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构”的“他者”:西方媒体对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话语表征
2017-11-18刘敏
刘 敏
“共构”的“他者”:西方媒体对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话语表征
刘 敏①
在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报道方面,西方媒体通过缺省报道背景、主题脸谱化、突出负面形象、图文高度概括化、报道对象缺失、标题污名化、标签化隐喻、惯常话题设定等,形成对中国游客“他者化”的话语表征。西方媒体报道相关事件时均着意突出中国政府所拥有的话语权力,而弱化“中国游客”和旅游利益相关者的声音,作为被叙述主体的不文明游客呈现失语状态。同时,西方媒体新闻报道的信息源大部分来自中国媒体,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西方媒体语境下的中国游客是中西媒体“共构”而成的“他者”形象。
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他者;新闻框架;西方媒体
一、问题的提出
近年来,有关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负面形象及其影响,在新闻媒体中得到持续的关注和发酵,而在学术领域,国内学者及以华裔为主的海外学者对此问题也做了回应。现有探讨大多囿于分析中国旅游不文明行为的成因和应对策略,习惯于从文化差异、法律制度、社会心理、国家形象等角度进行剖析,针对不文明行为的规制仍寄于社会道德观念的提升。*相关研究可参见陈 波《不文明旅游行为产生的原因与对策》,《管理观察》2015年第2期;陈 蕾《从文化差异角度看出境旅游中的不文明行为》,《皖西学院学报》2013年第4期;柯罗妮娜《不文明旅游行为的法律规制问题探讨》,《九江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15年第2期;姜先行《从社会互动规则看中国公民的出境旅游及公民素质提升对策——从“中国公民出境旅游文明行为指南”说起》,《特区经济》2007年第7期;张国栋,李祝舜《旅游者自主性非生态行为的心理学分析与治理对策》,《桂林旅游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年第2期;郭鲁芳,张 素《中国公民出境旅游文明与软实力提升研究》,《旅游学刊》2008年第12期。而站在游客整体形象建构的角度,针对社会舆论形成的对中国公民海外旅游不文明行为的道德讨伐和深刻反思,有媒体承认,大多数中国游客的言行表现大方得体,发生恶性不文明事件的情况非常少见,应该避免把中国游客“妖魔化”。*蔡华锋:《报告:中国游客恶性不文明事件比例低于万分之一》,《南方日报》2015年1月7日。与此相关联,有研究通过检索国外文献信息,发现并没有“大量”媒体报道中国游客的不文明行为,相反,主要是国内舆论常常感性地斥责国人。*李 艳,程绍文:《关于“文明旅游”研究的认识、探索与反思》,《旅游学刊》2016年第7期。同时,有研究借用“他者”概念,就美国《世界日报》对中国游客不文明现象的报道进行了分析,阐述了西方媒体将中国游客建构成不文明、素质低的形象,从而在受众心中形成了某种偏见和刻板印象的结论。*王安燕,张菊兰:《西方媒体报道中中国人的他者景观——以中国游客的旅游形象为例》,《视听》2016年第7期。这些研究中的“他者”的理论视野,为进一步研究西方媒体对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提供了一个有效的分析视角,但仍需完善。因此,本文拟以西方主流媒体对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新闻报道作为研究对象,将问题聚焦于:西方媒体在实际的报道中是否存在对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他者化”的倾向?如果确有事实存在,那么这种他者化的过程是如何实现的?而面对这一文明旅游“瓶颈”,问题所关联的各方应该采取何种策略和应对措施?就此,2016年12月25日至2017年2月28日间,笔者使用google搜索工具分别以“Chinese tourist”“improper”“deviant”“bad behavior”作为关键词进行不间断搜索,在排除重复文本、与主题无关的文章,以及非官方媒体*根据本文的论题视野的要求,为保证样本的可靠性和影响力,本文将样本选择范围设定为以网络文本形式呈现的包括通讯社、报纸、广播、电视、杂志、网站多种媒介形式的西方主流官方媒体,而不包括个人博客、私人网站、西方非主流官方媒体以及亚洲媒体。由于关于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报道集中在2013年和2015年,因此,连续的搜索呈现的结果基本一致,确保文本信息饱和。的报道后,统计出相关报道的信息总量为50条,其中,2013年15条,2014年4条,2015年21条,2016年10条。这些信息分属不同国家的媒体(美国28条,英国18条,加拿大2条,澳大利亚和爱尔兰各1条),涉及不同的媒体机构类型(报纸32条,广播8条,网络3条,杂志2条,通讯社4条,电视1条)。
二、“不文明”旅游者与媒介中的“他者”
(一)“不文明”旅游者界定
中西学界对旅游者不文明行为的关注具有显著的差异性,但是,概念的杂糅和重叠似乎是普遍存在的事实。在国内学者对此的定义中,一是认为它是一种“非道德行为”,*田 勇:《旅游非道德行为与旅游道德塑造》,《桂林旅游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9年第2期。这主要是以社会主义道德规范作为判定旅游者道德与非道德行为的基准;二是认为它是一种“道德弱化行为”,是旅游者在旅游活动中表现的介于正常、适当行为与违法、犯罪行为之间的,对旅游地资源、环境、居民、其他游客,甚至自身造成不良影响的行为;*胡传东:《旅游者道德弱化行为的推拉因素与形成机制》,《重庆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5期。三是将这种行为概念修正为“道德行为失范”,*王寿鹏,旷婷明:《从旅游者不文明行为到旅游者道德行为失范—旅游者道德行为连续体模型的构建》,《旅游学刊》2011年第2期。从而,将旅游不文明行为从社会公德领域拓展到了社会秩序与规范领域。由此,游客在旅游过程中超越道德范畴的行为,例如从事卖淫嫖娼、吸毒贩毒、结伙斗殴、寻衅滋事,以及刻划、涂污文物古迹等行为,也自然被归类为旅游者的“道德行为失范”。囿于“旅游者不文明行为”概念的不确定性,更多的国内学者采取“悬置”概念的辨析方式,直接论及针对行为本身的原因和对策,但是这种回避问题的方式无法揭示旅游者不文明现象的本质,因而实际上失去了对该问题研究的逻辑前提。*李 敬:《国内游客不文明行为研究评述》,《管理学刊》2012年第5期。截至目前,欧美学界尚未有以“不文明行为”为关键词的相关文献和研究。究其原因,有研究认为,这一问题在很大程度上已纳入其他学科领域的研究视野中,而旅游学界对此暂未提供有力的研究框架和理论解释。*李 艳,程绍文:《关于“文明旅游”研究的认识、探索与反思》,《旅游学刊》2016年第7期。但是,由于制度文化与旅游场域的差异性,西方学界对此现象的研究总体呈现出内涵宽泛、分支成果丰硕的局面。一是关注“游客”与“顾客”的不当行为,从而形成两条互相替换或重叠的主线。如“游客破坏行为”(vandalism)、“游客越轨行为”(deviant tourist behavior)与“顾客非正常的行为”(dysfunctional customer behavior)、“顾客越轨行为”(deviant customer behavior)、“顾客欺骗行为”(jaycustomer)、“顾客不当行为”(consumer misbehavior)都是游客不文明行为的平行概念。二是泛化了旅游情境下的不当行为。如,Natan等人从精神动力社会学的视角来解释越轨旅游者行为,把与饮酒相关的暴力行为、性旅游、公共场合性侵犯、足球流氓、极限冒险、离经叛道的漫步、耶路撒冷综合症、毒品旅游都被明确地划定为旅游情境下的越轨行为范畴。*NatanUriely,YaelRam,AyalaMalach-Pines, “Psychoanalytic Sociology of Deviant Tourist Behavior”, Annals of tourism Research,vol. 38,issue 3, July, 2011.三是偏向于对某一具体旅游场域下的不当行为的深入研究。例如性旅游(同性恋旅游)、毒品旅游、博彩旅游等鲜有国内学者涉及的领域。总之,中西学术界对“旅游者不文明行为”的认识、方法上的差异并不存在孰对孰错,反而显示出学界对“文明旅游”概念的确认尚未得以完成,*李 艳,程绍文《关于“文明旅游”研究的认识、探索与反思》,《旅游学刊》2016年第7期。对旅游情境下的不当行为的内涵、本质、边界、动因等一系列问题需要做进一步探求。
(二)“他者化”和新闻框架
最初起源于黑格尔和萨特的“他者”(the other)的概念,在西方后殖民批评理论语境中,强调的是西方人主体性的“自我”(Self)确认,是以西方为中心的意识形态对东方这个“他者”进行的边缘化和从属性的过程,即当代文化研究之父、英国文化理论家斯图亚特·霍尔(Stuart Hall)所认为的“他者化表征”。*[英]斯图尔特·霍尔:《表征:文化表意与意志实践》,周 宪等编,徐 亮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6页。这一文化表征系统承认社会是被特定的社会语言、政治和文化建构的事实,认为“他者化”的形成是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文本任意篡改、删节、添加的结果,且对弱势群体造成“他者”形象刻板化,使其自然化、合法化,背后则形成了隐形的权力差异和话语不平等。正是如此,“他者”理论从单一的政治视角走向了社会、文化等多元关系的发展,而媒介中的“他者”研究,正是在这一理论背景下成为关注话题的。在传播学研究中,新闻框架的建构是媒体通过日常的新闻报道来认知和解释世界的一种工作方式,*T. Gitlin, The whole world is watching: Mass media in the making& unmaking of the new left. 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80.这种框架使得某些看法或者个体的意义被固化,从而形成自我的“他者”形象固化的过程。因此,借鉴新闻框架理论研究西方媒体对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报道是否呈现他者化内容,对于探究西方媒介定型的生产机制和逻辑评价具有重要意义。就此,学者们提出了不同的新闻框架设置,其中,坦卡特(Tankard., J.W.)提供了11个指示组成的“框架列表”:新闻标题、新闻图片、图片说明、新闻导语、消息来源、引语的选择、引语的强调、文章所属的系列标识、数据和图标、结论等。*Tankard, Jr., J.W. , “The Empirical Approach to the Study of Media Framing”, in Reese, S. D., Grandy, O., and Grant, Jr. A. E. (eds.) (2001), Framing Public Life: Perspectives on Media and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Social World.Mahwah, NJ: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 pp.95~106.臧国仁提出了新闻框架的三层次结构:第一个层次是媒介的生产,即媒介反映什么样的现实;第二个层次是媒介如何建构规范影响受众认知;第三个层次是通过文本如何分析话语和意义。*臧国仁:《新闻媒体与消息来源——媒介框架与真实建构之论述》,台北:三民书局,1999年,第152页。本文借鉴上述有关媒体生产的框架列表和结构,采用内容分析法,对所采集的信息文本建构类目,设立了3大维度10个测量指标(见表1),即文本生产(新闻主题、新闻来源、配图来源、评论与分享)、文本规范(新闻体裁、图文相关性、引语选择、信息源身份)、文本分析(新闻态度、标题态度);针对每一个测量指标又进一步做了分类、编码和类别说明。在编码过程中,两名编码员按照编码规则统一训练,尽量避免主观意志卷入并进行非讨论式的编码,信度有效可靠。
三、旅游者不文明行为“他者化”过程
(一)新闻报道生产反映“他者化”的现实
1.新闻背景缺失影响新闻真实性
新闻真实性的要求是新闻的五要素(即5W,when、where、what、why、who)都必须经得起核对。在所选择的50例信息中,从新闻来源上看,采写9例,编写25例,转载2例。从文章配图来看,14例的配图是媒体原创,22例的配图注明了转载(新闻媒体16例,自媒体6例),14例的配图没有明确出处。从信息的评论和分享情况来看,有17例信息被多次分享或评论,其中只有6例文本的评论或分享次数超过100次。大量非采写的报道和未注明的配图表明,西方媒体对于“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报道并非是记者采访得到的“现场事实”,新闻的事实性、过程性、有限度性、即时性存在不够具体,语言含糊笼统的情况,因而新闻的真实性大打折扣。
表1:框架理论下的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编码
2.报道主题“脸谱化”呈现焦虑政府
新闻报道主题是新闻报道的中心思想和基本观点,在新闻中起到主导作用,体现记者的见解、意图和倾向。文本的50例新闻报道主题的数量占比分别为:“政府措施”(42%)、“不文明行为表现”(22%)、“不文明行为的原因”(18%)、“不文明行为的评价”(13%)、其他(5%)。占最大比重的“政府措施”的主要内容,是指中国政府或旅游目的地政府发布的、一系列针对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措施或相关事件,如:(1)2013年5月16日,中国国务院副总理汪洋在贯彻实施《中华人民共和国旅游法》的电视电话会议上批评部分中国游客的海外不良表现。(2)2013年5月28日,中国国家旅游局发布了《中国公民国内旅游文明行为公约》和《中国公民出国(境)旅游文明行为指南》,提倡文明旅游。(3)2013年10月,中国国家旅游局策划的《文明旅游出行指南》出版。(4)2014年9月,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对马尔代夫访问时,对中国公民海外旅游提出要求。(5)2015年3月,泰国清迈拟派发旅游手册,敦促中国游客文明出游。(6)2015年5月14日,中国国家旅游局制定《游客不文明行为记录管理暂行办法》(以下简称“黑名单”)等。在“政府措施”文本中,近半数新闻是从政府立场向中国游客发出号召、敦促、批评不文明行为的举措和规定。这一部分文本内容虽然具有权威性,但是文本中多次使用“complained”(抱怨)和“admonished”(告诫),并且还多次提到中国政府对不文明行为的担忧“The government has grown concerned about…”(政府高度关注……),从而把中国政府机构“脸谱化”为一个焦虑不堪、深受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之扰的“他者”形象。
3.突出负面形象缺少人文关怀
参考以往文献和法律法规对游客不文明行为的分类,本文归纳出6种类型及其数量占比为:(1)破坏环境卫生(47.9%),按照比例依次包括喧闹、插队、自助餐抢食物、乱扔垃圾、“小孩子在公共场合便溺事件”“洗手盆或广场洗脚事件”、吐痰、厕所卫生问题(蹲在坐便器上/弄脏卫生间/不冲厕)、放屁和打嗝、吃饭发出声音、挖鼻孔、公共交通脱鞋;(2)违反公共秩序(18.9%),按照比例依次包括“泰航飞机泼热水事件”“殴打日本便利店店员事件”“飞机上争吵和斗殴事件”“偷拿酒店东西行为”“其他争执事件”;(3)破坏文物古迹(14.2%),按照比例依次包括“埃及金字塔刻字事件”“其他刻字事件”“泰国踢钟和爬红军雕像事件”;(4)非礼待人行为(8.1%),按照比例依次包括不正当拍照行为、不尊重当地习俗、扔糖果给朝鲜小孩、不符合当地习俗的行为(服装/饮食/驾车);(5)破坏生态环境(5.7%),按照比例依次包括拿走珊瑚等当地资源、吃濒临灭绝的动物、涉嫌虐待动物的行为、破坏樱花拍照行为;(6)损坏公共设施(5.2%),主要是“游客打开飞机紧急舱门或滑梯事件”。而就西方媒体披露的中国游客的不文明旅游新闻事件来看,所占数量比分别为:“埃及金字塔刻字事件”(11.4%)、“泰航飞机泼热水事件”(6.6%)、“小孩在香港街头便溺事件”(6.2%)、“殴打日本便利店店员事件”(3.8%)、“其他飞机上争吵和斗殴事件”(3.8%)、“游客打开飞机紧急舱门或滑梯事件”(5.2%)、“泰国洗手盆洗脚事件”(2.8%),可以看出,与搭乘航班相关的冲突事件最为集中(数量占比15.6%)。无论是破坏环境卫生行为还是飞机冲突事件,旅游者不文明行为的发生常常处于身心机能与周遭环境相遇的情境下,也就是说,一方面,个体在任何空间都需要得到满足的动物性的放松,*樊友猛,谢彦君:《具身欲求与身体失范:旅游不文明现象的一种理论解释》,《旅游学刊》2016年第8期。例如打嗝、挖鼻孔、上厕所等;另一方面,以飞机为代表的密闭空间会加剧个体的压力感和失控行为的发生,即它往往是旅游者在正常的具身体验需求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的一种身体失范本能。而报道内容的分析文本部分,基本没有关注到游客自身的身体需求和外部设施等因素,只是一贯强调游客的失控、粗俗、暴躁等负面形象。例如,在描述“泰国飞机上为泡方便面而引发的泼热水事件”时,多次使用“brawl”(大喊大叫)形容乘客暴怒的言行,并用“noodle rage”(面条愤怒)“标签化”整个事件,缺少情境化阐述和人文关怀精神。
(二)新闻规范设置反映“他者化”的价值观
1.图文抽象概括新闻事件全貌
从报道题材上看,动态消息有25例(数量占比50%),深度报道有17例(数量占比34%),评论文章有8例(数量占比16%)。从57张配图与文本的相关性来看(个别文本有2张以上配图),直接反映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图片12张,其余46张图片为不文明行为的中国游客出游题材照片,或是与新闻文本不相关的配图。新闻来源和文本配图大多来自转载或编写,这对于身处网络时代的大众媒体而言似乎成了自然之选。从图文相关性来看,多数图片的题材与不文明行为没有相关性,且有很多照片被不加说明地反复使用。这种对文本和配图的处理方法形成了对“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典型化表征方式,将不文明行为的照片变成了符号,将具体的事件弱化其偶然、特定的变量后,使之变得抽象、具有象征性。*VassilikiLalioti, “Photographing ‘the other’: Immigration and New images of the Greek Ethnic ‘Self’”, Visual Anthropology,vol,18,no.5,2005.报道中,采用直接语的新闻报道有22例,采用间接引语的新闻报道有28例。10余则新闻报道同时使用了两种引述方式。但是就直接引语使用情况来看,引述采访对象没有姓名、职务等细节,这种“说”也是一种含糊化的“说”,往往就是记者自己的意见和看法,其可信度和权威性受到削弱。从新闻报道的客观性来衡量,消息和深度报道占大多数,表明西方媒体从业者能够平衡、深入、全面地报道中国游客的不文明行为。但是通过文本的语境分析得出,90%以上的文本不是源自于第一手材料,新闻记者没有参与到实际的事件采写中来,而只是事件的远距离观察者。西方媒体中的中国游客的不文明行为被7例主要新闻事件、10多张直接相关的图片高度概括,缺乏对故事背后的逻辑和线索的深入发掘,从而忽略了他者的多样性、故事性和深刻性。
2.报道对象缺席成为失声群体
新闻来源是获得新闻事实的重要途径,是判断新闻报道真实性的方法。对文本的信息源进一步编码分类(见表2),按照文本数量占比位于前列的是国内政府/官员(占比20.5%)、国内网民(占比15.8%)、国内大众媒体(占比12.6%)、国外大众媒体(占比11.6%),由此可以看出,西方媒体对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报道的信息源主要来自于中国政府、国内网民和国内媒体。除了国内媒体作为信息源的一部分,中国政府和国内网民的声音也常常通过国内媒体采写后呈现出来,占据重要比重。此外,文本中11.6%的信息源来自国外媒体,但是由于事件内容本身与中国高度相关,并且从报道内容上看鲜有记者现场采访的第一手信息,因此本文对这一比率存疑。新闻框架中报道对象的在场与缺席涉及报道对象的话语权问题。作为叙述主角的不文明游客(即行为当事人)仅占1.1%,与之密切相关的“国内游客”(7.4%)、“国外旅游经营部门/从业者”(6.3%)、“国外游客/居民”(5.3%)、“国内旅游经营部门/从业者(3.2%)”的比例总共22.2%,与国内政府/官员(20.5%)的比例相当。本应成为叙述主角的旅游不文明行为的涉事者成为被叙述者,西方媒体通过删减旅游不文明涉事者在新闻文本中的行动内容,弱化与之相关的“国内游客”和旅游目的地利益相关者的立场和声音,建构起了这些角色的弱势地位和“差异性”。
(三)新闻话语分析反映“他者化”的隐喻
1.标题污名化调动负面情绪
通过对文本标题进行词频统计,频率较高的是“Chinesetourists”(中国游客)、“Abroad/overseas”(国外/海外)、“bad behavior”(坏的行为)、“badly manners”(糟糕的举止)、“obnoxious”(讨厌的)、“rant”(大声责骂)、“unruly”(不守规矩的)、“embarrassed”(尴尬的)、“warned”(被警告)、“ugly”(丑陋的)、“abusive”(恶言的)、“stealing”(偷盗)、“messy”(肮脏的)、“misbehavior”(失当行为)、“usurped”(夺取)、“tolerated”(忍受的)等,文本标题大量使用带有较强负面情感的形容词,以及被动语态来描述中国游客行为以及令人讨厌的感受,带有很强烈的主观色彩。纵观新闻报道的内容基调及受众接受报道后的反应,通过采用3名编码员(1名英国人、2名中国人)对新闻标题和新闻报道分别打分*对新闻标题和新闻内容的判定级别都采用了1分~5分制,代表了从高正面到高负面。对新闻标题的态度判断主要通过词性(动词、形容词、副词、名词等)所表达的正面或者负面的情绪。对新闻内容的判断则主要通过全文的报道基调和受众反应来综合考虑。的方式,然后取平均值,再比较标题与内容在报道态度上的差异性。整体来看,就新闻标题与新闻内容的态度相比较而言,新闻标题对中国游客的批评、丑化和贬低情绪更为强烈,明显比新闻内容的态度更为负面。与此同时,本文中既通过结论式的话语形成了刻板化的中国游客集体群像(例如“中国游客粗俗形象到处可见”),又从东道主国家的视角来强调中国游客的负面形象(例如“泰国咬紧牙关笑迎中国游客”)。在西方媒体的新闻框架下,通过负面关键词的重复使用,片面事实的简单聚合和判断,强化了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烙印,使得中国游客被含蓄地再现为“他者”。
表2:新闻报道中信息源构成及编码
2.标签化“美国人”隐喻欧洲价值观
50例文本中,共有12次提及20世纪60年代饱受诟病的“丑陋的美国人”形象:“傲慢、霸道、粗俗、暴发户、优越感十足”。20世纪60年代,来自中西部地区的美国人穿着短裤和花衬衫闯入卢浮宫喧哗,在餐厅里点可乐而非葡萄酒也备受非议。然而,来自澳大利亚、日本、韩国、台湾等国和地区的游客因为常以旅游团形式出游,而招致同中国游客一样令人厌恶的名声,相继成为被嘲笑和标签化的对象。但是,这种贬损似乎是基于对一个经济政治实力迅猛增强后的国家的担忧和愤恨之举。20世纪70年代,在英国的电视节目中,怀揣大把马克的德国人成了被嘲弄的对象,原因是既不幽默又言谈举止略显傲慢。而日本游客被嘲笑的原因则是因为他们到处拍照。由此可见,文本突出刻画“丑陋的美国人”之时,实际上表达了欧洲人(尤其是英国人)在旅游情境中对权力和财富的价值观念,是把自己(我者)在与其他国家游客(他者)放在世界旅游业道德发展的视域下,对“何为文明”这一话题进行辩解和较量的过程。文本中公开承认,这种批评和比较是一种偏见,但是却不失时机地通过隐喻的方式,将中国游客与美国等国家的游客建立起联系,并化约为一种术语加以传播,这种以隐喻方式提供的信息是主观的和隐晦的。中国游客在中国国力日益增强的时候走出国门,东道主一方面从中国游客身上赚得盆满钵满,另一方面却又心生厌恶和抱怨。
3.设置惯常话题质疑中国政府
在我们所搜集的文本信息中,西方媒体的报道基点从“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泛化到“环保”“腐败”“个人隐私”等有关中国社会的诸多话题。这样一来,一是把旅游“黑名单”理解成为“公开羞辱机制”(publicly shaming),强调不确定性和无效性(it is unclear whether the name-and-shame campaign has had a positive effect……);二是把中国政府出台的一系列法规描绘成“家长式”的粗暴干涉(pamphlet paternalism or parental lectures)行为。三是通过涉及环保、腐败等社会问题来调动政治情绪。尽管以上内容的文本篇幅不多,但是这种质疑、泛化的腔调,无疑是西方媒体对中国报道所惯用的话语基调。
四、“共构”下的中国游客的“他者化”表征
西方媒体话语权力的生产过程,既是话语强国主导“他者”身份建构的过程,同时,也是一种意识形态再现的过程,话语权力主体通过身份建构,诱导大众潜移默化地认同身份背后所隐藏的政治观念、价值判断、评判标准等,并以此为基础实现对话语客体的控制。*袁三标,陈国栋:《西方话语权力生产背后的意识形态逻辑探究》,《思想战线》2013年第1期。媒体话语表述延续了传统话语空间关于这一话题的讨论,将中国政府、中国媒体和中国网民的话语场域想象成为公共话语空间,主要构成的新闻事实有:中国某官方媒体刊文提醒“让游客们注意他们的野蛮行为”(behaving like babarians);中国游客录制的视频怒斥了同团队游客偷拿当地木头的行为;中国国家电视台投放了一则将中国人模拟成熊猫的广告(be a good panda, be a good tourist),形象地演绎了中国人在世界风景名胜地所表现出的不良习惯;西方媒体最热衷报道的金字塔刻字事件。但是,在经由西方媒体转载或编写之后的报道中,中国旅游者的形象却受到了不平等的对待:一方面,报道忽略新闻背景和割裂事实细节,只聚焦不文明行为本身,而对整体事件断章取义;另一方面,西方媒体的新闻写作偏爱通过报道主体的“个性特征”来激起愤怒、悲伤或惊讶的情感,如多次使用“咆哮、病毒传播、谴责”(rant/go viral/tongue-lashing)等指责中国游客的负面词汇。从而在具体的文本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粗鲁、没有教养、不守规矩的中国游客形象,他们不但没有参与到政府、媒体和网民三者之间的话语讨论中,而且还集体失语,任由大众媒体和网络舆论标签化和差异化,成为一群被观察、被描述、被评论的客体对象。这种标签化的报道,无疑忽略和排除了有关中国网民倡导理性围观的反思、拍照上传不当行为的游客的自省、中国政府试图纠正和改善不文明行为的决心等事实的存在。
媒介话语的生产是按照一定程序被控制、选择、组合和再传播的过程,是权力关系运作的产物。深入挖掘文本数据,我们发现,此系列文本中的西方媒体关于“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报道的信息源,主要来自于中国政府、国内网民和国内媒体三个主体,接近总比例的1/2(见表2)。国内政府、国内网民、国内媒体三个信息源根据自己的理解、欲求、思维模式、价值判断建构着中国旅游者。这个过程,实际上是中国人对中国游客的自我认知和塑造过程。政府和网民两个信息源,隐匿在西方媒体对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话语表征中,悄然表达着对不文明行为的价值判断。而此文本中的国内媒体具有双重身份,既为西方媒体编写的新闻提供具体的信息源,又为西方媒体总体把握叙事标准提供重要参考依据。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媒介本身就是一个制造“他者化”的镜像,无关西方还是东方,而是性别、种族、阶层、族群等方面差异性的呈现。在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初期爆发阶段,中国媒体报道的中国游客被天然地塑造成为缺乏素质和教养的集体形象,与西方游客形成差异性的区隔。当西方媒体大量采用中国政府、网民、媒体的信息源的时候,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就被以极其巧妙、隐蔽、模糊的方式被初次“他者化”。在第二阶段的“他者化”过程中,西方媒体则以西方世界的价值观和媒介意识形态策略,将某些表面上纯粹的材料进行进一步的加工选择、主观阐述,经常性地以陈述者的姿态,让中国游客(尤其是涉事者)处于被动的、被压抑的、被观照的从属地位,处于话语权力的另一端。由此可以看出,西方媒体语境下的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实际上是西方媒体和中国媒体“共构”而成的“他者化”表征。
五、结论与思考
在新闻事件的国际传播中,中西媒体的跨界文化互通和对话,既有利于国家形象的塑造,又是传播的本质回归。西方媒体对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他者化”模式,常常让整个事件充满了模糊性和刻板化。这就寄希望于破解西方的大国主义、民族中心主义所产生的认知心理模式,让西方媒体在关注中国游客之时,结合中国的现实和文化语境进行客观报道。更为重要的是,国内媒体对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的报道,应避免刻意渲染和夸大事实,要让当事人和旅游者发出声音。消除公众质疑,回应网民关切,避免对中国政府和舆论导向报道的单项推断和误读误判,从而改进对中国游客不文明行为关注的方式和角度,为中国游客的形象塑造争取更为有利的国际舆论环境,努力实现跨国跨文化沟通的正常秩序和双向互动。
更为重要的是,旅游研究者应该从学理上思考以下几个问题:
首先,把“大众话题”变成“学术问题”。旅游学者应该探讨“不文明旅游”的定义、本质、诱因、影响等因素,以及探讨与不文明行为相关的越轨行为、偏差行为、非道德行为与不文明行为概念之间的内涵和外延是什么?彼此的关系如何?中西方关于此类现象的研究现状和研究方法如何?这一大众话题亟待在旅游学研究领域寻求更为有效的研究框架和理论解释,从而将之深化为学术问题。
其次,把道德批判变成探寻游客人性需求的视角。从“行为—心理”研究维度,寻求游客失范行为和旅游体验,日常生活与旅游情境下的游客失范行为的理论创新,不仅可以规避无力量的道德呼唤和网络舆论围攻,也可以从具体服务措施改良和心理疏导层面,进行具有实际操作性的尝试。
再次,把群体标签化变成对旅游情境的探索。“个体或群体交往本身就是复杂的善恶交织”,不同国家、地区和族群之间,甚至同一国家不同区域的人群之间,多少存在歧视和偏见。*李 艳,程绍文:《关于“文明旅游”研究的认识、探索与反思》,《旅游学刊》2016年第7期。然而,一个现象背后的因素是多方面的,政治、经济、阶层、文化、种族、媒介等,都会使得这种行为的关联人群被标签化和污名化。因此,从社会情境和旅游情境中展开对个体的本土化研究,才能避免粗暴归类和妄下论断。
致谢:作者于2017年5月24日在桑德兰大学(University of Sunderland)的”Border Crossing& Interconnections”学术研讨会上就本文内容做专题交流报告,得到Donna Chambers教授的建议与指正,特致谢忱。
(责任编辑 甘霆浩)
A“Conspiracy”AgreementbetweentheWestandtheEast: “Otherness”ConstructionofChineseTouristsintheWesternMediaundertheNewsFrame
LIU Ming
Based on content analysi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news frame, this paper focuses on the otherness construction of uncivilized Chinese tourists in the Western media. It has been found that the Western media construct the otherness by reporting without background information, stereotyping, highlighting negative images, using highly graphic generalizations, portraying without the subject, stigmatizing, labeling with metaphors and focusing on the usual topics. In their reports, the Western media spotlight the discourse power of the Chinese government but weakens the voice of the Chinese tourists and tourism-related people. As a result, the uncivilized tourists, who should have been their own narrators, have become voiceless. Meanwhile, most of the news resources of the Western media come from Chinese media. Thus, in a sense, the Western and Chinese media have “conspired” to create the otherized images of uncivilized Chinese tourists.
Chinese tourists, uncivilized behavior, the other,news frame analysis, Western media
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重点项目“云南边疆民族文化旅游地区旅游越轨行为调查及社会控制研究”阶段性成果(2013Z163C);国家留学基金项目资助(201600930002)
刘 敏,东北财经大学旅游与酒店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英国德比大学访问学者,《云南警官学院学报》编辑部副编审(辽宁 大连,116025)。
F590-05
A
1001-778X(2017)06-005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