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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起

2017-04-07崔敏

野草 2017年2期
关键词:罗伊

崔敏

1

大荒加完机油,阖上前盖,拿棉纱揩手。鳄鱼,实话告诉你,男人四十五,就是道坎,开始走下坡路。是吗?曲小东笑,下坡好,能省点力气。大荒也笑,接过钱,往裤兜一塞,捶了捶后腰。对了,最近创卫,灵醒点,罚款事小,一旦停运,咱的饭碗可就砸了。说着,杵了曲小东一拳,明儿见。

交车的地点在昆明路四号桥,曲小东猫进沣惠渠边的灌木丛,撒了泡尿。这泡尿憋了好一会儿,将黑蚂蚁、蜘蛛、枯枝败叶,浇得东倒西歪,劲头十足。曲小东乜斜着眼,抖身子,遽然间屏住了呼吸。风向突变,渠水沤烂那股酸腐,混杂着铁锈凛冽的潮湿,扑面而来。他吐了口痰,沿着甬道往回走,院子门前有人下象棋。收废品的段师蜷在纸箱上,瘦筋巴骨,满脸都是褶子。曲小东摸出一支蓝白沙扔过去,段师,生意好啊。

段师眯缝着眼,将蓝白沙支在耳廓。好,好得都没王法咧,一整天就收了四个啤酒瓶。曲小东听着味儿不对,挤进人堆,睃两眼,给老吴支招。车三进四,妥妥的,进四。老赖的一匹马淹蹇住,动弹不得。老赖嗐气,曲鳄鱼,你开了一天车累不累?赶紧回家睡觉去……曲小东笑。不累,见你翻白眼我就痛快。老吴,炮沉底,绞杀,死翘翘了。老赖不仅翻白眼,连脖颈都是歪的。你这是何必呢,曲小东嘻哈,别气出毛病来了,我走,我走还不行吗?

走出五米远,曲小东回头,语调铿锵。段师,四个啤酒瓶,也是收获吗,坚持,坚持就是胜利。段师往起一跃,从三轮上下来,那股稳当劲儿,甭提了。坚持到最后,还是个收破烂的。此言谬矣,老赖头皮锃亮,慢吞吞,收拾棋子棋盘。没有你老段,这院子的杂物,破东烂西,还不得把人给埋了?

院子静悄悄的,悬铃木、中国槐,遮天蔽日,竟显出几分森然。曲小东回家洗头脸,倒在床上想歇一歇,直直腰。醒来,下午五点一刻。是微信铃声唤醒的,曲折说,我回小姑家了,看奶奶。这个兔崽子,曲小东扫了眼手机,五月七日,星期五,立夏。窗外救护车嗷呜嗷呜,狂飙。回就回吧,省得给他做饭了。熊孩子就爱吃肉,一顿没肉都叫唤,简直属狼的。曲小东坐起身,给遥遥电话。一只蟑螂在台灯上爬,伸手去抓报纸,《华商报》。曲小东说我想买张床,过去看看。那你快些,等你啊。一家伙砸下去,蟑螂台灯同时蹦起来,粉尘颗粒轻飏。跟我捣乱,这不是作死的节奏吗?曲小东吹了声口哨,将台灯摆好,换了件牛仔衬衫。出院子,段师弯着腰,整理易拉罐、塑料瓶,旁边有台半导体,唱秦腔折子戏,《下河东》。王好比轩辕黄帝哭苍圣,又好比尧舜哭众生……曲小东叫住一辆三轮摩的,去“大世界”家具城。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轻轻吐出两个字,遥遥。

清明那天,小雨时断时续。下午三点,准备收车了,在桃园南路,有个女人招手,上大寨路,捎带脚的事。女人头发濡湿,上车就开始哭,啜泣,拿手机说着什么。跑出租车三年,见得多了,只要掏银子,想哭就慢慢哭。沿途有人举手,喊,曲小东睬都未睬,拼座得看情况。女人抽噎着,倾诉,就让她好好说,谁没有糟心的时候?到了大寨路,曲小东瞅了眼后视镜,车速降下来。女人说师傅,停在家具城好了。曲小东靠路边泊住,二十一,给二十吧。谢谢,女人鼻子齉齉的,去包里翻。想开些,曲小东语气舒缓,端起保温杯,仿佛智者一般,一切都会过去的。是呀,其实也没啥,孩子病了,一个人忙不过来,心里堵得慌。女人略显迟疑,瞄了眼服务监督卡,曲师傅,这是我名片,想买家具的话,找我……

女人叫遥遥。蛮精明,曲小东暗自思忖,泪迹未干呢,就念起了生意经。留名片的客人多了,大都扫两眼,抛诸脑后。遥遥这张没扔。留下的,还包括花店老板,摇滚乐歌手,酒吧调酒师,净业寺住持,好玩罢了。过了差不多半个月,交接班,大荒说鳄鱼,有熟人没?你嫂子要买对沙发……曲小东想起来了,翻出名片,电话拨过去。哪位?老曲,开出租车的。是你呀,遥遥笑,没问题,优惠,肯定优惠。线,算是接上了。中间发过两次微信,无非问个好,倒也落落大方。今天,大荒那句四十五岁一道坎,刺激了曲小东。怎么着也得尝试一下,怕个鬼呀。

遥遥代理的品牌叫“青苹果”,就在大门的东侧。见面寒暄,遥遥高跟凉拖,七分裤,笑容可掬。四下里看了,相中一款白色布艺双人床。遥遥说这叫简约风格,很时兴的。曲小东搓手,就是它了。折扣当然要打,少收了将近三百。顾客陆陆续续往外走,曲小东涎着脸,晚上有事吗?去吃个饭吧。遥遥笑,为啥?不为啥,省下三百多块钱,咱得把它花了,等你啊。

这就是霸道了,不管不顾了,曲小东站在马路牙子上吸烟。这是他第二次见遥遥,不大满意。主要是皮肤,糙了些,四十有了吧,雀斑隐约可见。他怪自己神经兮兮,买哪门子床呦。家里的床有年头了,跟柯楠结婚时买的,旧是旧了些,能用。电视、冰箱、洗衣机都换了,这一回,轮到了床。其实,最该换的,是房。黑黢黢,墙皮剥裂,布满了蛛网与尘土,大白天都得开着灯。曲小东嘟囔了一句什么,将烟蒂碾碎,遥遥过来了,推辆电动车。真去吃饭呀?遥遥笑,身姿袅娜。当然,平娃烤肉咋样,好久没吃烤肉了。遥遥的笑靥,让曲小东心中的阴霾一扫而光。

伙计在街边支了张台,烤鱼烤肉涮菜,倒也满满当当。曲小东喝啤酒,给遥遥要了果汁,两人轻轻碰杯。谢谢,遥遥说,跑出租车辛苦吧?那是,曲小东點烟,在车上一窝就是十个点,回家总想躺着,连话都懒得说。遥遥搛了筷涮菜,我们也一样,招呼客人,嘴皮子都磨破了,现在各行各业普遍供大于求,生意难做。曲小东啜了口啤酒,你卖家具几年了?不到一年,我们以前搞服装批发,在康复路。遥遥顿了顿,低鬟。我跟思元她爸,就是我前夫,折腾十多年,买房买车,结果全败光了。怎么会?曲小东瞪眼,将椅子往前挪了挪。怎么不会?吸毒,戒毒所就进了三回,没办法,去年把婚离了……遥遥揉眼圈,以前在康复路,被人称作市场一枝花。再看现在,还花呢,蓬头垢面,惨不忍睹。曲小东莞尔。遥遥招呼服务员,再拿两瓶啤酒。我陪你喝一杯,遥遥起身斟酒,不敢提,提起来夜里睡不着,失眠。重新落座,遥遥举杯,你们老板叫大荒是吧,上次买沙发,说你也是一个人。曲小东扑挲一下脑门。我们以前是日化厂的,早就歇了菜。对了,他们都喊我鳄鱼。

鳄鱼?遥遥笑出了声,怪怪的,怎么叫个鳄鱼?我爱咬,就是抬杠,媳妇受不了,跑了,找了个有钱的小老头,也算弃暗投明吧。是吗?电话响,遥遥的电话。她说好,马上回去。收了线,解释,是我姑娘,思元,给她安排了一家小饭桌,天晚了,得去接她。给娃带点吃的,曲小东吩咐老板烤个饼,夹十块钱的肉。遥遥说不用不用,孩子晚上吃过了。曲小东真是犟,吃过了也拿上,宵夜,小孩子都爱吃肉。两人相视一笑,遥遥赧然,你儿子……噢,读西北大学,去年考上的,什么历史学院。遥遥脸绯红,我们思元学习也不错,今年小升初,还不知咋样呢,都快把我愁死了。说完,接过食品袋,那我先走了。

曲小东起立,遥遥回眸,笑,挥手,有空联系。曲小东戆头戆脑,接着喝酒。他有种非常奇妙的感觉,不是脸蛋、皮肤,举止言谈,对了,声音。喑哑,低沉,有意思,女中音。曲小东脊背湿嗒嗒,冲着伙计喊,再来瓶啤酒。

回到昆明路,天光渐暗,谁家养的麻料鸟,叫得正欢。鸣啭悠扬,还是个四字口。曲小东摸出手机,想给遥遥发条微信,到家了没?老赖的媳妇小凤施施然,过树穿花,风吹杨柳一般,飘到了近前。小曲,好久不见蜜蜂了,你可得仔细。曲小东霎眼,蜜蜂?对,爱因斯坦说,蜜蜂一旦在地球上消失,留给人类的时间,只剩下最后四年。小凤捩腰身,没完,念了两句诗。一洼死水全无浪,也有春风摆动时。曲小东一吓,出了身透汗。

2

星期一的“大世界”总是冷冷清清的,门前停满了客货两用车,微型面包。送货的民工三五成群,要么聚在三轮旁,玩“挖坑”;要么坐在屋檐下,有一搭没一搭,晒着太阳。遥遥穿了件翻领单排扣束腰连衣裙,象牙白,人,就显得活泼。说是经理,无非跟厂家搞销售的老总沾亲带故,负点小责罢了。两个员工埋头刷手机,遥遥双手托腮,在穿衣镜前踮起脚尖,顾盼,倏忽间想起孩子。她写了条短信,发给曲小东。那一整天,为思元读书的事,遥遥发了七条短信,通了三次电话,唯一有点苗头的,就是曲小东……

早上九点,曲小东在科技路堵了半个小时,直骂娘。也就一念之差,女孩儿穿着短裙,大腿雪白生姿。女孩儿说师傅,到科技四路,曲小东一探脖子,走。光顾着看人家小姑娘的腿了,忘了大清早,科技路是拥堵的重灾区,就不该揽这活。曲小东每天给大荒交一百八,没工资,剩下的归自己。遇上好活儿,这一百八上午十点就跑出来了,加两回气,还能落下一百五六。今天算是点背,九点了才跑一百三。这时手机响,微信,遥遥的,头像的位置卧了只晶莹的玉蝉。你见多识广,西郊好一点的中学有熟人吗?曲小东笑了,没回,有人挡车,高铁站。途中拼了俩座,朱宏路、尚苑路,六十五块钱入袋。在凤城五路洗轮子,撒了泡尿,太阳火辣辣的。钻进车,喝了口茶水,这才打出六个字,远东中学算吗?油门轻踩,前方相距三十米左右,两个人挡车。一个老太太,一个小伙,小伙牛仔裤运动鞋,拎着拉杆箱。比亚迪划出漂亮的弧线,稳稳当当,泊在小伙面前。师傅,机场去不去?这就叫眼色,没眼色行吗?好活儿从天而降。去么,一百三。便宜点,小伙讨价还价,一百二咋样?行,听你的。上机场一般不打表,牵扯过桥费、回程空放,潜规则。电话响,不用看,肯定是遥遥,果然。

远东中学是好学校啊,有熟人吗?一定帮我问问。遥遥的语气不无欢快,怎么说呢,还透着股亲昵。孩子的户口没在本地吧?曲小东慢条斯理。在雁塔区。那恐怕要花点银子,分数也关键,让孩子好好复习,我先给你打听着,再联系。谢谢,遥遥竟变得哽咽,无语,电话挂了。孩子,都是为了孩子。曲小东注视着前方,揉眼,鼻腔酸胀。

从机场往回返,肚子咕咕叫,刚想找家馆子,有人招手,去西窑头。经常这样,邪气得狠。越是到饭口,越忙,前后脚紧挨着,闲不下来。多挣一个是一个,没有谁跟钱过不去。一手握住方向盘,曲小东给妹妹曲萍电话,曲萍是远东中学的副校长。啥人吗?你就揽,曲萍的语气不无埋怨。朋友,女朋友,曲小东呵呵。又是女朋友,把婚结了再说,你从来都不靠谱,就这,我还忙着呢。忙?一看表,两点一刻,刚上班。红灯,比亚迪在冶金厂什字缓缓泊住,曲小东喝水,惊天动地,打了个喷嚏。

曲小东在外边和颜悦色,在家里不行,经常使性子,像吃了枪子,遇火就着。唯一有所忌惮的,是妹妹曲萍。曲萍师大硕士毕业,分到远东中学,教英语。从班主任教研室主任到副校长,用了不到十年的时间。远东中学是省市两级重点,人脉广,经济上说得起话。四年前,在锦园小区买了套三室两厅的小高层,将母亲接了去。父亲去世后,曲小东、柯楠龃龉不断,背地里,母亲不知抹了多少眼泪。妹妹实在看不下去了,说妈,到我那去,随他们闹腾。

新买的床,上个星期五就安放好,曲小东拾掇杂物,拖地,倒了两回垃圾。换下的旧床,包括床垫,让段师拉走。段师小眼睛喀巴喀巴,给你二十,咋个相?曲小东愀然,啥钱不钱的,没人要的东西,我还得谢谢你呢。段师过意不去,在门口的小卖部,给曲小东买了盒兰州。老赖胳膊上缠着红箍,从门房出来,双手叉腰。鳄鱼,你穷折腾什么?没啥,太脏了,除一除晦气。老赖拉出一把椅子,揉肚皮。不是脏,这他妈的破院子早就该拆了。没错,曲小东抹了把汗,一到下雨天,坐在床上都能钓鱼。

归拢完,曲小东在厨房择菜,准备煮面条,曲折推着山地车进来。你吃了没?曲小东问。您慢用吧,曲折摘下棒球帽,待会儿,我姑请我吃肥牛火锅。曲小东哼了哼,仿佛害着牙疼。曲折兴冲冲来到厨房,爸,有情况!什么情况?曲小东笑,讪讪的。床都换了,咱们家可真是日新月异啊。曲小东将碗往桌上一蹾,少废话,读了一年大学,我怎么就没见你拿过书包呢。从学校回来,不是食品袋就是购物袋……你想把我累死?曲折扮鬼脸,我读书的时候你满世界钓座呢,拜拜啦。曲小东拎起醋瓶,嗽嗓子,缺钱用吗?免了,曲折头也未回,还是买束鲜花吧,女人都好这个。

曲小东把T恤给脱了,臭烘烘,一股子汗腥气。奶奶的,有這样跟老子说话的?

曲折的录取通知书下来,头一个电话就打给了母亲柯楠。柯楠高兴,跟你爸说,学杂费住宿费,我全包。曲小东没言语,过了差不多三分钟,才冒出一句,能者多劳呗。开学后,隔十天半个月,柯楠会开车去学校,接儿子吃个饭,掰扯掰扯。再跑到“永辉”超市,大包小裹,吃的穿的用的,满载而归。曲小东每个月给曲折六百元伙食费,本来这六百元曲萍说算我的,母亲不答应。母亲撇着嘴,他当老子的,也该尽些力。话是这样讲,私下里,老太太免不了叮嘱曲折。你爸在车上一耗,就是大半天,怪可怜的,将来还得买房,零花钱奶奶给你,啊,奶奶一个月两千多退休金呢。曲萍乐了,妈,退休金还是留着打麻将吧。时不时,曲萍会给曲折三百五百,曲折往小姑那儿就跑得勤。曲小东颇为感慨,跟老赖学。名义上是看老太太,其实奔着曲萍去的。谁有钱跟谁亲,这世道,都成啥了?!老赖哈哈大笑。命苦不能怪政府,混得背不能怪社会,你呀,就两个字,活该!

今天,给大荒交了车,曲小东心情不错,在路边买了两盆鸢尾花。一株紫色,一株柠檬黄,看上去,都有些妖娆了。电话响,是遥遥。遥遥说请你吃个饭吧,刚好有空……鸢尾花放在段师的三轮车上,好啊,曲小东说,正想找你呢,聊聊孩子读书的事。有眉目了?应该问题不大……

你喜欢川菜还是粤菜?遥遥说,西稍门什字有家北京老铺烤鸭,味道也不错。曲小东迟么二愣的,懵懂掉了,往树荫下挪了挪。似乎孩子读书无非一桩小事,而吃什么上哪儿吃,更令人神往。来家里吧,曲小东说,方便,我给咱露一手,你也认个门。遥遥连磕绊都没打,行啊,那就麻烦你了,我买瓶红酒吧。

曲小东神清气爽,晃膀子,给段师一支烟。人这个东西,心细还得胆大,遇上憨憨子,煮熟的鸭子也会飞的。言毕,端起鸢尾花,进了大院。

段师一头雾水,蹭到老赖身边,曲鳄鱼咋神道道的,说话不着调儿。老赖一拍大腿,这就对了,段师,帮我盯着点,回去上个厕所,都快尿裤子里了。

老赖是小区的门卫,除了下棋,也种菜,在车棚旁开了畦菜地。拿树枝、木板,围了圈栅栏,爬满了牵牛花。葱,小白菜、黄瓜、西红柿,满目青翠。有人眼热,反映到居委会主任那儿。车棚又不是他家的,公共场所,种哪门子菜?他种菜,我还想养鸡养猪呢。主任不得已,找老赖谈。老赖腾的一家伙,火冒三丈。小凤脑子不好,弄个这,无非解解闷,免得满世界疯跑。小凤病退前,这院子里的娃娃,谁的作业不会写了,想疏通关系调个班,甚至半道转学,找到小凤,我们说过不字吗?良心都让狗吃了……老赖越说越激愤,筋脉暴胀,眼都红了。主任压低嗓音,没事,种你的,别往心里去。

遥遥揿门铃,揿了好一会儿。曲小东迎出来,不好找吧?好找,遥遥放下胶袋,说一遍我就记下了。曲小东扎煞着手,你先坐,咱马上开吃。

房是单元房,一大一小,遥遥胡乱扫了眼,也就五十平米的样子。方桌上铺着印花布,高脚杯,卤味熏腊,一盘蒜蓉娃娃菜,色泽鲜亮。曲小东端着青椒肉丝进来,坐么,你坐,环境够恶劣的。还好吧,起码有个自己的窝。遥遥取出干红,曲小东四下里找酒启,嘟囔。葡萄酒好是好,麻烦,讲究也多。遥遥将坤包放在沙发上,幽幽道,好东西,都需要花些功夫的。曲小东搬椅子,厉害,你不像卖家具的,出口就意味深长。

遥遥帮着摆碗碟,你们院子怪凛人的。咋?一个女的,涂了张大白脸,我的天呐,不知是化妆用的底粉还是啥东西,白森森,吓死我啦。曲小东明白了,那是小凤。她儿子读高三的时候,遭遇车祸,人不在了,小凤神经兮兮,脑子出了问题。男的姓赖,男人么,到底能想开些,小凤不行,魔症。见天涂脂揩粉,整张大白脸,在街上晃。怪可怜的,遥遥垂下眼睑,啧嘴。是啊,曲小东斟酒,小凤过去是小学老师,教语文,当过年级主任,古诗词张口就来……气氛就有些闷,甚至是压抑。曲小东缓了缓,举杯,过去的事,不说了,喝酒喝酒。

呷酒搛菜,扯了几句闲话,遥遥笑吟吟,说我们思元学习真的不错,每次摸底,都名列前茅。当然,该花的钱还得花,不能让你为难……言毕,泪眼婆娑,胸脯起起落落。曲小东递上纸巾,实话告诉你,我妹妹,就在远东中学,当副校长。遥遥扬眉,真的?太好了,那思元读书的事,就拜托你了。曲小東一挥手,碎碎的事情,放宽心。燃起一支烟,接着说。小升初,外面的摸底考试,远东不认,各校都有各校的程序、制度。咱先给娃报个名,把位置占上。吃菜啊你,尝尝味道如何?遥遥松快多了,搛了筷青椒肉丝,嚼两口。不错,比我强,看不出还有这手艺。又忙着斟酒,与曲小东碰杯,我替孩子谢谢你……或许带了几分酒意,遥遥横波入鬓,口齿缠绵。这酒后劲蛮大,我怎么感觉有点头晕。

不要紧吧,曲小东说着话,小心翼翼,抱住了遥遥。

不知过了多久,遥遥突然捂住脸,天哪,窗帘都没拉,丢人死了。曲小东爬起来去拽窗帘,没事,屋里暗,玻璃一层土,从外面啥也看不见。遥遥用毛巾被裹住身子,家里没个女人真不行,改天闲了,我帮你擦擦玻璃吧。

3

思元考了二百五十八分,遥遥在电话里告诉曲小东,曲小东说知道了,剩下的事情,我来办,遥遥依旧心神不宁。她打听过了,思元这个分数,上远东中学没问题,无非门槛费的多与少。而罗伊昨天夜里的一番话,彻底改变了遥遥的想法,她必须尽快做出抉择。

罗伊就是遥遥的前夫,瘦高,戴副眼镜,说话细语轻声。他们是欧亚学院的同窗,毕业后找了几份工,不甚理想,一合计,干脆自己干。从摆地摊开始,两口子早出晚归,雪球越滚越大,最终在康复路盘下一门面,做了老板。家里面,生意场上,往来酬酢,罗伊听遥遥的。大到货物的种类数量,小到罗伊脚下鞋袜的款式、颜色,都由遥遥一手操办。每个月,罗伊要跑一趟广州白马,生意好,有时跑两趟。据罗伊自己讲,染上毒瘾,就是在广州,一家酒店的大堂。有天夜里,他从外面甫一进门,大堂经理凑到跟前,罗老板,怎么无精打采的。太累了,罗伊说,跑了一整天,魂都跑掉了。经理笑,想不想放松一下?罗伊提高了警惕,我可不搞小姐,就想好好睡一觉。罗伊揉着太阳穴,打了句咳声。但我这人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只要是换个地方,十之八九,甭想睡个囫囵觉,你有安眠药吗?大堂经理活动了一下手腕,满脸堆笑。放心,我有好东西,比小姐、安眠药,都管用。经理说的好东西,就是海洛因。当天夜里的经历恍若梦中一般,脑子给清空了,欢欣油然而起。怡怡然,腾云驾雾,忘乎所以,美妙与沉醉。第二天醒来,躺在那儿,回味良久,就一个念头,还得再来一家伙,巅峰体验循环往复。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隐情,总是有蛛丝马迹可寻,譬如称呼,对烟草的称呼,不一样。一般人抽烟,总说买盒烟,或者,给我一支烟。吸食毒品的不同,他们管毒品叫烟,而普通的烟草,叫纸烟。有天夜里,罗伊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说遥遥,把纸烟递给我。遥遥的头嗡一下,汗涔涔。你,吸上毒了?罗伊不响。多久了?没多久,也就玩一玩。遥遥疯了似的扑上去,那是玩的东西吗?马上戒掉,你是在找死呀!遥遥哭了,罗伊也哭了。戒,肯定戒,谈何容易?生意还得做,遥遥自己跑广州,她不放心。但店里的账目又总对不上,问罗伊,不是卖错了,就是不小心,让贼给顺了去。渐渐地,生意伙伴,亲戚朋友,明里暗里找遥遥,说我最近手头紧,你家罗伊借的钱……遥遥明白了。怎么出的店门,在熙攘的人流中穿行,绿灯红灯,根本记不得了。回到家,罗伊躺在床上,鼾齁如雷。遥遥将挎包砸过去,你还要脸不要?像不像个男人?!罗伊好半天,憋出一句话,遥遥彻底绝望了。那一刻,天,真的塌了。

人一染上毒品,就没脸了。

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戒毒所就进了三回,没用。遥遥提出离婚,她发现过去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罗伊,简直换了个人,所有的情感也抵不住海洛因的诱惑。既然无法想象,就不去想象,总得活人吧。

车是卖了,房没卖,房是罗伊父母的房,在草阳小区。离婚后,遥遥跟女儿住。按遥遥的本意,是等到八月底,在“大世界”家具城附近赁套房,自己上班,思元念书,方便。思元的爷爷奶奶在中堡子,算城中村,有自家的宅院。毕竟是亲孙女,爷爷奶奶说了,草阳小区的房,想住就住,不想住了,租出去,一分钱我们也不要。而罗伊昨天夜里回来,说是跟遥遥商量一下,他想把这套房子抵押贷款,做生意。罗伊话音刚落,遥遥急了,我们住哪儿?接着住,又不是卖房,罗伊笑,笑着看思元。

遥遥对罗伊的话根本就不相信,愿意折腾你就折腾。她提高嗓门,我可告诉你,思元念书,一次性要交五万赞助费。这个消息,是曲小东在短信里说的。优质资源有限,够分数线辖区外的孩子,五万。差一分,你就是给十万八万,人家也不收。罗伊形容萎黄,要那么多?遥遥忍无可忍,跟你冒泡冒掉的,就是个零头!罗伊扶镜架,神情惶遽。思元噘嘴跺脚,吵啥吵?你俩一见面就吵,还让人活不活?遥遥哭了,罗伊站起身,目光游移。等贷款下来,我立马给你五万,让思元读书。

罗伊走了,遥遥哭得更厉害,思元偎到跟前,咋了你?妈。没啥,遥遥去厨房扯了条毛巾,捂在脸上,捂了好一会儿。妈想再找一个,你有意见没?思元低着头,遥遥去牵女儿的手。不是妈非要找,你看现在的形势,这里还能住吗?歇了歇,淌了会眼泪,接着说。抵押贷款是有期限的,期限一到,贷款还不上,房就不是咱的房了。另外,九月份开学,你上远东,离这远了,来回跑不方便,也不是个事。遥遥端起水杯,里边漂了几朵明黄色的菊花。你不是小孩子了,眼瞅着,要读中学。遥遥喝了口水,继续。我跟你爸虽说离了婚,但来找他的烟民,经常蹲在门洞,对你的成长,没任何好处。即便妈不找,咱也得搬,这个家,非搬不可。遥遥静了静,放下水杯,拊弄睡衣下摆的蕾丝。我嫁人事小,换个环境,与过去一刀两断,才是真。遥遥明显激动,嗓音嗄哑,掌心潮乎乎的。妈最大的心愿,是让你健健康康地成长,你看好吗?

遥遥泣不成声,她自己首先被感动了。思元去抓电视摇控器,说了一个字,好。

这就对了,遥遥想,闹心归闹心,问题也得一个个解决。她打开热水器,准备洗澡,思元突然冒出一句,我可不叫他爸。遥遥怔了一下,笑,不叫,谁让你叫了。思元拈起一块曲奇饼,这还差不多。

星期二下午,曲小东给遥遥电话,打了两遍。遥遥恰逢轮休,送思元回中堡子奶奶家。孩子有些感冒,另外,爷爷过生日,想孙女,学校那边,请了一天假。送思元到巷子口,没进去。离了婚的媳妇,进去了,彼此尴尬,还是少觌面为好。回来,胡乱吃了点东西,洗床单床罩枕巾,晾出去,倒在床上,想心事。电话响,她扫了一眼,没接。响过两遍了,语气舒缓,喂?曲小东说过来过来。啥事吗?你没出车呀?刚回来,想你了呗。骗人,我不信。遥遥翻了个身。真的,今儿一整天,满脑子都是你,险些出车祸。呸呸呸,遥遥吐了三下,你就不会说点吉利的,我一会儿过去。

睡是睡不成了,小憩片刻,换衣衫,略施粉黛,出门,空中布满了高积云。骑上电动车,一路往西,在昆明路三号桥,买了半个西瓜。锁车进门洞,拾阶而上,曲小东紧紧抱住。遥遥笑,躲闪,讨厌讨厌,当心西瓜。曲小东接过西瓜,放在桌案上,又去缠遥遥。遥遥抿着嘴,笑,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娶我?现在,马上。

一刻也等不得了,裙衫发卡纷纷脱落,喘息与呻唤,蝉在叫,撕肝扯肺。曲小东抹了把汗,这样吧,把房子拾掇一下,咱就办事。遥遥盯着天花板,老房子,简单刷一下就行。明白人,算你说对了,曲小东取烟。这几栋楼起码有四十年了,早就说要拆,可一直没动静。穷,日化厂破产,几经转手,物业这块成了烂摊子。当官的有本事的,都买高层了。遥遥支起胳膊肘,你别见怪啊,我有啥说啥。说么你说,曲小东掸烟灰。夫妻之间闹矛盾出状况,多半因为经济。咱都是成年人過来人,这样吧,婚后咱各管各娃,一切开销AA制,如何?

曲小东愣怔片刻,笑,你真这样想?是的,遥遥嘴角努了努,丑话说在前面,比将来翻脸强。曲小东摁灭烟蒂,就这样办,添啥减啥,咱先谋划谋划。哐哐哐,有人砸门,遥遥披头散发,往被单里钻。是老赖。老赖说鳄鱼,外面起风了,得是你晾的衣服没收?谢谢赖师,曲小东喊,套T恤,遥遥睒眼,蛮有人缘吗?那是,曲小东趿上鞋,好处多着呢,你就慢慢挖掘吧。遥遥撇嘴,嘚瑟,好好嘚瑟,哎呀不好。

怎么了?曲小东走到门口,站下。

我也洗了堆东西,得赶紧回去收。

没事,下不了,我有预感。预感?对,开出租车的,都是气象首席预报员,待会儿,我领你去远东中学,把孩子读书的事夯实喽,以免夜长梦多。

果然,阵风过后,天瓦蓝,一场虚惊。曲小东骑上电动车,揿喇叭,遥遥补妆梳头,喊来了来了。搂住曲小东的后腰,轻轻地掐了把。急啥吗?我不得收拾一下。曲小东笑,咋能不急,刚打了电话,曲萍五点半要外出,让咱麻利些。电动车出院子,一路走,曲小东嘴就没闲。这是六号桥,跟咱紧挨着,化工厂橡胶厂福利区,大荒就住这,他以前是化工厂的。注意马路对面,那有个菜市场,对,巷子进去就是……咱要往北拐了,这叫沣惠西路,往东有“爱家”超市,还有西郊最大的服装市场,方便吧?

谈东谈西,眉宇间满是愉悦,甚至久违了的,憧憬。过药厂什字右拐,女贞花开,路笔直,蜃气缭绕,感受到太阳的压力。远东中学在巷子的深处,教学大楼簇新,塑胶操场,篮球架单杠双杠,周边绿树成荫。曲萍很热情,给遥遥泡了杯茶,说是这样,我与校长谈了思元的情况,试卷也调出来看了,认为孩子有潜力,是棵好苗子。校长的意思,借读费减半,全免不现实。你想啊,教职员工两百多号人,亲朋得上千,全免的确有难度……遥遥激动,谢谢,太谢谢你了。啥谢不谢的,曲萍笑,瞄了眼曲小东。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等开学分班,这个你放心,最好的班,班主任教外语,高级职称。遥遥想哭,曲萍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肩,快别这样,你近期到学校再来一趟……

一句话,就免了两万五,遥遥悲欣交集。晚上,接思元回家,就说了。你好好的,千万好好的,争口气。思元睫毛眨了眨,我以为两万五千里长征呢,至于吗?这孩子,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遥遥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尘埃落定,遥遥就很忙,跑学校,跑影楼咨询,哪一家价廉物美,一问吓一跳,最便宜的,也得三五千。还有衣裳,铺的盖的,都得采买、准备,二婚也是新嫁娘。

曲小东更忙,跟大荒告了五天假,拾掇房子。墙要粉刷,地也得弄,二十年前铺的木地板,裂的裂,翘的翘,干脆,一古脑儿,铲掉重来。妹妹曲萍送来一万块钱,买地板砖涂料,母亲也来了。匠人干着活,帮着照看一下堆在院子里的箱笼杂物,盆盆罐罐。逮个空儿,大荒来瞧进度,抽支烟,面目黧黑。鳄鱼,你这动静不小啊,我送你副对联吧。少给我玩虚的,曲小东板起面孔,还缺一身西服,洋品牌就算了,来套伟志咋样?大荒跳起来,三伏天穿西服,不怕捂出痱子?实话跟你说鳄鱼,我弄第二下的时候就买了件衬衫,过日子,讲究细水长流。大荒往前凑了凑,笑,缺钱用你就吭气。曲小东摆手,暂时用不着,对了,我再歇几天,累成马了。大荒急赤白脸,兄弟,你赶紧上岗,顶班那小子太不靠谱了。昨天跟一辆渣土车追尾,修车修到二半夜,我买烟买饮料,盯着,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

怎么样?曲小东眉花眼笑,将烟屁吐到地上。你兄弟说话难听,脾气大,但从不让你为难,懂秤!

小暑那天傍晚,曲小东、遥遥请大伙聚了聚,地点在昆明路上的“老克勒”海派菜馆,灯火明烛,共三桌。繁文缛节能免则免,人员也一再压缩,无非至亲好友,笑语喧阗。两个孩子很安静,不知有意还是巧合,他们衣着鲜亮,坐在新人之间,像模像样。曲折显然有些吃不动了,跟思元耳语。小屋有辆山地车,就送给你了,从昆明路骑到远东中学,大概需要五分鐘,这是快一点的速度。思元眸子晶亮,舔嘴唇。我这名字好玩吧?曲折呷了口啤酒,意犹未尽。我爷取的,我爷以前在日化厂工会当主席。他说人这一辈子,坎坷些、曲折些,财富啊,经得起摔打。老头可知好歹,早早驾鹤西去遽归道山,留下我们在低洼处熬煎。

熬煎?思元搛了筷糟卤虾,放进食碟。那可不,曲折喝了几杯沈阳雪花,简直成了话痨。我提醒你少开窗,因为沣惠渠的臭气,总是绵绵不绝,夜里会做恶梦。思元双腿并拢,梨涡浅动。我这名字也不咋样,与速冻食品思念一字之差,总有人问你家是否还在卖汤圆?也是爷爷起的?曲折冁然一笑。我都懒得追究了,思元鼻翼翕张,打了个十分含蓄的哈欠,总而言之没文化。

耳热酒酣,曲折跟奶奶上了一辆别克昂科威,曲萍开车,姑夫坐副驾驶的位置,他们的女儿在堪培拉读高中。学校放寒假,姑娘跟同学去了新西兰,要玩几天,下个星期才能回来。大荒喝多了,嚷,非要闹洞房,被小嫂子拽起,老老实实,“朝回滚”。亲友陆续上车,遥遥免不了叮嘱几句,开慢点。有人想捎他们回去,曲小东说不用,我们住得近,刚好散散步。

思元捧了束鲜花,走在头里。曲小东、遥遥,跟在后面,闹了这半天,都想静一静,翻看手机短信。罗伊说,五万块钱打进了你招商银行的卡里,遥遥回复三个字,知道了。觉得有些生硬,又补充道,谢谢。她下午就知道了,当时正在挂窗帘,短信提示,您的账户汇进来五万块钱。遥遥心里咯噔一下,趁着没人的空档,跟思元说,你晓得就行。多余的话,一句没讲,思元也没问。曲小东的短信有好几条,其中一条是柯楠发的,枯木逢春。曲小东龇牙,我怎么就是枯木?有差三个月才四十五岁的枯木吗?奶奶的。

遥遥挽住曲小东的胳膊,老公,你明天下午给咱煮点稀饭喝,这几天忙来忙去,嘴生疼,都有溃疡点点了。没问题,绿豆家里有,再买些葡萄干莲子粳米薏米红枣,熬八宝粥。曲小东的手搭在遥遥的髋部,他们发给我一副对联,想听不?不听不听,遥遥小跑几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她搂住思元,絮语喁喁,酒红色纤细高跟敲击地面,发出悦耳的橐橐声。曲小东想了想,给柯楠回了条短信,枯,还是不枯,谁用谁知道。

4

柯楠肩宽腿长,以前打过篮球,是省青年队的前锋,特招进了日化厂。那是日化厂短暂辉煌的尾声,叠楼架屋,引进生产线,“雁塔”牌洗涤用品供不应求。曲小东的父亲当时任工会主席,厂子有钱,文体生活自然丰富多彩,组建了篮球队羽毛球队,很是红火了一阵。几乎是一夜之间,外资合资企业在大江南北遍地开花,“雁塔”牌风光不再。坍塌是阶段性的,曲折刚满一周岁,篮球队羽毛球队解散,柯楠休完产假上班,去库房做了一名保管员。曲折三岁,企业优化组合,柯楠调到门市部,站柜台。曲小东本来在销售部,办公室主任,现在冲到了第一线,最前沿。具体到县、乡、镇,甚至爬高走低,入户进村。完不成任务,要扣工资的。每当回到家,头发一缕一缕,眼睑更重了,柯楠都不让他上床。什么味儿,臭烘烘,酸臭,曲小东险些哭出来。从蓝田到辋川,想省点钱,搭了辆农用三轮,里面卧着两头猪。那他娘的叫路吗?好几次,颠着颠着,与猪滚到了一处,那畜牲险些咬我一口……

曲折上小学一年级,日化厂经过改制重组,人员砍掉大半。曲小东考了驾照,开皮卡送货,那也是曲主席利用关系办的最后一件事。两个月后,曲主席脑溢血,倒在了上班的路上。正是寒露时节,落叶缤纷,一个保洁员舞动着扫帚,大事不好,曲主席尿裤子里了。没等送到医院,就咽了气。按曲小东的话讲,老头想不通,好端端的国企,怎么说完就完啦。想啊想,脑子出了问题。办完丧事,柯楠去了“家美家”超市,老板姓黄,陕北人。黄老板除了经营超市,还有一家物流公司,几十台车,轰隆隆,北上或者南下。到了年底,负债累累的日化厂,宣布破产,曲小东拎了桶洗涤液回家,脸吊得多长。柯楠直乐,打开罐装啤酒递过去。早就让你出来,舍不得,怎么样?曲小东坐在椅子上,啜了口纯生,你明天跟老黄说,我跑长途呀。这就对了,柯楠用下颏抵住曲小东的头,一个大男人,别婆婆妈妈的。

正值暑期,参加完父亲的婚宴,曲折第二天跟柯楠去了北戴河。微信上晒图,孤帆远影,海鸥振翮,色彩斑斓的烤大虾、铁板蟹……曲小东咧嘴,够烧包的,作,慢慢作。

那辆山地车曲小东整饬一新,换了前叉、轮毂,让思元练练。思元躺在小屋看电视,说我小时候骑过车,不用练。那是小时候,曲小东咳着嗽,我小时候还开过飞机呢。啥?思元满地找鞋,曲小东面露得色。我上初中的时候喜欢航模,学校有个航模小组,老师领着,外出参加比赛。我做的轰五马达叫起来震天响,你猜怎么着?思元推上山地车出门,怎么了?曲小东笑,刚爬到二层楼高,一家伙栽下来,摔了个稀拉。

还是手潮呗,思元说完,上车座踩脚蹬,旁扭。曲小东跟在屁股后面,不时掫一把,在院子里跑了两圈。思元下车,呵哧带喘,说行了行了,你歇会儿,我自个儿能骑,真的。曲小东不放心,蹲在花坛旁,去兜里摸烟。速度,一定要注意速度,眼睛朝前看。曲小东喊。知道了,思元歪歪斜斜,笑,尖叫。

小凤从门洞出来,手上拎了袋垃圾。多数情况下,小凤的眼神是空的,直戳戳,一片混浊。偶尔就柔和些,生动些,从某种恍惚的状态回到了现实世界。今天正是这样。小凤将垃圾袋换了个手,曲小东不敢怠慢,站起身。他昨天夜里回来了,小凤说,坐在我床前,三条胳膊两条腿,没须没尾。曲小东接过垃圾袋,我帮你扔吧?小凤盯住脚下的北京布鞋,他让我跟他去,说那边焦苦、冷啊,冷得直哆嗦,老赖翻了个身,娃给吓跑了。小凤的眼珠又变得僵硬,嘴里振振有词。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曲小东陪着小凤,去倒垃圾。本来在“老克勒”摆酒那天,通知了老赖,想一起热闹热闹。老赖接过芙蓉王,点燃,说谢谢,我去不了。你看我的头,为啥剃光了?就为了小涛。自从孩子走后,所有的婚宴、满月酒,一概不参加。别说吃了,看都看不下去,眼晕。老赖的脸,皱皱巴巴,五十出头的人,连胡子都是白的。曲小东非常沮丧,觉得对不住老赖。

在院子里转圈不过瘾,思元想上昆明路转转,被大门前的水泥坎拦住。毕竟手生,忘了以脚撑地,哎哎哎,喊着喊着就往一边倒。老赖正跟段师闲聊,见此情形一把拽住车头。你爸曲鳄鱼呢?到门口要下車知道不?摔坏了可不是闹着玩的。思元站稳,唇红齿白,一点都不见外。他是我叔,我爸在草阳小区,我叔也不叫曲鳄鱼,他叫曲小东。言毕,推车子出大门,上了昆明路。段师笑,小曲刚才教娃学车,脊背精湿,鞋都跑掉了。老赖一提裤带,怫然。怎么样?出力不讨好,鳄鱼哭的日子在后头呢,不信走着瞧。

乌云压上来那会儿,曲小东睡得正酣,女人身子滚烫,别闹了他说。一个老头儿敲窗户,师傅,走不走?曲小东吓了一跳,看表,午后两点十分。他啧着嘴,走,脑子依旧昏沉,想梦中身子滚烫的女人是哪个?讨厌的老头儿。曲小东从十一点就感到饿,吃上饭,将近一点了。在电视塔附近卸下一对情侣,咥了碗拉条子,实在跑不动了,停在餐馆前,呼呼大睡。老头儿一拽车门进来,曲小东搓把脸,旋开水杯盖,猛灌了几口茶。等一下师傅,我撒泡尿,咱马上出发。

大暑过后,曲小东凌晨四点就起床了,他要赶在早高峰到来之前,上火车站,多拉几单活。最近传出风声,日化小区,包括毗邻的化工小区、橡胶厂小区,要进行棚户改造。可能是年底,最迟明年开春,通通滚蛋。有人见到了红头文件,包括未来小区的整体设计、补偿标准、过渡安置费,言之凿凿。夜里,遥遥算了笔账,买,不能太小,九十平米,够用了。剔除原有面积,差不多还需要十五万。遥遥在曲小东的腮边亲了亲,老公,努力呀,咱换大宅子,亮亮堂堂的。遥遥拢了拢长发,这样吧,你负责买房,我负责装修,我有个朋友就是搞装修的……曲小东全程反应,握住遥遥的乳房。遥遥哼哼叽叽,拗过来,满脸潮红。

遥遥冲了个澡,睡了,曲小东推开窗牖,透透气,脑子澄澈如镜。从动迁开始,到交钥匙搞装修,起码得四年。除去花销,每个月能存三千就不错了,四年十四万。他喷了口烟,存三千?谈何容易。睡到天亮出车,门都没有,违章剐蹭感冒休假,都别添乱。可能吗?跑出租车的,四十五岁属于老麻雀,眼神精力手脚的协调性,跟年轻人比不成。比不成怎么办?咬着牙也得弄。遥遥说了,棚户改造,比商品房便宜多了,咱就是砸锅卖铁,借,也得拿下。真得拿下,不然住哪儿?等红灯的空档,翻出手机,看短信。大荒说可能有暴雨,路上小心。遥遥说老公,晾了几件衣服,你回去早记着收一下。

老头儿在师大下车,狂风骤起,行人四散走避。曲小东嘀咕,衣裳算是白洗了,回去都是自己的事。两位姑娘上车,师傅,到二府庄。哪个二府庄?城西客运站的。刚刚好,走。姑娘上车就哇啦哇啦通电话,嘴里嚼着巴旦木,含糊不清。刚上南二环,雨点噼噼啪啪砸下来,曲小东美滋滋,今晚能睡个好觉。有半个月了,没下一场雨,下吧下吧,使劲下。南二环西二环丝路群雕,堵,才他妈的几点,就开始堵。沿途招手挡车的一律不睬。雨天就是这样,座好拉,但没速度,跑不起来。二府庄到了,三十八块六,姑娘倒客气,谢谢师傅。曲小东心情不错,从座位旁抽出折叠伞,送你们一把伞。哎呀,你好伟大呀。曲小东笑,乘客落下的,赶紧走吧。

跑三年车,现钞没捡过,雨伞、书包、手机、水果,倒是常见,交给大荒处理。吃亏的事常有,无外乎两样,假钞和找零。刚跑出租那会儿,假钞收得多,粗枝大叶惯了,让歹人钻了空子。大荒手把手教他辨认,搓、抖、看,关键是心要细,形势大为改观。找零则是另一码事。每天出车前,都准备三四百的零钞,有时够用,有时不够用。一个短途起步价,他(她)拿出百元,曲小东说算了,你要没零钱就算了。乘客反倒不好意思,再去包里兜里翻,三块五块,都行。实在翻不出,要曲小东的手机号,给你充个值吧。真有去充的,也有的说说而已,忘了,忘就忘了。小小的应允,给本来寡淡的生活,增添了某种悬念。曲小东要的就是这个,悬念。

进站加气,又拉了个短途,七块钱。回到昆明路四号桥,大荒擎着黑伞,躲在树下吸烟。狗日的,一下就没个完,大荒吐痰,咳。曲小东抓起保温杯,从车里出来,将一百八十元递给大荒,我走呀。大荒“哎”了一声,把伞给你。没事,曲小东一边跑一边说,回家洗个澡。

窨井周围,雨水打着旋儿,泛起一层泡沫。进院子再看,白茫茫,已是一片汪洋。日化小区地势低洼,逢雨就涝。三年前,连降七天小到中雨,院子积水半米深,住底层的人家无一幸免。柯楠面带戚色,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嫁给你,算是倒八辈子霉了。曲小东正在门前堆沙袋,清扫地面。刚有点眉目,柯楠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发作了。本来,下雨被淹又不是什么新鲜事,柯楠甚至打趣,不知哪有卖皮划艇的,咱也泛回舟。怎奈下起来就没完没了,止不住,跟漏了似的。刚才进院子,被脚下的砖石绊一趔趄,雨伞坤包悉数扔进了水中。气急败坏的柯楠发泄完,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你怎么没去车队?

我不干了,曲小东光着膀子,端起保温杯,想润润嗓子。

有病啊?柯楠跳起来,不干不干,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吧……曲小东二话没说,将保温杯掷了过去。柯楠猝不及防,径直砸在额头,殷红的血顺着面颊流淌。柯楠嘴张得多大,却发不出任何的声响。她奔到厨房,拎起菜刀,曲小东退后两步,跌跌撞撞,转身冲进了院子。居委会主任领着一干人等用抽水机往外排水,老赖碴着两脚泥,身穿雨衣,帽兜黑亮,挡住了柯楠的去路。下七天雨就够糟心的了,你怎么还动起刀子来了?!

他敢打我,柯楠狂喊,不过了,离婚!

离就离,曲小东双手叉腰,老子早就不想过了。

柯楠抡起菜刀往前扑,小凤从门洞出来,一拍巴掌。天哪,要出人命了!

雨越下越大,曲小东哈着腰刚进院子,老赖叫住了他。单元门口晾的衣服是你家的?对。帮你收了,挂在门把手上。谢谢,曲小东掏出一支烟,扔过去,我走呀,有空再聊。还好,积水离单元门口的台阶尚有距离。自从三年前那次水灾过后,曲小东在自家的门前拿水泥又砌了五十公分的“坎儿”。他不无得意的跟儿子说,我敢保证,即便下上一个月的雨,咱也安然无恙。曲折翻白眼,水是进不来了,我被这倒霉的门坎绊了两回,差点摔断脖子。曲小东痴呆呆,被挫折感紧紧攫住,几近窒息。当最终办理离婚手续,问他想跟谁?曲折说可以不回答吗?不行,文件上有这一条,要签字画押的。那就跟我爸。曲小东心中酸楚,到底是亲儿子,懂事了。宁可摔断脖子,也不离不弃。曲小东握住曲折的手,想说什么,曲折略显腼腆,将手抽开。我妈领我到曲江新区去过,水榭楼阁,花花草草,环境没得说。太漂亮,也太干净,我毛手毛脚的,不适应,连玩的人都没有,就在昆明路上瞎混呗。柯楠脸一沉,跟你老子一样,就是个穷命。

几件衣服果然挂在门把手上,清清爽爽,曲小东叠好,沖了个澡,这才给遥遥电话。你回来不要走五号桥,从三号桥拐进来,对,水太大了。遥遥问晚上吃啥?曲小东想了想,冰箱里还有馅、馄饨皮,咱吃馄饨吧。行啊,思元在家没?没有,昨天不是说上她奶奶家吗?那好,雨下这么大,我给她电话,就别回来了。这时,有人砰砰砰,敲门,喊叔叔,曲小东说来了来了。正是思元。这么大的雨,你还往回跑?话一出口,曲小东觉得不妥,淋湿了没?没有,思元笑,我专门回来看水灾的,淹得不厉害吗。思元舞动着双臂,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真是个孩子,曲小东忍俊不禁,摸出十块钱,既然喜欢玩水,就跑一趟,买包榨菜二两虾皮,咱晚上吃馄饨。思元歪着脑袋,眼白多眼黑少,跑路费。啥?明知故问,我要买盒冰淇淋。

夜里,雨停了,隐隐约约,从沣惠渠,传来阵阵蛙鸣。曲小东松了口气。连下七天的事,不是每年都能遇上的,我先睡了。遥遥将电视调为静音,我明天恐怕晚点回来,思元小姑的娃过满月,喊我过去坐坐。曲小东一抬头,怎么才过满月?遥遥笑,也是二婚,男方没娃,又生了一个,咋?你有意见?曲小东裹住毛巾被,我没意见,回来的时候捡硬菜打个包,让我也沾点光。

5

下午五点刚过,穿蓝白相间校服的思元,在“青苹果”外探头探脑,窥视。已经是九月底了,清早起来,略微有些寒意。遥遥面带愠色,你放学怎么不回家?作业写了吗?思元将书包放到脚面,小腿往前踢踏。讨厌死了,作业作业,就不能说点别的?

新学期伊始,开家长会,遥遥去了,思元被任命为副班长。班主任说,军训期间,思元同学性情活泼,还是个热心肠。思元欢天喜地,遥遥免不了泼冷水,降降温。班干部更得好好学习,否则何以服人?

思元对母亲的唠叨早就习以为常,一吐舌头,悄声道,我爸来了。他来干什么?我咋知道,思元嘟囔,才出校门,他就喊我。遥遥脸一沉,真是个瘟神,躲都躲不掉。见你就行了,领他来这干嘛?思元低着头,摆弄手指,他说想跟你谈谈。我不见,遥遥气咻咻,转身要走,思元拉扯母亲的外套。妈,我爸开了辆奥迪。啥?遥遥站下了,不走了,奥迪?对,就是奥迪。思元咬住下嘴唇,愈发的神气。四个圆环相扣,漂亮死了,谁没见过奥迪么……

遥遥踌躇得很,既然来了,就见见。从充气拱门拐出去,一辆黑色奥迪A4泊在路边,后备箱里,架着思元的山地车。罗伊站在车旁吸烟,牛仔裤、休闲鞋,浅灰色西装外套。见遥遥母女过来,罗伊扔掉烟蒂,我来看思元,罗伊说。也来看看你,罗伊又说。

遥遥的心,被撕扯了一下,生疼。嫁过来,将近三个月了,一晃的功夫。感觉,像是很久没见罗伊了。天空湛蓝湛蓝的,车辆行人多起来,到处都在嘀嘀。罗伊精神不错,他说本想请你们去“燕鲨”吃自助餐,可公司刚来电话,有点事情,就简单吃个快餐吧?语气,是征询的语气,多少还有些讨好的意味。遥遥本不想去,见一面就行了,吃哪门子饭。思元捅了她一下,走吧走吧,妈,算我求你了。马路对面就是一家德克士,好吧,遥遥说,我回去打声招呼。

跟员工招呼一声,捎带着,给曲小东电话。这个电话必须打,晚上不回去吃了,思元来店里玩,同事非拉着不让走……曲小东说好,你们玩。遥遥听出曲小东不大痛快,忙着解释。老公别生气,剩饭留着我明天中午吃。午餐对遥遥来讲一直是个头疼的事,店里经常走不脱,而思元放学就嚷饿,没办法,时不时买盒饭、凉皮、肉夹馍,胡乱对付一顿。外面的饭,贵是一方面,吃多了也腻味,倒胃口。因此,一般情况下,晚餐曲小东会多烧两样菜,第二天遥遥热一热,蛮好。收了线,遥遥三步并作两步往外走,心里,像萌蘖滋生的杂草,乱得不能再乱。

德克士里亮晃晃,馨香馥郁,人不是很多,罗伊要了三份套餐。思元兴奋,这里靠靠,那里站站,遥遥横她一眼,你就不能老实呆一会儿?思元抓起薯条,大啖,睬都不睬遥遥。

落座,罗伊说我手机换了个号,你记一下。换号?是,罗伊笑,不想跟过去那帮人再有来往,刚换没几天。遥遥啜了口饮料,你这是?我跟朋友办了家公司,做了几单生意,还不错。现在戒了?戒了。遥遥直勾勾看罗伊,要坚持,别的不说,想想你父母,都成啥样子了?罗伊染上毒瘾以来,母亲不知哭了多少回,父亲糖尿病,连憋气带窝火,双目近乎失明。罗伊借了妹妹三万块钱,妹夫不愿意,心生嫌弃,最终两口子分道扬镳。

这些年,把你害惨了。罗伊低着头,像是喃喃自语。罗伊没说害惨了父母亲、妹妹,遥遥的泪水,湓溢而出。只要你能戒,比啥都强,遥遥揩脸。是啊,这一回下决心戒了,他们都说我胖了。是胖了,脸色不再灰突突,遥遥破涕为笑,公司主要……噢,我们经营冬虫夏草,上青海藏区收购,再销往香港东南亚。

是吗?遥遥咬了一小口汉堡,看着思元,话,却是说给罗伊的。生活稳定了,赶紧再找一个,对你父母也是个安慰。

不想找了,罗伊摸出烟,一盒黄山红方印。思元拍了他一下,爸,这里不能抽烟。罗伊笑,那就不抽,将烟揣进兜里,接着往下说。这活儿也有风险,价格不稳定。趁着行情好,再做几单,将来想开家咖啡馆,或者茶秀,安安生生的。说着,眼圈红了。思元停止了吞咽,泪水涟涟的样子。罗伊电话响,他瞄了一眼,说对不起,我得走了,后会有期。

说完,罗伊从单肩包里取出一部红米手机,这是给思元的。思元一把攥住,太棒了,爸,我爱你。罗伊不知怎的,哭了,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思元也哭了,去拉父亲的手。遥遥移开视线,忍了忍,摩挲思元的头。学校规定不让孩子拿手机,怕贪玩,影响功课。咱情况特殊,遥遥说,偷偷的,把我过去的华为让她带着,方便联系。没有上网,也就接听个电话。罗伊抹了把脸,上课就关机,听话。我关着呢,思元擦眼泪,老师没收了好几部手机,我上课才不玩呢。这就对了,罗伊说,等你过生日,带你去大唐芙蓉园转转。

思元蹦蹦跳跳,跟过去,取山地车。遥遥拎着食品袋,出门,东瞅瞅,西看看,买了几斤饱满多汁的水蜜桃。心里慌慌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回到家具城,盘桓片刻,吩咐店员关门打烊。遥遥骑上电动车,思元跟着,一路无话。快到昆明路了,她放缓车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思元皱鼻子,母女俩暗通款曲。

曲小东在路边下象棋。遥遥将半包薯条递过去,老赖打趣,这样的媳妇上哪儿找?鳄鱼,回家干活去!曲小东瞪眼,你管了个宽,将军,看你这匹马往哪儿跑?

曲小东不爱看电视,吃毕晚饭,出门下象棋,要么吹吹牛,十点回家睡觉。凌晨四点出车就坚持了半个月,熬不住。遥遥说你身体受不了,神经绷得太紧,不是个事。曲萍更直接,不要命了?你身体垮了,买房给谁住?!弦外之音,是对遥遥有意见,以为遥遥撺掇着哥哥下蛮力。曲小东万般无奈,等房子下来没钱,唯你是问。曲萍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她有些怨哥哥,听风就是雨,慌啥慌?曲小东踏实多了,一觉睡到自然醒,六点半,最迟七点出车。

回到家,思元在小屋写作业,遥遥冲了个澡,换上睡衣,洗了桃子,给思元送去一个。思元握住,咬一口,眼睛睒也不睒,妈……遥遥知道她想说什么,急忙打住。你的任务,是好好读书,大人的事,别管,也管不了。思元小脸彤红,好吧,就当我是个傻子,行了吧?遥遥没脾气。想现今的孩子,个个机灵鬼,早熟,操心的日子还在后面呢。罗伊,都是罗伊闹的。

遥遥去厨房洗换下的衣裳,肥皂没了,到壁柜里翻。上个星期,才买了肥皂洗衣粉,怎么会没了。挪开榨汁机电饭煲,几条肥皂堆放在角落。遥遥嗔怪,真是的,怎么塞到这儿了。伸手去够,发现肥皂下拿报纸裹了个物件,四四方方,抽出来,打开,结婚照。曲小东、柯楠,偎依着,皓齿明眸,灿若桃花。

遥遥洗不动了,这咋洗吗?一点力气都没有。坐在沙发上,托着腮,发瓷发呆。自己的结婚照早就毁隳,影集里,凡是有罗伊出现,要么撕掉,要么剪去,就怕曲小东不痛快。好吗,你是芟除干净了,人家可完完整整收藏着,包裹得挺严实,啥意思吗?!

曲小东回来,思元已经睡下,遥遥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姿势都没变,托着腮,整个人埋在阴影里。还没睡呀?遥遥未吱声,脸色也不对,冷冷的,嘴角下垂。咋了?曲小东去搂遥遥的肩,跟谁生气呢?遥遥侧了侧身,语带讥诮。看不出来啊,藏得还挺深。藏啥了我?曲小东愕然,别阴阳怪气的。遥遥真的恼了。曲小东说话带话把儿,不经过脑子,张口就来。妈的,屁话,不一而足。遥遥提醒过多次,好一些。每当曲小东激动,遥遥就死死盯着他,好好说,有话好好说。今天曲小东想不通,神经啊你,无事生非。遥遥疾言厉色,壁柜里的结婚照是怎么回事?既然舍不得为啥又找我?这不是害人吗?!

遥遥说着说着,哭了。曲小东恍然大悟,声调降下来。我觉得照片不错,是我拍得不错,想留着做个纪念,这算个屁呀!啥都算个屁,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遥遥不依不饶。曲小东去兜里摸烟,我看你是没事找事,吃饱了撑的。说完掉头就走,他怕自己控制不住,说出更难听更肆无忌惮的话来,而无法收拾。

站在门洞吸烟,黑咕隆咚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一只野猫倏忽而过,消失在暗夜的深处。出来容易,回去可就难了。索性给大荒电话,你收车没?快了,等着加气呢。那好,我在四号桥,喝点酒。

大荒收车早,夜里十一点左右,就不跑了。毕竟是自家的车,黑着头跑,对车也有损耗。大约吸了两支烟,比亚迪泊住,熄火,大荒说咋了?半夜三更的,不搂着老婆睏觉。曲小东骂骂咧咧,学了一遍。大荒踹了脚轮胎,从张家堡往机场去的路封上了,好像埋管线,明天有上机场的活儿,绕着走。曲小东闷着头,不响。

找了家烧烤摊,坐下,大荒要了羊羔肉、烤腰子、烤鱼,四瓶啤酒。鳄鱼,大荒说,你我都是第二下,但情况又不同。你小嫂子可是头婚,我们的儿子念小学三年级了,多少有个牵挂。你呢,整个就两家人,凑到一块,扎堆过日子。各怀心事,各取所需,稍有不慎,蛋打鸡飞……大荒说完,笑,话糙理不糙,你好好琢磨琢磨。

老哥不咋样啊,曲小东吃了口羊羔肉,幸灾乐祸,还一套一套的。大荒散烟,那你说,该咋办吧。不过了,跟她过个锤子。大荒嗐气,喷了口烟。知道你小子不识好歹,陜西冷娃,动辄撂挑子。曲鳄鱼我问你,结这个婚容易吗?是谁拿刀逼你了?现在倒好,为了丁点小事就掰,让人笑话,真的。大荒跟曲小东碰酒瓶,你也四十好几的人,就不会哄女人开心?她问结婚照的事,咱就说怀旧是一方面,绝非薄情寡义之徒,束之高阁,说明对现实的尊重,遥遥就是装,也不会翻脸的吧?

曲小东喝酒咥肉,大荒抹了抹嘴,吃完你赶紧滚蛋,回去认个错,陪笑脸,我得走了。今天腰疼,跟折了似的,到现在也没缓过来。老板,把账一算。曲小东脖子梗梗着,我就睡在车上,不惯她毛病。

啥?大荒将散钞塞进裤兜,鳄鱼,愿意作你就作,我是不管了。你弄第三下的时候千万别叫我,我儿子小,还得给他卖命呢。大荒走出几步,站下,你真要睡车里?那还有假?曲小东满脸的不在乎。给你送条毯子吧,夜里冷。谢谢,用不着。大荒噔噔噔,掉头就走。倔得跟头驴似的,冻死活该!

6

曲小东没睡好,中间醒过两次。有人敲窗户,咚咚咚,师傅走不走?电话响,仿佛潺湲的溪水,又似空谷蛩音,披纷而至。醒来,阒寂无人,翻看手机,没有任何的消息。渣土车呼啸着,辚辚而过,更睡不着了。恍恍惚惚,他开着东风货车,穿行在大巴山区。两部车,满载柑橘,另一位司机是礼泉人,他们搭伙跑过几趟成都。礼泉人话多,吃饭住宿的空档,讲老家的苹果,两个娃如何乖巧,媳妇擀的面筋道爽口,美得很。曲哥,礼泉人喊他曲哥,有空你领嫂子来我家玩几天,附近有个水库,泔河水库。你爱钓鱼吗?管水库的是咱乡党,随便钓……当天夜里暴雨如注,招待所停电,他们点着蜡烛喝酒,等待上货,明儿一大早,就启程回家了。曲哥,礼泉人笑,烛光忽明忽暗,气氛就变得诡异。嫂子漂亮,你有福气啊。啥漂亮,曲小东吸了口烟,一般人,爱拾掇罢了。礼泉人欲言又止,吭哧,曲小东摆手,喝酒。

曲小东知道他想说啥,黄老板,隔些日子,就传上一阵。也难怪。柯楠去超市没几年,从普通员工、领班、经理,实现了三级跳。老黄外出应酬,也叫柯楠,类似的场合,只要曲小东在家,没少参与。柯楠省队下来的,举止洒脱,有酒量,从不怯场。老黄跟曲小东说,我喝不了酒,但喜欢看人喝酒,尤其是酒吧夜店,光影烁烁,曼舞轻歌,没经历过,一大憾事啊。

翌日晨起,雨依然下着,远近一片迷濛。曲小东望了眼湿漉漉的院落,说要不等一等?礼泉人宿醉未醒,多少有些伤感。我想我娃了,想我媳妇擀的面,就是下刀子,咱也回。结果走到平利县境内,遭遇泥石流,礼泉人连同东风货车十六吨柑橘,掉进了岚河。曲小东落后有五十米,因为一辆拉水泥预制板的农用三轮挡了道,算是躲过一劫。处理完后事,曲小东跟老黄说,我不干了。黄老板想了想,也好,折腾得够呛,先休息几天。不是休息,这活干不成,曲小东满脸的愁苦。只要上盘山公路,沙石泥浆俱下,礼泉人就在河里招手……黄老板给曲小东一支烟,眼里布满了血丝。我不勉强,你最好征询一下柯楠的意见。曲小东火了,柯楠跟着你老黄花天酒地,抛头露面,我说啥了?好么,管起老子来了?曲小东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她算个屁!

除了保险理赔的那部分,老黄又一次性给了十万,礼泉人的妻子千恩万谢,走了。车队内部普遍认为老黄够意思,一家民营企业,还想咋样?曲小东不以为然。货车就在他眼前倾覆、坠落,那种心悸、深入骨髓的绝望,无法忘怀。他说不想咋样,你给再多的钱,礼泉人也不可能从地底下爬出来,坐在自家屋檐下,就着蒜瓣,吃口擀面条。曲小东说到这里顿了顿,目光阴鸷,不是吗?

早上五点半,曲小东找了家公厕,腾肚子,洗脸漱口。天色墨黑,黎明前的黑暗,露水瀼瀼,羼杂着潮乎乎的雾气。保洁员哗一下,哗一下,三三两两,扫帚响。从一号桥到五号桥,围着沣惠渠跑了两圈,微微的,有些冒汗。好久没运动了,腰背痠疼,跑一跑,松快多了。在丁字路口,踅进一家门脸,要了碗糊辣汤,两块饼,一点都没剩。关于糊辣汤,有个段子。说是天蒙蒙亮,卖糊辣汤的伙计正忙活,咦,发现不对,锅里有只黑色丝袜。伙计反应忒快,捞起丝袜,往案上一甩,老板,海带没切……从此,每次喝糊辣汤,曲小东都格外留心锅里的海带,再看看伙计、老板。

晨光熹微,老赖出门遛弯,甩手,曲鳄鱼,行呀,早起的鸟儿有食吃。曲小东笑笑,钻进比亚迪,点着一支猴王。经过自家的窗口,囍字还在,铝合金钢窗灰扑扑,积满了尘土。曲小东有种大祸临头之感,这让他很不舒服,从嘴角吐痰,射出五米远。

上午十点,加满气,拉了一百六。这个成绩,不算太好,右眼开始跳,擂鼓一般。奶奶的,这是谁在念叨我。在南三环与雁翔路交汇处,等红灯,冒出一条短信,大荒发的。开车跟在女司机后面,如果她突然打开了雨刮,而明明是个晴天,那么请注意,她一定是要拐弯了。曲小东笑。这一带跑得少,因为曲江新区的路,斜斜着,要么偏西北,要么偏东南,呈辐射状,半天绕不出去。有乘客上曲江,曲小东会提醒对方,你知道路吗?你领路咱就去。否则,兜圈子,怕人家投诉,惹是非。连大荒这样的老的哥,跑了近十年,听说上曲江,也憷得慌。另外,柯楠住这儿,心里头,疙疙瘩瘩的。乘客要去青龙寺,曲小东盯住前方的昌河面包,右拐,上了雁翔路。车速并不快,乘客举着电话,说《左传》。曲小东回头,左转吗?怎么不早说?就这一愣神的功夫,斜刺里杀出一辆电瓶车,紧急制动,电瓶车还是倒了,发出“哐”的一声。

曲小东恚恨不已,熄火,跟乘客说师傅,你换辆车吧,我这走不了,车钱就算了。乘客唉声连连,有个学生问“鄢陵之战”的出处,我说《左传》,不是让你左拐,这事闹的。计价器显示二十五块六,乘客拎起电脑包,怎么能算了?给你二十吧,怪我多嘴,不能白跑一趟。曲小东说谢谢,赶紧下去查看。电瓶车有轻微的受损,车主四十开外,戴着眼镜,坐在地上哼哼,一兜子鸡蛋碎了,汤汁淋漓。到底撞上没?曲小东心中没谱,比亚迪的保险杠也看不出什么来。

师傅,咋样?要不要上医院?曲小东上前搀扶。大荒一再交代,咱拉座的,安全第一位,没出人命,能私了尽量私了。交警来,想找你点茬还不容易,车辆一旦扣上三天五载,损失就大了。因此,曲小东先去拽人,眼鏡龇牙咧嘴,站起身,问题不大,应该不大。师傅,走两步。真就走了两步,曲小东笑,不是碰瓷的。碰瓷的在价码谈妥前,往往先抱住你的腿,痛不欲生,嚎,表演强烈。师傅,伤到哪没?眼镜活动一下腿脚,没啥,就是膝盖磕破了,裤子也破了。真事,膝盖有擦痕,裤子撕开多长一道口子,直晃荡。

曲小东掫起电瓶车,这样吧,师傅,你看多钱?咱克里马擦的。眼镜面露难色,要是我的话,就算了,怪我速度快,一时慌乱。我媳妇不好说话,厉害,裤子是她才买的,肯定要闹火。眼镜又查看了一下电瓶车,挡泥板也摔坏了,六百块钱,咋样?我不讹人。

蔫驴踢死人,一点不假。破裤子也就地摊货,那电瓶车有年头了,锈蚀斑驳,整车卖,也值不了六百啊。算了算了,认倒霉吧,曲小东去摸兜,坏事。现金加到一块,不足五百,银行卡也没带,都怪昨天夜里走得匆忙。他挠了挠后脖颈,顾盼。眼镜恓惶,说我不讹人,知道你们跑出租车的不容易。曲小东一摆手,跟你没关系,说好六百就六百。他想到了柯楠。在這附近,方圆五公里内,柯楠是唯一的熟人。电话拨出去,通了,离婚后,他们偶尔短信交流,都是因为儿子。因此,接到电话的柯楠颇有些讶异,甚至是,欢快。六百?他咋不要六千呢?对你这种横冲直撞吊儿郎当的司机,就得多要点,最好倾家荡产。曲小东赶紧回话,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柯楠笑出了声,你也有今天?具体在哪儿?曲小东举着电话,这有一家“丰庆”汽修厂,对了,旁边是汉庭连锁酒店。知道了,我十分钟后到。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曲小东摸出烟来,给眼镜,几个围观的家伙,拍拍屁股,散了。功夫不大,一辆白色奔驰s300靠路边泊住,柯楠戴副太阳镜,直筒裙,大腿滚圆。六百够了吗?柯楠问。够了够了。眼镜接过钱,数,数了两遍,撤退,将一兜子碎鸡蛋也拎走了。曲小东摆弄着手机,笑。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柯楠将太阳镜架在脑门上,找个地方坐坐?曲小东一看表,十一点多了,我还得跑车,给大荒交份子钱。我看你是掉钱眼里了,柯楠不无埋怨,多少?一百八,你掏呀?我掏就我掏,有光不沾王八蛋是吧?这可是你说的。唇枪舌剑,一来一往,两人哈哈大笑。

想象中,彼此尴尬、心存芥蒂的场景并未出现,就有了默契。毕竟三年的时光过去,有多少遭际,苦辣酸甜,如鲠在喉。既然尽地主之谊,比亚迪跟在奔驰后,不慌不忙,走走停停。都快到电视塔了,最终泊在曲江国际会展中心的东门,官府宴餐厅前。

在大厅找个角落坐下,领班笑眯眯,过来招呼。柯姐,今天是两位?对,老四样吧,锡纸烤大虾、浓汁佛跳墙、拆烩鱼头、酱猪手。说到这里,柯楠问曲小东,喝点什么?果汁?曲小东笑,这么好的菜,喝啤酒,有干啤吗?对不起,先生,领班莞尔,我们有嘉士伯、喜力、青岛。那就青岛,先来两支,柯楠说。曲小东龇牙,你还挺熟啊?柯楠将挎包放在桌案上,附近有家游泳馆,常过来游泳,偶尔吃餐饭。说着,柯楠起身出去,从车里取了两盒黄鹤楼。重新落座,倒有些窘,不知说啥好了。那就谈生意,这几年,在咸阳、汉中、宝鸡,开了六家分店。有炫耀的成份,算是热热场子。曲小东喝酒搛菜,一通猛嚼。柯楠放下筷箸,像是累着了,点烟。你咋样?听曲折讲,你那位叫什么遥遥?是,曲小东给杯子斟酒,泡沫四溢。柯楠扫了眼手机,人还行吧?

曲小东本不想讲,酒劲上来了,原原本本,将昨儿的事学了一遍。柯楠瞠目,你还留着?当然,曲小东靠在椅背上。外框卸了,太占地方,照片拍得不错,真不错,为啥要扔?我就搞不懂,为啥要扔?!柯楠笑啊笑,拍桌案,眼里噙着泪花。要是我,也得跟你翻脸,太不像话了。

不像话吗?曲小东磕了磕酒杯。柯楠摁灭烟蒂,简直岂有此理!

说完,缄默住,无声胜有声,两人之间的距离,更近了。曲小东喊服务员,再拿两瓶啤酒,喝就喝好,喝舒服。柯楠吐了口烟,你不跑车了?跑个鬼,放半天假,陪你聊天。柯楠搛了筷酱猪手,给曲小东放进食碟。你尝尝,这是招牌菜,别光喝酒。曲小东啃完猪手,不错,真不错,去拿餐巾纸。你还是老样子,柯楠说,笑。你倒是胖了,比过去也白了,曲小东点烟。是吗?当然,曲小东的身子微微前倾,日子太滋润,老黄对你好吧?行,老黄对我可以,柯楠将烟灰缸往跟前放了放。其实说起来,当初离婚,人家一直劝我慎重。慎重?是啊,柯楠压低嗓音,外面都传我们这呀那呀,跟真事似的。曲小东手指敲击桌案,不响。柯楠喝了一大口酒,离婚前,我们清清白白,连手都没碰过。曲小东一怔,柯楠点烟。别说你不信,我也觉得怪怪的。柯楠顿了顿,近乎耳语。后来在一起了,才发现他那地方不太管用。曲小东明白了。环顾左右,众声喧哗,正值午餐高峰,所有的台都是满的。领班一溜小跑,搬椅子,指挥服务员翻台,器皿叮当乱响。

老黄今年多大?曲小东问。比我大一轮,五十五,柯楠语气舒缓。那时才明白老黄的前妻为啥跟他离婚,他早就不行了。曲小东下意识的,抓住柯楠的手,欲言又止。柯楠不知怎的,热烘烘,面色酡然。电话响,她小声说着什么。曲小东喝酒,大口大口喝着,发懵,很舒服的懵。窗外,“银座”酒店沐浴在正午的阳光下,车水马龙,一派繁忙的景象。柯楠去了趟洗手间,回来,曲小东问有事吗?没啥事,吃好了吧?那咱走。柯楠去吧台结账,曲小东点着一支黄鹤楼,在门外徘徊。他有些犯睏,迷迷瞪瞪的,尾随在柯楠身后,踅进马路对面的“银座”酒店。煌煌穹顶,巨大的玻璃幕墙,电梯嘤嘤叫着上升,吞吐,直至十八层。好了,安静了,门禁刷卡,别有洞天。色调是暖融融的色调,橙黄、乳白、嫣红,纤尘不染,就有些暧昧。不像居家过日子那样一种杂沓、零碎,更遑论蔬笋气镬气,免不了拘谨,无所适从。透过落地长窗,终南山卧在那儿,巍峨、笃定,心,稍稍安下来。柯楠宽衣解带,将曲小东的思绪扯回到当下、即刻。

老曲,先洗个澡吧。

7

秋雨淅沥,街头巷尾,树木屋檐下,甚至出租车内,都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儿。大荒歇下了,请了个兴平人,跑夜班。大荒八十三岁老母亲突发脑梗,在重症监护室观察了三天。人是缓过来了,左边身子动弹不得,后面的事情还多着呢。大荒吸了口烟,去拍曲小东的肩。兄弟,今后多替老哥操着心。机油勤添点,刹车片、轮胎,离合器,哪儿有麻达就上修理厂。曲小东攥住大荒的手,你好好照顾老太太吧,有事电话联系。每天交接班收钱,换洗座位套,改成大荒的媳妇。碰面,问问情况,小嫂子直摇头。大夫说没啥好办法,过几天出院,在家自己按摩、运动,慢慢恢复。大荒累惨了,小嫂子苦笑,坐在那儿,都能睡过去。曲小东皱了皱眉,实在不行,请个保姆呗。

哪有钱请保姆,也没地儿住啊,我跟大荒现在就是保姆。小嫂子说着,扭动屁股,腾腾腾,上了菜市场。的确,大荒说是老板,当初从别人手里买经营权,东挪西凑,两年前才还清。而接下来买房,搞装修,又是一大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曲小东疲疲沓沓往回走,一摸胡子,有些日子没刮了。远远的,曲折、思元站在院子门前,有说有笑,吃烤红薯。曲小东一愣,你咋跑回来了?思元抢先一步,是我叫回来的,办点事。

开学一个多月,彼此熟稔,女孩子在一起喳喳,对影视明星品头论足。有喜欢黄子韬钟汉良的,也有喜欢吴亦凡的。思元拍巴掌,大呼小叫,我哥像神了吴亦凡。谁信呀,嚷了几日,思元忿不过,给曲折电话,哥,你抽空来我们学校一趟,露个脸。有事吗?曲折问。你过来一下,行不行吗?思元曳着长腔,撒娇了。曲折说好好好,那就下午四点半,学校门前,不见不散。开学后,曲折很少见父亲,周末回到西郊,也多半去了姑姑家。曲折以为啥事呢,一群小丫头,蜂拥而出,笑,你掐我一下,我捅你一拳,恐后争先,跑了。思元站在那儿,甩动双肩包,玩手机。曲折闹了个大红脸,好么,拿我寻开心呀。

到底是当哥哥的,路上,问思元想吃啥?我请客。思元说烤红薯,对了对了,路口有一家糖炒珍珠野山栗,天天排长队。那就烤红薯,野山栗,还买了一袋开心果。曲折骑车,带着思元,就到了昆明路五号桥。曲折想去户外专卖买双登山鞋,明天,学校“阿凡提”驴友俱乐部要上太白山。思元说好呀,我陪你去买。说着话,曲小东刚好过来,思元抓起一把栗子递过去,叔,麻烦你把车子送回家。

两个孩子走了,曲小东推着山地车,样子懒懒的。一个星期了,曲小东、遥遥,似乎还在怄气。话,当然讲,不咸不淡,基本上处于冷战的状态。昨天临睡前,曲小东去拉遥遥的手,遥遥一动不动,曲小东的心劲,就给泄了。今天送客人去大雁塔,堵得厉害,也是闲极无聊,给柯楠电话,无人接听。又打了一次,依然没动静。铅灰色的云层压上来,曲小东魂不守舍,想起多年前父亲说过的一句话,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竟一语成谶。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柯楠发来微信,老黄病了,心绞痛,刚住进医院,对不起。比亚迪行驶在南门外,群鸦乱飞,城墙上的雉堞逶迤而下,满目萧瑟。曲小东头皮发麻,怔了好一会儿,身后的喇叭揿得震天响。对不起?对不起谁?!

段师收了台冰箱,正拿绳索捆扎,准备送到废品回收站,变现。一边干着活,一边兴冲冲跟曲小东打招呼,下班了?曲小东忧心忡忡,硬是没听见。小曲又咋了?段师踅到老赖跟前,递过去一支烟。老赖骑在椅子上,下颏抵住横档,嗡声嗡气。没啥,生活是艰辛的,都有搁浅抛锚的时候。段师骇然,推起三轮就跑,这个院子简直成精了,看起来能人多呀。老赖抬头望天,你才知道?带上雨具,段师,这天说下就下。

心情颓丧的曲小东,进了家门就开始洗衣服,早上换下的,自己洗吧,别讨没趣。领口袖口抹了点肥皂,揉搓,晾到院子里控控水。小凤飘摇着,从菜地出来,悄无声息。非常罕见的,脖颈处,系了条堇色丝巾。曲小东盯着小凤手中的黄瓜,收获不少么。

就要下雨了,你还洗衣服?小凤厚重的眼皮翻了翻。没事,下了咱再收,我盯着呢。小凤怏怏不悦。有人手贱得很,还没熟透的西红柿都给摘了,这叫糟蹋。小凤将两根黄瓜塞到曲小东的手上,你尝尝,像不像小时候吃过的味道。小凤的眼神又变得恍悚,翘起兰花指,近乎呜咽。往日崎岖还记否?日长人困骞驴嘶。

怎么讲?曲小东一凛。

小心点儿。

黄瓜纤细,拿水冲了,咬一口,满嘴生津。与柯楠的结婚照仍在壁柜里搁着,如何处置,还没想好。存是存不住了,烧掉?冒烟咕咚的,还是扔了吧。扔也找个好地方,清静的地方。曲小东暗自嘀咕,沣河太远,那就皂河。顺流而下,眼不见心不烦,漂哪算哪。电话响,遥遥的电话,想不到,真想不到。自从那天夜里拂袖而去,遥遥就再没打过电话,一次都没有。他心中忐忑,喂。小东,遥遥说,我一会儿回家包饺子,你先把面和上。曲小东想都未想,吃饺子?太麻烦了吧。遥遥语气平缓,不是曲折回来了么,我跟他讲过了,今晚在家吃饺子。四个人的饺子,不麻烦。遥遥像是很有耐心,不疾不徐。家里有葱吧?你和完面,再洗两棵葱,剁碎。我现在去买芹菜和绞肉,你喜欢小茴香吗?曲小东彻底傻了,望着窗外,没吱声。

遥遥今天去省展览馆参加家博会,家具、床上用品展销,知名品牌麇集。红木、黄花梨、榉木,工艺精美古朴,镶嵌髹饰,观者如潮。商家使出了浑身解数,撒广告、现场抽奖,网上团购直销,遥遥却心不在焉。热闹劲刚一过去,她躲到展区一隅,给思元的小姑电话。小姑拉拉杂杂,说孩子、奶粉、鲫鱼汤,嫂子我胖得没个样子了。笑笑,是吗?胖点好,有空去看你。没提罗伊。小姑没提,自己也不好问,想问来着,可从何谈起么?遥遥委屈得什么似的,强忍着,才未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放悲声。

罗伊,满脑子都是罗伊。在欧亚学院读书那会儿,罗伊写过诗,口袋里,经常揣一本波德莱尔的《恶之花》。罗伊很快就不写诗了,也不再絮叨波德莱尔、弗罗斯特、艾略特,因为,他爱上了遥遥。怎么爱?当然落在实处,陪着逛街。一家店一家店,服饰、手机、珠宝,不小心钻进“零食多”,那就来一串糖葫芦吧。走着走着,遥遥说背我,走不动了。罗伊俯下身,遥遥搂住罗伊的脖子,咯咯咯,笑。遥遥心疼罗伊,背着走了十几米,要下来,罗伊不答应。不仅不答应,在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撒着欢儿,一路小跑。遥遥上下颠簸,双目微阖,感觉像是要飞。

下午四点,遥遥先走了,跟同事讲我身体不大舒服。家博会为期十天,有得跑。雨,似乎停了,云层很厚,冷嗖嗖的。遥遥双手抱肩,去车站等公交。走到这一步,还不是自己找的,没意思,真没意思。曲小东太倔了,死倔死倔的,怪不得喊他鳄鱼,而日子还长着呢……她摸出手机,翻看,跳出“西安身边事”。挺讨厌这个身边事,一天不知跳出多少回。车祸啦,火灾啦,民工讨说法爬上塔吊啦,全是窝心的事。今天是个贩毒案,罗某在机场高速收费站被擒,当场缴获海洛因五百六十克,毒资七万元……遥遥的心,就是一沉。手机屏幕满是指纹,汗渍,拿衣襟擦了。慌啥吗?有啥大不了的,深吸一口气,吐出来。图片共三张,黑色奥迪;穿防弹背心的特警虎视眈眈;黝黑的枪口指着罗某,面目扭曲、挣扎,点击放大,没错,正是罗伊。

遥遥随着人流上车,眼泪就止不住,淌下來。公司、冬虫夏草、咖啡馆,倾刻间灰飞烟灭。发动机隆隆叫,摇摆,酒肆茶寮商厦,掠影浮光。出城区,楼宇幢幢,广告横幅随风起舞,铺天盖地。思元,她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思元了。罗伊,这个世界上,从此再也没有罗伊。

从大巴下来,擦掉眼泪,给思元电话。抖,手在抖,嗓音也在抖,简直不成个样子。遥遥扑挲扑挲胸口,清嗓子,你在哪呢?思元说我陪曲折哥哥逛街呢。这孩子嘴甜,稍稍有点憨,像谁呢?能瞒一日算一日,生活还得继续。遥遥突然发现曲折乖得很,虽说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懂事,阿姨长阿姨短,不隔路。她非常果断,你跟曲折说,晚上在家吃饺子。信号就断了,断之前,思元喊了声“耶”!安顿好思元,走出十几米,给曲小东电话。喊“老公”过于亲昵,事情还没完呢,喊“老曲”又有些见外,生疏,“小东”刚刚好。橄榄枝是抛出去了,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不卑不亢,留下了足够转圜、腾挪的空间,怎么说呢,都有些从容了。

遥遥问他喜欢小茴香吗?曲小东缓过神,用欢快的,却是毋庸置疑的口吻说,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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