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女性·苦难
——评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2017-04-14金晶
金晶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 陕西汉中 723000)
战争·女性·苦难
——评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
金晶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 陕西汉中 723000)
白俄罗斯女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的长篇回忆录《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是一部由女兵们的回忆组成的和声,它不仅真实地记录了女人眼里的战争,写出了战争对女人的毁灭、战火中女性的坚忍与顽强,更是在女人们的哭泣声中触碰了生与死、爱与恨、自卫与杀人、人性与兽性、苦难与幸福等永恒的话题。
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战争;女性;苦难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又名《战争中没有女性》)是阿列克谢耶维奇的第一部小说。这是一部厚积而薄发之作,女作家以新闻记者的敏感,进行了长达七年的寻访,录制了几千米长的磁带,采访了二战中数以百计的俄罗斯女兵,她们中有狙击手、重机枪手、伞兵、水兵、坦克兵、地下工作者,也有医生、护士、洗衣工、电话接线员等等。这是一本由女人的回忆组成的和声,它不仅真实地记录了女人眼里的战争,更是在女人们的哭泣声中触碰了生与死、爱与恨、自卫与杀人、人性与兽性、苦难与幸福等永恒的话题。
一、战争,毁灭了女人的面孔
将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写作定义为“复调书写”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复调”本是一个音乐术语,它是指由两段或两段以上同时发生、彼此独立又相互关联的声部组成的音乐形态。女作家的每一部作品都可以说是由无数个小人物的叙述组成的多声部混声,杭州日报首席评论员徐迅雷曾用一连串的“成百上千”来形容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创作:“成百上千个采访对象的讲述,成百上千遍倾听,成百上千遍记录,成百上千盘录音带,成百上千份资料,成百上千次书写,成百上千种磨砺……”[1]这一连串的“成百上千”正是对女作家的复调式书写以及复调式书写得以实现的前提——复调式采访的精辟概括。《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正是一部由“成百上千”名女兵的回忆组成的恢弘交响,而这一大型交响乐的主旋律则是:战争对女人的毁灭。
《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所传递出的信息是确定的,即战争,它不该是女人的事!然而,在二战期间却有超过100万15到30岁之间的俄罗斯女性参战,她们中的大多数受爱国热情的驱使,主动请缨,绕过重重阻挠,甚至不惜采用隐瞒年龄、绝食要挟、集体请命等手段,争相和男人们一样拿枪、上战场、报仇血恨、保卫祖国。可是,当她们亲历战火,才发现战争包含了太多与自己性别格格不入的东西:她们必须剪去长发,告别裙子,整整四年穿那些“难看死了”的男式长裤、男式内裤、男式长靴——而这些仅仅是她们身上最外在的变化。她们还必须做那些本不该是女人做的事:这些年轻的姑娘们,有的曾孤身一人,深夜在坟地里站岗;有的曾钻进枪林弹雨中,一次次地背回比自己身体重一倍的伤员;有的亲历过男人们的肉搏战,目睹男人之间的拳打脚踢、捅肚子、挖眼睛、扎喉咙、折断骨头;有的曾一盆盆地收纳伤员们的断胳膊、断腿;而让女狙击手们最无法忍受的,就是去杀人——杀死一个与自己素昧平生的人,一个活人!有时甚至出于需要,还必须冷漠地干掉与自己相处了好些日子的德国熟人或战俘。关于女人杀人,阿列克谢耶维奇不无同情地说:“女人是带来生命的,是奉献人生的。她们长久地在自己身上孕育着生命,又把这些生命抚养成人。所以我很明白,杀人,对于女人来说,是更加艰难的。”[2]孕育生命的女人不得已去戕害生命,战争的残酷正在于此,它把女人变得不像是女人。
透过成百上千次的采访,阿列克谢耶维奇还告诉我们,战争对于女人的毁灭不仅仅在战场上。战争胜利了,只能说是男人们的战争结束了,而女人们的战争还在继续。男兵们就算是丢了胳膊、断了腿,依然可以娶妻、生子,被奉为英雄、受人尊敬。可凡夫俗子的生活,怎能接受得了一个女人曾趴在战壕里、扎在男人堆里待上几年,而且还射穿过别人的脑袋呢?在这种情况下,父亲会理智地要求女儿脱掉戎装,藏起奖章,换上裙子和高跟鞋;妈妈会哭着请求当过兵的大女儿离家,因为她很可能嫁不出去了,而她的两个小妹妹还要出嫁;丈夫会警告上过战场的妻子,务必对自己的过去讳莫如深;当初热烈追求自己的军官新婚不久即追求别人,原因是妻子身上永远脱不去男人的毡靴味儿……复原的女兵,就好比天外之来客,她们所有的知识都是关乎战争,而她们从死神那里获得的、别人不曾拥有的知识,只能使她们加倍地孤独、加倍地与人群疏离。回归生活之初,有些女兵甚至无法恋爱,原因是不能相信世界上还有男人能理解她那曾被战火洗礼过的灵魂。可见,和平时代,女兵们开始的是另一场没有销烟的战争。
阿列克谢耶维奇为我们展现的不是一个集合性的记忆,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个体对战争的感觉、感悟、所经历的苦难和心灵的震颤。女兵们可能背景不同、职务不同、分工不同、叙述角度不同,但是她们的战争回忆却共同地指向了战争的残酷与非人性。徐迅雷说:“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复调写作,是无数颗散装的子弹,被她编在了一起,形成了她独特的子弹带,用她最厉害的轻机枪密集发射出去,产生了惊人的效果。”[1]最重要的是,这些散装子弹无数次地打中同一个靶心,即便是最坚硬的磐石也抵挡不住这番连续地射击。惊恐、眼泪、痛苦,无数次地叠加、翻倍,积淀出战争触目惊心的本质与真相——而这正是女作家朴实无华的文字背后真正的魅力与杀伤力之所在。
二、女性,战争也摧毁不了的性别
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一书中,阿列克谢耶维奇为我们推开了一扇长久以来被封锁的大门,带我们走入一片只有女人的眼睛才能看得到的战争记忆。同时,也只有在从女性的视角审视战争的时候,战争才能跳出硬汉式的冲锋陷阵、胜利凯歌,走入微观的生活世界。女兵们拥有着与男兵不同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情感方式。刚刚发布的命令,她们可能扭头就忘;一旦收到家信,她们会躲起来哭上半天;上级发下来的背包,一转身就被改成裙子;为了一场浪漫的战地婚礼,仅一个晚上就用绷带或降落伞缝制一件婚纱;复杂的长官头衔会让她们觉得头疼,见到两位长官同时走来,搞不好会来个“双手敬礼”;在战壕里待了4年,一有机会穿上女性的内衣和胸罩,她们会激动得发狂;一位百发百中的女狙击手牺牲了,而使她遭殃的竟然是一条红围巾——她太喜欢那条红围巾了,红色在雪地里太抢眼,结果暴露了自己……
战争不需要女性的美丽、温柔,它残暴地压抑着女人的天性。然而这些女兵的一举一动都似乎在诉说着,无论战争多么残酷,她们终究还是女人。她们身上有着女性的顽强与坚忍,她们中不乏这样的姑娘,35码的小脚穿上42码的大鞋,却依然忍受着高强度的军事训练;在没有任何包扎工具的情况下,硬是用牙齿就把伤员的烂胳膊啃下来;一个人完成几百个伤员的包扎任务,奋战几天几夜不合眼,直至摔个跟头,倒头便睡……她们身上有着女性的恩慈,她们仇恨侵略自己家园的德国人,却对德国战俘心怀怜悯;她们深爱自己的孩子,却不能允许他们殴打德国的孩子兵……她们身上还闪现着女性的爱,她们中有的是为了追随丈夫而奔赴疆场,有的无时无刻不惦记着自己在后方的孩子,有的在战场上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有的爱情修成正果,也有的永远地埋葬了自己的恋人……她们的痛苦和伤痕也是女人式的,一旦投入战斗,在高度紧张的状态下可能会停经,而且一停就是四年;胜利之后,凯旋归来的不再是当年的长发少女,而是仅有19、20几岁却满头白发的小老太太……
由于女作家的叙事视角锁定为女性,我们常常能得到从男人口中得不到的鲜活的细节:一百多人投入战斗,返回营地的只有七八个人,煮好的一锅粥,已经没有人吃了;把便壶递给一个伤员,可是他接不过去,这才发现他没有手;德国人扫射过后,在被践踏的黄沙上,有一只童鞋……当这些细节汇聚成河,战争的狰狞面目也骤然突显,它远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残忍得多。当这些细节开口说话,它远比高大上的口号更能把我们拉近事实的真相:“战争从来不是亮闪闪的勋章,不是单枪匹马救世界的梦幻,而是血流成河,是死亡和人性的泯灭。”[3]从这个角度来讲,“这是一本痛苦的书,也是一本真相的书”。
三、苦难,靠回忆救赎的生活毒瘤
在《我是女兵,也是女人》一书中,阿列克谢耶维奇多次提到了俄罗斯伟大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有学者认为阿列克谢维奇是俄语作家中最接近陀思妥耶夫斯基气质的作家——这从他们对于苦难的关注上就可以看出。然而,若拿两位作家的作品相比较,可以发现他们对苦难的展现有着不同的角度。陀思妥耶夫斯基热爱约伯,所以他笔下的苦难总是归结于“约伯式”的受难。在他眼里,苦难是一种化妆的祝福,没有苦难的磨砺,就没有灵魂的天堂。所以,他安排了大学生拉斯科尔尼科夫流放西伯利亚8年,用受苦来赎买自己杀人的罪孽;他让代人受过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坦然地面对流放,用苦难的生活来开启灵魂的新生。可以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把目光更多地投向苦难对人生的救赎意义。
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低头看苦难,然后仰头看天堂。那么,阿列克谢耶维奇则是始终饱含热泪,让人们无数次地品味痛苦。在她那里,我们几乎看不到救赎的希望,只能看到无法痊愈的伤口和永久的伤痛,即便是战争胜利后的红旗招展都无法平复那灵魂深处的创伤。比如女兵们复原后,还要随时随地地去对付战争投向她们心底的阴霾。她们中有的家里再没有出现过红色;有的多少年后仍摆脱不掉血腥的气味儿,甚至看不了肉食店里悬挂的熏肉,觉得像烧焦的人肉;有的则根本见不了儿童的军事玩具;有的身体残疾之后,拼命地远离人群,甚至连母亲都不知道她还活着;有的不管多晚,只要听到轰响,就在睡梦中一跃而起,像是要投入战斗;也有的就天天等啊、盼啊,好不容易盼到了丈夫从法西斯的集中营里逃出来,结果又被关进了斯大林的劳改营……正如一位受访者所说的:“战场上,就算你能活着回来,灵魂也是受伤的。”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苦难是启迪灵魂之光;而在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里,苦难却是来自地狱的毒瘤。如果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讲是关乎芸芸众生如何从地狱的幽暗驶入光明的天堂的故事,那么阿克列谢耶维奇的艺术则是“审痛”的艺术,就像是《神曲》的《地狱篇》那样,其字里行间充斥着来自地狱的凄惨的号叫。女作家将几乎要超越人类承受极限的苦难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认识到人心的本相、罪恶的本质、死亡的可怖、谎言的可恶……然而,无论她采访得多么充分、记录得多么翔实、传达得多么真切,现实的重重苦难,她终归无力改变。这样的话,写作这部“回忆录”还有什么意义呢?阿列克谢耶维奇的几位受访者都表达了相似的看法:回忆虽然恐怖,但不回忆更加无法忍受!回忆能开启真相,回忆能揭示罪恶,回忆无法回避道德判断,回忆需要勇气,更需要良心。所以苦难的毒瘤靠何来拯救?答案是:苦难的记忆!阿列克谢耶维奇借这本苦难深重的书,让她采访的小人物大声说出自己经历的患难和噩梦的阴影。40年后,她们那些被时间冲刷和淘洗过的记忆,已不再仅仅关乎事件本身,更关乎事件的灵魂。而这些“生活作家”们的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则通过她的寻访让我们看到了在历史课本里所无法看到的真相。
[1]徐迅雷.编在一起的散装子弹——阿列克谢维奇作品阅读札记[J].青年记者,2016(1).
[2][白俄罗斯]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女兵,也是女人[M].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416.
[3]谷立立.阿列克谢耶维奇站在黑暗边缘[J].出版人,2015(11):73.
[责任编辑 王占峰]
I106
A
2095-0438(2017)06-0057-03
2017-02-02
金晶(1980-),女,黑龙江齐齐哈尔人,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讲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欧美文学。
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项目“圣索菲亚崇拜与俄罗斯文学永恒女性研究”(14E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