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视角与后马克思社会批判理论的建构
2017-04-11卓承芳
卓承芳
(1.东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0;2.三江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2)
在确切的意义上,后马克思思潮是由20世纪60年代法国激进知识分子开辟的,包括福柯、鲍德里亚、德里达等重要的思想家,他们认为马克思的批判精神是永存的,但他对现代社会的判断落伍了,需要另起炉灶。例如鲍德里亚认为,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乃是生产之镜,而今天的现实则是拟真逻辑代替了生产逻辑。后马克思思潮具有复杂的表现形式,对当代社会理论影响深远。本文作者曾经在宏观层次描述过后马克思思潮与社会空间理论之间的关系,围绕不同理论与马克思之间的逻辑联系紧密程度区分出不同的类型。在总体上,无论是从马克思主义者走向后马克思主义,还是在马克思主义之外替代马克思的现代性分析,其焦点都在于这个问题:时代的发展超出了马克思理论直接产生的条件,需要新的本体论和认识论假设。在这一过程中,空间处在极为显著的重要地位,乃是与主体并列的当代激进思潮两大核心主题之一。
为什么后马克思思潮或者当代新激进思潮偏爱空间问题呢?一般论证都偏爱从福柯入手,正是他从空间角度阐明了后马克思动向,而我们则以一位严格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者的理论来回答这个问题,他便是列斐伏尔。列斐伏尔的空间生产观点在今天已经成为社会理论的最核心资源之一。如果说,马克思主义的空间化和空间的马克思化之双重动向,不仅是社会理论之“空间转向”的后果,而且是其最重要的实际推力,那么,列斐伏尔的功劳首屈一指。以苏贾的话来说,他是批判理论空间化的最强有力的提倡者,“即便在今天,他依然是富有原创性和最杰出的历史地理唯物主义者”[1]。并且,也可以说,他也是为整个社会理论空间转向之理由提供了最清晰而有力论证的思想家。这涉及其两个重大命题:(1)空间生产已经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自我维持和强化的主要手段;(2)如果不生产自己的空间,“改变生活方式”、“改造社会”等都是空洞的口号[2]。
列斐伏尔认为,在都市革命推动下形成的都市世界中,“人们由在空间中进行的物品的生产,过渡到了对整个空间的生产,后者包含了前者,并且以前者为前提”。由此资本主义的矛盾,“也不再是马克思在黑格尔之后所分析的那种历史时间的矛盾”。“总体性处理空间的技术能力”和“将空间碎片化以便出售和交易的行为”之间的矛盾,成为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矛盾的表现形式。[3]简单地说,当代资本主义已经从空间中的商品生产转向对空间本身的生产,空间因此成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关键维度。作为马克思主义者,列斐伏尔试图把马克思关于现代资本主义分析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升级为空间政治经济学,由此解开资本主义残存之迷、打开新的政治学视野和揭示新的斗争道路。
以列斐伏尔作为参照来理解福柯的后马克思立场,可以更清晰地把握他理论逻辑和意义。这是因为,他们都是批判理论家,而批判理论的目标无非有二:揭示统治的机制、实质和后果;阐明新的解放潜能。前者可简称权力问题,后者可简称主体问题(可更具体地说关于主体自由的激进想象)。正是围绕这两个目标,批判理论来建构自己的前提假设(元理论)、现代分析和乌托邦想象的。作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列斐伏尔看到空间的重要意义,所以义无反顾地通过整个批判理论的空间化来回应新的激进形势推动社会主义实践。与列斐伏尔不同的是,福柯试图反思整个现代性批判的缺陷而另起炉灶,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他把马克思当成受制于19世纪时空条件的现代性理论家打发掉了。空间问题正是其论证的核心。在福柯看来,有关空间的历史就是权力历史,特别是16世纪以后,以边沁的“全景监狱”设计等为代表,现代社会通过空间技术演变为惩罚性社会或者规训社会,在这种状态中,整体环境的改造乃是“一项规划、一项将用来处理环境的政治技术”[4]。简单地说,福柯认为现代性之权力运作乃是通过空间策略进行的,而边沁的全景监狱则构成了现代性之权力结构原型。福柯认为,马克思屈从于19世纪时间压倒空间的历史哲学,而资产阶级社会的统治和权力则是围绕空间组织展开的。换句话说,经典马克思主义理论主张批判和革命时过于倚重历史规律而缺乏对现代权力运行微观机制的分析。因此,福柯主张对马克思的理论进行替代。值得注意的是,福柯的这一论证也为反教条主义马克思主义经济决定论提供了一种有力的论证,同时亦避免了卢卡奇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从阶级意识角度反经济决定论潜在的唯意志论(在哲学基本立场上则是唯心主义)之误。由于这一点,他关于空间与权力之间的关系研究受到了地理学和社会理论的普遍欢迎,并很快成为社会空间理论的中心资源。
列斐伏尔试图从空间入手升级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解放斗争,而福柯则由空间转道后马克思立场的建构,他们两个人以不同的方式见证了空间在当代激进批判理论中的重要性。当然,我们还可以从更广泛的范围来观察这一点。在我们看来,一般意义上所称的激进理论“空间转向”,其实质正在两个基本方面:(1)它把对权力运行机制的批判深入到环境生产过程。(2)它把目光转向一种异质的、多元的和开放的空间观念,从而为今日替代资本主义的激进政治学提供前提。戴维·哈维非常重要地阐明了前一点[5]。而苏贾和马西则以自己的理论经验例证了后一方面。苏贾强调,“空间转向逆转了历史想象优先于空间想象的局面”,它的最终目标乃“恢复历史和地理思维及阐释互补性的再平衡”,[6]而在更深层的意义上,如马西所称,“只有未来是开放的,才有制造差异政治的存在地盘”[7]。所以,苏贾通过后现代地理学路径,而马西则后结构主义话语政治学路径,都走向了后马克思的空间政治学。
二、后马克思思潮代表性空间理论及其理论意味
从上文分析看,空间观念的重构对于后马克思思潮的形成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换句话来说,许多后马克思激进理论也正是通过空间观念重构来打开新的理论视野和政治想象的。可以说,空间理论正是后马克思思潮的特色之一。在整体上,关于空间的理解或者空间观念的突破,后马克思思潮的核心贡献便是围绕上述两个维度形成的。在第一个维度上,围绕权力微观机制批判,不同的理论家从不同维度发展了现代社会空间性质的描述方式,揭示出现代统治与技术、政治经济以及知识之间的勾联,从而大大丰富了关于现代性逻辑的认知,亦因此为解构今日资本主义体系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资源。在本文中,我们以福柯的“规训社会”和维希留的“速度-空间”为例来说明。在第二个维度上,我们以福柯的“他者空间”和卡斯特等人的“流动空间”视角为例来说明后马克思思潮对社会多样性和异质性的再发现、对流动性和开放性的再定义。
(一)规训社会和他者空间。
福柯是从空间角度主张从马克思走向后马克思知识型的关键性思想家,除了少量的文献外,尽管福柯很少直接去发展什么一般化的空间理论,但空间却是其现代性批判的核心视角。其理论完整地包含着现代性批判的空间框架和新乌托邦想象的空间前提。规训社会和他者空间理论分别代表着这两个维度。
在福柯看来,空间是任何公共生活的基础,并因此是权力的基础。基于这一认识,在揭示现代权力技术和体系时,他特别强调了空间的重要意义,甚至认为,空间化和可视化正是现代权力的典型特征①福柯以现代医学形成的历史例说了这个问题。其有关结论性描述。参阅(法)福柯:《临床医学的诞生》,刘北成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第9章。。在其重要著作《规训与惩罚》中,借助于边沁的全景监狱设计,福柯强调,全景敞视主义是现代性之新的“政治解剖学”的基本原则,正是这种普遍化的监视方案使现代社会成为“规训社会”[8]。在这样的社会中,“不存在武力、物质暴力和物质限制的需要。仅仅是注视。一种检查性的注视,在其作用下的每一个体都由于把这种注视内化而最终达及这种程度,他成为自己的监视者,因此,每一个体反复地将这种监禁作用于他本人”[9]。由此,福柯被视为关于空间与权力之间关系分析的最重要哲学家,而其“规训社会”一语则成为现代社会的代名词,成为后来多数激进政治学理论的出发点,亦成为建筑、地理学等领域的核心理论资源。
虽然福柯把现代社会理解为以监狱为原型的监禁社会,但他并没有因此就认为权力能够彻底地征服自由实践,相反,他认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空间,使我们自身得到延伸的空间,我们的生命实际上消逝于其中的空间,时间和历史发生于其中的空间,吞噬和磨平我们的空间,其本身也是一个异质空间”[10]。在《论他者空间》一文中,他提出一种独特的“他者空间”思想。福柯强调,在每一种文明中都存在着没有被现代性去魅的独特空间,他将之命名为“异托邦”,以对应于“乌托邦”概念。这些空间,如剧院、墓地、旅馆、妓院甚至殖民地等,它们包容了反常行为、把不同性质的空间联接起来、承载了不同于当下的想象以及以对立的方式“悬置”或“颠倒”了主导的日常空间,从而在根本上展示了社会本身的异质性。在那个论文中,虽然福柯并未直接谈论自由实践,但是其思想却为自由实践打开了出口。因为,异托邦的存在见证了权力对空间的征服或者空间化的权力本身存在着界限,如福柯直接强调的那样,“我们生活或许依然被许多仍然神圣不可侵犯的对抗统治着,我们的制度和实践仍然不敢去触动它们”[10]。或许,正是因为“规训社会”和“他者空间”两个相应概念完整地描述了现代性空间之理想类型以及空间在本体论上的异质性质,福柯便在空间政治学中占据了持久性的核心位置。
(二)速度空间。“速度空间”(speed-space或dromosphere)是维希留的概念,它表明人类受速度支配的状态。维希留用来自希腊文词根的dromo构造了一个新词“速度学”(dromology),以表示文明的基本结构,即围绕速度展开竞争的技术结构。他将速度视为我们的生存环境,而不仅是由时间和空间关系构成的相对性。正是在这一意义上,空间在其本体层次上乃是“速度-空间”。在维希留看来,电磁波技术的发展,实时通讯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进行,改变了传统的时空观念,使“时间-光”(time-light,即光速时间)成为世界的座架,从而也使得使空间本身成为一个不断膨胀的当下[11]。然而,在时间-光的“照耀”下,我们将“突然忘却自己本土栖息地之时间深度的广度和质量”[11]。
新的空间观念或性质不断刷新着人之存在,从各个方面都提出了对我们的世界以及人之传统观念的反思,即提出了对传统哲学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再探讨。在维希留看来,新的空间具有三大属性:无地点性、远程在场(tele-presence)以及“运动的偶然性”(accident of transfer)。在总体上,他认为,未来的大都市化(metroplization),“与其说是人口在这个或那个‘城市网络’的集中,不如说是城市-世界、终结了所有城市的城市、虚拟城市的超级集中,每个真实城市最终将只是其一个郊区、一种无所不在的城市(omnipolitan)的边缘地带,其中心不在任何地方而其边界则无处不在”[11]。这种结构也将彻底地改变既有经济、政治和文化结构。例如,所有现实的城市都将成为远程元城市的边疆。再如,未来世界的分裂将不是围绕现在的财富和权力形式进行的,而是围绕速度进行的,以绝对速度和相对速度分别形成两个集团:一类人在真实时间的统治下体验着他们在世界城市的虚拟共同体内部的经济活动的本质,而另一类人,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贫困,在一些地方城市的真实空间里艰难生存[12]。或者,换一种方式说,明日社会将会分裂为两个对立阵营:一类人在有钱人的虚拟社群中以全球城市的实时节奏生活着,而另一类人则在地方城市的真实空间的边缘里勉强生存,他们比今天生活在第三世界的郊区废地的那些人还要被世人遗弃。
维希留不仅描述了传统各种社会对立和冲突在新的空间形态下的表现,更重要的是,在他看来,最终将形成一个独立于人的速度帝国,“一个过去曾经是全景式的世界,面向无限大的世界,由于现实的加速,突然变成了互动性的超级中心,削弱着一种普遍的外在性。这种外在性已经提供给定位的缺失,提供给了任何真正(伦理和政治的)状况的丧失,其中地球物理学广度中可居住的薄片遭到拘禁,完全被监禁于瞬间性及其全视角普在性的‘世界时间’的中心”[12]。在这种速度帝国中,人类全面走向以打造速度竞争力和威慑力为核心的和针对人的内外环境(身心)的全球治理模式。一方面,以世界性军备竞赛为例,不仅是巨型集束炸弹或原子武器代表的毁灭性工具发展,而且控制最终将延伸到存在者最密切的那些生存条件。最终,当代资本主义以一种全新的威慑力量(速度)创造了一种对人的治理模式,而其便是走向为平衡恐慌而进行的战争准备。另一方面,速度政治最终演化为“全球极权主义”(globalitarianism)或“超极权主义”(transcend totalitarianism)。较之历史中曾经出现过的任何极权主义,这可谓“极权主义的极权主义”[13]。所以,维希留并不认为全球化催生了“世界市民”,而是相反,是“世界市民”遭受比纳粹更加危险的速度极权主义暴政状态。
维希留熟悉马克思恩格斯的著述,但并没有一个马克思主义阶段,因此不一般意义的后马克思学者。不过,在逻辑上,其以速度为中心的技术批判却是法兰克福学派工具理性批判的深化,他认为由工具理性造成的物化朝向感性世界的虚无化方向发展。更重要的是,他强调,虽然世界虚拟化和虚无化了,但却比以前更加坚硬了,即人类似乎越来越失去对世界的掌控。强调空间的社会历史建构,这构成后马克思思潮空间视角的主流,但维希留通过技术揭示了其自然的界限(如运动的光速)以及在技术座驾下社会不可避免的风险性和偶然性,这使得其特别重要。从资本主义批判角度说,与鲍德里亚一样,维希留乃是从技术角度揭示其暴力秘密的最深刻的思想家之一。
(三)流动空间(space of flows)。空间与流动性关系是当代激进政治学的焦点问题之一,围绕它形成了许多理论表述。对于后马克思思潮来说,这也是其抢占的理论制高点。在其中最有影响的是卡斯特和鲍曼的阐述。与列斐伏尔和哈维一道,卡斯特被视为马克思主义城市社会学三剑客之一,不过他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告别了马克思主义,而试图综合贝尔、图尔纳等人的后工业社会研究路径来测度当代状况,“流动的空间”便是其核心理论建构。卡斯特的研究具有强烈的实证主义色彩,其关于“流动空间”的定义出于对技术变革之经济、政治和文化后果之经验的概括。在他看来,从产业模式、空间格局到日常生活都在技术变迁作用下表现出极大的流动性,流动空间已经成为技术改变我们存在的最直接表现。因此,他也将当代社会称为网络信息社会。这是其从《信息化城市》到《网络社会的崛起》反反复复出现的主题。卡斯特认为,空间乃是一种不仅是一种文化建构,而且是物质性的精神建构,其属性受到技术和社会组织模式影响。正是电子信息技术和全球市场在当代造就了流动空间。人类实践,在过去极大地依赖领土上的亲近性,但现在,相隔很远地方却能够产生同时行动。他将这种不同地方同时行动的空间称为“流动的空间”。这种空间不仅是电子的/电信的回路,而且是通过这些电子回路及其辅助系统围绕一种共同的和同时的社会实践联系在一起的地方之网络[14]。卡斯特所称的“流动空间”即是一种地方网络(network of places),对应于地方空间(space of place)。[15]通过流动空间概念,他强调的是,在全球信息社会之中,地方只有作为网络的节点才具有意义。换言之,在今天,由于交通通讯技术革命,形成了打破地域性的全球空间,在这个空间中,传统等级和中心瓦解了。虽然卡斯特的旨趣已经不是资本主义批判而是追求以身份建构为目标的社会改善,但他关于流动空间的看法与多数左翼理论家相似。例如,在强调流动空间的社会建构时,他与哈维相似,后者借助莱布尼茨的时空相关性思想,将时间锚定在空间上;在强调实时远程行动对人的影响时,与维希留一致,只是后者强调了全球极权主义暴政。这种相似性不仅表明当代社会理论关于流动性的看法相通,而且对于激进左翼具有特殊的意味。这是因为,流动性、开放性、异质性正是今日主张社会改造的核心价值支撑。由此,不难理解后马克思激进社会理论关于流动空间的偏好。
空间本身并不能流动,流动的实际上是空间中的人、财和物等等。从马克思开始,这个问题一直处在社会理论的中心。因此,焦点并不在于流动性本身,而是它形成机制与后果。在这个问题上,鲍曼的现代性批判具有重要意义。一方面,他把流动性视为现代性之当前核心特征,系统地发展出“液态现代性”(liquid modernity)理论[16]。在这种视角看来,无论意愿与否,所有的人都成为了流浪者。鲍曼强调,“在这个世界上不再存在‘天然的边界’,也不再有什么地方要去占领。这一刻,无论我们身处何处,我们都忍不住想自己可能是在别处,所以越来越没有理由驻留在某个特定的地方”[17]。另一方面,新型空间的形成,主要是掌握着全球经济命脉的金融、高科技等领域的全球精英推动的。在目前,他们是主要的受益者。所以,鲍曼特别强调新的社会分化。他指出,正是由于这一点,互联网的数据库乃是一种选择、分类和排斥的工具,而都市地域则成了持续不断的空间战之战场[18]。这样,鲍曼就在今天的全政化语境中通过流动空间为揭示社会内在分裂打开了新的政治视野。而其全部的“液态现代性”或“流动的现代性”理论就是要从空间、人的存在以及个体体验角度揭示当代社会不确定性质及其带来的各种深层矛盾,并呼吁重建人类共同体。
通过卡斯特和鲍曼两种有别的关于“流动空间”的看法,我们可以发现,在把握当代社会实践引发的新的变化时,他们也总是一方面努力揭示其权力逻辑及其后果,另一方面又试图在其中发现新的激进想象契机。考虑到后马克思思潮的多数代表都采取了理论上片面深刻性的道路,执其一端而深入极致进行批判,因此在许多时候难免偏颇,我们在面对那些新理论时,需要采取辩证的态度。只有这样,才能更准确地把握其意义和价值并为我所用。
上述例子只是在当代左翼社会理论中广为流传的空间观念的重要代表。通过它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当代左翼理论家告别了传统左翼对历史规律的依赖而转向对空间建构(实际上是环境营造)及其对社会关系和人类生存状态的分析,从而进一步打开关于文明和人类命运的当代思考。虽然那些理论大多与马克思的观点相互甚远,但它们对于完整马克思提出的改造世界之理论任务却有着重要的启示。
三、流动的、多样的、异质的空间与解放政治学
后马克思思潮不仅在理论上对马克思分析框架之时空前提提出质疑并因此要求替代它,而且在政治上亦告别了解放议程。空间理论集中体现了这一点。例如,福柯关于规训社会的批判和维希留关于“全球极权主义”的分析,都没有给解放议程保留一种出路。但是,这并不妨碍我们从解放议程角度来理解他们的理论。
虽然后马克思思潮不再直接主张通过社会行动来干预现实,但它却始终致力于话语干预,承载着传统所称观念解放的功能。关于这一点,詹姆逊有过一个重要的辩护。他指出:
人们发现,在那些貌似自主和不相干的领域之间有着隐秘的联系,通常认为只是孤立的和依次发生的事件却原来是事物的有规律的变化和有着某种内在的关联,它们具有一种全球性的特征,这种全球性正是它们的唯一根源。特别是由于刚刚过去的历史我们很难把握,于是,重建历史,提出全球性的特征和假设,将眼前的“繁芜、嘈杂的混乱”提炼成抽象的概念,这是对此时此地的一种激进干预,同时也是对盲目性的有效抵制[19]。
也就是说,后马克思思潮虽然不依赖历史发展规律断言新社会,但其旨趣却是通过对当代社会结构的批判来摆脱社会实践的自发性和盲目性,从而打开新的历史图景。所以,我们也有趣地看到,诸如福柯、鲍德里亚、维希留等人,尽管对现代社会之暴政的描述极为恐怖,但他们都不是悲观主义者。他们实际上都希望通过话语的改变来实现世界的改变,例如福柯关于自我技术探讨便是重建主体的努力,鲍德里亚的荒诞玄学则是在仿真世界中保持理论批判性的努力,而维希留则明确地强调“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便是改造政治”,他把伽利略、哥白尼和爱因斯坦都称为“真正的政治家”[20]。这亦为受他们影响的对流动的、多样的和异质的空间元理论之偏好提供了重要的解释。
以在今天社会空间理论中具有十分重要影响的马西为例,作为马克思主义者,她在《保卫空间》中,明显地呈现出某种政治上的“退却”,即不再直接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空间生产的矛盾而转向差异空间本体论的论述。关于这种变化,她自己解释道:“空间,它既不是总是已经构成的认同的容器,也不是已经完成了的整体论的终结”,正是因为这一点,空间会“释放出一种更具挑战性的政治风景”[7]。同时,在用多种历史取代单一历史的过程中,空间正是入口。由此,我们看到了她对政治的理解,即“对特殊性的坚持,一种对既不是由原子个人主义的个人所组成,也不禁闭于一个总是业已完成的整体之中的世界的坚持。它是一个正是被制造的世界,通过种种关系被制造,并且这里存在着政治”[21]。简言之,以马西为典型,当代激进社会空间理论家们对新的不同于传统固定的、单一和同质性空间的流动的、多样的和异质的空间之执着,乃是试图在话语上彻底告别仍然主宰着我们并且成为诸多难题来源的启蒙世界观,从而为新的多样性和异质性的存在打开政治道路。
当然,也正如马西以及许多激进左翼思想家们反复提到的那样,“承诺”位于全部政治之核心,没有承诺,政治也便成为清谈。在此意义上,我们承认后马克思社会空间理论的重要进展,但同时亦必须认真面对它的这个问题:当多元价值鼓吹和重新定义空间本体论性质的思辨争论成为理论的主导态势,“承诺”本身成为缺乏实践过程支持的口号,政治也便流失了。这正是全部后马克思思潮面临的核心难题。
我们认为,由于时代技术条件的变迁,人类生存方式的改变,从理论上更新包括空间假设在内的马克思主义基本框架,这是必要的,但仅仅为了超越马克思而故意压抑其他现代性基本问题——从劳动问题、阶级问题到整个资本生产的“创造性破坏”后果等等——并由此绕过人类解放来表述政治,换句话说,绕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来谈论社会空间和差异政治学,其结果也必将是与实际政治无缘的经院哲学研究。例如,因特网技术的真正独特之处在于,利用它可以在以前无法沟通的计算机功能孤岛之间建立一种流动的、多样化的连接,这种连接确实改善了世界的交流情况,并最终可能建立一个无缝的全球网络社会,在其中,相互依存、多元化和弹性秩序等特征开始突出,但是资本主义仍然占据了它的权力中心。从这一角度来说,不谈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无从考虑新的政治解放。
在归根结底意义上,人类生存环境是可变的。正是这种可变性为人类保留了希望。这正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主题。应该说,经由西方马克思主义到后马克思思潮,这个主题始终是可见的。后马克思社会空间理论更是集中体现了这一点。与经典马克思主义不一样的是,后马克思思潮主要是从观念上解构(经济或技术的)决定论、机械进化论等线性史观,而马克思主义则要求改变世界本身。远离现实政治,这可能是当代激进左翼思潮在主要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基本命运。对此,我们或许不宜吹毛求痴,而应积极地看到其在观念解放上的意义,承认其对反思今日资本主义的重大推动作用,同时看到今日马克思主义在认识论上所面临的巨大理论空间。
参考文献:
[1](美)爱德华·W.苏贾,王文斌.后现代地理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65.
[2]HENRI LEFEBVRE.State,Space,World:Selected Essays[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2009.186.
[3](法)亨利·勒菲弗,李春.空间与政治[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138-140.
[4]汪民安.什么是批判:福柯文选II[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233.
[5](美)戴维·哈维,胡大平.正义、自然和差异地理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6](美)爱德华·W·苏贾,高春花.寻求空间正义[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15.
[7](英)多琳·马西,王爱松.保卫空间[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3.16;17-18.
[8](法)米歇尔·福柯,刘北成.规训与惩罚[M].北京:三联书店,1999.235.
[9]MICHEL FOUCAULT.Power/Knowledge:Selected Interviews and Other Writings(1972-1977)[M].London:Harvester Wheatsheaf,1980.155.
[10]PAUL VIRILIO.Open Sky[M].London:Verso,2008.135.
[11](法)保罗·维利里奥,陆元昶.解放的速度[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91.
[12](法)保罗·维利里奥,张新木.无边的艺术[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70.
[13]JOHN ARMITAGE.Virilio Live:Seleted Interviews[M].London:Sage,2001.29.
[14]MANUEL CASTELLS.MARTIN INCE.Conversations with Manuel Castells[M].Cambridge:polity,2003.56.
[15](美)卡斯特,夏铸九.网络社会的崛起[M].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01.468.
[16](英)鲍曼,欧阳景根.流动的现代性[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
[17]ZYGMUNT BAUMAN.Globalization:The Human Consequences[M].Cambridge:Polity Press,2005.78.
[18](英)齐格蒙特·鲍曼,郭国良.全球化:人类的后果[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20.
[19](美)弗里德里克·詹姆逊,胡亚敏.文化转化向[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34.
[20]JOHN ARMITAGE.Virilio Live:Seleted Interviews[M].London:Sage,2001.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