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散文审美话语范式的建构与实践
——评吴周文先生的新著《散文审美与学理性阐释》
2017-04-11万士端
万士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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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散文审美话语范式的建构与实践
——评吴周文先生的新著《散文审美与学理性阐释》
万士端
鲁迅曾在 《小品文的危机》中说: “‘五四’时期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之上。”散文及其理论研究曾是中国文学研究的重要方面,但 “五四”以后,随着小说、诗歌的相关理论建设和批评实践日渐繁荣,散文理论研究似乎成了 “弃儿”,散文理论趋于贫困,散文研究总体上被忽视。①新时期以来,有不少学者致力于散文研究,成绩斐然,吴周文先生就是其中有影响力的一位,其 《散文审美与学理性阐释》 (广东人民出版社2016年6月版)是又一部散文研究力作。该著以严谨的学理和晓畅的文字,努力建构一种现代散文审美话语范式,是当代散文研究中一本不可多得的 “为散文立论、立法”的学术佳著。
一
吴周文先生在该著后记中写道: “我的思考与研究的起点与终点,是关于散文审美话语的建构。我的思考和研究算不上系统与全面,但基本上是围绕着散文审美与历史观念、散文审美与诗性价值、散文审美与作家自我、散文审美与经典文本之间的学理性阐释展开的。”正是凭着这种对散文审美话语建构的自觉和坚持,吴先生为当代散文研究创造了一种审美话语范式,让散文的解读和批评回到了本应该有的审美的层面。按照这种思路,吴先生以散文审美与审美观念、散文审美与诗性价值、散文审美与作家自我、散文审美与经典文本四编作为全书的基本框架。
在 《中国现代审美观念的建立》一文中,吴先生以历史的眼光指出中国现代散文审美的大变革始于 “五四”, “在这场声势浩大、前所未有的思想革命和文学革命中,完成了中国散文观念由近代至现代的根本性嬗变——这就是以 ‘个人本位主义’为主体的散文审美观念,代替了传统的 ‘文以载道’的散文审美观念”。吴先生进一步指出,这种个人本位主义的基本观念,在艺术性散文的实际创作中,又逐渐演化出 “意在表现自己”的审美原则。这一时期的散文作家们把表现自己作为美的价值和美的理想,以 “人”的价值标准替代 “道”的价值标准,从而建立了 “意在表现自己”的散文价值体系。 《论五四散文形式审美的价值建构》对散文形式审美进行梳理和批评。吴先生回溯了五四现代散文的三种形式审美诉求: “本真的表情性”,就是把情感植入于形式; “独立的创造性”,就是把人格融入于形式; “高度的自由性”,就是把生命意识贯注于形式。经由这种抽丝剥茧的分析和梳理,吴先生发现 “这些审美诉求昭示着现代散文形式创造的最深刻、最根本的秘密:散文创作中‘人’的发现与个体生命意识的自由书写”,并感慨地说, “现代散文尤其是第一个十年间的散文的形式审美给予我们最深刻、最宝贵的启示,也正是在这里”。
在深入分析了现代散文审美观念的建立和五四散文形式审美的价值建构之后,吴先生在 《探究散文内在审美特质》一文中,以十分精炼的语言概括说: “关于散文审美的特质,如果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 ‘真’;如果用一个关键词组来概括,就是作者的 ‘本真’;如果用一句话加以概括,这就是:作者绝对真实地抒写自己的思想和感情,并且绝对真实地抒写自己的内心体验和对客观事物的感悟与思考”。吴先生从 “自我表现”、 “自我本真”、人格审美三个方面,对散文审美的内在特质进行了逐层深入的论述,意在说明现代散文审美特质的确立,是对古代传统散文文体观念与价值观念的彻底颠覆。 “自我表现”的伟大地位与 “自我”本真、人格审美的价值取向,使散文文本成为 “永恒的现在时”,从而 “使读者不断发现文本的意义而随之不断地参与文本的写作,即读者获得了一个无限宽广的审美空间”。
面对当下散文创作与理论的现状,吴先生在《新世纪散文批评理论重建的两个问题》一文中发表了言辞恳切的意见。首先,针对 “什么是散文”这一理论界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吴先生旗帜鲜明地反对 “大散文”等概念,呼吁 “美文”的概念。他指出, “显而易见,用模糊、宽泛、反科学的概念是完全不利于创作与批评的,尤其不利于批评研究的操作”。 吴先生认为, 用 “美文” 这一概念,是最合适也是最科学的概念。理由有二:一是对五四传统的继承沿袭, “美文”这个概念最早就来自于 “五四”时期周作人对英国随笔的中文定名,后来影响颇大。二是文体界定的约定俗成。吴先生指出,当前散文评论界不仅要有一个 “美文”的概念共识,而且对 “美文”个体抒情的属性与短小、精致、凝练的体制要求,也必须重新限制界定,从而给散文创作以正确的理论指导。其次,吴先生认为,“散文创作是一个感性的审美创造工程,是创造散文的美。散文批评是在理性上解析审美创造工程的操作过程及其价值评估,是分析评价散文的美”。吴先生特别指出关于散文批评我们必须明确一个机制:审美。由此,吴周文先生散文审美话语的建构有了一个明确的指向, “以大 ‘真实’、 大 ‘悲悯’、大 ‘自由’及其有机的整合,来概括散文批评的核心价值观念,这是当前理念必须重建的需要”, “这三方面的价值观念,是构成美文审美价值系统的三大轴心。三者中,大 ‘悲悯’是重中之重,尤为重要,因为它是美文人格审美的根据。在三个轴心有机整合的框架下,建立起美文以人格为中心的审美价值系统,我们就可以走过人们所担忧的 ‘散文理论贫瘠’的时代了”。
二
吴周文先生把对散文审美话语的建构作为其进行散文研究的出发点,在对散文作品进行细致的解读和阐释的基础上,致力于用审美话语融合哲学、美学、文艺学、社会学、文体学等学科。其中,吴先生颇注重人性与心理学的深度发掘,他将对现代散文文本的人性与心理学的深入解读置于其审美话语的架构中。在 《鲁迅:另类浪漫主义的自我解剖》中,吴先生认为 《野草》一方面表现了作家思想中的苦闷、彷徨、虚无的一面,另一方面也表现出作家向光明进取、执拗地要求与 “过去的生命”做彻底的决裂的另一面,这两者构成了 《野草》思想上的复杂的矛盾。吴先生指出, 《影的告别》和《墓碣文》是书写心灵矛盾突出的两篇,这两篇都隐晦地剖示着作家心灵两方面的矛盾,但又同样表现出作家否定 “旧我”、与 “旧我”决绝的积极态度。在 《朱自清:审美艺术感觉的自我呈现》一文中,吴先生将心理学分析与散文审美话语融合在一起,认为构成作家心理驱力的因素有两个:一是早先的生活经验,二是审美的情感运动。吴先生指出,朱自清的散文是他 “意在表现自我”的 “心理场”,且显露着其审美心理定式的特殊性——“个人遥远的回忆,常常是朱自清寻求审美愉悦的源泉,是他心理感应的内驱力和定向趋势”。吴先生发现,朱自清的 《背影》这类家庭小品, “因为深层情感里的积淀蕴蓄着心理驱力的能量,一旦审美知觉通路指向几年前或遥远的回忆,就引起心理的倾斜与失衡,那些心灵的沉淀便升华为审美的情感和审美的理想”。吴先生还发现, “美好的事物,常常是‘忧恐’的朱自清个人人格理想的意象,这也是朱自清心理感应的定向趋势”。吴先生这种对创作审美心理的分析和识见是十分精彩且深入的,是对其现代散文审美话语的拓展和延伸。
在 《一念耿耿为自己喊魂:余光中的 〈听听那冷雨〉》中,吴先生指出余光中用意识流的自由联想与内心抒白,来写内心寻觅故土情的 “乡愁”。他认为,我们要理解 《听听那冷雨》,就必须抓住作者作为诗人的一种特殊感觉——“执拗地想念家国的忧伤”,尤其要抓住作者听雨时内心的疼痛感。吴先生由此展开了对该文心理与审美相融合的文本细读。吴先生注意到,虽然面对着台湾的 “春雨”,心底涌动的却是 “中国情结”; 借对 “雨”的感觉,抒写久别 “江南”故土的眷恋以及隔海 “望乡”的惆怅与隐痛,结尾处更是点出诗人对 “故乡”的苦思苦恋已成茫然无望的期待。
三
在该著中,吴先生文本细读的功夫与审美话语的阐释,形成了具有鲜明的个人色彩的散文论。这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宏大的文学史批评视阈。首先,这体现在他的文学史视阈的广度上。吴先生在解读一个散文文本时,往往将其置于众多相关联文本中进行纵横比较。 “以文学史家的胸襟和眼光,将所涉及的问题置于文学史发展的背景中展开分析研究”,从而在一个更加广阔的文学史视阈里 “见证”其应该有的价值和位置。②如在 《父亲,是我生命的路碑:刘鸿伏的 〈父亲〉》 一文中,吴先生将刘鸿伏的《父亲》与文学史上众多写父子亲情的散文相联系,指出其受朱自清的 《背影》的传承影响,并将这两篇同是写父亲的散文放在一起 “细细揣摩”:“如果读者细细比较 《背影》与 《父亲》的异同,也许可以帮助我们深刻理解这个道理:简练,永远会精妙地、成功地通向艺术之门。”
吴先生从文学史角度解读作家作品时,总能站在一定的理论高度。如在 《韩小惠:肩负大道人心的自我独行》一文中,针对韩小惠散文中挥之不去的眩惑与追问这一 “现代情结”, 吴先生指出:“也许只有把韩小惠的散文放在现今文化转型的背景下进行考察与定位,我们才能认识其文本创造的时代特征与文化内涵。”正是在这一理论视野的关照下,吴先生发现, “不管韩小惠自觉还是不自觉,其文本创造总会被各种先锋思潮与现代理念所裹挟而生成某些 ‘现代主义’的色调,进而生成了当今时代的文化诗性。”并进而对韩小惠散文的诗性做出了深刻揭示。
其二,兼容并包的理论视野。吴周文先生既擅长使用中国传统的批评工具,也善于选择和运用西方新的批评方法。这种兼容并包使得其文本解读呈现出既大气厚重又与时俱进的气象。这表现在吴先生对 “知人论世”的传统批评方式的承传上,如《“浓得化不开”的诗情与另类表达:徐志摩的 〈翡冷翠山居闲话〉》,开篇伊始就细致入微地描述了1925年徐志摩与陆小曼恋情遇阻的诸种情状,从而引领读者进入到 《闲话》写作时的真实语境中。
吴先生在散文解读时常常引入西方新的文学批评资源,从而开启了其文本阐释的全新视角与模式,增强了其学理性阐释的深度和力度。如 《大美无言与经典主义的美学:朱自清的 〈背影〉》中,吴先生就引入了巴赫金的 “复调”理论来赏析朱自清的 《背影》。在 《自我思想的出逃与反叛:刘亮程的 〈寒风吹彻〉》一文中,吴先生引入了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的 “向死存在”的理念。
其三,作家作品特性的准确把握。吴周文的散文研究总能关注到不同作家、作品中所蕴含的最独特、最本真、最鲜活的 “精魂”。正如吴先生所言,他追求 “永远不重复自己”的境界,因而总能 “面对不同的作家与面对不同的散文作品,因人而异、因文而异,写出符合作家个性与作品特点的论文来”。从该著第三编的六篇作家论就可以清楚地看出:评鲁迅,则突出其 “自我”表现与创作方法的选择;写朱自清,则强调其 “自我”表现与艺术感觉的呈现; 论巴金, 则重视其 “自我” 表现与极“左” 时代的决绝; 说汪曾祺, 则体味其 “自我”表现与闲适话语的演绎;谈韩小惠,则展示其 “自我”表现与 “情志合一”理念的独行;论陈奕纯,则聚焦其 “自我”表现与传统文本的 “破体”。正是有了这种因人而异的研究方法的切入,不同作家的最独特的心灵镜像总能被吴先生准确地捕捉、摄取。
吴先生在该著后记中有一段 “夫子自道”:“这些论文试图考察与梳理百年散文创作的历史,着重就五四散文从 ‘载道’回归 ‘言志’及回归与反回归的多次反复中,描述散文家主体与不同时期社会世态及政治文化之间的心灵对话;并且以不同历史时期经典作家及经典作品,阐释百年间散文的诗性的建构、观念的嬗变、思潮的兴衰、对传统的批判与承传、对外国现代主义的接受与借鉴,以及文本形式的审美创造等方面的学理性问题,展开了个人的思考和研究的空间。”吴周文先生在此著中着力于散文审美的研究,探究和揭示散文文本审美的多重意义,为现代散文研究建构了一种审美话语范式,这是该著的学术个性与学术价值之所在。
注释:
① 王兆胜: 《归位·蓄势·创新——论新世纪的中国散文创作》, 《文艺争鸣》2010年第12期。
② 杨剑龙: 《书山学海长短录:杨剑龙书评集》,上海文化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
作者:万士端,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上海,200234。
(责任编辑 文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