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床畔》中英雄话语权力的建构与瓦解
2017-04-10曹婷
内容摘要:医学普遍认为植物人已经丧失了认知能力,自然是毫无话语权力的。英雄,与之相反,在权力体系中,掌握着至高无上的话语权力。严歌苓新作《床畔》中的英雄张谷雨,身上兼有着“植物人”与“英雄”这两个在话语权力体系里截然相反的两极角色,是如何完成英雄话语权力的建构的?又是如何在一步一步中走向失语的?严歌苓的英雄观忽视了权力对于英雄、正常人的支配与制约,她的“英雄”是依附着权力而生的。
关键词:床畔 英雄 话语权力
英雄张谷雨一直活在护士万红、吴医生、秦政委等人的话语中,至死仍未出场。但这不意味着他没有话语权力:秦教导员沾着英雄的光“晋级”成秦政委;护士万红成为了“普通天使”;张谷雨偏僻贫穷的家乡则成为了英雄的诞生地:“谷雨村”。这些都是英雄话语权力的体现。
福科认为话语在社会生活中有着结构性的意义,话语的建构与知识、权力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1]权力往往是流动的,在传播中得以扩散,在话语中得到进一步的塑造。
一.话语权力的建构——英雄是如何诞生的
《床畔》第二章开头写道:“六月的这个下午,56野战医院全体官兵集合到篮球场上开大会。”[2]P13会议的主讲人是秦教导员,他告诉大家:“张谷雨通知虽然是个人事不省的植物人,但他的英雄精神将要衡定医院五百多医护人员的情操。”[2]P13-14全体大会,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屡见不鲜的教育手段,通过聚集、演讲、研讨、表彰、批评等方式,达到某种既定目的。文中的此次会议,我们可以称之为一场仪式。秦教导员通过开会的方式,在宣传、歌颂张谷雨之后,赋予了“看护张谷雨”以荣誉和高尚。仪式的主体是包括万红在内的所有医生、护士,仪式的主题是对英雄张谷雨的颂扬,这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标准化的人类行为。仪式参与的人越多、越隆重,举行的时间越长,越是可以烘托主题。第五章中,秦教导员的训斥无疑可以看做是前一次集体大会的延续。当得知胡护士失职之后,秦教导员并不是单独责骂胡护士,而是开会训斥集体。通过运用权力,秦教导员把胡护士的错误放置在了每一个医护人员的身上,错误程度加重,涉及人员扩大,这一切都是为了烘托仪式的主题——英雄张谷雨。
有无仪式,对于形象的塑造是起着相当关键的作用的。严歌苓代表作之一《金陵十三钗》中,玉墨等人自愿顶替女学生,赴死亡之约之前,十三个风尘女子把自己装扮成女学生的样子,原著一笔带过,但在张艺谋电影改编后,这一幕恰恰成为了全剧最悲壮、最惨痛的一幕。原因就在于张艺谋把这一瞬间,刻画成了永恒、具有震撼意义的一个庄严仪式,这与福柯把“刑罚”场景看做是权力的彰显其实是一个道理,定格某个最具包孕性的瞬间,将其发挥到极致。这就是仪式的效果,可以达到一种集体性的、戏剧性的效果。
与《金陵十三钗》电影有所不同的是,《床畔》中的仪式是带有官方意味的,是官方权力主导下的结果。张谷雨连长为了救两个年轻的小战士,负伤变成了植物人,他完成了从一个青年连长到一个全国英雄的身份转变。在这一转变的背后,是权力的宣传与渗透,他背负着仪式,背负着官方权力的运作。
不仅如此,张谷雨的英雄形象也是民间道德的一个组成部分,民众在接受了英雄典型之后,自觉自愿地完善着英雄形象。万红来到张连长的老家时,距离张谷雨从常人变为英雄已经过去六年,但“这个穷乡僻壤一直为英雄张谷雨骄傲到今天。”[2]p250墙上刷着:“向英雄张谷雨同志学习”,村子也重新命名为:“谷雨村”。新中国成立至今,这样的情况是农村常态。宣传标语、宣传横幅以其直观性、大量性在潜移默化中完成官方话语到民间话语的转移。除了视觉宣传之外,张谷雨的权力话语还通过“口口相传”这一最原始的形式完成。万红初到医院,就从胡护士口中感受到了护理英雄的荣誉感,万红一而再,再而三的向花生灌输他的父亲是一个英雄的观念等等,英雄观念的形成建立在民间窄小而又亲密的社会关系之上。作为一个丧失话语权的植物人,张谷雨的英雄话语权力事实上是依附于官方与民间双重力量诞生的,在这一诞生过程中,每个人都在权力关系内寻找自己的位置和权力的从属关系。这样的权力主题在毕飞宇的笔下,有着较为深刻的表现。《玉米》中主人公玉米在经历了父亲失势,玉秀失贞后,自愿嫁给权力和物质,以此获得女性的权力。事实上,权力不仅控制我们的政治生活,还在控制着我们的日常生活,正是有了它的介入,英雄才得以占领每一个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领域。
二.诞生即失语——英雄之后
新的时代呼唤着新的新的伦理秩序,自然也就呼唤着新的英雄。作品《床畔》背景被置于1976年,文革过后象征着的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之前诸如文中提到的董存瑞、黄继光已经成为了过去式,和平年代,张谷雨这样舍己为人的英雄才是新时代的典型。英雄往往寄托着我们的理想,承载着新的道德伦理,而这一切已经超出了他们自身所代表的品格,象征着的是民族的典范性。
事实上,普通人一旦成為英雄,就已经被纳入权力体系,对他人造成了制约与支配。秦教导员一辈子都在追随英雄,善于发现第一。“战争领袖的追随者、革命英雄的街头群众,严重当然不会有正常经济运作的条件。”[3]秦教导员这样的政治投机客变成了被权力异化的人;胡护士工作的疏漏被上升到了某种政治的高度;万红爱着吴医生,同时也爱着英雄,她渴望英雄能够摆脱植物人的身份。她自我赋予的使命感,让她产生了如果自己不坚守在英雄身边,英雄就会落寞而逝的英雄就会消失的心理暗示,即使在张谷雨去世之后,她也自愿选择当“最后一个嬷嬷”。这是权力对于一个善良坚守之人的制约与支配,万红并不是严歌苓笔下所谓的“英雄”,而是英雄话语权威的牺牲品。
更重要的是,英雄的话语权力也是被不断制约的。官方体系再不断塑造新的英雄,“英雄研究生”、“英雄歌星”逐渐替代了张谷雨这类英雄的地位。英雄话语带有永恒性,但英雄形象确实暂时的。“渐渐地,玉枝觉得她谷雨哥躺的那张白铁床是艘船,把她撂在岸上,久了,床畔的一切都在流动,流动的一切都在变化。”[2]P73船与河岸象征着两类人之间的身份对立,象征着秩序和流动的对立,在《床畔》中,面对不断流动的秩序和规则,万红与张谷雨这两个昔日的英雄,已经成为了权力范围内的边缘人。
英雄就算无法维持自己的“英雄”形象,也再也无法回到“常人”。卡莱尔定义英雄:“对他而言,只有真理是存在的,其他的只是影子,骗人的虚空。”[4]如果英雄指的仅仅是忠实,那么就给人们灌输了一个观念:只要坚守信仰,抓住机遇,人人皆可成为英雄。这利用的是人们的普遍心理:英雄是在“我们”中产生的,英雄是“可复制的”,追赶的目标近在咫尺。“当代民众具有把事物在空间上和人性上变得更靠近些的愿望,这与他们通过接受现实的复制品来战胜每一个现实的独特性意愿同样强烈。”[5]但“英雄”与“常人”往往是一对矛盾,当过度拔高了英雄形象之后,人们便无法对英雄产生认同,反而把英雄从“我们”中排除在外,让英雄变成“他们”。正如《床畔》中,秦政委打算派万红去一线,找别人来照顾张连长,万红提醒秦政委张连长的英雄身份,但“张连长舍己救人的英雄事迹没让这个老首长心生敬意”[2]P206。不是大家健忘,而是众人对英雄的认同只是短时间内的,是权力压迫下的被迫认同,张谷雨英雄只活在万红那一代人的心中。更富有戏剧性的是,花生将他的爸爸当成了“活玩具”,作者通过儿童视角进行反讽,佯装无知者,为了说明:变成了英雄的常人已经与自己本身的身份产生了脱节,并再也无法回到常人状态。由此可见,权力带来的影响是无法磨灭的。在权力的更迭中,英雄早已被权力打败,变成被奴役、被支配的符号。
随着多元、自由观念的深入,当代英雄不断被解构,韩东用《有关大雁塔》的呼声来消解英雄和崇拜,所以在《昨天再会》、《北门口预言》中,“韩少功总是忍不住要讲眼光转到英雄气概背后,看一看隐藏在英雄气概背后的猥琐。”[6]面对英雄价值观的崩塌,严歌苓试图重建英雄,起人们对英雄的关注,为英雄招魂。但为什么严歌苓笔下的英雄形象如此迅速的被建构,又如此迅速的丧失?这与严歌苓的英雄观有关,刘禾在研究五四时期国民性讨论时称:“我们的困难来自语言本身的尴尬,它使我们无法离开有关国民性的话语去探讨国民性(的本质),或离开文化理论去谈论文化(的本质),或离开历史叙事去谈历史(的真实)。”[7]如果我们无法离开英雄话语去讨论真正的英雄,那么英雄也不过是权力掩盖下的假象。
参考文献
[1]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6,第29页
[2]严歌苓:《床畔》,长江文艺出版社,2015
[3]马克思·韦伯《学术与政治》,钱永祥等译,廣西师范大学,2010,第210页
[4]托马斯·卡莱尔:《英雄与英雄崇拜》,何欣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第165页
[5]瓦尔特·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李伟,郭东译,重庆出版社,2006,第6页
[6]林建法等: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第637页
[7]刘禾:《跨语际实践——文学,民族文化与被译介的现代性》,宋伟杰等译,2002,第103页
(作者介绍:曹婷,南京师范大学强化培养学院文科强化班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