪史学史的课题不能局限于国家、民族史,笔者虽然还不能明确提出可作为今后课题的“内在发展论”的研究方案,但可以将其作为缩减国家、民族史分量并尊重人类及其生活价值的历史学方法,并将其限定为“地域史”。从人类生活空间的意义上看,“地域”可以设定为国家疆域内外的不同层位空间,即地域的概念可规定为超越家庭、家族而具有村屯、村落、面、郡县、道、国家、东亚等具有伸缩性的历史、文化和生活空间。由此,国民国家的严格界限将会弱化地域将作为价值对等的空间在具有独特性的同时也具有相互关联性。[59]朴赞胜也认为,应摆脱国家史、民族史中心,“历史研究的单位或视野应多样性地设定为村落-地区-国家-地域圈-世界,而且要向着以研究各单位之间相互关系为中心的方向努力”。[60](199)需要指出的是,今后的历史研究不应从超越国家与民族的界限角度,而是在包含了国家与民族的多层次共同体中寻求历史的价值。基于多层次的历史叙述,国民国家形成期的国家史、民族史应成为历史的一部分。个体与家族、村落与地区、国家与民族、东亚与世界等层位历史叙述的扩展将会弥补一国史民族主义历史叙述的缺陷。因此,作为国民国家形成期-国史叙述方法而出现的“内在发展论”也将会卸去沉重的历史包袱以新的概念和内涵获得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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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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