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之家”里的“人民”和“家”
——1930年代瑞典福利国家乌托邦的理想与实践
2017-04-14闵冬潮
闵 冬 潮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人民之家”的概念,在20世纪瑞典历史和政治中占据着中心位置。甚至有人认为,一提到瑞典的“人民之家”,就如同提到英国的“帝国”和法国的“共和”,其国家特点一目了然。[1]因此,要想搞清弄懂20世纪至今瑞典福利国家的历史与现状,“人民之家”是个关键词。
提到“人民之家”就一定会想到其设计者——瑞典社民党主席和首相的佩尔·阿尔宾·汉森 (Per Albin Hansson) 在1928年对“人民之家”期许的愿景:“在美好的家里,一个人不会看不起别人;没有人会占便宜,也不会以强欺弱。在美好的家里,会发扬平等、关爱、合作和互助。应用到伟大的人民和公民之家,这就意味着要打破所有的社会和经济障碍,这些障碍将公民分成有特权的和被遗忘的、统治的和被统治的、富有的和贫穷的、有产的和贫寒的、掠夺的和被掠夺的。”[2]这段至今一再被人们引用的汉森关于“人民之家”的“语录”,为我们提供了瑞典社会民主党利用“家”这一比喻来设想美好的社会和国家的乌托邦图景。汉森所强调的美好之家,是以“平等、关爱、合作和互助”为特征的,不允许任何的特权和排斥。正是在这一乌托邦式的愿景下,自1930年代开始,使瑞典走上建设福利国家之路。不错,“人民之家”是一种乌托邦的比喻。然而,拿“人民之家”做个乌托邦的比喻是一回事,如何将这一理想在现实世界中实现则是另一回事,特别是在1930年代。
1930年代是横扫世界的资本主义经济大萧条的时代,也是法西斯主义甚嚣尘上的年代。当前,全球性的经济政治危机不断涌现,极右翼的民粹主义在不断冒头,1930年代的幽灵在资本主义世界又出现了。*英国《卫报》近来出了两个关于1930年代经济大萧条的特辑,见Guandian, 4, 11, March/2017。因此,重新追溯20世纪30年代瑞典“人民之家”草创阶段的历史,有了更紧迫和重要的意义。本文将把“人民之家”里的“人民”和“家”作为切入点,试图盘点如下问题:为什么在1930年代瑞典社会民主党会提出建立“人民之家”?“人民”都包括哪些人?这个“美好之家”又是怎么回事?(由于篇幅的关系,本文特别关注“家”与住房的联系)。由此探讨瑞典福利制度起步阶段的理念、特点和路径。
为什么要建立“人民之家”?
直到19世纪末,瑞典还是个农业国家,一半以上的人口居住在农村,从事农、林、渔业,是欧洲当时最穷的国家之一。1867—1868年,瑞典农业歉收,在史上被称为“死亡之年”[3]。饥饿和贫穷引起了移民美国的浪潮,到20世纪初,五百万人口中有一百万人移民北美,电影《冰海沉船》底舱里的乘客十有八九都是移民美国的瑞典穷人。贫困引发的移民高潮,反过来又加剧了贫困和不平等等经济、社会问题,迫使统治阶级不得不建立《济贫法》,救助那些失业者、残疾人和贫困的老年人。
此时,瑞典正处于向现代国家转型的阶段,前现代的农业社会与现代的工业化、城市化的矛盾带来了各种激进的群众运动。在19世纪中后期,尽管全国性的大规模运动斗争不多,但各地小规模的斗争却广泛发展,各种社会主义、激进主义、自由主义、无政府主义的思潮到处涌现,为其后的农民运动、劳工运动和社会主义运动埋下伏笔。
其中,规模最大的一场农民运动是19世纪60年代在瑞典南部发生的图伯格运动(Tullberg Movement)。这场运动以农村无地贫民和租地农民争取土地权利为主,斗争的目标指向拥有土地的贵族阶层。最后,这场历时一年多,有成百上千人参加的斗争在1869年以失败而告终。[3]但运动对日益增长的不平等制度的批评和反抗,对社会和政治权利的伸张,迫使政府建立有效的福利制度来保证人民的基本生活和工作的权利。
1879年发生了第一次重要的工人大罢工,其后30年连续不断。1880年之后,工人斗争也风起云涌。据历史学家的分析,这一阶段记录在案的瑞典工人罢工运动在西欧历史上数量最多。在1900至1913年,劳工冲突比世界其他地区都猛烈,暴力和开火时有发生,直到1930年代后期才逐渐平息。[4]这与1930年代经济大萧条后瑞典社会民主党的社会改革有直接关系。1930年代,全球性的大萧条严重打击了瑞典的经济,失业率从1930年的12%快速攀升到1934年的34%。[4]到处都在裁员减薪,引起了持续不断的罢工斗争和社会动荡。例如,1931年5月,5位参加罢工斗争的工人被军队开枪射杀,这一事件直接引发了共产主义“苏维埃共和”的建立(坚持了两个星期)和斯德哥尔摩以及其他地区大大小小的示威运动。[5]
这些暴力斗争随时会引发革命或者陷入法西斯主义的陷阱,甚至威胁到刚刚上台的社会民主党执政的合法性。毕竟,瑞典与1917年发生了十月革命的苏联只有一海之隔。而德国的法西斯主义在欧洲大陆的膨胀,1930年代中期是法西斯主义最活跃的时期,瑞典法西斯组织的代表——瑞典民族社会主义党(the Swedish National Socialist Party (SNSP))的党员已有3万人之巨。另一极右组织——瑞典民族联盟(the Swedish National Federation (SNF))有成员4万人,该组织代表了反民主的极端民族主义。[6]这些组织在人口只有600多万的瑞典,也是个不小的势力,对新上台的社会民主党形成了严重的威胁,迫使社会民主党认识到,如果不能解决持续增长的失业和社会贫困等问题,迟早会为法西斯主义的壮大提供生长的土壤。
在这种经济政治危机四伏的状况下,瑞典社会民主党提出了人民之家的构想。而讨论人民之家的问题必然先得从瑞典社会民主党说起。
瑞典社会民主党成立于1889年,很快成为瑞典最重要的政治力量。该党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思想,与工会联系密切,比如,所有工会成员都自动成为社会民主党的党员。甚至有种说法,瑞典工人运动具有政治(社会民主党)和工会两翼。[7]然而,这样一个以工人阶级利益为重的政党,在20世纪30年代成为执政党之后却出现了意识形态上的大转变,将原来聚焦于一个阶级的利益扩大为关注国家整合,并且选择了一条介于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之间的中间道路。*这一提法首先来自于美国作家Marquis Child的著作The Middle Way, London: Faber, 1936.
关于中间道路的选择,瑞典社会民主党内部也是意见分歧,但大致来看,这条道路可以说是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自由主义的市场经济,再掺进一些适量的凯恩斯主义的“新经济政策”。[7]对瑞典社会民主党来说,社会主义的计划经济不是新发明,1930年代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计划;而自由主义也一直在瑞典市场经济中占主导地位,同时也是保守党一贯攻击社会民主党的利器。1928年,瑞典社会民主党在大选中失败,痛定思痛,引进了凯恩斯的“新经济政策”,大力进行改革,这才使该党走出了意识形态的死胡同。正是在这种形势之下,瑞典社会民主党提出了建立“人民之家”的主张,为瑞典福利国家的建立描画了蓝图并奠定了基础。
“人民之家”中的“人民”包括谁?
1930年代瑞典社会民主党赢得大选之后,其社会改革的焦点由工人阶级转变为“人民”,这一意识形态和政治实践的转变为其赢得长达40年之久的执政起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这一点已成为大家公认的历史事实。
回到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瑞典的语境中,“人民”的概念,表示人口或是与精英对立的阶层(有点像我们所说的‘群众’)。各个党派为了争得更多的选票,纷纷打出“人民”这张牌,除了社会民主党一家,保守党、自由党、农民党等都拿“人民”说事,争先恐后地自称代表人民。随着社会民主党在选举中的胜利,1934年以自由党为背景的“人民党”也应运而生。[8]当然,这些党派所说的“人民”内涵也是五花八门,是否真拿人民当回事,那就另当别论了。正如很多人一再强调的,在这场政治斗争中,能使社会民主党胜出的关键,或者说是能让其真正获得人民支持的,不是对人民如何进行抽象定义的问题,而是其主张的民主、平等的福利政治(welfare politics)的成功并获得人民支持的问题。[8]说到底,人民(或者说老百姓)所支持的还要看谁最终能改变生活。在反民碎主义甚嚣尘上的今日,重温瑞典社会民主党处理危机、大胆改革的历史,可能会给我们新的启迪。
许多社会民主党著名思想家都曾提出过将瑞典建设成为“人民之家”的观点。但是,真正比较全面论述并提出“人民之家”计划的是上文提到的时任社会党主席的佩尔·阿尔宾·汉森。汉森在1928年提出了“人民之家”的思想,值得关注的是,汉森所说的人民之家的“人民”包括整个国家的人民,它取代了将工人阶级作为社会政治改革的唯一的关注点,这一变化代表了瑞典社会民主党社会改革思想根本上的变化。作为党的领袖,汉森指引和领导了社会民主党从代表阶级的政党向代表全民的政党的转型。
意识形态转变之后,社会民主党采取重大举措,联合其他党派和群体推行其社会改革。其中重要的举措之一是与农民党的合作。面对工人罢工运动特别是法西斯主义的威胁,社会民主党主席佩尔·阿尔宾·汉森作出重要决定,开始与农民党进行谈判协商。之所以走出这一步,与瑞典社会历史的特点有关。此时的瑞典刚刚进入工业社会,社会民主党成员虽然以工人为主,但工人们大多是从农村进城打工的农民,他们仍与农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尽管农民拥有大量土地,并参与工商业经营,但社会民主党成员同情农民党的许多政策目标。总之,社会民主党并没有将农民党作为对立的敌人,而是作为合作的对象。[9]社会民主党与农民党的联合行动,使其在议会取得了多数席位,削弱了其他激进党派的地位,这才使社民党有机会推行其社会改革计划。
与此同时,联合了农民党也就不能不考虑农民们的利益。这里顺便提一句,北欧的农民一贯以具有政治觉悟、有组织、有谈判能力著称。因此,联合了农民党的社民党的福利改革就要保证工人和农民都要受益。在社会民主党的福利政策中既有劳动力市场、社会改革,也有对农民和农业的支持。例如,面对1920至1930年代的食品短缺,社会民主党采取了降低农业税和限制农产品的政策,这对农民来说当然是个利好的消息,通过鼓励瑞典食物自给,极大地提高了农民们在农业方面的收入。[9]
在建立“人民之家”的过程中,瑞典的阶级关系和力量对比发生了重大变化,出现了“三足鼎立”的状态:农民阶级具有比较强势的地位,地主阶级相对处于弱势,而工人阶级能够进入议会并在劳动力市场与工厂主谈判。由此带来了收入差别逐渐缩小、贫困现象逐渐消失的局面。同时,由于“人民之家”推行普遍主义(universalism)的原则,全体人民都享有普遍的社会权利。各种服务和现金补贴不仅面向穷人,也覆盖到中产阶级。这一原则不但导致缩小阶级之间的差异,同时还推动了性别之间的平等格局的创立。
简而言之,1930年代瑞典社会民主党的“人民”概念将国家作为一个共同体来看待,这种民主民族主义的社会主义将民主、国家共同体和福利改革紧密地联系起来。自此,“人民之家”成为瑞典福利国家的关键概念。所以要建成“人民之家”,就要承诺所有的公民都享有平等的权利和平等的机会,这就意味着,如果社会要为每个人建立美好之“家”,就要特别体现在1930年代建设“家”的过程之中。
“人民之家”中的“家”
在瑞典建造“人民之家”的过程中,对“家”的建设和改造是其中关键的一环。“家”的概念即是一种比喻象征,同时也是建设福利国家迈向现代社会的关键。谈到“家”就离不开住房的问题,因此,在1930年代瑞典福利国家起步阶段,瑞典的社会民主党和各个阶层对住房问题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和投入。正像瑞典历史学家伊冯·赫德曼所描绘的:如果对1930年代的瑞典加以观察,几乎大事小情都围着房屋或者说“家”转。[10]
为什么住房问题会成为全社会关注的中心?
先看看这段历史。20世纪初期,瑞典的住房水平处于欧洲的低端,在城市里,有三分之一的住户至少是5个人挤在一间或两间的单元房里,还有许多人根本就无处所居。[2]相比英国与德国工人,瑞典工人们的住房差多了。房屋很小(大多一户只有一居室),而且设备简陋,没有室内的取暖设备、厨房和厕所。而英、德等国工人住房在20世纪初期就有了很大的改善,一户至少有两居室。显然,此时,瑞典的住房问题与失业问题一样,成了社会发展的重中之重。
直到1930年代初,瑞典政府并没有国家住房的政策,住房一贯作为私人的问题,由市场供应或者是地方政府所解决。1932年,社会民主党上台之后,瑞典国家住房政策出台,其关注点不仅是要建设更好的住房(better housing),而且是要建立美好之家(better homes)。自此,“家”的建设在瑞典公共话语中占据着中心地位。
这一转变实际上反映了瑞典大的政治和经济变局。特别是瑞典社会民主党计划经济理念的转型。
首先,社会民主党转变了对“工作”与“家”的认识,将关注“生产”转变为大家的“共同富裕”。在1930年代之前,传统的计划经济思想就已经存在,在瑞典工业化过程中,国家倚靠外债对基础设施投资,主要用于修桥铺路。在社会政策上,政府借鉴德国的经验解决工人阶级的问题,保障工人们的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以便保证长期的经济增长。传统的工人运动对应于这种计划经济,首先是关注劳动工作的法律条例的改革,劳动条件的改善,等等。因此,不论是在国家的计划经济中,还是在工人运动里,“工作”与“家”是分开的两个领域。“工作”(也就是经济)被认为是创造价值的、重要的主动的领域,而“家”则是不创造直接价值、不重要的和被动的领域。显然,“工作”是主角,“家”是配角。沿着这个思路走下去,瑞典社会民主党的社会主义之路离海对面的苏联模式就不会太远了。然而,在建造“人民之家”的过程中,瑞典社会民主党的理念发生了重要的转变,“工作”与“家”这两个领域的位置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
不错,在1930年代“人民之家”的设计中,社会民主党的理念是发展计划经济,与资本主义无计划的自由市场经济相对立。但这种瑞典式的计划经济里有其新的一面,提出将食物、衣服、住房等生活的基本“需要”作为基本人权,而社会主义作为一种社会就要满足这些基本的需要。因此,“需要”就有了双重意义——作为一种人权与作为一种维持生命的可测量的条件。这样一来,就为政治干预市场经济做了铺垫。[10]
有人将瑞典的社会主义称为“实用的社会主义”(practical socialism)。更为值得关注的是,这种实用的社会主义与凯恩斯所强调的经济增长中的“需求”这一关键因素不谋而合。他们把家庭的社会支出作为对社会总需求的投资,作为对未来社会资本的投资,而不是作为成本。因此,妇女与儿童的权利就通过在公共服务领域的大型投资与宏观经济联系起来。[11]瑞典计划经济的特征是“来自需求侧的社会化”,而不是“来自供给侧的社会化”[7], 这一点是非常值得人们关注与研究的。
显而易见,经济的发展要满足人们的消费,满足“需要”在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要满足消费。特别是涉及到住房政策,计划经济的发展与消费更是密不可分,因为大规模的公共住房建设必将创造新的工作,这就意味着经济的振兴,这也是瑞典1930年代经济大萧条经济问题中的重中之重。同时,建筑大量的住房也会带来儿童养育和教育的振兴,这也是培养社会主义新公民的过程。
其次,计划经济与市场、消费如何结合?从传统的社会主义思潮来看,对家的角色或消费的角色(从生产的立场来看)历来有两个策略:一个是消除市场,用严格的计划来控制消费;另一个是依靠训练民众的消费观来控制市场,也就是说,让人们消费“合适”的东西,这也叫做:以消费为导向的社会主义化[12]。显然,瑞典的计划经济选择的是第二个策略——由受教育的民众控制市场,这一举措无疑是个创新。这意味着,计划经济不是由个别的权威和精英所决定,计划和市场中的民主问题摆到了桌面上,同时也提出了新的问题:如何由民众控制市场(而不是少数人)?如何对民众进行教育或如何理解人们的日常生活?
从政府的层面来看,住房建设既有短期的计划,也有长期的设想。1933年成立了社会住房委员会,委任著名经济学家奥费·乔纳森为主任。在1933年的国家预算对劳动力市场保留的资金中,有1/4用于住房。[7]同时,各个市镇政府也有专门的贷款支持政府建筑部门和非盈利的建筑公司为贫困家庭修建单元式住房。[13]这些重要举措对市场中脆弱的建筑行业,特别是建筑工人犹如雪中送炭。因此,从计划的起步阶段,建筑工人联合会在规划房屋政策方面就成了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
从民众来看,如何应对房屋短缺和房价上涨是住房问题的重中之重。一战之后,面对房租房价的快速攀升,瑞典各地的中低收入租房客组成互助协会共渡时艰。在此基础上,1923年成立了全国性的“租客储蓄和建房协会”(HSB),为工人阶级提供廉价住房。1930年代,“租客储蓄和建房协会”有了实质性的发展,他们依靠协会成员的房租和买房款,并且从政府及银行获得贷款,为会员提供低价和优质的“合作住房”。1937年,斯德哥尔摩一半以上的合作住房都是由HSB建设的。至1930年代末,该协会为25,000个家庭提供了住房,其中60%是工人家庭。[14]由此可见,居住在“人民之家”的人民也有权利参加住房建设,形成经济上的民主参与制度。
此外,在“人民之家”的设计和建设中,还有一群由年青的经济学家、建筑师和社会科学家组成的“社会工程师”。这一群体不但是“人民之家”的设计者和执行者,而且还承担起对民众进行启蒙与教育的工作。这些激进的年青知识分子,不想单纯地在学术上“作秀”,而是力图做群体合作的建设者。他们不但是各方面的专家,同时也是朋友和大胆革新创造的一个群体。其中最有名的是经济学家贡纳尔·默达尔和社会学家阿尔瓦·米达尔夫妇。例如,集实用、简约和低价为一体的集体住房成为瑞典1930年代的住房设计先锋模式之一。参与设计和施工的不但有建筑师,还有社会学家阿尔瓦·米达尔。[14]
在建设人民之家的问题上,这些“社会工程师”们认为,理想的社会折射出理想的家庭,居住的房屋应该是现代的、既有品位又建造合理,而且是普通民众住得起的。另外,房屋的建造和装修与家务劳动、孩子的养育及休闲都有关联,因此,住房问题不但是个人的私事,房屋的建造与家庭的改革、儿童的教育紧密相连。在这一点上,“社会工程师”们认识到,提高人民的品位与提高物质生活标准是同等重要的。
自19世纪中叶,在北欧设计改革运动中就有通过教育提高公共民众品位的理念,其目的在于改善推动消费的模式。在国际上美学运动和理论的影响下,许多瑞典的艺术家、建筑学家和知识分子对此进行了反复讨论,认为人民需要更好的生活条件,这不仅是物质上的也是美学意义上的。在著名的妇女活动家和教育家爱伦凯倡导的提升人民品位的推动下,瑞典工业设计协会(SSF)成立,并成为这方面最重要的组织。该组织同时还通过改革室内装修等致力于瑞典房屋的改善[2],其中最为著名的活动是其在1930年组织的斯德哥尔摩博览会。通过这个博览会,不但将建立在对美的新理解基础之上的现代的产品、现代的日常生活和现代社会介绍给了公众,同时还直接影响了瑞典的住房政策和建筑模式。瑞典工业设计协会还通过一年一度的公众居住调查,了解公众对于住房及家具使用等方面的要求,以及组织关于居住的课程、学习小组对公众进行品位方面的教育,以便对住房政策、住房的设计和生产进行改革。
至1930年代末,经济大萧条结束,瑞典经济恢复增长,住房建设达到空前水平,住房供应充足。[13]1939年二战爆发,瑞典虽然没有直接参战,但在二战期间,住房建筑在此停滞。而“人民之家”的建设也只好推迟到二战之后。
1930年代的全球经济大萧条,引起许多国家的经济危机与政治上的冲突与对立。特别是法西斯主义的崛起,引发了二战的爆发,至今仍像是一场噩梦。而瑞典“人民之家”的理论和实践像是给黑暗的1930年代带来了一抹希望的光亮,有力地化解了瑞典国内阶级之间的对立与矛盾,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或是异数。
结语
“人民之家”的“人民”包括整个国家的人民,它取代了将工人阶级作为社会政治改革的唯一的关注点,这一变化代表了瑞典社会民主党社会改革思想根本上的变化,从代表阶级的政党向代表全民转型。这种转型导引了该党与其他党派的妥协和合作,特别是与农民党的联合。这种包容性的理念调动了各个阶层和群体参与“人民之家”建设的积极性,从而避免了极右的法西斯主义的泛滥,解决了政治经济的危机,为瑞典走上福利国家之路奠定了政治基础。
更为重要的是,“人民之家”的理念承诺所有的公民都享有平等的权利和平等的机会,要为每个人建立美好之“家”,这在1930年代建设“家”的过程之中有特别的体现。其深远意义在于:美好之家不光是给大家建立物质层面上的房屋,而是体现了一种人的价值和尊严,以及对每个人需求的承认。如何将这种具体的“人民”的价值和需要落在实处,这是瑞典社民党对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创举。
在传统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理念中,工作被看作是生产性的,具有重要性和主动性;而“家”则是被动的,次要的。“工作”起主导作用,而“家”的社会作用是要附和工作需要的。这种计划经济的话语,我们是再熟悉不过了。“先生产,后生活”,“先治坡,后治窝”不仅仅是口号,而且已经浸透到我们几十年的社会实践里。而瑞典“人民之家”的理念或实用的社会主义对“家”这一领域的关注,将计划经济与消费和市场紧密地连接在了一起,力图打破国家与市场消费的对立。这点是我们不熟悉的地方。可以说,有了这一创新之举,瑞典才能将资本主义的效率与平等的冲突、社会与市场的矛盾,在“人民之家”这一乌托邦社会得以解决和缓和,使福利国家得以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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