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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信”:中国文化思想的历史性转向

2017-04-11张继焦

思想战线 2017年6期
关键词:文化自觉人类学学术

张继焦

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信”:中国文化思想的历史性转向

张继焦①

1997年费孝通先生提出“文化自觉”理念,转眼之间20年过去了,中国已经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弱国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全面小康的大国,在国际上的地位和作用越来越重要。2012年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曾多次强调“文化自信”。这是国家强大的体现。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信”,不仅是人们认识和行动不断深化的过程,而且是中国文化思想的历史性转折。现如今,面对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光有“文化自觉”是不够的,我们应该既要有“文化自觉”,更要有“文化自信”;“文化自觉”是“文化自信”的基础,“文化自信”是“文化自觉”的更高要求,拥有“文化自信”才能讲好中国文化“从哪里来”、才能讲好中国文化“去向何方”。在多元文化并存的当今世界,只有做到“文化自信”,才能在世界不同文化的对比和互动中获得增强中国文化转型的动力和文化创新的能力,最终实现我们共同的文化思想。

“文化自觉”;“文化自信”;文化思想;中国智慧;中国方案

一、问题的提出和分析思路

(一)问题的提出

自学术大师费孝通先生2005年辞世之后,中国学术界的一些学科(如人类学、民族学等)似乎进入一个没有大师引领的时代,学科发展出现了严重的理论危机。*张继焦:《当代人类学社会学理论的比较分析:后现代主义,还是新制度主义》,《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近10年来,特别是最近几年,有些人类学民族学后辈开始积极挖掘和发展业内前辈大师费先生的学术遗产,其中,费先生于1997年提出的“文化自觉”,受到老中青三代学者中的一些人追随和热议。费先生的“文化自觉”指的是,生活在一定文化圈子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如对文化的自我觉醒、自我反省等,并对其发展历程和未来有充分的认识。

从1997年到2017年,转眼之间20年过去了。我们不禁会问:现如今,中国经济社会文化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世界经济社会文化格局也已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在后费孝通时代,“文化自觉”还依然适用吗?

(二)分析思路

多年来,笔者对费先生的学术思想和学术遗产,一直都在追随并试图有所发展。2004年,曾经尝试着将费先生经典的“差序格局”从“乡村版”发展为“城市版”;*张继焦:《差序格局:从“乡村版”到“城市版”——以迁移者的城市就业为例》,《民族研究》2004第6期。2016年,再次尝试将费先生经典的“差序格局”理论转变为“社会结构转型”理论;*张继焦:《人类学民族学研究范式的转变:从“差序格局”到“社会结构转型”》,《西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今年是2017年,恰逢“文化自觉”提出20周年之际,笔者试图对被众位同行推崇的“文化自觉”,进行冷静地评述、反思和检讨,并希望通过本文,将中国学术界的研究思路从“文化自觉”引导到“文化自信”的路径之中去,直面中国文化思想的历史性转向。

二、对“文化自觉”的评述和反思

笔者对“文化自觉”的评述、反思和检讨,可以分述为如下3点:

(一)费先生的“文化自觉”明显地带有老一代学者的学术印记

1840年鸦片战争之前,中国从来不存在文化自卑问题。鸦片战争之后,随着西方列强入侵,迫使中国签订一系列不平等条约,中国逐步成为半殖民地半封建国家,中华民族面临民族存亡的危机。为了寻求救亡图存之策,林则徐(1785~1850)、魏源(1794~1857)、严复(1854~1921)、曾国藩(1811~1872)、李鸿章(1823~1901)、张之洞(1837~1909)、左宗棠(1812~1885)等人将眼光转向西方,从“师夷长技以制夷”到“中体西用”,从洋务运动到新文化运动,中华文化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惨痛历史。费孝通生于1910年,自小就目睹了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遭受西方殖民者欺凌的境况。费先生与我们所熟悉的蔡元培(1868生)、梁启超(1873生)、鲁迅(1881年生)、陈寅恪(1890年生)、胡适(1891年生)顾颉刚(1893年生)、梁漱溟(1893年生)、钱穆(1895年生)、傅斯年(1896年生)等中国近现代以来的第一、二代知识分子一样,一生都被困在有关中西文化的争论之中。费先生也终生一直在思考,并形成了一个难解的情结:在西方文化的强烈冲击下,现代中国人究竟是继续保持原有的文化认同,还是必须认同西方文化?比如,20世纪30年代末期,费先生在其博士论文——《江村经济》中曾指出:江村*江村是一个学术假名,指的是费孝通的家乡——江苏省吴江县开弦弓村(今属苏州市吴江区七都镇)。的家庭蚕丝业是一种迫于人多地少压力而内生的发展,工厂工业的下乡则是迫于外来力量的挑战而产生的挽救乡村工业破产的应对。这里所说的“外来力量”既指现代技术的引进,也指西方列强的工业扩张和帝国主义的入侵。*费孝通:《江村经济:中国农民的生活》,戴可景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8页。实际上,经过1914年至1918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1919年“五四运动”之后,在20世纪20~30年代,由于西方的败落及中国学人对西方文化认识的深入,中国人的文化心理发生了重大变化:由近代以来的文化自卑转向文化自觉,表明了精英学者对自身主体地位的坚持与中华民族文化的价值重估,已经或多或少地出现了文化自知、文化自省和文化自我超越等群体意识。*封海清:《从文化自卑到文化自觉——20世纪20~30年代中国文化走向的转变》,《云南社会科学》2006年第5期。庞朴指出,“五四运动”强调了文化的时代性,忽略了文化的民族性,其遗留下的文化课题有待于我们继续完成。*庞朴认为,中国近代所发生的中西文化冲突,无异于文化结构的逻辑展开:从鸦片战争,经洋务运动,至甲午战争,是在器物上“师夷之长技”的时期;从甲午战争,经戊戌变法,至辛亥革命,是在制度上进行变法的时期;从辛亥革命,至五四新文化运动,是从文化深层进行反思的时期。参见庞 朴《近代以来中国人的文化认识历程——兼论文化的时代性与民族性》,《教学与研究》1988年第1期。费先生终其一生都在探究和追问的一个根本问题就是: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如何处理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关系。然而,在他的思想深处,又有着难以疏解的紧张。*陈占江,包智明:《“费孝通问题”与中国现代性》,《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随着中国的改革开放,国内学界再次掀起了“中西文化关系”讨论热潮。中国是世界现代化“宴席”上迟到的宾客。中华文化的现代化,不仅和自己的传统文化有着摒弃、发扬、转化等的对立统一关系,而且和以西方文化为主的世界文化有着冲突、吸收、融会等的对立同一关系。*庞 朴:《近代以来中国人的文化认识历程——兼论文化的时代性与民族性》,《教学与研究》1988年第1期。因此,当中国的改革开放进行了10多年后出现显著的经济腾飞之时,费先生以87岁高龄在反思自己60多年来的学术思路后,基于对中国社会文化现状的长期考察与思考,响亮地提出了“文化自觉”的理念。“文化自觉”虽然是在20世纪末提出的,却带有20世纪初老一代学者身上的那种文化忧虑和企图振兴民族文化的潜在用意。

(二)费先生的“文化自觉”启迪了一批中国学者的研究思路

由于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改革开放,国内学术界出现了热议“中西文化关系”思潮。在这股学术浪潮当中,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界的建树颇少,因此,当费先生1997年提出“文化自觉”之后,仿佛给文化理论贫乏的中国人类学民族学注入了新鲜的血液。一方面,立即受到了国内一些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民俗学家等积极追捧,并对“文化自觉”进行了诸多阐释和评述。比如,方李莉认为,费先生的“文化自觉”不仅包括了文化反思,也包括了如何尊重文化的多样性;不仅具有历史性的意义,还具有世界性的意义。*方李莉:《“文化自觉”与“全球化”发展——费孝通“文化自觉”思想的再阐释》,《文化研究》2007年第1期。另一方面,国内一些历史学者、思想史和文化史研究者等也积极响应,对“文化自觉”展开了跨学科的深入剖析。例如,张岂之指出,“文化自觉”是人们对于文化认识达到一定高度的标志,“文化自觉”与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是互动的。*张岂之:《关于文化自觉与社会发展的几点思考》,《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4期。接着,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同仁经过了对“文化自觉”的15年思考之后,于2012年出现了一次“文化转型”讨论的小高潮。*徐杰舜,丁苏安:《关于文化转型问题的一场争论——第十一届人类学高级论坛述评》,《百色学院学报》2012年第6期。譬如,周大鸣指出,对于中国大部分地区来说,现阶段是一个从农业文明向都市文明转化的文化转型过程,相较于社会转型,文化转型是一个长期、隐蔽的过程。*周大鸣:《都市化中的文化转型》,《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3期。在过去的20年间,“文化自觉”这一理念在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界已形成了一定的学术影响,至今仍有一些学者津津乐道。*据了解,北京有些学者已在2017年组织了一个“文化自觉”20周年研讨会。到目前为止,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研究者依然在探索着应用“文化自觉”理论,并将其与中国文化现状相结合进行深入的理论解析,试图从学术上探索中国文化的自我觉醒、自我反省、自我创建。

(三)费先生的“文化自觉”理念带有理想主义或浪漫主义的色彩

费先生把“文化自觉”的历程概括为16个字:“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费孝通:《开创学术新风气》,载费孝通《费孝通论文化与文化自觉》,北京:群言出版社,2005年,第217页。笔者认为,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在现实世界中,文化或文明之间不可能都是和谐共处的,而是存在着激烈的竞争与冲突。费先生所说的“美美与共”的文化宽容境界,带有理想主义或浪漫主义色彩,在我们这一代人可以预见的未来,很难亲眼看到“美美与共”的超然境况。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P.Huntington)认为,目前能够影响全球格局有七大或八大文明,即西方文明、东正教文明、日本文明、中华文明、印度文明、伊斯兰文明、拉美文明,可能还有非洲文明;冷战后,冲突的基本根源不再是意识形态,而是文化差异,主宰世界格局的将是“文明的冲突”。*Huntington,Samuel P.,“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Foreign Affairs,1993,Summer.从现实主义的角度看,文化或文明之间的关系,既不像费先生所说的那么“尊重差异,包容多样”,也不像亨廷顿所说的有那么多的冲突和矛盾。客观来说,文化或文明之间的关系,并非不是对立就是同化,这种“二元论”已经缺乏解释力了;我们应该超越“二元论”采用“四元论”甚至“多元论”,因为在文化或文明之间的对立状态和同化状态之外,还存在着并存和联结两种状态。*张继焦:《经济文化类型:从“原生态型”到“市场型”——对中国少数民族城市移民的新探讨》,《思想战线》2010年第1期。比如,笔者通过在加拿大历时3年(2011~2014年)的访学观察和体会到:中国文化与欧美西方文化之间的关系,并非简单的对立或同化的二元关系,还存在着并存和联结两种状态;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关系,不是二元的,而是四元的甚至多元的。概言之,任何文化或文明之间的关系,不只是“美美与共”或“文明的冲突”,而是存在着对立、同化、并存、联结等多种关系或状态。

三、中国文化思想的历史性转折: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信”

(一)中国文化思想既要有“文化自觉”,更要有“文化自信”

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曾经一度衰落,中国人曾经一度丢失了文化自信,充满了文化焦虑。因此,在20世纪末期,费先生提出“文化自觉”是合适的、有用的。但是,进入21世纪以来,特别是2001年中国加入WTO之后,我国经济社会文化发展加速,已经成为了世界政治经济大国。如今,在“文化自觉”理念提出20年之后,我们不但要看到它的贡献,也要看到了它的局限性,因为时下的中国已经摆脱了“一穷二白”的状态,成为了世界第二大经济体。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60多年来,中国经济社会文化一直处于大变动中,变动的目标主要是使贫穷落后的传统的农业、农村社会转变为繁荣富强的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的社会主义社会。*陆学艺:《中国社会阶级阶层结构变迁60年》,《中国人口·资源与环境》2010年第7期。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把几亿传统的农民转变为职业工人,在世界发展历史上,规模如此巨大的非农化、工业化和城市化过程还不曾发生过。*李培林:《巨变:村落的终结——都市里的村庄研究》,《中国社会科学》2002年第1期。笔者认为,在中国的崛起过程中,从沿海到内陆各个地区,已经和正在发生一系列巨大的转变。这个巨变,总体上可以统称为“经济社会转型”,具体表现为“三化”,即工业化(从农业转变为工业)、市场化(从自然经济或计划经济转为市场经济)、城市化(从农村社会转为城市社会)。*张继焦:《企业人类学的角度:如何看待新一轮的工业化、市场化、城市化》,《创新》2015年第2期。中国共产党“十八大”报告中提出“五位一体”的总布局,包括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和生态文明建设等5大方面,中国正在全面建设小康社会,正在构建现代国家治理体系。中国的崛起打破了长期处于主导地位的“西方中心”论,清洗了一些国人头脑中的民族自卑感,恢复了中华民族的自信心,为中华民族文化复兴开辟了广阔的空间。在这种历史条件下,中国人仅有“文化自觉”,显然是不够的,我们更应该有“文化自信”。2012年中国共产党“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曾多次强调“文化自信”问题。2014年2月24日,在主持中央政治局第13次集体学习时,习总书记强调,要“增强文化自信和价值观自信”。*《习近平:使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影响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4-02/25/c_119499523.htm。2014年10月15日,在主持文艺工作座谈会时,习总书记强调:“增强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是坚定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的题中应有之义。”*《习近平:文艺不能在市场经济大潮中迷失方向》,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4-10/15/c_1112840544.htm。2016年5月17日,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习总书记强调:“我们说要坚定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自信、理论自信、制度自信,说到底是要坚定文化自信。文化自信是更基本、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新华社授权发布:《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全文)》,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6-05/18/c_1118891128.htm。简称“5.17”讲话。此言一出,掷地有声,立即引起广泛关注和热烈讨论。习总书记在“7.26”重要讲话中指出,党的“十八大”以来,我国的发展进入了新的发展阶段:近代以来久经磨难的中华民族实现了从站起来、富起来到强起来的历史性飞跃。*2017年7月26日至27日,省部级主要领导干部“学习习近平总书记重要讲话精神,迎接党的十九大”专题研讨班在京举行。习近平在开班式上发表了重要讲话。简称“7.26重要讲话”。习总书记的讲话精神为中国学术界提出了一个新的研究任务:面对中国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学术同仁应该积极地参与到这项既有现实意义又有学术价值的理论探索工程之中,着力书写中国之文化自信,形成中国之新型文化思想。从“文化自觉”到“文化自信”,是一个认识和行动不断深化的过程。“文化自觉”是“文化自信”的基础,“文化自信”是“文化自觉”的更高要求,拥有“文化自信”才能讲好中国“从哪里来”,拥有“文化自信”才能讲好中国“去向何方”。“文化自信”是国家强大的表现。无论从自身历史的纵向相比,还是从东西方国家体系的横向相比,中国都处于一个历史性的关键拐点。在这个历史性的新发展阶段,现如今,中国光有“文化自觉”,显然是不够的,更应该有“文化自信”;有了“文化自信”,才能有学术自主、学术自信。中国既要有“文化自觉”,更要有“文化自信”。“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的关系既相互关联,又相互递进。文化自信既可以说是文化自觉的底气,也可以说是“文化自觉”的自信呈现。如果没有“文化自觉”,“文化自信”宛如空谷里自我呼喊的回音,只是孤芳自赏,对外界影响不大;如果没有“文化自信”,“文化自觉”犹如水中明月,似有实无。高度的“文化自信”,表明我们“文化自觉”的能力很强;而“文化自觉”能力越强,越能强化我们“文化自信”的自觉性和坚定性。“文化自信”,既包括对国家发展路径和发展理念的积极认同,也包括对国家政治体制和运行机制的真诚拥护,更包蕴对自身文化根基和未来发展前景的信心和期待。“文化自信”,关键是不忘本来、吸收外来、着眼将来,如此方可形成中国之新型文化思想。

(二)在“文化自信”的新时代,如何担当起形成中国文化思想之重任

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近180年时间里,中国人的心路历程经历了封闭屈辱、崇洋媚外、自强不息的变迁。但是,至今仍然有一部分国人陷入自我否定的怪圈:总爱拿自己国家的短处与西方发达国家的长处(比如,汽车跟要德国比,软件要跟美国比)相比较,非要各个方面在世界上为最好才行。与此同时,由于有相当一部分学者怀着仰视西方学说的观念和态度,造成了我国学术界在很大程度上存在着崇拜欧美发达国家的风气。比如,在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自西方传来的100多年里,国内有一些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者逐渐养成了仰视西方的观念和态度,至今崇洋媚外之风还在我国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界有较大的影响。在访问过33个国家和地区后,笔者认为,西方国家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好、那么强,西方学者的观点也并非皆为普世理论。中国的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研究不能只停留在悲情地讲述中国欠发达地区的各式故事,或者愤青式地揭露中国存在的各种现实问题上,也不能总是处于尊欧美为上、以鹦鹉学舌为荣的状态,应该也可以基于中国的国情,探索出一些具有中国本土特色的新概念或新理论。

当下中国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的最大问题之一,是不会说中国话:有一部分学者唯恐自己的话语做得不像西方的学术话语,将现成的西方学术语言模式和思维模式等同于“国际化的学术”,把自己置身于整个世界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发展进程的末端,始终扮演着接受者的角色。这种对于西方学说不假思索的移用、仿效,是对西方学术词语“学徒心态”的典型表现,是一种盲目接受的懒汉做法。在这个国际学术末端,这批学者及其追随者成了西方学术潮流的追随者,而不是国际学术的批评者、引领者、创新者。这是中国学术界的一大悲哀。

在西方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范式下,中国经济社会的现实似乎显得不太正常、不太合乎学理逻辑,这种情况极其不利于中国学术话语和科学知识的建构。任何一个国家的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研究,都是在其自身需求、土壤和环境中诞生和发展起来的,归根结底是解决本国的问题、满足自身发展的需要。比如,中国人类学、民族学的重点研究区域,为一直处于欠发达状态的中西部地区。这些欠发达地区,最近10多年以来进入了因新一轮的工业化、市场化、城市化而带来的一系列巨大的经济社会变迁。中西部地区是中国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难点和重点之一,也是中国成功实现经济社会结构转型、顺利发展成为现代化国家不可缺少的重要区域。这正是中国人类学民族学发展中新兴的学术增长点。对此,一方面,中国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界不能只看到这些欠发达的中西部地区的“文化自觉”问题,更应该关注这些区域的“文化自信”;另一方面,中国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界不能总是亦步亦趋地跟在欧美学者后面做学问,在“50后”学者和“60后”学者的引领下,“70后”“80后”学者甚至“90后”学人应该也可以基于中国本土的实地调查和学术思考,超越“文化自觉”,以“文化自信”的学术态度,提出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的新概念或新理论。

如今,中国综合国力的提升,使得我们处于非常接近民族复兴的中国梦时期。这是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国内有一些知名学者曾经在他们年轻的时候,于20世纪80年代抱着“西天取经”的想法去欧美国家学习,以为取到“经”后拿到中国就可以改造中国。但他们却发现:来自于发达国家的理论必然以发达国家的发展阶段、经济社会制度等作为前提,把那些理论拿回到中国用,就会出现“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问题。习总书记在“5.17”讲话中强调指出:“当代中国的伟大社会变革,不是简单延续我国历史文化的母版,不是简单套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设想的模板,不是其他国家社会主义实践的再版,也不是国外现代化发展的翻版,不可能找到现成的教科书。”他还指出:我们不仅要让世界知道“舌尖上的中国”,还要让世界知道“学术中的中国”“理论中的中国”“哲学社会科学中的中国”,让世界知道“发展中的中国”“开放中的中国”“为人类文明作贡献的中国”。*新华社授权发布:《习近平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全文)》,新华网,http://news.xinhuanet.com/politics/2016-05/18/c_1118891128.htm。20世纪末,费先生根据中国发展的实际情况提出了“文化自觉”的概念和理念,曾经为中国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带来了一股新风;21世纪已过去了10多年,有一批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学研究者怀着“道路自信、理论自信、文化自信”的理念,已经和正在对中国(包括民族地区和少数民族)的经济社会文化转型进行大量的调查,试图将自己的研究提升到一定的理论高度,讲好中国智慧、中国故事。最近几年,中国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等领域的几位知名学者分别提出了“社会科学中的中国文化自主性”*渠敬东:《社会科学中的中国文化自主性》,《开放时代》2006年第1期;贺雪峰:《“大循环”:经验的本体性与中国社会科学的主体性》,《探索与争鸣》2017年第2期。“中国学术界不能只是引进”*林毅夫:《中国学术界不能只引进》,《金融时报》中文网,http://www.ftchinese.com/story/001057679?page=1,2014年8月13日。“中国学界为西方话语打工的时代终结了”*张维为:《中国学界为西方话语“打工”的时代终结了》,观察者网,http://www.guancha.cn/,2016年3月4日。等观点,这说明中国学术界正在进入“文化自信”时代。现在,有一些中国学者已经抛开“西天取经”的信念,认真调查和研究中国经济社会现象,并且已经根据本国的现实情况,提出了一些既符合国情又与国际接轨的新概念、新理论,甚至新的研究范式。在“文化自信”的新时代,吾辈应承担起形成中国文化思想之重任。

(三)面对中国与世界的新型关系:以“文化自信”心态,讲述好中国智慧,书写好中国方案

最近一些年以来,西方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没有出现很大的实质进步,特别是当下,由于世界性的经济危机,欧美各个发达国家的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同行们面临着严峻的经费短缺,很难开展大规模调查和研究工作。相较而言,由于经济的稳步发展,中国正在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弱国,逐渐发展成为一个现代化强国,中国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同仁们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在全世界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领域的地位和作用也越来越重要。这正是中国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发展中新兴的学术增长点。

习总书记在“7.26”重要讲话中还指出:新的发展阶段意味着社会主义在中国焕发出强大生机活力,并不断开辟发展新境界,意味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拓展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途径,为解决人类问题贡献了中国智慧、提供了中国方案。“中国智慧”“中国方案”不但跟中国有关,也跟西方发达国家有关,还跟世界各国的发展中国家有关。“中国智慧”“中国方案”的最终实现,不但可以使中国变得繁荣昌盛,而且将使中国在世界体系中从边缘走向世界舞台的中心,从配角变成主角之一,并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面对21世纪,中国该用何种态度来看本国文化?如何看待本土文化与异域文化之间的关系?费先生指出,“文化自觉”的意义在于,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其文化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 ,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费孝通:《关于“文化自觉”的一些自白》,《学术研究》2003年第7期。费先生还指出,只有在了解自己文化的基础上进行跨文化的比较与对话,才能获得一种高度的“文化自觉”,消除文化之间的偏见和误解,达到“美美与共”的文化宽容境界,形成和平共处的人文价值观。*费孝通:《反思·对话·文化自觉》,《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中国是世界大国之一,我们应该采用新型的全球观:站在国际关系新格局的高度,从中国与西方发达国家的关系、中国与全球的关系两个角度来分析,客观地看待中国与相关国家正在共同打造政治互信、经济融合、文化包容的利益共同体、命运共同体和责任共同体。在此情况下,我们应该既要有“文化自觉”,更要有“文化自信”,在国际上讲好“中国智慧”“中国方案”。

第一,要客观地理解和看待中国与西方发达国家之间的复杂关系。以笔者多年在欧美国家生活和考察的经历来看,西方发达国家的现实状况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强、那么好,然而,国内外一些持有或赞同新自由主义、新殖民主义等观点的学者,却将西方国家视为人间的正道,描绘为世界的梦想天堂。笔者认为,他们所持有的这种以西方为中心的崇洋媚外观点,是不可取的。中国与西方发达国家之间的关系,不只是对立或同化这种简单的二元关系,而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多元关系。一方面,两者之间的关系既不是对立,也不是同化;另一方面,两者之间的关系既有对立也有同化,还有并列和联结等。其中,中国需要在与西方发达国家的求同存异中谋求双方共同的发展。比如,中国倡导设立的“亚投行”,*中文全称为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简称AIIB),是一个政府性质的亚洲区域多边开发银行。成立宗旨是为了促进亚洲区域的建设互联互通化和经济一体化的进程,重点支持基础设施建设。总部设在北京,法定资本1000亿美元。截至2017年5月13日,有77个正式成员国。创始国中就有不少西方发达国家。又比如,2017年9月初,在厦门举行的金砖五国峰会通过了一份宣言显示:以前由西方发达国家主导的“旧全球化”正在被改写;作为新兴国家,中国与其他金砖四国一起正在带领一批发展中国家,共同倡导“新全球化”。*金砖国家峰会是由巴西、俄罗斯、印度、中国和南非5个国家(其英文单词简写为“BRICS”)召开的会议。2017年9月3~5日,金砖国家领导人第九次会晤在中国福建厦门举办。

第二,要清楚地了解中国与发展中国家(包括亚非拉各个西方前殖民地国家、俄罗斯等前社会主义国家)的关系,因为中国周边一些国家存在着中国威胁论的防范心理。然而,让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不是一个只在中国境内的梦想,它同时也是一个在世界范围内的强国之梦。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很多人所谓的“全球化”,其实是以欧美发达国家为中心的世界体系,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在世界的中心,其他国家包括中国,处于世界体系的边陲或半边陲地带。从目前的全球格局来看,中国正在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弱国逐渐发展成为一个经济大国,在全世界的地位和作用也越来越重要,已成为一个需要对全世界担负一定责任的大国。我们需要重新解释“全球化”。在2017年5月胜利召开的“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之后,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已成为实现“中国梦”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不但是中国自身的发展需要,也预示着新一轮全球化进程的开启。这一轮的全球化不再以欧美发达国家为主体,而是以中国为倡导者,世界各国来参与。“一带一路”倡议使得实现“中国梦”,既基于中国,又超越中国;不但可以让中国调整经济结构,变得更加富强,而且可以带动一大批亚非拉发展中国家(涉及65个国家和地区的44亿人口),实现它们自身走向繁荣之路,以消除一些发展中国家对中国崛起和威胁的戒心。

在当今多元文化并存的国际环境中,面对中国与外部世界的新型关系,中国不可以再奉西方文化为尊上,必须要有坚定的中国之“文化自信”,才能在不同文化的对比和互动中稳住根基,获得中国“文化自信”的底气和国际对话的平等地位,增强中国自身发展的能力,坚定中国的道路自信、制度自信和理论自信,在国际上讲好“中国智慧”“中国方案”。

四、结 语

中国正在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弱国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全面小康的大国,在全世界的地位和作用也越来越重要。现如今,中国仅有“文化自觉”是不够的,更应该有“文化自信”。有了“文化自觉”,才能有“文化自信”;有了“文化自信”,才能有“文化自强”、“文化创新”。在多元文化并存的当今世界,只有做到“文化自信”,才能在不同文化的对比和互动中获得文化选择的能力和地位,继而增强自身文化转型的动力和文化创新的能力。

当下,由于世界性的经济危机,欧美各国的学术同行面临着严峻的挑战。然而,当今中国经济增长和社会发展逐步呈现出蓄势待发的新气象,中国的学术同仁们因此获得了一个百年难遇的发展良机。中国的学术研究如果对中国自身的历史问题和现实需求解决得好,不但对我国的发展有现实意义和学术价值,也会给其他发展中国家和地区以深刻的启发。面对百年难遇之大变局,我们已经有所作为,还应该大有作为。笔者衷心希望:“50后”“60后”这批成熟的老一代学者与“70后”“80后”这批新一代学者甚至“90后”学人一起,共同努力,最终实现我们共同的文化思想目标:反思中国的历史遭遇与现实状况,面对中国与世界的新型关系,以坚定的“文化自信”,深入探讨中国百年未有之经济社会结构全面转型。通过国内外的各种场合与媒体,写好和讲好中国智慧、中国故事,最终形成一些既是中国特色又对全世界有贡献的理论和学派。如此,中国的文化思想就有了世界性,才会赢得国际学术同行的真正尊重。

(责任编辑 陈 斌)

From“CulturalConsciousness”to“CulturalConfidence”:TheHistoricTurnofChineseCulturalThought

ZHANG Jijiao

Since Prof.Fei Xiaotong put forward the idea of “cultural consciousness” in 1997, 20 years have passed. In these years, China has developed from a poor and weak country into a moderately prosperous and powerful country. With its international position being enhanced, China is playing an increasingly important role in the world. Since the 18th National Congress of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CPC) in 2012, Xi Jinping, Secretary-General of CPC, has stressed the importance of “cultural confidence” for several times.“Cultural confidence” is an embodiment of China as a strong country. From “cultural consciousness” to “cultural confidence” not only represents the deepening cognition and action of the Chinese people but also a historic turning point of Chinese cultural thought. As China is faced with the greatest changes over the past 100 years, it is not enough for us to have only “cultural consciousness”. We need to have “cultural confidence” even more.“Cultural consciousness” is the basis of “cultural confidence”, and “cultural confidence” is a higher requirement for “cultural self-consciousness”. Not until we have “cultural confidence” can we properly answer the question of where Chinese culture has come and where Chinese culture is going. In a world of multi-cultural coexistence, only when we become culturally confident can we be motivated to promote Chinese cultural transformation, improve our ability to innovate culture in comparing and contrasting our culture with and interacting with other cultures in the world and finally fulfill our common cultural thought.

cultural consciousness, cultural confidence, cultural thought, Chinese wisdom, Chinese blue print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创新工程项目“多民族国家的社会治理”(2016~2020)阶段性成果

张继焦,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民族社会研究室主任、研究员,国际人类学与民族学联合会副主席,中国民族研究团体联合会副会长。

C91

A

1001-778X(2017)06-00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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