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与固化
——论新世纪“乡下人进城”小说的叙事变奏
2017-04-14盛翠菊
盛 翠 菊
(徐州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0)
当下的“乡下人进城”小说创作随着国家层面对于“和谐”社会构建和“以人为本”的新型城镇化建设的展开而出现一些新变。赵本夫的《无土时代》、杨静龙的《遍地青菜》和王华的《在天上种玉米》通过“城市乡村化”的想象与建构进行城乡“融合”的努力,是一种“乌托邦”之城的想象性建构。王安忆的《骄傲的皮匠》则去除城乡偏见,把乡下人和城里人放置在人性的同一个层面上来进行考察,在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中叙写城乡,是当下小说中城乡融合的另一种努力。这类小说试图完成的就是一种城乡共存的努力,是本阶段此类小说叙述中的另一种城乡,是当下小说创作对于中国特色之“乡下人进城”的一种新的叙述尝试。在这种“诗性”建构的“融合”之外,当下此类小说中还出现了一些关于阶层“固化”的叙事,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东西的《篡改的命》、范小青的《设计者》和郝景芳的《北京折叠》共同关注的就是这一话题,这些小说在想象性建构之外直面坚硬的现实,为我们提供了另一向度上的城乡。
一、“庄稼”进城:城市乡村化的想象性建构
在“乡下人进城”小说中,城乡之间的对峙一直是作家叙事的焦点。在这些作家笔下,城乡之间存在难以弥合的鸿沟,这既是“城乡二元体制”所带来的“后遗症”,也是城乡意识形态根深蒂固的呈现。城乡之间两个“社会”的撕裂状态是作家叙事的着力点,融合似乎难以企及。赵本夫的《无土时代》、杨静龙的《遍地青菜》、王华《在天上种玉米》三部小说都是城市乡村化的想象与建构,小说中的进城乡下人天柱、石陀、许小晴和“三桥村”村民把小麦、青菜、玉米带进了城里,通过农作物的进城(小麦、青菜、茄子、黄瓜等)实现城乡融合的努力,呈现出“乌托邦”之城的想象性建构色彩。
乡下人颇看重庄稼,视庄稼如生命,“夫稼为之者人也,生之者地也,养之者天也。”[1]所以对于进城的乡下人而言,其最原初的记忆是庄稼。作家在“乡下人进城”小说中也常借助于庄稼意象以达到对乡村的象征性隐喻功能。鬼子的《瓦城上空的麦田》中的李四就试图把自家的“麦田”(三个孩子)种到瓦城上空,但其最终并未收获一个“理想瓦城”(李香、李瓦、李城),乡村的价值伦理在遭遇城市现代性时一败涂地,李四的瓦城儿女忘记了父亲的六十寿诞,宁愿接受一具尸体也不愿承认眼前的“乞丐”父亲。刘庆邦《麦子》同样是关于庄稼进城的叙事,乡下姑娘建敏试图把麦子种在酒家门前花池的空地上,麦子最终被城里的绿化队拔掉换成了草。建敏始终不明白“种草就一定比种麦子好吗”。乡村的价值伦理在遭遇城市价值时同样产生龃龉。与上述两部小说中“庄稼”进城的失败不同,赵本夫笔下的“木城”(《无土时代》)沐浴在天光之下,大街小巷庄稼飘香;王华笔下京郊的城中村“善各庄”屋顶上空种满了玉米(《在天上种玉米》),杨静龙笔下的许小晴(《遍地青菜》)把青菜种遍了C城的每一个角落。这三部小说通过庄稼“进城”演绎的是“城市乡村化”的建构与尝试,小说以诗意的笔触叙述了“另一种城乡”。
从故土丰县迁居南京数十年来,在赵本夫的内心深处,城市对于他而言依然陌生。“城市像吃了无数吨化肥,日日呼啸着猛长,一是往高处长,二是往横里长。城市本以为铺上水泥路面,大地就不存在了,本以为有了高楼大厦,就不再需要大地。城市几乎忘记了,大地是城市的本源,是城市的祖先,只有大地才能托得起它沉重而庞大的身躯。”[2]作为一个进城乡村学子,他只有在写作中寄托自己对土地的那份执念。正是基于此才有了2008年的长篇小说《无土时代》,这是“迄今为止,他最钟爱的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3]。小说是一个关于“寻找”的叙事,寻找失去的“城市”,寻找失去的“身份”,寻找失去的“土地记忆”。小说通过一群“另类”进城乡下人形象的塑造,追寻“对土地和祖先种植的残存记忆”。对于众多“乡下人进城”小说中出现的千人一面的“农民工”形象,赵本夫有自己的看法,“过去我们写的农民工,只有两种面孔,一种是很卑微的,一种是善于阴谋和钻营的。两种面孔其实有着一样的内心,都在寻找与城市的认同感,他们对于城市是仰视的……这种仅仅把他们作为一个弱势阶层来写的视角并不全面”[4]。天柱和石陀是《无土时代》中着力塑造的与上述两种面孔不同的两个“另类”进城乡下人形象,他们对土地有着狂热的爱,试图以乡村的方式改造城市,在木城的大街小巷种满庄稼。天柱是草儿洼的进城农民,“木城”绿化队的负责人,石陀是木城杂志出版社总编,木城政协委员,他是多年前草儿洼走失的少年天易。小说中的天柱始终以一个乡下人的身份在努力唤醒城市对于土地的记忆,带领城市绿化队在城市绿地里种满麦子。石陀热衷于砸开水泥路面寻找灵魂的根——土地。石陀的坚持何尝不是赵本夫的精神追求!赵本夫借笔下人物石陀表达了自己对城市的现代性忧虑,对城市“无土”状态、城市文明对人性腐蚀的担忧,他希望能有更多的像天柱、石陀一样的进城乡下人能拯救“无土”之城。因此我们说“木城”是赵本夫通过想象建构的“乌托邦”之城,这座“有土”之城是当下城乡融合的一种理想化建构,体现出城市的乡村化建构倾向。小说通过“木城”这一城市文化空间的建构,展示的是人与土地、人与自然的关系,叙述的是人们如何把一个钢筋混凝土结构、夜晚就着火(城市灯光)的“现代都市”改造成一个庄稼飘香的“自然之城”的过程。在石陀等人的努力下,木城出现了月亮、麦田、玉米地和大大小小的树木,整座城市沐浴在天光之下。小说以《木城晚报》两则消息结尾,一是数万只黄鼠狼现身木城街道,二是中国十多个大中城市相继发现玉米、高粱和大豆……。小说这样一种结束方式本身就带有“乌托邦”式的寓言特色,这样的寓言方式为我们建构了一个“乌托邦”式的有“土”之城。但“《无土时代》是荒诞的,却表达了另一种真实,那就是我们对土地由衷的怀念和对生态文明的深刻反思”[5]。
王华的中篇小说《在天上种玉米》讲述的是一个村庄“进城”的故事,小说中播州的村庄“三桥村”村民在村长王红旗之子王飘飘的带领下集体进城,在北京六环东北角的善各庄落户,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得以在一个相对自足的空间“城中村”中展开交融叙事。小说中的乡村进城者呈现出代际差异,父辈王红旗是乡土传统的执着守卫者,王红旗和《无土时代》中的方全林一样,“村长”身份因为村庄的集体进城而丧失“权威”性。儿子王飘飘在城市靠“黑道”发家,但其身上又不失乡土传统的美德,帮助村里人不求回报,出钱又出力。这个“乡下人进城”叙事之所以区别于以往的进城故事在于其叙事的对象是“村庄”,是一个“村庄”作为整体在面对城市的冲击,小说通过“早饭”“打麻将”“种玉米”事件来完成对于城乡融合的叙事。尤其是屋顶种玉米的情节体现出的是城里人和乡下人共同的“城市田园梦”。对于屋顶种玉米事件,城里的房东和善各庄的乡下人同样表现出了“迷醉”:“远远地他们就看到村子的上空浮着一片绿,阳光下,就像魔术师悬浮在空中的一块块绿色的魔毯啊。等走近了,他们仰视着空中那一片一片生机逼人的玉米林,竟然就有那么一段时间,忘记他们是来这里干什么了。”房东们以交地租的方式保留了“屋顶上的玉米”。“天上种玉米”的壮举是作家对城乡之间融合的努力,这也正好契合了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精神:“要体现尊重自然、顺应自然、天人合一的理念,依托现有山水脉络等独特风光,让城市融入大自然,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6]
杨静龙的《遍地青菜》也是一个城乡融合的叙事,小说讲述了乡下保姆许小晴在城市小区绿化带种青菜的故事。小说采用巴赫金所说的“镶嵌体裁”,把新闻报导(感动C城十大新闻人物之《遍地青菜》篇)嵌入小说故事的叙述之中,在第一人称许小晴故事叙述之外插入另一种第三人称的叙事声音,两种声音交互讲述一个完整的“青菜”进城故事。作为进城的失地农民,许小晴“一家三代菜农,种菜卖菜是他们生命的全部,连他们身上所流的汗水都带有青菜的气味。可是现在,家乡的土地连同整个村庄一起,都被开发征用了。全村的人都将成为没有土地的农民”,因此“种青菜”成为许小晴乡土记忆的一种呈现,和《在天上种玉米》中善各庄人种在屋顶的玉米一样是一种“乡愁”。C城市长在感动C城十大新闻人物表彰大会上对于许小晴的评价或许可以作为杨静龙这篇小说对于城乡问题想象的注脚:“许小睛同志,十年来你把青菜种遍了C城的每一个角落,你等于把农村搬进了这座城市,又把整座城市变成了农村……”从天柱、天易(石陀)把“木城”变成“庄稼飘香”的有“土”之城,到京郊城中村善各庄人在“天上”(屋顶)种玉米,再到许小晴把青菜种遍C城的每一个角落,三部小说都通过寓言化的方式进行了城乡融合的建构性想象,多少会带有一种“臆想”的成分,小说的童话结局某种程度上也削弱了小说的批判性,但这些小说通过这种寓言化的“庄稼”进城方式呈现了作家对于混凝土现代之城“无根”的担忧和焦虑,城市的乡村化建构未尝不是未来解决城市病的一种有效途径,因此从这个意义而言,“庄稼”进城是另一种城乡叙事,是当下城乡融合的一种尝试。
二、在现实中坚持虚构:另一种向度叙述城乡
乡下人如何赢得尊重?如何才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进城?杨静龙《遍地青菜》中的许小晴和王安忆《骄傲的皮匠》中的小皮匠在城市乡村化的想象性建构之外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向度上的城乡叙事,可以看成是另一种城乡融合的努力,是一种“在现实中坚持虚构”[7]的写作。“在现实中坚持虚构”是王安忆2007年华语文学奖获奖演说的标题,这句话某种程度上彰显了王安忆的文学观。我在此之所以把两篇小说称之为“在现实中坚持虚构”,是因为《遍地青菜》和《骄傲的皮匠》都采用了类似童话的方式建构另一种美好的城乡叙事,是作家在面对坚硬的城乡现实问题时在纸上所虚构的“美好”。《遍地青菜》中的乡下保姆许小晴以乡村的淳朴和善良赢得了雇主的尊重和帮助(城市私人空间的接受),成为感动C城十大新闻人物(城市公共空间的认同),从而完成了自己的进城梦。《骄傲的皮匠》中的小皮匠以“为人”的尊严与骄傲赢得弄堂里面上海人的尊重,得到“乡下人不可小瞧”“说不定有一天,我们大家都要为乡下人打工”的赞许和上海弄堂里的女性根娣的爱情,诠释了真正意义上的“乡下人进城”,是一种身体和精神层面的双重进城。
《遍地青菜》和《无土时代》《在天上种玉米》在完成了城市乡村化的建构努力之外,还提供了一个进城乡下人的典型许小晴。这篇小说在叙述乡下保姆许小晴和城里雇主杨大哥和赵姐的城乡交往中摈弃了此类小说叙事中常见的城乡二元思维方式,更多把城乡放在一个平等交流的层面上来呈现人性的美好,正是这一点最终成就了许小晴的城市“田园梦”。保姆许小晴是被城市化裹挟进城的失地农民,城市化过程中对农村土地的征用使她失去了乡村赖以为生的“种菜卖菜”的生意,丈夫在试图保住农田中青菜的过程中造成推土机司机被履带碾过的事故。许小晴变卖房产,最终还是没能避免丈夫的锒铛入狱,失去家园的许小晴被迫进城打工。进城之后的许小晴选择了保姆这一行业,凭借自身的勤劳和善良建立起了自己的尊严,进而赢得了城市雇主的敬重。在与城市雇主的交往过程中,许小晴一直坚守乡村的传统道德,辛勤劳作之外绝不占雇主的便宜,甚至为了不肯多吃雇主的一碗饺子(自己的那份饺子送给痦子物管吃了)而饿肚子,一直作为一个具有自我主体意识的个体在与城市交往。小说以“青菜”作为核心叙事意象,通过在小区空地“种青菜”事件来展开城乡之间的融合叙事,“种青菜”不仅弥合了许小晴和小区孩子们、痦子物管之间的对峙,也赢得了雇主杨大哥和赵姐的支持,在杨大哥的帮助下获得三亩多的地用来种青菜,在十年的时间内把青菜种遍了C城的每一个角落,成为感动C城十大新闻人物,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C城人。作家杨静龙借助城市雇主杨氏夫妇的话诠释了“城乡本是同根生”的理念:“其实,在多少年以前,并没有什么城市和农村之分。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祖先,他的名字就叫农民。所以,我们的血脉是相通的……”这篇小说通过“青菜”勾连起了城与乡,乡下人许小晴以其勤劳和执着赢得了城市的认可和尊重,乡下人的乡土记忆和城市人的田园梦有机融合,“遥远的乡村飞落到城市”,城乡融为一体。
王安忆的小说《骄傲的皮匠》颠覆了既有“乡下人进城”小说中城乡“二元”对立的叙事模式,乡下进城的小皮匠没有被放置在城与乡、城市主体与“他者”的身份尴尬这样的叙述框架中展开,而是叙述了一个自尊骄傲的小皮匠。小皮匠是苏北盐城乡下来的手艺人王国中的“皮匠三世”,小说中最令人关注的当属小皮匠的“骄傲”。进城乡下人小皮匠根海何以“骄傲”?乡下人进城依赖资本,小皮匠的资本就是祖传的娴熟皮匠技艺,他始终坚持坚固第一的原则修鞋,并善于融会贯通,把生意拓展到修拉链、钉牛仔裤的敲纽、给皮包的金属扣上蜡。小皮匠的传统技艺在与现代“山姆大叔机器修鞋”的竞争中完胜,由此也证明了小皮匠安身立命之本的高超,这是小皮匠骄傲的资本。除去技艺资本之外,小皮匠还有很多美好的品质:小皮匠身上没气味,从来不把做活的衣服穿回家,有乡下人和手艺人少有的干净;小皮匠家的饭桌不是第一,也是第二。东西都是从乡下带出来的;小皮匠有一颗平常心,“在对名牌的态度里,包含着小皮匠对消费社会的批判性”;小皮匠爱读书,涉猎广泛,很有见地,并因此赢得了城市女性根娣由衷的赞叹:“小皮匠,别看你是乡下人,比许多上海人都有素质!”在与城市的交往过程中,小皮匠始终保持自我的主体性,不管是他在城市的生意,他对于城市负面因素(物质消费、发廊等的欲望)的抵制(为了让自己的女人远离城市的恶而把女人放在乡下),还是在与城市男性爷叔的较量,抑或是在与城市女性根娣的情感中,小皮匠都能保持一种自制,他可以为了捍卫尊严而与城市人爷叔打架;出于对乡村伦理和家庭观念的敬重而自我警醒,在与根娣情感的放纵之后能自觉退守家庭成全自我的“骄傲”。正是在这样一种庸常的诗意“生活”中,小皮匠诠释了真正意义的进城。
在通常的“乡下人进城”叙事中,城乡意识形态一直存在,它几乎是无孔不入地存在于叙事者的眼光和叙述话语之中。在这种观念之下,乡下人被打上了很多无形的标签,“肮脏”“落后”“愚昧”等最为常见。在城乡“二元”体制的话语系统中,城市干净、乡村肮脏,乡下人因此也就被贴上“脏”的标签。我们来看一下王安忆笔下的这个小皮匠:他的干净是少有的,身上没有传统皮匠的气味,行为举止符合现代工业的习惯,上班穿工装,下班换衣服,完全是一个“现代”技艺者的形象,在其身上我们无法看到“肮脏”这一字眼。城市和乡村还是先进和落后的对立,我们以此标准来看乡村的小皮匠恰恰发现其先进,无论是他的技艺(战胜“山姆大叔机器修鞋”)还是他与时俱进的工作理念都不失这一点。“愚昧”更是与小皮匠无缘,小皮匠爱读书,见多识广,对很多事情都能分析的一语中的。因此我们说,乡下进城的小皮匠与城市里的出租车司机小弟、弄堂里的爷叔并无二致,甚或还比他们有见识,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上海人。
从许小晴和小皮匠根海的进城我们可以看出,乡下人可以通过自身的努力进城,与城市人一样共享城市现代化的成果,他们身上源自乡土的淳朴、善良、勤劳等品质以及传统乡村伦理和家庭观念可以弥合城乡之间的差异,乡下人可以凭借自己的劳动(技艺抑或是辛勤的劳动)建立自尊,乡下人也可以像许小晴和小皮匠一样“骄傲”,这种源自劳动和乡村传统而来的自尊和骄傲可以帮助乡下人完成真正意义的进城。也许有人会质疑小说的真实性问题,杨静龙自己也坦言:“这几乎是一个城市的童话,是我送给城市的一个美好祝愿,现实中不可能有哪个城市会是‘遍地青菜’的。”[8]但这并不妨碍小说的现实指向,诚如王安忆所言:“小说是一个有其自身的逻辑、表意和理解的心灵世界,这个世界显然不是真实的东西,你不能经历它,可是你能感受他,你的感受是真实的。他是一个反自然、反现实的存在。”[9]因此我们说,虽然《遍地青菜》和《骄傲的皮匠》以寓言式的笔法对城乡叙事进行了诗性建构,但其至少为当下的城乡叙事提供了一种可能,它是作家“在纸上建立一个世界”[10],但这一“世界”已足以令人欣慰,让我们看到了城乡融合的美好“愿景”。上述两种城乡叙述较之传统的“乡下人进城”叙事为我们呈现出了一种“诗意”的建构,但这种建构也同样彰显了作家的现代性焦虑。正是因为城市的无“土”状态,赵本夫才会在纸上构建一个“庄稼飘香”的“木城”,王华才会让京郊的城中村屋顶种满玉米,杨静龙才会让许小晴把青菜种满C城的大街小巷。也正是因为城乡融合中存在的诸多问题,王安忆才会“构虚”,让乡下的小皮匠“骄傲”,这些书写努力的背后隐藏的是作家对现代化的焦虑,只是这种焦虑以更为诗意的方式呈现而已。
三、两种“新穷人”及其未来:阶层固化的隐忧
近年来,“农二代”“城二代”“富二代”“官二代”“星二代”等“二代”的说法越来越多,这种关于“二代”的说法涉及的是当下社会一个严峻的现实问题“阶层固化”:阶层流动通道的阻塞,流动机制不公,底层向上流动无望。正是因为“阶层固化”而催生了城市里面的两种“新穷人”[11]。他们是城市打工群体和“蚁族”群体(通常接受过高等教育,就职于不同行业,聚居于都市边缘,其经济能力与蓝领工人相差无几)。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东西的《篡改的命》、范小青的《设计者》《碎片》讲述的都是关于这两种“新穷人”的城市奋斗故事。系统考察几篇小说我们会发现,这几篇小说的主人公都试图通过“高考”进城,汪长尺失败了,涂自强、《设计者》中的“我”、《碎片》中包兰、快递员、网店店主和熨烫工成功考取大学进城,几篇小说都是围绕主人公命运而展开的关于乡村青年进城的叙事。我们把这些小说合并阅读会发现,考上大学并没有改变命运,城市化并不能拯救进城乡下人的“新穷人”命运,城乡的巨大差异产生了新一轮的不平等。郝景芳2016年“雨果奖”的获奖作品《北京折叠》虽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乡下人进城”小说,但其用科幻的外衣包裹的却是两种“新穷人”的未来生活,小说的主人公垃圾工老刀就是进城的打工“二代”,他的未来城市生存图景勾勒出的正是两种“新穷人”的未来。
在方方的《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中,我们看到涂自强们“高考进城”的失败,知识最终无法帮助他们在城市立足。东西的小说《篡改的命》也涉及了“高考”进城,但也涉及了和“穿越”进城这样一种更为极端的进城方式。涂自强和汪长尺是汪晖所言“城市新工人”群体,他们是乡下人进城群体中的主力,他们进城之后仍无法改变自我的绝望处境,只能是一场“反抗绝望”的虚妄努力。范小青《设计者》中的“我”“学姐”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设计者”,但同样未能改变自我的“乡下人”身份,他们进城之后也只能如自己的父兄一般干着“泥水匠”的工作。与此同时,“我”还被进城务工的哥哥所“设计”,骗去了学费和薪酬。乡村的道德伦理在面对城市价值伦理时出现异化,为了“金钱”,“亲情”被用来“设计”,互相“设计”和“欺骗”成为生活的“常态”,虚拟空间中的“电话”“网络”“QQ”等社交媒介成为人们日常交流的凭借,亲情和伦理被肢解。
在“城市新工人”群体之外,还有一部分进城乡村学子有强烈的消费愿望,是消费时代的“城市新穷人”:“他们通常接受过高等教育,就职于不同行业,聚居于都市边缘,其经济能力与蓝领工人相差无几,其收入不能满足其被消费文化激发起来的消费需求。除了物质上的窘迫,学者们也常用所谓‘精神贫困’、价值观缺失等概念描述这一人群。这类贫困并不因为经济状态有所改善而发生根本变化,他们是消费社会的新穷人,却又是贫穷的消费主义者。新穷人遍及整个世界,尤其是那些进入或部分地进入消费社会的部分。”[11]小说《碎片》是当下关于“城市消费新穷人”较为经典的文本,小说用一件“碎片”的连衣裙和一条“网购”链条把四个“乡村学子”和他们进城打工的父母”碎片化的生活串联在一起,恰似一条“流水线”。四个进城的乡村学子作为“城市消费新穷人”,干着与他们的进城父兄姐妹一样的工作,却有着高消费的欲望(“购物达人”“果粉”“韩剧迷”和“骨灰级游戏玩家”),过着入不敷出的生活,他们父母进城打工就是为了满足他们的这种“高消费”的欲望。在小说中设置的这条消费“流水线”上,“城市新穷人”“消费”的不仅是“物质”,更多的是父母亲情。“物化”的手机、银行卡代替了“亲情”成为维系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纽带。从精神层面而言,“城市新穷人”包兰们是一群“精神贫困”者,家庭道德伦理缺失,他们的“毕业留城”不愿意返乡只是为满足自我的物质欲望,缺失了1980年代路遥笔下孙少平作为现代性个体的精神追求,他们不仅是“物质”层面的“穷人”,也是精神意义上的“穷人”。
如果说《涂自强的个人悲伤》《篡改的命》《设计者》《碎片》对于进城者命运的考察尚停留于现实层面,那么郝景芳的科幻小说《北京折叠》引发的却是我们对于乡下人进城“未来”的思考。小说讲述的是一个会自动折叠的“北京”城,不同阶层居住在三个可以折叠但不能自由流动的空间中:第一空间是一个城市上流社会居住的空间,500万人享受着从清晨6点到次日清晨6点长达24小时的时间,他们主宰着空间的折叠权;第二空间是一个城市中产阶级的居住空间,2500 万人享受从次日清晨6点到晚10点的16小时时间;第三空间是一个城市下层空间,居住着的是垃圾工和小贩,5000万人则享受从晚上10点到第二天早上6点的8小时时间。这部小说或许不能算是真正意义的“乡下人进城”小说,但主人公老刀作为乡村进城三代的身份让我们可以把这部小说纳入到“乡下人进城”的研究范畴。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小说所引发的“阶层固化”问题的讨论恰好呼应了我们上述所讨论的涂自强、汪长尺等人向上流动的艰难。这部披着科幻外衣的小说隐喻的是一个现实世界的“阶层固化”现象,城市中最大数量的“城市新工人”和“新穷人”群体享受着最少的时间和社会资源,而极少数的上流阶层却占有最多的时间和社会资源,社会资源分配不公所造成的社会阶层极度固化现象堵塞了阶层的上下流动,空间被隔绝。这恰恰是当下涂自强和汪长尺们所面临的处境。《北京折叠》只不过是以寓言化的方式呈现了这种当下状况所会造成的“未来”图景,小说也因此获得了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和文学批评家的关注,这也反过来提醒我们阶层固化已经不是一种“隐忧”,而是当下我们必须正视的坚硬现实。
涂自强的“个人悲伤”已经成为新生代进城乡下人所面临的共同困境。无论是涂自强、《设计者》中的“我”、《碎片》中的包兰,还是《篡改的命》中的汪长尺、汪大志,知识(高考)无法改变命运,“篡改”同样无法改变乡下人的进城命运,面对诸如《北京折叠》中各自为政的三个“空间”,乡下人的进城只能是一场“反抗绝望”之旅。这就引出了一个话题,既然无法改变命运,为何还要进城?乡村的渐趋衰落,城市的飞速发展,城乡逐渐加大的差距或许是其中最根本的因素。乡村的社会现实、乡下人的生活欲求、 城市之光吸引着乡下人进城,但进城之后却沦为城市新穷人,城市泾渭分明的阶层“空间”使得他们无法僭越,我们从这些小说的社会共鸣(读者、媒体、评论界的热议、获奖等)可以发现,小说中所呈现的阶层隐忧已经成为当下的一种社会现实,成为当下和谐社会构建和新型城镇化建设所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1] 吕不韦.吕氏春秋[M].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14.
[2] 赵本夫.城市记忆[J].城乡建设,2005,(1).
[3] 韩小蕙,赵本夫.我的小说卖的是血不是水[N].光明日报(海外版),2009-3-13(11).
[4] 郑媛,赵本夫.农民工有城市人做不到的从容[N].北京青年报,2008-4-27(A02).
[5] 赵本夫.“无土时代”:一个盛世危言[J].四川文学,201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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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王安忆.在现实中坚持虚构[N].南方都市报,2008-4-14(GB02).
[8] 杨静龙.优雅携手的“传奇”与“现实”——杨静龙访谈录(代后记)[N].遍地青菜[C].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3.
[9] 王安忆.心灵世界:王安忆小说讲稿(第二版)[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10] 王安忆.王安忆说[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03.
[11] 汪晖.两种新穷人及其未来——阶级政治的衰落、再形成与新穷人的尊严政治[J].开放时代,201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