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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吉亚娜:“多余人”灵魂的一面镜子

2017-04-13

关键词:奥涅金拜伦普希金

金 晶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达吉亚娜:“多余人”灵魂的一面镜子

金 晶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普希金笔下的叶莆盖尼·奥涅金形象,开十九世纪“多余人”形象的先河,而作为奥涅金对照系的达吉亚娜则被誉为“俄国妇女的圣像”,是完美、神圣和纯洁的民族精神的化身。在普希金心里,达吉亚娜代表了俄罗斯平民化的生活观,象征着俄罗斯传统的文化与信仰,她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奥涅金身心的漂泊、文化的尴尬和精神上的迷茫。

永恒女性; 达吉亚娜; 多余人; 奥涅金

受前苏联政治社会学文艺批评倾向的影响,我国学术界对普希金的长篇诗体小说《叶莆盖尼·奥涅金》长期存在着误读。1997年学者潘一禾的《解读奥涅金的被“拒绝”——兼谈“多余人”形象的重新评价》一文,可以说是一篇有深度的“翻案”文章,作者以扎实的论据从根本上批驳了通行的文学史教材将奥涅金视为“玩世不恭”的浪子、将达吉亚娜视为“精神世界极其狭隘”的保守主义者的观点。他一方面肯定了作为“多余人”的奥涅金高尚的道德感和同情心,另一方面又指出了比奥涅金更接近于作家理想的女主人公——达吉亚娜乃是更完美、神圣和纯洁的民族精神的化身。[1]71-77然而,十多年过去了,这篇在论证上曲折而深刻的文章似乎并没有将后来者从解读的误区中拯救出来,反而随着新的研究方法的介入,对人物的理解又重蹈“简单化”的倾向。比如在女性主义批评视角下,奥涅金俨然成为心灵被上流社会腐蚀的男权社会的代表;达吉亚娜则成了在上流社会的交际圈中迷失的众多贵妇人中的一员,她的“自我牺牲”式的伦理选择,也多被解读成甘愿屈从于男权社会强加在女性身上的枷锁。这部作品之所以产生诸多误读,一方面可归因于作家创作时有意为之的“矛盾”笔法[2]36;另一方面也是由于我们的话语语境对俄罗斯式“永恒女性”的隔膜。众所周知,奥涅金和达吉亚娜是普希金精心刻画出来的一对儿形象。某种程度上来讲,被称为“多余人”的奥涅金哪里“多余”,有“永恒女性”之称的达吉亚娜就哪里“永恒”。反之亦然,达吉亚娜就像是一面镜子,可以折射出多余人“多余”的灵魂。

一、 达吉亚娜的“大地情结”与奥涅金的身心漂泊

在讨论“多余人”形象时,我们的文学史教材习惯上引用赫尔岑的说法,称他们是既“不愿站在政府方面”又“不能站在人民方面”,在社会上找不到位置和归属的一群人。[3]230落实到《叶莆盖尼·奥涅金》中,论者一方面赞赏奥涅金不愿与上流社会同流合污的清醒,一方面又为他习惯于贵族生活的种种恶习、无法与人民群众站在一起深表惋惜。[4]58但若细读作品,便会令人产生疑问,使奥涅金产生多余感的是不是他政治或阶级立场上的不坚定呢?我们且从奥涅金几次位置上的大型转移谈起。

小说一开头,奥涅金便以上流社会纨绔子弟的面目出场。通宵达旦的舞会之后,诗人这样描绘他的生存状态:

这位欢乐和奢华的顽童/已筋疲力尽,便把昼夜颠倒,/在幸福的庇荫下静静入梦。/一觉睡到午后,再周而复始,/直到清晨,过着同样的日子,/同样地单调,同样地花哨,/而明朝依然如此,一如前朝。①

①本文引用的原文均出自智量翻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年版本。

奥涅金原地画圈的生活轨迹,颇类似于《圣经·传道书》中,诗人所慨叹的那种“日光之下,再无新事”的“虚空”。对于上流社会社交生活的空虚无聊,奥涅金不是没有厌恶、不是不想拒绝。当得知去乡村继承财产的消息的时候,他非常开心,因为这意味着“旧的生活路线,多多少少总可以改变改变。”到了乡村,展现在他面前的是清冷的农庄、寂静的小溪、葱郁的树林……可是,他的生存状态是否随着环境的改变而变化了呢?

头一两天他真是感到新鲜,/第三天上,山岗、田野、丛林,/已经不再能占住他的心;/再过几天,只能给他催眠;/再过几天,他清楚地发现,/同样地烦闷啊,即使是在乡下,/虽然这里没有大街和宫殿,/没有轿式马车、舞会和诗篇。

可见,怡人的田园风光并没有从根本上解决他生命的饥渴,无法给予他饱满的生活热情和蓬勃的生命活力。有意思的是,每当奥涅金感到闲散无聊,总是要把环境变换一下。在决斗中杀死好友连斯基之后,带着心灵的阴影,他离开了自己的田庄,开始了长达九年的旅行。对于此次旅行,诗人轻描淡写地写道:“他开始漫无目的地游荡,/完全听命于自己的情感;/终于,他对旅行也感到厌倦,/像他对世上的一切那样;/他又重返家乡,刚一下船,/便像恰茨基似的在舞会上露面。”奥涅金恰尔德·哈洛尔德式的旅行一程又一程,却只是地点在不断更换,九年来,他的生命依然是原地画圈。从城市到乡村,从乡村到旅行,从旅行再到重返上流社会的交际圈,奥涅金的生活画面不过是一个空忙活一场的大圆圈!难能可贵的是,他对贵族社会“虚空”的生活方式有着清醒地认识并有意识地拒绝。然而,他满怀希望地用以对付虚空的武器——乡村幽居和长途旅行,最终也沦落成虚空,这不能不让他陷入自报自弃式的无奈和绝望。因此,使奥涅金跳不出贵族社会生活圈子的并非是他积习难改或经不住诱惑,而是他尚未找到可以将自己从“虚空”中救赎出来的生命之光——更有价值的生活意义和方向。

如果说奥涅金就像无根的野草无目的、无作为地活在世间,那么达吉亚娜则更像是她所热爱的土地上哺育出来的一朵美丽的花,她那丰富而深沉的内心世界、谦卑而低调的处世态度,再加上举手投足的自然而然,都不能不归功于“大地女神”的恩惠和滋养。她越向下扎根,就越拥有超越世俗、对抗虚无的力量,即便是在媚俗喧嚷的社交界,她整个人都显得纯朴而安详。

童年的达吉亚娜早早就厌倦了同龄孩子们的轻浮和闹嚷,却对清晨的朝霞、夜晚的星空和窗外苍茫的雪景情有独钟。当得知母亲决定举家搬迁,到莫斯科那个“未婚妻的集市”过个冬天,她整日地把自己抛在乡林,对大地低语,与草木对谈:“我宁静的山谷啊,再见,/再见,你们,我熟悉的峰峦,/再见,你们,我熟悉的丛林,/再见,这天堂一般的美景,/再见,这欢欣愉快的大自然。”她实在是舍不得那个使她流连忘返的林中荒村,即便是身陷上流社会的舞会里,面对世俗的喧嚷,她的眼也是视而不见,她的心却“奔向田野、奔向那些穷苦庄稼人的身边”。在小说接近结束时,达吉亚娜在奥涅金面前咏叹式的心迹表白,更可以看出她价值的取舍:

……我情愿马上/抛弃这些假面舞会的破衣裳,/这些乌烟瘴气、奢华、纷乱,/换一架书,换一座荒芜的花园,/换我们当年那所简陋的住处,/奥涅金啊,换回那个地点,/在那儿,我第一次和您见面;/再换回那座卑微的坟墓,/在那儿,一个十字架,一片阴凉,/如今正覆盖着我可怜的奶娘……

如果说当年奥涅金从城里到乡下,得出的结论是哪里都空虚、哪里都无聊。如果说奥涅金九年的旅途生活都没见任何成长,最后发现旅行和其它事情一样令人厌倦;那么达吉亚娜从乡村到城市,则进一步确认了平民化的生活才是真正值得“活”的生活——这当然代表了普希金的价值观念。如果考察十九世纪俄罗斯作家的创作,特别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理和一辈子想成为平民而不得的托尔斯泰伯爵的创作,可以发现平民化的生活观是绝大部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人生理想,在这一点上无论是普希金还是达吉亚娜都是典型的俄罗斯人。由此,我们就可以揭示出奥涅金到底“多余”在哪里?多余就多余在他对贵族社会主动拒绝的同时,没有像达吉亚娜那样找到精神世界长久的支持。

二、 达吉亚娜的“斯拉夫气质”与奥涅金的文化尴尬

纵观全书,敏感的读者可能会发现普希金有意识地大量使用“外来词”来提醒人们俄罗斯社会的文化尴尬,诸如长裤、燕尾服、坎肩,全都是欧洲字眼儿。诗人又以第一人称“我”站出来解释,说这样做纯属无奈,因为搜肠刮肚也找不到对应的本土语言。俄罗斯民族语言的“失语”,不能不让我们想起其历史上的一些西化改革,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彼得大帝倡导的“全盘西化”运动,西化改革一方面促使俄罗斯人学习西欧先进的科学技术与思想文化,但另一方面也造成了俄罗斯本民族文化的失语,尤其对于贵族知识分子而言,接受起西方文化愈方便,则愈容易与本民族的民族精神相疏远。[5]35-39同时,西化改革无疑也加剧了俄罗斯社会的社会分层,使上层与下层之间的鸿沟愈来愈远。

在普希金有意设置的“东西欧文化冲突”的整体氛围内,我们再来看奥涅金的出场,他从外到里俨然一副欧洲公子哥的形象,穿着打扮如伦敦的花花公子一般,用巴黎的时髦玩意儿装点自己的房间,喝的是法国香槟酒,玩的是英国惠斯特,跳的是波兰舞,读的是亚当·斯密、拜伦和卢梭,骨子里仿佛和拜伦、夏多布里昂一样成了悲观厌世的忧郁症患者。然而,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拥有着俄罗斯人的血统,不可能脱离自己的祖国高谈什么人生理想。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著名的《普希金演讲》中,曾简短地刻画出这类知识分子的肖像:他们虽然有意无意地向往欧洲,渴望成为欧洲人,可是,因为坚定的文化之根,他们无论如何也成不了真正的欧洲人。尽管他们是“公认的聪明人和老实人”,可在国外,总觉得自己是“异乡人”,在国内,总感到自己像在“自己家里做客”。[6]52一言以蔽之,在文化上奥涅金就是一个找不到归属的“多余人”。

在小说里,真正理解奥涅金“苦闷”内心的是达吉亚娜。她在奥涅金缺席时参观了被他遗弃的书房,如饥似渴地阅读他遗留下来的书,从书页上许许多多的铅笔痕迹,从上面深深刻下的指甲印儿,她看得出“是哪些见解、思想,/常常触动着奥涅金的心灵,/他默默认可的又是些什么事情。”从此,奥涅金的灵魂在她面前赤露敞开。作家特别提及奥涅金秉烛夜读的是《异教徒》和《唐璜》的作者拜伦的书,透过达吉亚娜的眼光,诗人对拜伦的作品有这样一番评价:

《异教徒》和《唐璜》的作者,/此外还有两三本小说,/这些作品反映出了时代/将当代人如实在刻画出来,/他们那卑鄙龌龊的灵魂,/他们的自私自利的冷酷,/他们对幻想无休止的追逐,/他们虽有愤世嫉俗的精神,/到头来却只是空忙一场,/这一切都写得跃然纸上。

通过这番评价,诗人似乎在暗示奥涅金与拜伦笔下人物的相同之处。我们绝不能同意,诗人对拜伦的全部批判都适用于奥涅金。“卑鄙龌龊的灵魂”、“自私自利的冷酷”与奥涅金根本划不上等号。然而,只要参考一下唐璜和哈洛尔德没有目标、尽头和归宿的旅行以及他们不安分的灵魂摆脱不了的忧郁、哀伤和绝望,我们便会发现奥涅金与他们的灵魂在某种程度上的契合——“有愤世嫉俗的精神,到头来却只是空忙一场”正是他们空虚生命的画像。难怪看了奥涅金所读的书,敏感而智慧的达吉亚娜不由自主地联想,难道他是一个穿着哈洛尔德外套的莫斯科人?从此,达吉亚娜抛却了少女般的柔情与幻想,对奥涅金有了一个全新而深刻的认识。这一发现反而使她原谅了奥涅金,一方面她意识到,当初错将奥涅金视为拯救自己脱离世俗苦海的天使,实际上,奥涅金本人都痛苦得自身难保,根本不具备解救他人的力量;另一方面,达吉亚娜也看到了奥涅金拒绝她时的良心和坦诚。对奥涅金来讲,生命已如死灰,任何世俗的幸福都不会是他漂泊灵魂的港湾,当然爱情、婚姻也不会给予他长久的满足,他真可能像唐璜那样玩腻了就换!然而,奥涅金却对主动送上门来的达吉亚娜极为尊重,并没玩弄她那少女般天真无邪的情感——这不能不让达吉亚娜心存感激。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拜伦主义”曾有这样一番评价:“这是一个全新的、从未听说过的复仇和悲伤、诅咒和绝望的缪斯。拜伦主义突然掠过人类的上空,全人类都呼应他”。[7]425很显然,拜伦主义不仅仅是席卷西欧,也是突袭俄罗斯的一种文化现象。普希金透过达吉亚娜之眼对拜伦的批判,体现了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文化焦虑,普希金仿佛在告诫俄罗斯人不要一味模仿西欧,也不要接受西欧的不良影响,而是要找寻自己的文化皈依。别林斯基说:“很难想象还有什么人比普希金更强烈地反拜伦,更有保守的天性,他是一个笃于古风的旧习者。”[8]155如果说普希金批判的是多少有点拜伦倾向的西欧主义者,那达吉亚娜那一类衣着朴素、矜持寡言、包容良善、自我牺牲、勇于承担责任、勇敢面对生活的变故与苦难的女性则代表了那些“笃于古风的旧习者”——具有深刻人民性的斯拉夫普通人。如果说奥涅金多余就多余在他文化上的尴尬,那他文化上的归宿应在何方?诗人的答案是达吉亚娜所代表的斯拉夫民族的信仰。

三、 达吉亚娜的“信仰皈依”与奥涅金的精神流浪

普希金虽然没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明确地描写宗教徒式的证道与劝勉,也没有像勃朗特姐妹那样直接书写教堂、神迹与祈祷。然而,很多学者都发现,达吉亚娜的文化信念深深植根于搀杂了民间迷信色彩的俄罗斯东正教传统。如果非要找出达吉亚娜宗教思想渊源的证据,直接影响她的很可能是她那位会讲故事的奶娘——亦如普希金自己的奶娘给他最早的宗教熏陶一样。与“保守”的达吉亚娜相比,奥涅金简直是一个蔑视习俗、蔑视权威,甚至对信仰和生命都不能心生敬畏的“否定主义者”。要知道,奥涅金的思想源自于启蒙的欧洲——那是一个尼采宣判“上帝死了”的欧洲。在一个宣扬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需要重新定位的时代,作为一个有着强大宗教传统的民族的新生代青年人,用什么来弥补上帝死后留下的空位?于是,奥涅金成了一个愤世嫉俗者,他怀疑所有世人所公认的价值,包括婚姻和生命(他与连斯基决斗时显然带着对生死都无所谓的态度),却没有找到神圣的替代价值置换把上帝赶走后的空虚。

无论是奥涅金,还是莱蒙托夫笔下的毕巧林、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这些“多余人”身上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祖先所信奉的上帝不再成为他们的信仰,便没有一样东西能成为他们心中永恒的价值和终极的意义。所以他们轮换使用各种各样的玩乐、刺激,用哗众取宠的行径或是故作高深的思想来填补内心的空虚,最后发现这些都不能给予他们永久的满足,即便是爱情也无法填补他们内心的空洞。世俗意义满足不了他们,但生命中又没有更高、更伟大的精神支持,所以他们最终成了精神上流浪的无家可归者。[9]105

在奥涅金拒绝达吉亚娜求爱的那段自我检讨式的表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在婚姻问题上,他有意识地把自己打扮成唐·璜式的人物:

请您相信(良心可以做担保),/我们的结合只会带来苦恼。/我,不管怎样地和您相爱,/一旦生厌,会立即把您丢开;/您会哭泣,然而您的泪水/再多也绝不能打动我的心,/却只能激怒它、惹它恼恨。

奥涅金对自己婚姻出现问题的可能性的预见完全违反了基督教以上帝为中心的婚姻观——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也是奥涅金对自己陷于其中而不能自拔的“自我中心”的生活观的一种批判。他过度强调自我脾气和感觉的不稳定性,却避而不谈约束、牺牲、责任以及对婚姻本身的尊重和敬畏。另外,他对自己容易变化的本性如此心知肚明,恐怕还是因为他之前企图以社交、爱情、隐居和读书充实自己的生活都连遭溃败,所以再也不敢相信还有什么美好的东西能充实他的心。对于奥涅金来讲,不能承受的是生命之轻,但把沉甸甸的感情塞给他,他又没有把握成长出使生活变得有意义的使命与责任。所以,与其最终可能失望,还不如一开始就放弃希望!可见,奥涅金式的“多余”是爱情也拯救不了的。

同样对于所跻身的上流社会深表厌恶,达吉亚娜并没有像奥涅金那样随波逐流。她不冷淡、不傲慢、不做作、不哗众取宠、不多嘴多舌,她用高尚的情操征服了社交界,女士们、老妇们对她笑脸相迎,男人们个个对她鞠躬垂青。她骨子里有一种坚固的、牢不可破的东西,不管周遭多么千变万化,她依然执著地活出高贵的自我。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她是一个坚定地站在自己土地上的坚强的典型。她比奥涅金深沉,当然,也比他聪明。她单凭自己高贵的本能就预感到真实的本性在什么地方。”[10]208她超凡脱俗的风度自然也吸引了重返社交界的奥涅金。奥涅金一生漂泊,恰恰缺少达吉亚娜内心的那种坚定,当初他拒绝了达吉亚娜的爱情表白,现在却发现她不同凡俗的生活态度,反而成了他的救命稻草。当奥涅金疯狂地追求达吉亚娜时,她含泪的回绝有责怪、有遗憾也有道德上的抉择。这里仿佛是一个悖论:吸引奥涅金的是达吉亚娜坚定的生活信仰,而使奥涅金遭到拒绝的亦是如此。

达吉亚娜责怪奥涅金道:“为什么凭您的心灵和才气,/竟会成为浅薄情感的奴隶?”尽管她对奥涅金的感情有所低估,将其解读成追逐上流社会已婚贵妇人的虚荣。但这句话还是戳中了奥涅金的硬伤:这些年来,他到底还是一个唐璜,他的精神世界里始终没有培育出深刻的道德情感和价值观。接着达吉亚娜发出了一番如果人生可以重来的感慨:如果人生可以重来,她情愿抛弃上流社会的奢华来换回过去的生活,当然包括过去的爱情。达吉亚娜检讨,她一生所犯的最大的错误即是在母亲眼泪的催逼下嫁给了自己不爱的丈夫,然而现在大错已经铸成、爱情已经失之交臂,她却不能违背道德、继续犯错了!“我已经嫁给了别人,就要一辈子对他忠贞”这句备受争议的道德宣言,正表明了她的生活态度——在自我中心的欲望之上,还有神圣的颠扑不破的道德。对达吉亚娜来讲,不能和旧情人重归于好是遗憾,而违背家庭道德是罪恶。

那些认为达吉亚娜不肯抛弃贵族丈夫即体现了她贵族身份局限性的读者,实在无法与她思想上存在共鸣。有意思的是,有些时候我们为我们心爱的主人公遭受背叛而表示不满,也有的时候却为我们心爱的主人公没有背叛他人深表遗憾,问题出在哪里?就是缺少统一的价值标准。而诗人普希金提供的是何价值标准呢?我们只要稍微了解一下东正教(基督教)的家庭伦理观,就可以知道“一男一女,一夫一妻,一生一世”的婚姻观在《圣经·创世纪》的一开篇就被奉为样板。正因为达吉亚娜忠实于这种婚姻观,陀思妥耶夫斯基才热情地歌颂她为俄罗斯妇女的“圣像”与典范。简言之,奥涅金“多余”就多余在信仰缺失后的茫然,达吉亚娜“永恒”就永恒在她将生命深深地扎根在俄罗斯人的信仰传统之上。

综上所述,达吉亚娜代表了俄罗斯平民化的生活观、象征着俄罗斯传统的文化与信仰,她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奥涅金身心的漂泊、文化的尴尬和精神上的迷茫。歌德说“永恒的女性,引我们飞升”,[11]562我们虽然不确切知道奥涅金在接受了达吉亚娜的一番“教育”之后会何去何从,但至少有一点,达吉亚娜的光辉形象影响了俄罗斯几代知识分子的创作,成为了启发许多后来者的希望之光。

[1]潘一禾.解读奥涅金的被“拒绝”——兼谈“多余人”形象的重新评价[J].文艺理论研究,1997(1).

[2]康澄.试析洛特曼对《叶莆盖尼·奥涅金》的研究[J].外国文学研究,2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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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张安琪.从普希金“多余人”形象分析俄国文学的民族性[J].太原大学教育学院学报,2007(4).

[5]林精华.从西欧主义到斯拉夫主义——对普希金认识的研究[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1999(3).

[6]万海松.陀思妥耶夫斯基根基主义思想的天鹅之歌[J].北方论丛,2015(3).

[7]冯春.普希金评论集[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3.

[8]林精华.“去拜伦化的普希金”:俄国比较文学中的国际政治学考量[J].广东社会科学,2014(2).

[9]齐宏伟.心有灵犀——欧美文学与信仰传统[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10]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散文选[M].刘季星,李鸿,简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11]歌德.浮士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责任编辑:王建科 责任校对:王建科 陈 曦]

2016-09-02

2016-12-09

金晶(1980-),女,黑龙江齐齐哈尔人,文学博士,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西文学比较研究工作。

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圣索菲亚崇拜与俄罗斯文学永恒女性研究”(14E048)阶段成果。

I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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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936(2017)01-001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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