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
2017-04-11马建秀
马建秀
那年西迁,身上空空如也,只有两袋子旧书和一个女儿,甩甩袖子就告别了故土。
朋友帮我在车站托运好行李,目送火车西去。轻轻地我走了,只带走在别人看来就是一堆废纸的旧书。哥哥在那边替我取行李,看到这些不值钱的旧书,认为几千里花这么多钱邮寄不值得,太幼稚可笑,好生埋怨了一番。
他哪里能明白我的心意!我半生全部的财富都敛在这里,这堆旧纸印满了我的指纹,拷贝了生命的足迹,有苦闷,亦有悲喜。
一本书就是一个季节,一个回忆。我从不舍得扔掉自己读过的书和用过的笔记本。旧书贮藏着自己的体温和气息,旧本涂满了童年的秘密。我能放下钱,放下物,却从不曾放下过它们。
初中的几何、代数,旧得泛黄脱页,残得一拿就散,有模模糊糊的汗渍,歪歪斜斜的证题,那是自己最真实的印记。看到三角函數就想到苦学的岁月:夏天的晚上,蚊虫肆虐,挥汗如雨,昏黄的十五度白炽灯下,擀面板铺上一张报纸权当写字台,一道道题解在痛苦中破茧,一个个想法在沉思中成蝶。
那年升学考数学时,患了重感冒。我拖着瘫软的身体,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答完试卷。写得一塌糊涂,结果也一塌糊涂。最自信的数学成了最心痛的回忆。
文选书里睡着枯干的花瓣,这书签如同一个芯片,储存所有青春的信息。书页夹着文选老师亲笔书写的晏殊的《女冠子》,那俊秀优美的字体,那细腻的感情,委婉的心曲令我神醉心迷。书中的座右铭,句句都是天马行空,字字都是豪言壮语,彰显年少的轻狂自负。这一页页,是我的日历;这一本本,是我的阶梯。
化学书里的实验仪器,还是那么亲切如昨。四种化学反应方程式,排队的金属活动顺序表,分类的酸碱盐,燃烧的细铁丝,老朋友般向我招手。这本化学书给了我自信自豪和一点点的自傲。那年升学考试,化学成绩满分且获全县第一,我的代课老师也因此成为名师,把他从乡村调到了城里的中学。是我这个农村的黄毛丫头,成就并“打造”了一位名师。
最爱读三毛的散文,她的《倾城》《温柔的夜》《背影》《雨季不再来》……缤纷了整个青春岁月。《温柔的夜》是朋友弟弟送我的,扉页题两句诗“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记得在那个盛夏的青藤下,朦胧的月色里,他和我谈三毛,调侃说,我不想读三毛,因为她很无聊。我说喜欢她四海为家、浪迹天涯的洒脱。因为三毛笔法的自然流畅,让我喜欢上散文,也温热了对文学的冷漠。
爱读她的“紫衣”,那满满溢出来的母爱撩人心弦。同时想到自己那条长长的紫裙子。我的“紫衣”故事,没有三毛的鲜活深刻。小时候,我们姊妹是买不起新衣服的,穿戴都是捡姑姑家孩子替下来的,尽管如此,穿上它也觉得美得冒泡。那时的农村小丫头是不大穿裙子的,看到城里来的俏姑娘,一袭花裙臀摆荡漾,羡慕得流口水,因为家穷,不敢奢望。有一天,母亲扯回来一块花布料说要给我缝裙子,我高兴得手舞足蹈,盼着早点缝好。穿上它,美得忘乎所以,在小伙伴面前晃了又晃,摆了又摆,甩成一片霞,美成一只蝶,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最美丽的公主。因为这条紫裙,我得意了一个夏天。
旧书中包括手抄本。第一本手抄本首页是王蒙的《青春万岁》——“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这铿锵有力地呐喊,激起了燃烧的热情,唤醒了奋进的力量。那个时候,时兴送日记本,亲笔书写的勉励的话语,将两个人的友情拴得紧紧密密。那个时代,哪个怀春少女没有几个精美的日记本?哪个多情的少年不会写几首飘逸的小诗?日记本里都是思念,手抄本里尽是腼腆。
我怀念给我活力的八十年代!
如今信息网络时代,祝福少了质感,爱情少了时间,等待少了距离,分别少了送行……只一个短信问候就草草了了,只一个电话就代表书信往来。在这个离了手机就六神无主的年代,在这断了网络不会办公的今天,人们依赖网络科技就像离不开阳光、水。最古朴的纸、笔、信件、便签被电子书、键盘、E-mail、短信冲击到边缘。
旧书被搁置在时光里,你见或是不见我,我依然在这里不悲不喜,封存住了一段美好的回忆。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令人怀想,但旧日里的故事做到了;不是所有的回忆都能止渴,但旧日记里的故事可以做到;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想念,但旧作文里的人一定会做到。旧书里有我的体温,旧书里有我的容颜,旧书里有我的故事,旧书里有我的昨天。 这旧书、这旧物、这旧人,这旧时光,怎不让我挂肚牵肠。旧书是我的“故纸堆”,我从这些旧书里钻出来,有时又钻进去,它已不是书,而是我走过家门口的路。
(来源:作者自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