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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史学与口述访谈的若干问题
——从“妇女口述史”说起

2017-04-14

关键词:妇女资料历史

李 小 江

(陕西师范大学 女性研究中心, 西安 710119)

口述方法在当代学界被广泛使用,“口述历史”的说法亦在近年耳熟能详。口述史打破了单纯以文献为资源、以史家为代言人的传统规范,极大地拓展了史学研究范围,让历史展现出有血有肉的个性特征。20世纪50年代以来,随着录音、录象设备的普及,口述采访成为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一种重要的研究手段,在新闻、文学、社会学、人类学等领域中被广泛使用。1980年代中期杨立文教授在北京大学历史系开设“口述史选修课”,首次在我国高校中系统介绍口述史学。北京社科所的钟少华先生自1982年起采访了150多位80岁至96岁有成就的科学家,出版了口述史专著 《早年留日学生》(1997年)……他们的先期探索为今天的相关研究提供了难得的本土资源。

我最早接触口述史,是1991年秋在哈佛大学Radcllife女子学院座谈会上。学界朋友介绍“美国黑人妇女口述史”,当时就让我动了心思,想回来做我们自己的女性口述史。1994年夏我在英国访问期间,去到一些大学和社区详细考察地方性的口述史项目,受益匪浅。大不列颠国家口述资料档案馆馆长Robert Perks 先生带我参观了整个管理系统,让我对口述资料(磁带、录像等)的保管工作有了较多的了解,为我们后来的资料整理和存放提供了重要的借鉴。可以说,我与口述史的因缘,从一开始就与妇女研究有关,试图在大历史的框架中为妇女的历史遗存搭建新的平台。

一、口述史与妇女研究

口述史与妇女研究具有天然的盟友关系。

“让女人自己说话”是建构妇女史的基本原则。长期以来,女性一直作为社会弱势群体被认知,女性的话语权利和能力一向被轻视,女性的声音很少得到学术界特别是史学界的关注——鉴于此,发掘女性的历史,记录女人的经历,成为女性研究者不容推卸的责任。1992年正式启动的“20世纪妇女口述史”项目,是将口述方法与妇女研究结合的一种尝试,这是新时期以来启动最早、规模最大的一次口述历史实践。截至2003年,参与者逾千人次,上述到北伐战争,下不封底,涉及30多个民族。2003年第一批成果在《让女人自己说话》名下面世,三联书店出版,首推四卷(“战争卷”“时代卷”“文化卷”和“民族卷”)。这个项目中,山西方面有两个专题:一是“山西女兵连”,由山西省妇干校时任校长郗胜利组织承担;另一是女性人生的历史变迁,由山西省委党校刘宁老师承担,讲她家四代女性的生命故事。

“20世纪妇女口述史”全部访谈均采用录音形式,配合笔记和照片,所有个案都打印成册,独立存档。整理成册的个人档案700余份,逾2000万字,连同录音磁带和相关文献,现存陕西师范大学女性研究中心资料馆。2003年起,陕西师大女性研究中心主持“新中国妇女口述历史”,在原有的基础上加入了诸多新内容,如“50年代入疆女兵人生纪实”“西北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女性传承人的口述人生”“当代比丘尼生存状况”“贞节牌坊的后述与重述”“西北回族女子教育”以及对乡村代课女教师的访谈……项目是开放的,以专题形式持续进行,成熟一个结项一个,希望能形成传统,以后就这样一直做下去,为长久以来“未载史册”的女性存留一份自己的历史记录。

二、口述方法的学科运用

我们起步的时候口述史在国内还是一个新的领域,没有什么前期经验可以参照。当时我们总说“一个老人就是一部史书”,抢救意识非常突出,强调采访老人的紧迫性,呼吁更多的人理解、支持、参与。这些年情况不同了,口述访谈铺天盖地,乱象横生,真伪难辨,极大地影响了口述史的品质。因此我看现在的主要问题是史学规范,对现有口述资料应做严格的甄别和鉴定,对“口述史”做必要的界定。

如自述(自传),主要记录个人记忆中的重要事件和个人生活中刻骨铭心的感受,与口述史比较,其不同在:(1)口述访谈是“他人”参与的过程,可以打破个人封闭的思维空间和话语空间;(2)访谈中的提问可以帮助个人追踪和挖掘已经淡忘或丢失的记忆;(3)访谈和对话可以增加双向“反省”的角度,对主述人和访谈人原有的思维构架和认知都会产生校正作用。

又如新闻采访,有对话,也有录音或录像设备的介入,不同的是:(1)新闻采访是即时的,没有预设前提,不必具有做“史”的目的;(2)播放中以人物口述为实证,不必文献资料的鉴别和补充;(3)即时的观感和事实,没有“记忆”的参与。说到底,它是新闻即新鲜的,不是历史。正因此,所有的新闻采访均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可以在甄别之后被口述史利用。

再如,纪实文学使用口述资料,但它的归属是文学而不是史学,其差别在:(1)不必核实口述人所说是否“真”;(2)允许当事人和编者合理的想象和虚构;(3)可以与时代背景相对分离;(4)访问对象可以是个性化的而不必是“典型”;口述史则要避免选择特例,有意在“时代”中讲述个人故事。

口述方法较早在人类学中使用,与人类学的诞生几乎是同步的。与口述史不同,人类学中的口述材料可以是片面的、局部的、零碎的、自在的,重在“自圆其说”,不要求与外部社会或历史发生关系。它要求“原始”资料的真实性,尽量避免“他质”因素的介入,一旦出口便是“真实”,不可被校正,以避免研究者依照自身文化背景做僭越性的过度阐释。

口述方法在社会学领域中也被广泛运用,在问卷调查的基础上增加了访问。发展研究领域强调实地访谈,让弱势群体自己讲出需求,自己评估项目成就。社会学访谈中不怕材料的重复,重复(量的积累)恰恰是它的目的。史学之不同,就在它选用的材料有必要在时间段上完成质的跳跃,由此展示出历史的演进过程。用口述方法做史,就是要从个人的、零碎的口述材料中发现具有整体特征的东西,与大历史融为一体。独立于“脉络”之外的个体材料,在文学中是有价值的,在史学中另当别论。

三、口述史研究的问题

“20世纪妇女口述史”项目涉及领域广阔,参与者跨民族、跨国籍、跨性别,有很多可谈的话题。这里我主要谈问题,多是我们在实践过程中切身遭遇到的,析出二三,与大家分享。

最重要的问题,有关口述史的史学定位。口述历史与口述史不是一回事:前者是现场活动,当事人讲历史上的事,可能有史料价值(也可能没有);后者是一个研究过程,是史学工作者利用口述资料产出的研究成果。前者采集到的口述资料是粗矿,需要甄别、提炼和打磨;后者是成品,一定出自历史学者之手。没有被甄别的口述资料不能直接进入史料范畴。现有的口述史一般有三种形式:事件、传记和专题研究。“20世纪妇女口述史”在不同主题下兼容这三种形式:(1)历史事件,前期准备最重要,文献资料的收集、阅读、甄别必不可少;(2)个人生平,仅仅“这个人”的叙述是不够的,必须做相关人的采访,查阅有关传记和档案资料;(3)专题研究,要尽可能地穷尽相关文献资料,也要多多参考相关的研究成果——这是说:为了校正偏差,仅仅“口述”是不够的,口述与文献结合,互为补充,缺一不可。最近十几年,随着录音录像设备的普及,名人访谈很多,出了很多书,还有社会学和人类学领域的专题访谈,口述方法被广泛利用,“史”的界定问题凸显出来。这个问题处理得是否得当,直接影响口述资料的使用和它可能具备的史学价值。做口述史研究,心中应该保有清晰的历史大脉络,避免认识的碎片化。任何事件或个人故事,必须与大历史发生关系,在“主脉”上找到位置,才可能具有历史认识价值。可以说,口述史的史学定位是辅助史,好比行车走辅道,没有主道,辅道不成立。因此,做口述史项目,前期准备和案头工作是绝对必要的前提。在访问主述人之前,不仅要充分了解正史/主车道/大历史的脉络,也要了解主述人的生平经历及其主要社会关系,对地方志和当地的历史文化都要做足准备。

其次是口述资料的整理、征集和管理。这是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问题,常常造成资源的重复和浪费,阻绝了持续研究的可能性。做口述史必须善始善终,不能只满足于一次性使用。要想长久被利用,口述资料的有序整理、征集和管理非常重要。整理工作必须及时,尽可能由资料采集者自己完成,在第一时间里完整地记录一些不可或缺的现场信息(如人名、性别、年龄、职业,谈话时间、地点、氛围以及在场者,等等)。所有的录音资料都应该及时转换成文字资料,文字资料必须与原始口述内容保持高度的一致性(如方言、语调、情绪等,要做即时标注)。怎样征集口述资料?一种是比较被动的,从已经做过口述研究的人手中征集有关资料,比如最近几年有学者、研究机构和宣传单位(包括电视传媒)为纪念“抗日战争60周年”做了不少遗存抗日老战士的访问(如散落在云南保山一带的远征军老战士),大都使用了录音机或录像机这些现代手段。上个世纪,各级政府或机构曾经有组织地做过一些调查,如1950年代的民族识别、1960年代的村史调查,虽采用了口述访问形式,没有录音,却在“客观记录”的要求下存留了一些以口述为主要资料来源的笔记,也可以是采集口述资料的一个来源。“20世纪妇女口述史”档案中即有不少征集资料,如“最后的满族妇女”“最后的女书传人”……都是从研究者手中征集已经完成的研究成果,能够保证学术质量。另一种是积极主动的,由研究部门根据自身的特点设立项目,以做“口述史”的方式收集口述资料。比如在美国,有私人老板自己组织用口述方式记录企业发展史,有专门机构做总统和各类名人的口述,也有将口述方法用于民族研究、军史研究、地方方言研究、音乐(特别是民谣和民乐)、电影、心理学等人文领域。又比如英国,口述项目深入到社区,很多地方政府以社区为平台,为当地人的口述资料和回忆录建立永久性的档案馆,记录了社区发展的进程和变迁(如一条街道的改造),为居民的人生故事立档存证。中国社会近百年的巨变,尤其是这30多年的变化,还有解放后的历次运动、事件……由于种种原因,曾经经历过的“事件”可能恰恰是我们这个民族正在“集体遗忘”的事。巴金呼吁建立文革博物馆——建馆这种事也许不是我们个人所能为的,但做相关的口述史却是我们力所能及的。

最后,关于口述资料的使用。所有口述资料都可以假设它们至少被使用过一次。但凡做口述的人,都有先期目标,可以说,他正是为了“用”才去有选择地做某些特定人群的访问。这是说,凡是进入档案馆的口述资料,都曾是“名花有主”的,档案工作因此有必要做些调整,超越原始专题,对口述资料的内容进行细致的筛选、分类、摘要、编索,尽量使之具有再使用和多次使用的价值。这个工作不做,口述资料再利用的价值就非常有限,后来的查阅者很难从杂乱无序的个人故事中找出有价值的线索。比如我们的档案,在“妇女”名下采集到数千盘口述磁带,打字成文逾2000余万字,最费神操心的就是对内文的阅读和分类编索。根据20世纪妇女的历史特点,我们将内容分为12个专题(如教育、参战、就业、婚姻、民族、计划生育等),在各专题中又有阶段性的细则(如就业中又分为解放前、1950年代、1980年代等;旧俗中有缠足、弃婴、婚俗等),将摘要附在每份档案资料的封面上,做成主题索引卡片并且输入电脑,尽可能方便未来查阅。国外不少口述档案馆也做了多方面的探索,比如大英图书馆口述项目的责任人Robert Perks先生,主张将口述资料用于教育,利用馆藏最多的二战口述资料做成教育课件,题为“战争时期,我的童年”, 进入校园,成为英国中小学历史教学参考资料,用他的话说,这样做是“为赤裸裸的历史骨架增添血肉”。

四、女性口述访谈中的问题

与一般女性主义学者不同,我们的项目并不主张过分张扬女性的历史作用,而是特别关注“性别差异”在历史记忆中的表现。为了避免任何单一性别认知偏差,在长达10余年的项目执行过程中我们曾三次聚会,将在女性口述访谈中涉及的一些具体问题提示如下:

首先是“大历史”观问题。一般妇女叙述个人经历过多,不习惯让个人故事与“历史”发生关系。访谈人因此有必要事先做足功课,了解被访人的家庭、社会关系、个人经历的历史背景,熟知相关文献资料(包括地方志),在访谈中保持对“细节”的敏感,避免肤浅的生平经历叙述,帮助被访人挖掘个人故事中的历史价值。

第二是社会身份问题。进入陌生人群或家庭,有必要通过熟人或朋友事先介绍或作陪,争取被访人的理解、支持和配合,继而与被访人交朋友,在相互信任的前提下进入访谈。采访“有成就的”(革命先辈或劳模)妇女,则要避免行政套话,防止主述人习惯性地用现行政治话语评述历史事件。为破解主流意识形态造成的话语囚牢, 访谈人有必要不断把话题从“社会”和“革命”引向私人生活领域(如月经、生育、婚姻、孩子等),从“我们”还原到“我”的个体经验。

第三是性别意识问题。最好在女性之间做“一对一”访谈,尽量避免男人或家人介入,以保证被访人在“无人代言”和“无人监听”的环境中畅所欲言。因此,事后有必要做相关人士的访谈,补充或纠正主述人的记忆偏差和主观情绪。女性陈述通常有“诉苦”倾向,尤其涉及个人命运的,其感受大多是“即时”的而非客观的,访谈人因此有必要对所述内容存疑,通过立场转换或反向追问,寻找更多的旁证资料以便去伪存真。

第四是“代际”差别问题。旧时的老年妇女(特别是文盲)缺乏或完全没有编年意识,叙事模式如:缠足、说媒、婚嫁、生育……婚前,多以娘家境况做生活背景;婚后多以丈夫的经历和变迁作为个人经历背景。访谈人要有意识地打破这种封闭的叙事结构,善于将个人故事引向社会场景或民俗、风俗,防止落入个人的生活流水帐。采访重点可以是个人经历背后的妇女史或历史事件,如读私塾、上学、进工厂、新法接生等;对年长的农村女性,可以挖掘个人故事中的民俗、风俗资料,如缠足、说媒、婚姻过程、生育等。

第五个是访谈目的问题。与传统史学的侧重点有所不同,女性口述史的重点在日常生活而不是“宏大叙事”。通过妇女的叙述,可以记录生活变迁,如日用品、物价、衣食住行、生活水平等历史细节;不仅要关注历史事件,还要关注当事人的感受。有些情况下(如隐私,一些不愿公开的想法)不便录音甚至不能带录音机,可以采用笔记或事后追记的方式,做口述史的辅助材料。传统史学重在“事件”的真实,从来不去问询事件对人的影响;口述史不是这样的,它更看重“人”,看重不同人群乃至个人对同一历史事件的不同感受和不尽相同的评价,让历史呈现出它原本是立体的、人性的和多元的品质,涉及到口述史自在的人文价值——于此,我在“20世纪妇女口述史”《战争卷》导言中这样概括:

传统的记史方式重视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本身的真实性,口述历史侧重于“事件”对“个人”命运的影响,让身临其境者以真实的生命体验对历史发言。因此在这里,我们只是把“事件”作为叙事背景,看它对人们、对女人、对日常生活和个体命运的影响——说出来就好,错便错了,并不要求她的叙述对历史细节的真实性负责。

这种做法有悖于“信史”的宗旨,却可能更加接近历史研究的终极目的,涉及到史学中一个十分重要的命题即“历史与个人的关系”:个人感受的重要性,可能并不亚于“事件”的真实性,它对人类生活的影响不会随岁月流逝而消失,相反,越是久远的越可能被强化了。

近一个世纪以来,口述历史种类多,数量多,却不意味着学术上已经有了大的突破。尤其在我们国家,文献资料和考古资源极其丰富,口述史游离在正史边缘,至今未见大起色。尽管如此,口述方法方兴未艾,“口述历史”风头日盛,学界与界外社会各走各的路,让试图入行者无所适从。我以为,就学术而言,口述是一种方法,说到底,它只是诸多历史研究方法中的一种。你不重视它不对,但你以为它是最重要的也不对。学者利用口述方法,就像利用文献一样,“辨伪”之警钟长鸣。一个好的学者,如果你做现代/当代研究而不会使用口述方法,就像作茧自缚。你能看文献也能做口述,有更丰富的资料来源,同时还兼有了互相校正、开拓思路的渠道。过去我们说“史学家”就是“死”学家,研究死人的东西。你用了口述方法,你就必须跟活人打交道,这是一个“起死回生”的契机,何乐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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