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狮文化历史流变考察
2017-04-13李彪新疆师范大学新疆乌鲁木齐830017
李彪 (新疆师范大学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7)
华夏狮文化历史流变考察
李彪 (新疆师范大学 新疆 乌鲁木齐 830017)
华夏狮子主要源于波斯、月氏和印度,狮在中国的历史命运具有两级化的特点:一方面,作为异国贡品的狮子,有观赏性但无实用性,因而得不到大众青睐,以致从唐代到明代出现多次“却贡”的事例;另一方面,历经长期的陶冶,狮子最终作为瑞兽形象,长期和中国“灵物”同居显位,成为喜闻乐见的吉祥之象征。
狮子 却贡 瑞兽 象征
如今,气派威武面貌祥和的狮子成为中国人喜闻乐见的吉祥之象征。可是,这种隐怒而威的狮子形象究竟是中国自古就有,或是来自异国他乡?究竟是一直以来就颇受欢迎,或是经过长期陶冶华夏化后才备受推崇?华夏大众所欣赏的究竟是狮子之形体,或是狮子之精神?前人对此有过相关研究,但对某些问题,尤其是狮子具体来源于何地,显得着实不清。本文拟在前辈学者研究的基础上,通过相关史料和文献对上述问题作进一步探讨,以期给以更合理的历史定位。这对研究狮子在华夏历史文化传播中形体和精神的转换,以及异国文化与本国文化的融合,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
一、狮子之来源
古代波斯、大食和印度盛行狮崇拜,狮子均被涂上浓重的神话色彩,享誉僧俗两界,被誉为神力和王权的象征。印度佛经就赋予狮子在动物界无与伦比的地位。对此,《大集经》(卷一○)有“过去世有一狮子王,在深山窟常作是念:我是一切兽中之王,力能视护一切诸兽”的记载。波斯的狮崇拜亦源远流长。据《隋书·波斯传》(卷八三),有“王著金花冠,坐金师[1]子座”的记载。波斯人菲尔多西在《王书》中记载的英雄人物,经常冠以“狮子”的雅号,譬如“狮子达斯坦”、“狮子苏赫拉布”之类,以赋予英雄人物神话般的色彩。狮子在大食的状况,《旧唐书·大食传》(卷一九八)有载:“大业(605-617)中,有波斯胡人牧驼于俱纷摩地那之山。忽有狮子人语,谓之曰‘:此山西有三穴,穴中大有兵器,汝可取之。穴中并有黑石白文,读之便作王位。’”由此不难推出,大食的立国传说,显然与狮子的神谕有关。
现存的古文献没有中国产狮的确切记载,历代学者依据有关狮子的史料基本都肯定狮来自西亚、中亚等异国。清朝时期的文廷式在《纯常子枝语》(卷二三)中有较详细的论述:“狻猊即狮子,非中国兽也。三代之前若果有之,则诗、书记载不必称犀象而转遗狮子。”
那么,狮子是以何种方式进入中国的呢?其实,它们是作为一种贡品被引入华夏的。对此最早的记录是东汉初年的《后汉书》(卷三):“汉章帝章和元年(87),月氏国献狮子;二年(88),安息国献狮子。”自那之后,历代均有贡狮记录,历经三国两晋南北朝、唐宋及明代,直到清朝初年康熙年间,西欧葡萄牙使臣本笃贡非洲狮为止。
二、华夏传统的狮子观
狮虽非中国所产,但历代贡狮不绝。那么古代中国人对待狮子的观念如何呢?北魏孝明帝正光(520-525)末年“波斯国胡王所献”的一头狮子,在中国滞留六年后被“遣返”,对此杨衒之在《洛阳伽蓝记》(卷三)中有载:“普泰元年(531),广陵王即位,诏曰:‘禽兽囚之,则违其性,宜放还山林。’狮子亦令送还本国。”可见,“遣返”成了西域贡狮在中国受到的一种待遇。不仅如此,还有另一种更加强烈的反映:却贡。唐代女皇武则天万岁通天元年(696),《全唐文》(卷一六九)有“狮子猛兽,唯止食肉,远从碎叶,以致神都(洛阳),肉既难得,极为劳费。”的记载。显而易见,唐廷以“劳费”为由却贡。明代成化十七年(1481)和弘治二年(1499),撒马儿罕两次进狮,明廷都义正辞严地却贡:留之(狮)于内,既非殿廷之美观;置之于外,亦非军伍之可用。由此可知,“却贡”就是宣布狮子为不受欢迎的动物。
以上所述,反映了在古代中国人心目中,来自异国的狮子起初只是“异兽”,并没有作为“瑞兽”。封建仪制中的祥瑞名物,狮子被完全排除在外。这种视狮子为“狰狞之兽”的物种观念,恰与“却贡”行为相表里,反映出文化交流过程中相异的选择性。
三、狮子形象的华夏化
别国输入的狮子形象,不得不受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过去张牙舞爪的波斯之狮变得和气了,曾经“吐赤白舌”的印度狮只得缩回了舌头。再有,在中国传播的异国狮文化,遵循一条影响深远的观念:佛教美术,即僧徒用佛像和佛画使佛经中的狮子王形象化。在经过长期的融合改造后,终于使狮子形象形成了华夏化的独特面貌。
(一)龙高于狮
在古代,中国人对龙、凤、麟、龟这“四灵”倍加崇拜。传说中的华夏始祖神女蜗和伏羲,都是人首龙身;至高无上的皇帝被尊为龙种;整个中华大地几乎成为龙的国度。不难想象,如果外来狮子要想在这样的文化环境中生存,自然会遇到不少困境,不能轻易享有它们在母国那样的崇高地位,只能面临屈居龙下的局面,因此有“龙生九子,狮居第五”的传说。唐朝女皇武则天登基后铸造的八棱铜柱“颂德天枢”,龙雄居中间,狮只得在侧位。对于唐代官服的绣袍,亦是诸王饰以盘龙及鹿,而左右监门卫则饰以狮子。五代时期为前蜀高祖王建修建的永陵,在后室置一座石床,正面的浮雕,也是盘龙居中位,狮在侧方 [1]。这些龙中狮侧的位置、龙尊狮卑的袍文情形表明:王族穿盘龙图案,武官则只用狮子袍。由此可见,在中国古代的封建礼仪中,狮子是不能与龙相媲美的,失去了它们原来作为神力与王权象征的显耀地位。
(二)隐怒而威
在佛教兴盛的南朝时代,印度风格的狮形象一度风行于中国的造型艺术中,其中的典型代表是吐舌石狮。平忠侯萧景,逝于普通四年(523),其墓前的石狮是“现存为东狮,公兽,体形肥硕,胸突腰耸,首仰舌伸”[2]。可是对于中国传统的文化观念,舌表“灵根”,宜藏忌露。于是到了唐代,“吐赤白舌”的狮子相变得越来越少,只不过张口露齿的造型还常见。对吐舌狮形的改修,正是狮子形象华夏化的重要一环。唐高宗开元年间(713-741)阎随侯作的《镇座石狮子赋》,顺势描述了一幅形神兼具的盛唐狮相,体现了雄狮威慑百城的气势,官吏体察民情时见之而增惧。这种威而不怒的狮之形象,不仅丰富了盛唐气象,而且为后世提供了标准化的风格,成为后代狮子形象的典范。
(三)人狮和谐
古代波斯艺术中,常见人狮搏斗的题材,因其流行于萨珊时代(226-642)从而被称为“萨珊风格”。一方张牙舞爪,一面杀气腾腾,这种人狮搏击的的壮观可以流行于波斯,但却不能传播于华夏。原因很简单,依照华夏文化的传统,人文界与自然界的关系,应该是和谐而非敌对的。由唐朝至晚清,人狮和谐的艺术表现就是家喻户晓的“狮子戏绣球”图,它不仅被用作瓷器和铜镜的纹饰,而且还成为民间剪纸工艺和年画的重要素材。
值得一提的是,狮群的家族化却成为一种独特的华夏文化。清朝时期,北京香山的碧云寺记载了“山门东西,石二狮。雄瘦露骨,雨溜为皮,黑色。雌肥见肉,苔绣为皮,绿色。腹皆纯白,雕镂工艺。”[3]从图记来看,碧云寺石狮的造型,就是合二为一的戏球狮和母子狮。这种狮群家族化的特征,不仅体现出古代石工独具匠心的艺术造诣,而且反映了家族本位的华夏文化的同化力度。
四、民俗中的狮子
华夏化的狮子形象,芸芸众生喜闻乐见。普及城乡,家喻户晓,大大地丰富了华夏民俗的文化内容。影响较著者,主要有三种:舞狮、糖狮和雪狮。这些唐宋时期的遗风余韵,直到现在仍然传承未废。
(一)舞狮
唐朝以来狮子舞盛行于中国民间,遍及南北各地。据《新唐书·礼乐志》,当时的“五方狮子舞”,艺人和道具均有定制:“设五方狮子,高丈余,饰以方色,每狮子有十二人,画衣执红拂,首加红抹,谓之狮子郎。”据此可对“五方狮子”作两点分析:第一,狮状。唐代白居易的《新乐府·西凉伎》有“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帖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的描述。现代的“醒狮”就是以此为雏形的。第二,狮色。五色之中,“黄”是帝王之色,除天子外,谁也不能舞黄色狮子。
经过世代传承和提炼,狮子舞已经褪尽原始色彩,变成群众性的中华风俗舞了。逢年过节或者迎神赛会的喜庆活动,舞狮出场,司空见惯。不过,南北风俗各异,舞法也不尽相同。清朝粤东地区“舞”与“武”相结合的俗风,可以视为华夏舞狮艺术的典例。像如此的狮子舞,已将舞蹈、杂技和武术融为一体。
(二)糖狮
华夏的饮食文化,既讲求色香味,又重视造型美。北宋开封的饮食店出售“狮子糖”[4]。清代时期,江南各地风行糖狮,对此孔尚任在《孔尚任诗》(卷二)中云:“东南繁华扬州起,水陆物力盛罗绮。朱桔黄橙香者橼,蔗仙糖狮如茨比。”显然,糖狮属于“兽糖”中的一种,其制作方法包括熬糖、入模、脱胎等工序。对此明代科学家宋应星在《天工开物》(卷上“造白糖”法)中亦有造糖法的详细记载。
(三)雪狮
“雪狮”,顾名思义,其之戏属于北国风光。北宋时的贵族之家,每逢隆东,开筵宴乐,塑雪狮成为一种豪华的排场。《东京梦华录》(卷一○)有相关记载:“是月(十二月)虽无节序,而豪华之家,遇雪即开筵,塑雪狮,装雪灯,雪□(原缺一字)以会亲友。”可以看出,以瑞雪塑狮,寓含吉祥之意。当然,气温一回升雪狮就会不可避免地融化,但也阻挡不住塑雪狮以开筵宴乐之势。
此外,狮子还被视为耕畜的保护神。清代成都有这样的流传:“伏以狮为百兽之尊,尊者莫如狮者,况狮而神乎!我境狮王尊神,历神显圣,六畜有病,符水多灵,可云利物利人,唯是无灾无害。”[5]由此可见狮的尊贵地位:百兽之尊。尊狮才能免灾去害。
狮子形象的华夏化,从移入、归化到创新,经历了漫长的过程。凝聚着历代能工巧匠的心血。潜移默化的这个狮,独立于世界艺术之林,堪称“中华一绝”。狮的独特面貌,并不是套用“神似”的传统画论所能解释的。正如上述所体现的那样,狮子形象之所以大放异彩,完全是由于输入华夏文化的新鲜血液:保存了狮子威武的气派的同时,赋予其祥和的面貌。
五、结语
综上可知,在中国颇具影响之狮子其实并非中国自古有之,而是来源于古代波斯、大食、印度及月氏等国。从贡品史来看,狮作为一种外来异兽,几乎没有实用价值,难免遭到冷遇:遣返、却贡,起初对中国文化历史进程几乎毫无影响。但从民俗中来言,经过华夏文化的熏陶,狮子形象焕发异彩,变成“四灵”的同伴,最终获得形和神融合的中国气派:既能受民间喜爱,也能登大雅之堂。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在近代中国,当中华民族备受西方列强压迫和凌辱之时,曾被形容为“睡狮”,借以暗讽尚未觉醒的国民性。这是人人皆知的史实。事实证明:历代中国人民所欣赏的,并非狮的形体,而是狮之精神。
【责任编辑:闫现磊】
注释
①《说文》无“狮”字,古代汉语中的狮子名称是外来语,所以写成“师”。
[1]冯汉骥.前蜀王建墓发掘报告[M].北京:文物出版社,1964:37-38.
[2]姚迁,古兵.南朝陵墓石刻[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1:73-74,76-77.
[3]麟庆.鸿雪因缘图记[M].汪春泉等,绘图.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4:858.
[4]孟元老.东京梦华录[M]卷二.“饮食果子”条.转引自蔡鸿生.唐代九姓胡与突厥文化[M].北京:中华书局,2001:211.
[5]傅崇矩.成都通览[M]上册.成都:巴蜀书社,1987: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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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8784(2017)01-11-3
2016-5-9
李彪(1978— ),男, 苗族,贵州罗甸人,新疆师范大学历史学院世界史专业2014级硕士研究生, 研究方向:中亚古代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