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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三国的灾后平等与信任危机

2017-04-11LaurenceRoulleauBerger陈炯光

思想战线 2017年4期
关键词:灾民灾难体制

[法]Laurence Roulleau-Berger 著,陈炯光 译

亚洲三国的灾后平等与信任危机

[法]Laurence Roulleau-Berger 著,陈炯光 译

近年来,中国、印尼、日本频频发生地震、海啸等生态灾害。它们对各国的物质、社会、经济、道德均造成了严重影响,并导致了各国社会象征性的断裂及碎片化现象。新的生态危机引发了动荡局势、新的平等危机,却也促成了亚洲三国国内的新团结及社会新空间的构建。应当说,生态灾难既突发性地破坏了各国的物质及社会基础,又为社会秩序的恢复与重建、新的行为准则的确立另辟蹊径。这其中,新的合作共存空间在不断延伸,而体制内的行动者、体制外的公民及介于两者间的人群,也共同开启了公众舞台。一方面,灾后政府的优惠政策不仅衍生出了新的社会平等危机和新的道德尺度的衡量标准,也维系了集体行为和新的社会实践的实施;另一方面,个体则参与了突发性的再社会化、去除社会化及社会基础重建的过程。

灾害;社会化;生命政治;公共空间

一、灾难与生态不平等

自然灾害最能显示出一些国家和群体的脆弱性;灾难应被视为社会进程中的一个特殊时刻,它是生产和分配社会脆弱性的社会历史过程。虽然我们不应混淆风险社会和灾难社会,但社会脆弱性、不平等、个人与集体能力均受到相似社会进程的影响。在亚洲,生态学已经接受了“城市环境—城市文化”交叉的多种不同表现,但这些城市生态亦可为社会科学研究所用,比如不平等、环境不公、多元治理与生态政治、行动规则、公民能力和集体动员。

灾难产生新的社会经济边界和社会道德秩序,个人与群体会在其中获得新的位置和地位。经济、社会、道德、种族、文化和环境等不同形式的不平等相互交错又呈零散状态。而结合南希·弗雷泽(Nancy Fraser, 2005)的理论和环境不公的概念,我们看到环境不公、社会经济不公(如贫困和边缘化)与社会不公相结合,而社会制度则从环境、经济、社会和道德不公的严苛中构建出一套轻蔑的语法(grammars of contempt,Roulleau-Berger, 2007)。这样一种轻蔑的语法又会自我演化,根据社会语境(气候、政治、文化等)、宗教文化传统和制度秩序发展出不同的形式(Liu Zhengai,2009)。

二、照顾的工作与“命运的共同体”

在灾难的语境下,“公共舞台”和各种责任制度的产生,与不同的体制内行动者和他们的动员、协调方式有关,而通过这种动员与合作产生的“互动公民身份”(Colomy and Brown, 1996),也使人们的苦难得到了承认。结果,社会协作的新旧形式相互分离,同时又嵌入到体制内外一系列极具多样性的场所中,同时,个体与集体行动者在灾难和灾后都面临着艰巨的任务。这一点在道德经济的产生中至关重要,特别是在危急时刻,照顾他人的各种方式发生了分化。照顾的工作会生产出新的社会不平等,社会、经济和象征资源影响着照顾和获得照顾的“分工”。因此,我们必须考虑两种极端的情况:灾难过后,本来缺乏社会、经济和象征资源的人,往往会获得新的道德和物质资本,而本来占有丰富资源的人,则扮演施予者的角色。

在灾难的情况下,怎样实现人道治理(humanitarian government. Fassin, 2010)?除了动用部队、救援人员、消防官兵、警察和医护人员外,全体居民还会立即自发组织起来,进行互助。家庭成员间的人情关系与共济关系也立即启动,朋友、邻居、同事之间也结成团结互助的同盟。

比如在四川绵竹,灾难发生后,所有幸存者都加入到救援工作中,全民掘地寻找幸存者,支起临时帐篷安置失去家园的灾民。每个村镇的党政机关都开启了人道治理模式,解决灾民的吃住问题,并提供医护帮助。当地医生与江苏省配对医疗团队合作,开设了数个救援点,居民们可以随时在此找到一些应急药物。部队医生是首批救援人员,他们开着可以进行外科手术的救护车来到现场,就地提供医疗。此后的医疗人员还针对传染病威胁进行了相应安排,并采取措施防止水和大气污染可能带来的问题。

房子倒塌的时候,尘土飞扬,我们什么也看不清。地震第一波结束后,大家都奔跑出去。那边撑起太阳伞的地方,有个12岁的小男孩,当时他大哭大叫。我们跑过去救他,抬走了压在他身上的水泥板,可是在去往医院的路上,他还是没能挺过去。我们就地支起了帐篷,每个帐篷容纳23个伤员。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救援工具,就靠一双手。当时外面的救援队还没有赶来,我们一直用手刨呀刨,就想把伤者救出来。第一批救援人员在夜里10点赶到了,地方领导让他们先抢救孩子。政府办公楼也倒了,4名公务员,包括当地党委书记也遇难了。我儿子和其他几个人从下午到晚上一共抢救了3个人,其中两人至今还健在。第二天早上,大家还在抢救伤者,很多人努力地挖掘着。地震结束后,我们支起了医疗帐篷,还请解放军战士帮我们分发药品,这些药品在5月18日至7月31日期间都是免费的。6月23日那天,我们的13部车子去了10余个村子,挨家挨户地分发药品和日用品。地震中,我们要做的就是为人民服务。*资料来源:四川绵竹的一位医生讲述,2013年4月。

而在印尼布鲁岛,灾民们需在3天内登记申请紧急救济,每日金额约为人民币1.5 元/人或60 元/每户。医护人员为当地居民进行大面积疫苗接种以防止疾病的爆发,志愿救援人员需在灾难防止机关注册以防止劫掠行为的发生。灾民们希望能够就地解决居住问题,以便其家人能够找到他们并预防不法行为;于是他们集几家之财力共同建起临时住所以保证安全。村中一位富商还建立了收容受灾孤儿的场所和机构。

在日本野田,灾后不到两天就有自卫队官兵带来水和食物。之后长达40天的时间内,他们架起炉灶,为居民提供大米和汤。志愿者们清理碎石并确保更长期稳定的食物供应。其中很多人为此筋疲力竭。

每天晚上,我们都要给灾民发放粮食。当地居民都会自发地去小野寺先生家准备食物,他们先吃,然后再给灾民送去。我负责给一个寺庙供应米饭和豆芽汤,当时那里住了很多灾民,然后我还要举着蜡烛去其他的避难所分发食物。那一夜,我辗转难眠,我留在市政府待命。黎明时分,炫目的阳光出现了,而我却觉得这辈子最糟糕的一天开始了。我真希望这一切只是一场噩梦。*资料来源:野田市政府的一位职员的讲述,2013年4月。

可以发现,灾难发生后的紧急情况下,每个个体的第一反应都是利用一切集体行动能力来应对灾难;他们动用一切可能的力量,包括邻居关系、合作关系、社会动员和公共支援。通过公务人员、医护人员、部队官兵和灾民自己等多方面的共同努力,灾区能够维持一部分灾前的正常社会道德秩序。灾前不能和睦相处的各方力量在这种新秩序中找到了共识、进行了交换、形成了联盟。

如果说四川、野田的地震和布鲁的海啸最初意味着社会秩序的断裂和灾难中的创伤,则政府、居民、部队、医生、非政府组织等一切力量的全面动员实现了“人道治理”,并发展出一张照顾的工作之网。其内涵是在灾难中准确获取信息、迅速赶赴现场、及时提供帮助。这种照顾的工作始终结合两大方面的力量:个体行动力与集体行动力两方面的共同作用,体制内行动者和体制外群众两方面的积极参与。其物质上的结果便是较为有效地组织了救援、解决临时居住问题、供应食物和饮用水、提供医疗服务以及通讯、信息、交通的迅速恢复。在照顾工作的影响下,社会层级和地位临时让位于震后互助和自存的需求,显示出灾难中个体间产生的特殊关系,可以引发前所未见却也昙花一现的社会动员。

地震时,大家很害怕,场面一片混乱。工厂的管理人员维持着秩序,并让我们安心下来。后来我们向政府和部队求助,民间组织也很关心我们,因为我们是个大厂。我们的工人也投入到了救援工作中,而且大家都因此而成了朋友。地震后,我们的人生观发生了变化:平安时,人人只想着钱权利益,并且还勾心斗角。然而经历过这么惊天动地的劫难后,你就不会再这么想了。大家开始互相照顾、互相帮助。*资料来源:一名四川工人的讲述,2013年4月。

照顾的工作由集体行为和集体理性而生,它平日酝酿于家庭与社区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在紧急关头,公共事务的重建也是一大动因。在共同面对困难和重建行政秩序的必需面前,社会地位和派系、社会矛盾和冲突都暂时瓦解了。非政府公共机构采取的制度化、系统化的措施,给“照顾的地理”以巨大的支持,使混乱的慈善行为让位于真正的人道救助(Cefaï, 2007)。由此生产出的知识和能力拥有更加贴近人民的特点。

因此,在中国、日本、印尼等国家,受灾地区在灾后形成了各自“命运的共同体”(Pollak, 1988),社区中的个体存在暂时让位于集体存在,并不同程度地持续于城市或乡镇重建的过程中。虽然所处的政治、地理条件不同,这些“命运的共同体”的形成,均源于灾后生活的巨大困难和重建家园的共同目标(Nagata, 2012)。一起面对悲痛、埋葬受难者并为其扫墓等行为和活动,几乎定义了这些灾后“命运的共同体”。但同时,“命运的共同体”也由社会关系决定,其中包含政治、宗教环境和当地文化的影响。由于社会、家庭关系的力量,人际关系在参与四川震后“命运的共同体”构成的过程中凸显出社会主义色彩。在绵竹地区,一些受灾严重的村子亟须重建,村镇等各级代表会共同决定新建筑的样式。灾后,居民与教师、医生、商人、决策者等专业人士,均希望保持甚至加深他们之间由“命运的共同体”而产生的社会关系;例如,绵竹一所幼儿园的老师解释说,灾后他们与家长间的关系更加亲近,相互之间也有了更深的信任。

在四川、野田和布鲁的灾难中,地方行动、机构帮助、国家措施和国际援助一直共同进行。在中国,这些行为被一套精心设计、严格控制的模式引导着,而在印尼则显得比较松散和非正式化。布鲁的重建基金以现金形式分发给灾民,大家可以自己新建住所而不需通过相关企业,这种集体组织模式的基础是当地传统中很重要的互助形式“gotong royong”。此外,布鲁的照顾工作还包含了很多伊斯兰教因素。比如,某伊斯兰非政府组织管理的一笔基金来自名为“zakat”(中文或译“天课”)的宗教资金,用于派遣医疗队和心理援助人员。印尼烟草公司Sampoerna 的基金会平时提供很多奖学金,地震发生后便要求奖学金受益人参与救援工作,并将之视为一个重要的教育问题。一位获得该基金会奖学金的学生说:

雍亚(Yogya)和亚齐(Aceh)出事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有义务伸出援手,因为作为一名印尼人,我觉得自己对国家和民族有一种责任。其实,灾难发生的时候,首当其冲的援助者应该是社会精英和富有的人,而不是我们。但是他们都在等待国际援助,媒体也等着炒作国际参与。一次有媒体甚至报道了一个土耳其人开的公共援助餐厅,但是他们从来不说我们的社会自己做了什么,我感到很难过。*资料来源:一名当地学生的讲述,2013年4月。

这三个国家三种模式的“本地化的参与民主”产生于极为不同的政治环境中,但都围绕着住所重建、物质与非物质医疗资源的共享等议题展开。在此过程中的共同知识生产,也根植于各地不同的传统中。此外,灾难也会使正常化的社会道德秩序发生断裂,地震和海啸可能引发社会矛盾和冲突,社会秩序的断裂使各种道德暴力和肢体暴力随之滋生。

三、体制舞台和生命政治(biopolitics)

在照顾工作的影响下,体制舞台(institutional arenas)的出现,是地方、国家、国际等多级行动者面对极端不确定性时试图找到新治理模式的结果,而“公共舞台”(publicarenas)则来自于一个更为宽广的角度,其出现伴随着对其民主性的质疑,如其决策参与模式和重建时期民主程序的问题。在重塑公共秩序的过程中,共存、协作的新希望开始出现,不同的制度性行动者一同打开了公共舞台的空间。而公共秩序本身会根据体制内行动者和当地群众的实际安排被重新定义,但同时也会反映二者间的矛盾与断裂。

长远看来,灾难会成为一个与集体行动能力相关的公共议题,涉及到政府与政治组织的代表,警察、军队、信息与通讯、公民社会组织和每一位公民;集体行动能力的强弱,直接影响每个地区物质、社会和道德的脆弱性高低。在日本等国,当地负责人与急救、疏散、应急等技术人员间的合作沟通模式已经比较成熟,而中国和印尼等国的制度化措施和社会技术网络也在逐渐成形。

地方秩序会在灾后逐渐恢复,而个人与组织也会在新的秩序中各就其位,这些位置受灾难性质、地理环境、历史条件和个人职业的约束。在四川和布鲁,相关部门出台了小型金融和小型借贷政策,以加快重建速度。至于住房和金融救济的分配制度,在有些村镇比较公正透明,但在另一些地方就会比较模糊。

中央从国家扶贫基金里给每户人家拨了2万元的赈灾款。这笔钱一到账,地方政府就会按照家庭人数稍作调整。1~3人的家庭,补助1万6千元;3~5人的家庭,补助1万9千元;6人或6人以上的家庭,补助2万2千元。江苏省是我们灾区重建的扶持大省,为灾民提供每人7千元的补助。国际红十字会补助每户人家1万元。所有补助全部算上的话,1~3人的家庭共获得了3万6千元的补助,3~5人的家庭为3万9千元;6人或6人以上的家庭为4万2千元。而且,农业银行还会向每户人家提供2到3万元的贷款。村里土地的重新分配及重建工作是由我全权负责的。我们是这么分配的:只有1人的家庭配给60平方米的重建土地;两口之家80平方米;三口之家140平方米,四口之家150平方米,6人及6人以上的人家为170平方米。*资料来源:村长金花的讲述,2013年4月。

一些公布的分配标准本身便会产生一定的不平等,从而加深了灾前业已存在的不平等。这些新的不平等妨碍了居民间于灾难中建立的团结关系,有时甚至导致严重的家族冲突。因为,一些特别贫困的家族成员接受的救济可能是其他成员无权享受的。在受灾严重的村子,社会资本和政治资本在救济和资源分配的过程中起着重要的作用,在当地政治中处于边缘地位的人,享受到的补助也会相应较少。比如在土地属于国家的情况下,临时住宅分配与土地分配的标准,总是被基层决策者被重新修订、改写,使之服从于当地既有情况。

因此,灾后社会的道德经济为人们提供的自我治理机会也不是完全平等的,而生产这一不平等的过程,根植于当地特定的政治、历史和文化轨迹。官方建立起生命政治(Foucault, 2001)的机构和措施来控制个体的行为和意图,个体的身份叙事必须与体制规范相一致。这便是权力下达的一个双重命令:既要个体保持自我又要求其服从国家意志;该命令可以被理解为“主体化与顺从化的双重过程”(double process ofsubjectification and subjection. Fassin, Memmi, 2004)。要求个体同时成为主体和顺民(Subject),似乎是灾后社会中生命政治的惯常做法。因此,主体性便被在社会上和政治上驯化,又被在经济上工具化。个体必须表现出一定的自治能力,又必须使自己的思考和行为根据不同的社会场景具有一定的灵活性。

为了获得道德自主权,不同社会群体间的竞争和冲突时有发生;而个体之间为了取得自我治理权也处于竞争关系。同时,道德经济也出现于合法性最弱的社会空间中,处境较差、较为脆弱的社会群体在这些空间中发展出地方性的抗争策略。灾难中形成的”情感共同体” (Halbwachs, 1950 )会趁势在灾后形成地下的甚至是不可见的社会形式,其中产生出一种离散的创造性以表达弱者的策略,从而显示出受灾群众为重获主体性而迸发出的力量。

四、和解、协商、争议

照顾的工作和生命政治秩序的出现,使不同的体制内行动者之间,以及他们和群众之间的道德分野变得更加明显。地方群众根据自己对灾民苦难的认识,发起自我动员并对体制规范资源进行挑选、集中,获得了能够应付当时当地具体情况的能力(Swidler,2001)。对于灾后的社会管理,灾民们建立起一套几乎制度化的行为模式来表达赞成、进行控诉、发泄愤怒或者与官方答复保持距离。由此便产生了体制与公民之间的各种不同立场,而这一过程根据行动规则所处的地点以及和解、协商、争议的情况,发生于大不相同的语境中。

在“和解”模式下,体制内行动者较多地尊重制度公平,而灾民们较多地表达赞成或进行控诉。体制与公民就灾后生活管理的问题达成一致,并认为专家知识和世俗知识在这样的情况下应该相互承认。而专家与普通公民的社会地位越接近,就越容易更快地相互理解;反之,如果二者的地位悬殊,就必须找到办法让体制内行动者和普通公民相互作出让步。这种情况下,体制和公民双方都为与灾难相关的社会问题负责,并且共同合作以找到对策。

在“协商”模式下,体制内行动者同样比较尊重制度公平,而灾民则倾向于进行控诉或表达愤怒。体制与公民就世俗知识和专家知识的合法性存在一些分歧,前者用于理解灾后的特殊情况,后者则时常使用常规下公认的定义。两个群体社会地位的接近程度同样对双方能否找到共同经历有重要作用。而这个共同经历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双方对灾难共有的知识是协商的基础,而这样的知识又来自于对灾难较为相近的亲身体验,尽管其模式可能不尽相同。比如,野田的学者、建筑师、城规专业人员就举办了一些向民众开放的城市规划工作会议,作为当地协商模式的重要组成部分。该模式下,体制和公民双方均有保留地为与灾难相关的社会问题负责,并部分地合作以找到双方都满意的方案。

在“争议”模式下,体制内行动者较多地依赖维持稳定的制度,灾民则往往处于愤怒状态。这种模式下,大家就灾后不同社会问题的重要性也不能达成一致。拥有世俗知识的人和专家两方面都认为自己能够充分地理解灾后各种复杂情况,而不承认对方知识的有效性。一方试图将世俗知识合法化,另一方则想要赋予专家知识更高的合法性,冲突便由此展开。在此模式下,体制与公民都认为自己才是唯一能对灾后社会问题负责的一方,并希望专断关于灾后重建的话语权。

还有一种“怀疑”模式,在此模式下,体制内行动者采取一种制度性的蔑视,而灾民则多进行抱怨或处于愤怒状态。体制对公民的蔑视是造成这种互不信任的一个原因,前者认为后者不具有相关知识,或其知识对灾后社会问题的管理毫无贡献;另一方面,这一模式的产生也与公民对体制的冷漠和不信任有关。这种模式在前文所举的三个例子中都有所表现,并在不同的环境里制造恐慌,在当地社区命运前途未卜的背景下散布忧虑情绪。赵延东(Zhao, 2008)区分了四种不同的信任:灾民间的相互信任、灾民与政府间的信任、政府与非政府组织间的信任、灾民与非政府组织间的信任。与体制和制度化机构间的相互信任是维持社会系统,以及维护个人“存在安全”(ontologicalsecurity)的关键,再加上人际信任就会产生一个社会信任的结构。这个结构是不稳定的,它是一个极具活力并且可逆的过程,其中不同形式的信任在灾前、灾中、灾后不断发生变化(He, Shi, Zhang, Ma, Zhao, 2012)。社会信任程度较高的社区会更快、更好地从灾难中恢复过来。也就是说,社会信任的程度会影响灾后社会重建的过程。而决定信任的社会元素则非常复杂,大致来说有社会参与情况、政府与机构的表现、社会常规与价值、个人性格等。在“怀疑”模式下,体制与制度化机构对灾后社会问题负责,而公民则无任何权责。由于这个极不对称的关系,社会便不具有前述的那种集体能力来找寻各方都满意的解决问题的方案。

最后一种是“出走”模式,即灾民被迫进行地理迁徙。他们对于灾难的经验在迁徙过程中变成了不可见的知识,体制与机构也失去了本来能够帮助他们修正、改善其地方乃至全国政策的信息。以上这些模式全都不同程度地出现在中国、日本、印尼三国的受灾地区,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且由于各地情况不同而有所不同。

五、恢复正常生活秩序与重建社会

灾难过后一段时间,日常秩序开始恢复,个人生活和政府安排都会受到冲击,大家都对能否完全重建被摧毁的一切感到怀疑。政治与机构行动者开始以不同模式与群众、地方政府和中央政府进行合作。正常生活秩序的恢复意味着一些用以应付灾后情况的常规性制度开始消失,而一些新的常规开始出现。这一点在生理与心理卫生领域特别显著,比如照顾护理的安排、医疗保障,同时也有心理方面的稳定与重塑个人身份认同等。

这里农民的经济条件不太好,享受到的医疗资源也很有限。而且他们的健康意识也很薄弱,不太爱惜自己的身体。每个月,医院都会有专门科室组织专家下乡送药,这些药品不是免费的就是特价的。我们医院下面还有20多名村医,每个村、每个卫生院都有常驻的专业医护人员,他们每个月定期向我们汇报自己辖区内的疾病发生率,然后我们再根据汇总的信息派遣专家。这个健康网络覆盖了低收入家庭和空巢老人。而且我们会带着护士去村里问诊,因为有的老年人行动不方便,特别是那些子女不在身边的,他们只能等医生上门问诊。再者就是地震以后我们还会安排一些心理咨询活动。*资料来源:一名32岁的四川医生讲述,2013年4月。

对于灾民们来说,恢复正常生活意味着重新占领自己与亲近者的生活空间,然后在此基础上重塑自我认同。在这一点上,野田与四川的村民都找回了自己村子的传统生活,并对所属共同体的生活产生了强烈的归属感。

我们村原来叫Jinghua,地震后村民都搬到Penghua,跟当地人合住。原来村里有424 户1 217 人,差不多有350 户都迁了。另有70 户,100多人,就迁去了别处,基本上是进城了。国家给这些村民每人另补5 000元作为征地款。至于生产问题,以前大家都住在离自己耕地很近的地方,但是现在离得远了。所以根据国家政策,我们地方负责人就把一些分给农户的地集中起来,搞合作社,就是一种农业合作的形式。村民们以土地换收入。我们的合作社一共征收了土地2 145 亩,我们还得看具体情况,因为我们村有22 500 亩的林业土地。所有的收入都分给村民。2012 年,每人年收入有11 400 元,地震前差不多是6 000 元,所以现在是大幅增长了。地震以后,从2010 年开始,村里发展了畜牧业、旅游业、农家乐……农业合作社现在有40多人,全都是我们村的。现在果树已经开始结果了,每年我们还能卖上几十吨的竹笋。这算是给人民做了件大好事。*资料来源:金花村长的讲述,2013年4月。

而在野田地震两年后,81%的居民想要继续在当地居住,7%想去别处暂住,12%希望搬离(Hirosaki University, 2013)。野田的妇女在灾后互助中表现特别突出,包括但不限于照顾老人和小孩;灾后重建工作中,她们与四川的妇女一样,对当地农业经济的复兴作出了巨大贡献。Bulu 灾后更有村中妇女自建的互助社用以帮助受灾者。

正常生活的恢复还意味着,当我们急切需要社会公正的时候,却必须面对一些制度不公的情况。对于一些人来说,恢复正常生活可能还意味着要离开自己的村子。中国大部分农村青年选择离开农村进城打工,他们的迁徙可近可远,有的四川农民选择本省的绵竹或成都,另一些则可能远走广州或深圳。在这些城市里,他们成为所谓“农民工”,在各种中资、外资或合资的工厂里打工,这些地方的工作条件虽然艰苦,但比务农要高的收入可以帮助自己的家人在农村“过日子”。生活方面,这些年轻的外来务工人员在城里面临各种困难和考验,有农村向城市工作环境的改变,有面对特大城市中都市特性的不适感,还有集体宿舍中的拥挤和孤独。好几位受访者在首次进城几个月后身心俱疲,均回到家乡休整,但之后又都再度进城工作。

六、遭受蔑视、排斥的“弱势群体”与社会阵痛

在四川,一些偏远农村的灾民在多次申请重建救济金未果后,有着强烈的被抛弃感。这一情境中,当地体制内行动者对待灾民需求的方式处于“怀疑”模式,不回应灾民对住所和救济的请求,也不对他们的苦难表示同情、慰问和支持。这些公民被视为没有自己声音的群体。

一部分中资工厂的工人在灾后难以找到工作,在附近市场上工作的农民如今也失去了工作。50岁以上的务工者在绵竹等附近城市难以进入就业市场,因为雇主总是优先选择年轻人。一些地方政府向灾民提供每人1 500元左右的救济,用来接受培训以获取新的职业资格和能力,但培训后的就业仍无保障。四川恰好是中国较为贫困的一个省份,大多数村子靠种植几样简单的农作物过活,地震让农民的经济情况更加恶化,但他们也没有可能搬走。

与日本的措施相同,中国对一些受灾严重的人口进行了永久性的迁移,并让他们与其他地方的人口融合;一些村庄进行了重组,另一些村民则迁入城市或者搬到其他地区。四川省还有一部分人口已经经历过迁徙,最为著名的便是三峡移民,他们的社会网络在离开家乡时已经发生过一次断裂。他们在当初迁入新村子后已经需要向当地人寻求帮助,并发展了一些自我适应的资源,但当这些村子受到严重灾害打击时,有限的社会网络使他们很难再找到帮助来面对困难。这些移民可能是最困难的群体,他们也常向相关单位求助、抱怨,但这些声音并非总是有人聆听:

他哥在另一个地方打工,这次回来是因为他小舅子在一次工作事故中死了,要把他带回村里安葬。每天他还得回去打工,没办法,要是不打工就没有收入。我们是流动人口,都没有收入。那些当地人,他们已经在那里好几代了,地震后除了国家补贴,还搞了借贷,现在有的人都已经把钱还上了。我们就不可能了。我们到这里的时候什么资本都没有,还要盖房子、供小孩上学、办户口,然后就是2008 年的地震。实在是,我们这些外来的,地震一来什么都没了,活下来也是“裸”的。村里那些当官的什么都敢干。1996 年我们刚来的时候,上面给我们拨了扶贫款。当时有朋友问我:“30多户贫困迁徙家庭都有扶贫款的,你们拿到了吗?”我说:“没有,没人跟我们说过有这笔钱。”然后我们就到镇里去上访,结果村里迫于压力才把钱给了我们。*资料来源,一名四川移民的讲述,2013年4月。

国家逐渐结束用以重建家园的经济援助后,各种社会问题卷土重来。年轻人需要很快偿还灾后的借贷,欠债的村民几乎天天被债主骚扰。虽然这些灾后借贷被明令禁止收取利息,但实际上放贷方要求的利息都非常高。由于其他家庭成员自身难保,一些老年人不得不靠自己生存,而他们所有的物质资源不过是自己生产的农作物或其他手工产品,略好一些的可能有每月500元左右的养老金。

灾难提醒我们,无论对个人还是对群体而言,一旦失去亲近的人和社会网络,维持连贯、稳定的身份认同就变得极为困难。正如波拉克所言(Pollak, 1998),心理秩序来自于一种永不停息的对自我身份认同的管理,其中包括以一种特定方式解读、整理甚至(暂时地或永久地)压抑新的经验,从而使之与既有的人生经验、自我观和世界观相一致。虽然因灾难而产生的“有机”团结在灾后继续存在,但却很难抵御巨变带来的震惊、创伤、孤独和身份的断裂。

七、结 语

根据法桑的说法(Fassin, 2010),欧洲的道德经济于20世纪90年代出现。它以人道主义为核心,试图为弱势群体、贫困人口、移民和其他处在不稳定社会状态中的个体提供人道治理。人道治理总是围绕着团结与不平等之间的张力展开,也围绕支配与互助的微妙关系展开。这些创伤和不公因自然灾害而起,因此需要与社会经济风险和战争带来的类似问题相区别。

1990 年以来,学者们在欧洲对苦难、排斥、贫困、抱怨等问题进行过大量研究,而类似研究在中国相对匮乏。或许在欧洲,关于痛苦和同情的叙事很容易进入具有基督教历史的政治领域。在中国,苦难问题的政治化是随着近10多年来社会公正与认可问题的浮现而出现的。

致谢与说明:笔者对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国科学技术发展战略研究院的各位学者表示衷心感谢。项目主要调查人是法国科学院、里昂高等师范学院教授Laurence Roulleau-Berger,合作者有罗红光教授、刘正爱教授、赵延东教授、卢阳旭博士,京都大学的杉万俊夫教授、永田素彦副教授,日内瓦大学社会学系博士后Loïs Bastide。

田野调查工作于2012年12月和2013年4月展开,除主调查人Roulleau-Berger教授外,在中国四川的参与者还有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学者们,在日本野田则有永田素彦副教授,Bastide博士参加了印尼布鲁的田野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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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甘霆浩)

Post-disaster Equality and Confidence Crisis in Three Asian Countries

Laurence Roulleau-Berger,Translated by CHEN Jiong guang

In recent years, ecological disasters such as earthquakes and tsunamis have frequently hit China, Japan and Indonesia, inflicting severe material, social, economic and moral damage on those countries. The disasters have also brought about symbolic social fracture and terrible social fragmentation. The new ecological disasters have caused turmoil and new equality crisis, but they have also spurred the three countries on to construct new domestic unity and social space. It can be said that, although ecological disasters have caused unexpected damage to the material and social foundation of the three countries, they have also encouraged them to find new ways to restore social order and reconstruct new code of conduct. In the course of reconstruction, the new space of cooperative coexistence is continuously extended while in-system actors, out-system citizens and the intermediate groups have together created the public arenas. On the one hand, post-disaster government policies have not only led to new equality crisis and moral standards but also maintained the implementation of collective action and social action. On the other hand, individuals have involved themselves in unexpected resocialization, de-socialization and reconstruction of the social foundation.

disasters, resocialization, biopolitics, public space

法国科学院PEPS项目2012~2013年度“中国、日本、印尼的灾难与社会重建:身份创伤、公共舞台和道德经济”阶段性成果,项目中国合作方为中国社会科学院

罗兰(Laurence Roulleau-Berger),法国国家科学研究院(Centre national de la recherche scientifique, CNRS)研究室主任,中法后西方社会学项目(Post-Western Sociologies in France and in China)法方项目主任,里昂高等师范学校(école Normale Supérieure de Lyon)Triangle 研究室教授 (Lyon, 69007,France);

C919

A

1001—778X(2017)04—0076—09

译者简介:陈炯光,法国里昂高等师范学院研究生(Lyon, 69007,Franc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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