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逻辑与虚无主义
2017-04-14张春玲
张 春 玲
(北京信息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192)
现代社会通过一套复杂的社会设置(即资本逻辑)使自我成为一个不断彰显的本体,自我被无限放大,使现代性文化表现为无节制的自我和欲望至上的虚无主义。自我成为一个从一切生命中抽象出来的普遍的东西,自我把自己与自己对置起来,自己成为自己的对象,自我在自相区别中存在,自我具有无限性和观念性。自我不断地转换自己的样式,不断地由主观性经由客观性再回到绝对性,由自我同一经由自我分离再到自我统一使现代人在过分自我的追逐中迷失了自己。
一、无节制的自我和虚无主义
(一)占有性自我。现代社会是一个资本逻辑占支配地位的社会,是一个以私有财产、利润和权力为支柱的社会,贪婪地谋取、占有和牟利成为现代社会中每个人神圣且不可让渡的权力。在以越来越多的以占有为最终目的的社会里,占有已经成为一种生存方式,人们似乎对占有已经习以为常,似乎必须占有一定的物才会生活快乐。对于现代人而言,占有成了生存的真正本质。具体来说,占有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生存性占有,它是人们为了生存所必需要有、保留、维护和使用某些物品的占有。这种占有不会与生存本身发生冲突,与生存发生对抗的是另一种占有,即占有性的自我观和占有性的生存方式,它是现代人重占有的性格和以占有为目的的生存方式。在这种占有中,自我同整个世界,包括自然、社会关系和自我本身之间是一种占有和所有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我”要使每个人、每样东西,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成为我的财产。这种占有不是为了物的自然属性,而是为了物的社会属性,不是为了占有物的有用性,而是享受占有后的心态——满足、兴奋、喜悦、虚荣、炫耀,一切都成了占有的对象、炫耀的对象,如房子、车子、奢侈品,甚至人的思想和感情。追求这些东西本身并没有错,但是,如果人过分执着于、陶醉于这些东西,阻碍了自我实现,使之成为限制人们心灵的锁链,那么,就会变成错误。
(二)欲望至上。占有性自我的占有性格实际上就是人的欲望。现代性塑造的自我是一个受欲望驱使的存在者,是一个通过没完没了的、永无止境的欲望的实现来获得“意义”的存在者。自我实现、自我忠实、自我决定、自我创造的现代人,只有在无尽消费和无限的欲望满足中才能获得一种暂时的、狭隘的满足、舒适和快乐。对现代人而言,幸福不过是一个接着一个的欲望,没有欲望地活着便没有任何意义,欲望享有一种凌驾于道德之上的独立性。在资本逻辑的主导下,现代社会将人的欲望推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在个体欲望的无限膨胀中,整个世界开始了“世俗化”的进程,欲望个体丧失了一切外在禁忌,一切事物的神秘性都消失了,成为人们可以批判和否定的对象。
(三)消费欲望的激发和虚荣心的满足。现代人追求消费的炫耀性、奢侈性和新奇性,以求得虚荣心的满足。消费不再是产品的自然属性,其目的不再是满足基本生活需要,而是获得产品作为符号指向的意义。鲍德里亚的论述道出了现代消费的特点,他说,消费的价值是通过把食物、服饰、汽车等组成意义实体来界定的,“消费是在具有某种程度连贯性的话语中所呈现的所有物品和信息的真实总体性。因此,有意义的消费乃是一种系统化的符号操作行为。”[1]27在现代性消费文化中,商品被精心设计成附着着魅力、美丽、时尚、浪漫、成功等文化意义和价值的符号,正是这些附加的文化价值和符号意义刺激着现代人的购买欲望,商品成为能够彰显它的购买者和使用者的社会等级、地位和声望的符号,消费行为成为现代人确认自己身份和地位的重要方式。人们“对符号的喜爱胜过对所指物的喜爱,对复件的喜爱胜过了对原件的喜爱,对幻想的喜爱胜过了对现实的喜爱,对表象的喜爱胜过了对本质的喜爱......只有幻象是神圣的,而真实是亵渎神明的”[2]57。在消费社会中,炫耀性消费占据了主导地位。人们通过浪费性、奢侈性消费展示和炫耀自己的财力与社会地位,有钱有势就是购买更多的奢侈品过奢靡的生活,消费能力成为人们互相吹嘘、互相攀比的话语平台。甚至一个人越浪费,越讲排场,越显得“慷慨大方”,就越会获得别人的尊敬,节俭和珍惜资源反而被视为“吝啬”,受人鄙视。现代人由此成了全面的商品拜物教的信徒,成了消费的奴隶。
(四)现代人的个性缺席。现代人应追寻“个性化”,而现代社会通过符号的力量对个性进行了抽象的重构,由资本生产出的商品的差异性规定的消费系统的个性化,无论怎么进行个性化区分,实际都是通过商品来确认自己,进而放弃了自己在与他人对立关系中的真实差别。商品给个人贴上的独特标签并不是真正的差异,它们只是标明现代人对资本逻辑体系的服从,对某种变幻的价值等级的归并。消费对个性的作用就是在现实中把自然个性扼杀,然后再把它当作符号来重建,用物品的“功用性”凌驾并随处取代物品的“自然性”。
消费通过人的真实体验内化为人的一种价值。个体首先被邀请进行自我取悦,自我满足和自我诱惑,通过自我护理、着装自我创造,通过创建的编码来进行自我赋值。消费的符号化十分具有麻痹性,人们可以借助它表现自己真实的一面,也可以表现得与现实不一致,“你可以是你,你也可以不是你”。这样,打着“民主、自由、个性”口号的现代文化提升也是一种文化束缚,文化和美变成了一种附加的奢侈效应,丧失了自我实现的本来价值,成为“被异化了”的社会功能。
事实上,现代人在骚动的物质欲望中寻求的满足只是一种暂时的满足。因为他要满足的不是需要,而是欲求,需要是生理上的有限需求,而欲求是超过了生理本能的心里层次的无限需求。消费欲求是永远无法得到满足的。在“我消费固我存在”的观念的引导下,现代人疯狂地追求产品的升级换代,追求无穷变换的时尚,于是出现了“苹果控”等各种“商品控”,现代人深陷于对物质的狂热追求中,成为了无根基的精神漂泊者。
二、资本逻辑的“虚无力量”
占有性自我本质上是“占有性市场”和“扩张性资本”的人格特征。占有性个人主义的社会是由一系列市场关系组成的。市场经济在促进经济发展和改善人们物质生活水平的同时,也产生了对社会意义系统的冲击,市场经济的价值二重性导致了类价值的隐匿以至消失。占有性市场条件下的个人首先是自身及能力的所有权人,而不被认为是道德的整体,不被认为是社会的一部分。在市场经济中,个人的天职是不断地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人与人交往也纯粹是为了自私的目的,甚至彼此间还会为了权力和利益而发生冲突、矛盾和斗争。霍布斯指出,在这样的社会中,一切所有物,包括人的精神在内都成了商品,市场价值成为评价一切事物的标尺,包括对人的身份、地位、荣誉、尊严的评价。
占有性个人主义的社会是资本逻辑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资本主导和支配的现代生活出现了各种失范现象,如道德失范、行为失范、价值追求失范等。为了给生产的相对过剩寻找出路,资本制造了人的生存本不必要的虚假需求,使现代人变成了贪婪占有的“消费人”。物质欲望的膨胀,意义追求向度的萎靡,精神生活的趋利化、平面化,同时使现代人出现了信仰危机、人生迷茫,甚至产生了焦虑、抑郁等现代疾病。资本使现代人变成了贪婪获利的“市场人”,现代企业和商家不顾产品质量的低劣,甚至不顾对人的健康的损害,千方百计追逐利益,正如马克思所说:“如果有10%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20%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50%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100%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300%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首的危险。”[3]829
马克思对现代人的虚无命运进行过分析,认为资本把一切价值都还原和等同于市场价格,结果价格完全取代了价值,并最终导致了价值的隐退和丧失。资本把旧的价值结构、旧的尊严方式通通并入市场,贴上了价格标签,使之获得了一种作为商品的新的生命。人的生命的一切丰富的因素,真、善、美、尊严、人格等存在价值的唯一衡量标准就是它的交换价值,如果不能被换算为交换价值,就会失去存在的意义。“于是,任何能够想像出来的行为方式,只要在经济上成为可能,就成为道德上可允许的,成为‘有价值的’;只要付钱,任何事情都行得通。”虚无主义被化入到现代日常的经济秩序之中,“这种秩序将人的价值不多不少地等同于市场价格,并且迫使我们尽可能地抬高自己的价格,从而扩张我们自己。”[4]143
现代社会通过一套复杂的社会设置使自我成为一个不断彰显的本体,而现代社会的这一套复杂的社会设置就是资本逻辑。资本逻辑将整个人类社会推到一个全面开掘的历史阶段,不仅包括对自然的开掘,还包括对人自身的开掘。资本通过追逐利润最大化激发人的激情和热情,最大化满足人的欲望,将人自身推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资本把人类带入一个被物包围的丰裕世界,也把人类带入一个充满风险的世界,但人类物质上的丰裕并未带来精神上的富足,而是带来了全面的世俗、低俗和媚俗,使人类逐渐走向精神的荒漠,陷入灵魂的无根状态。商品流通,即贸易是资本的起点,资本的产生和存续要以商品的普遍化和货币的资本化为前提。在一个商品普遍化和货币资本化的社会里,一切都要通过货币表现其价值,通过商品交换实现其价值。商品及货币改变了人的整个生活世界,把世界分成需求世界和供给世界,货币的普遍化使供给活动变成一种虚拟的过程,把人的生活带入一个虚拟的享用空间。
资本不断增殖、膨胀、骚动、扩张的本性和冲动使它不能有丝毫的停顿和片刻的间歇,任何停顿和间歇都会使资本丧失生命力。“‘一切坚固的东西’——从我们穿在身上的衣服,到织出它们的织布机、操纵机器的男男女女、工人们所居住的房屋和小区、雇用工人和公司,一直到将所有这些人和物包容在内的城镇、整个地区和整个国家——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在明天被打破、被打碎、切割、碾磨或溶解制造出来的,因此它们能够在下星期就被复制或替换,而这整个过程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希望能永远为了获得更多的利润而不断地继续下去。”[4]127—128资本将整个社会带入完全失控的无政府状态,一切价值都变形和扭曲了,一切价值都遭到了无情的嘲弄。生活于其中的人们只能任由外在于它的资本力量来支配,一切价值判断的根基都被挖掉了,一切价值尺度都失范了。
在资本的无限增殖面前,人的欲望、需求是没有限制的,生产活动会受到对象数量和工具水平的限制,但是对象的文化系统是无限的和可开发的。人们对物质财富的享用会容易感到满足,人们的物质需求是有限的,但是,人们很难对价值财富的拥有感到满足。资本雇佣了产品的研发团队和营销团队,专发和营销物的历史、文化意义和价值,使消费“符号化”、“虚拟化”,使商品成为一种文化符号,转化成娱乐、奢华的玩意。资本用人们对消费的“历史地、文化地形成的需要”取代了对消费的“自然需要”,于是,出现了各种新的消费形式。生产不再仅仅是产品的生产,更是消费欲望和消费激情的生产,是消费者的生产,只有生产出一群有消费欲望和消费激情的消费者,产品才能更有销路,才能实现利润和资本增值。为此,资本还创造了信用制度和股票市场,这既为扩大资本自身生产性消费的支出提供了便利,也为普通消费者满足其消费欲望的支出提供了便利。人们可以采用信用卡、分期付款等新的消费形式,在没有现实购买力的情况下,当场立即兑现自己的欲求。资本扩大了现代人的欲求,用“虚假的欲求”代替了“真实的需要”,并创造出各种现代手段帮助人们实现自己的欲求。资本驱动之下人的欲求是漫无限度的,也是无法满足的。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中,即使富裕的人也会感到贫穷,而感觉不到真正的幸福。“资本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把人自由自觉的活动贬低为维持肉体生存的手段,把人无限丰富的肉体和精神需要化约和同一化为对物的占有机能,这种机能脱离人的其它活动领域并成为人最后和唯一的终极目的。”[5]资本吞噬了消费,贬低了消费,将消费当作是资本增殖的有效手段,鼓动现代人把拥有、使用的物品和服务的数量、种类的不断增长作为人生成功的标志。正如桑巴特指出的:“骚动不安的激情而非严谨刻板的理性、奢华浪费而非节俭禁欲才是消费社会推崇的价值观念。”[6]
资本抓住了现代人的心理,通过消费遮蔽了社会差别,于是,消费成为资本控制现代社会的工具。当代资本的基本问题是潜在的无限的生产力与产品销售之间的矛盾。在这一阶段,体制(资本逻辑)不仅控制生产,而且控制需求,不仅控制价格,而且控制实现这一价值所要求的东西。体系采用的技术结构使任何需求的稳定都变得不可能。收入、购买奢侈品、超工作量形成了疯狂的恶性循环。在这里,信用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它告诉人们可以现在购买,以后再付款,避免人们避开需求的规划而成为无法开发的消费力。实际上,消费自由和自主权力只是个骗局,人们由于在枯燥、乏味的生产劳动中缺乏自由的自我表达和自我实现的机会,才变得越来越依附于消费行为。资本新的统治形式不再是血淋淋的、暴力的、对抗的,而是通过文明的进步的方式,使人们感觉不到其“舒舒服服、平平稳稳、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7]3的异化状态。
综上所述,资本逻辑作为现代社会占支配地位的生产关系,以越来越隐蔽的方式深入到现代人的精神生活领域,主导现代人的生活方式,使全世界所有国家、所有人都实现了对资本的高度认同,都自觉不自觉地接受资本逻辑的操控,资本成为现代社会的真正主宰者。所以,“只有把握资本逻辑,才能理解当代形而上学的辉煌,找到摆脱人类生存和思想困境的出路。”[8]
[1] 罗岗,王中忱.消费文化读本[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2] (美)波德里亚.一个批判性的读本[M].(美)凯尔纳编.陈维振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3] 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4] (美)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M].张大建,张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5.
[5] 贺来.马克思的哲学变革与价值虚无主义课题[J].复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6).
[6] 吴玉军.现代性语境下人的生存境界提升问题[J].道德与文明,2011,(1).
[7] (美)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M].张峰译.重庆:重庆出版社,1988.
[8] 王善平.现代性: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的联姻[J].哲学研究,200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