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源地
2017-04-07杨勇
杨勇
今据闻见,于是载述。
——玄奘《大唐西域记》
一
我不后悔。
我寻找过一生,我究竟自己了。但我还是不知道自己。
我打坐在插向云天的岩崖上。那是世界的尽头,像恒河沙粒一样广众的大千世界尽头。岩崖在蓝色的空气中飘荡,我再也无路可去。从云海里我又看到大唐,看到慈恩寺盈盈的水井。我没有气力再回大唐,我为水源地耗尽了心力。
可能,我只是做了一个梦。也可能,我是在玄奘师祖的梦里。师祖梦见我,师祖醒不来,我就走不出去。但我还是记着那个梦,玄奘师祖指点那口水井,一闪就不见了。师祖与我相隔几生几世,他笼罩了我一生。我一生奔波在路上。或者,是另一个我在路上,在找寻。
我找到了我的尽头。时间也老了。一路上,我望见花儿开过五百回,树木绿过五百次,叶子黄过五百载,白雪飘过五百轮。而我,已是满面尘土,仿佛从尘土中来。我还要去哪里呢?我不知道是不是时间已忘掉我?
我闭着眼,又看见了我。在广大的天地间,脚踏大荒,一路向西踽踽独行。太阳和月亮在我的头顶映照和织梭。置身这日复一日忽明忽暗的光束中,我像行在黑白丛林里。
二
我是慈恩宗弟子。很多年前,在大慈恩寺,我26岁时,悄然选择了向西的旅程。那是个暮秋时节的黄昏。我悄然推开慈恩寺后院小门,打马向西。一路落叶纷飞,秋风啸转。快落日时,我在一个高岗停下来。我没有洒泪,只是久久地凝视着,凝视着。远远地,长安城在夕光笼罩下一派沉寂,慈恩寺的晚钟一波波荡来。我有预感,我不能再沐浴钟声了。从那时刻起,它只能敲打在我心里。
我本一心向佛。在大慈恩寺内,我持奉玄奘师祖的教诲,苦读佛经。26岁时,我突然对慈恩宗变得疑虑重重。那时儒家、道家大行其道,我便四处阅取他们的经书,一时沉溺。因我的心神不净,身边突然有两人如影相随。这二人夜深时常常不约而至,床榻前与我辩经说法。他们长相与我相似,却是一儒一道。对于三家,我们争执得激烈,互不通融。在争执中,我外表镇定,可世事真相却在内心变得渺渺如烟。不二法门,法门不二。我不能再安心定神。
我不知道是幻是真?是真是幻?我身体里突然显现出奇异神通,我再也饮不到清水。那日,诵经后在寺庙井台边汲水,水在我盂钵里消失了。我没有在意,起初以为是幻像,我本来就不曾汲水。于是再次汲水,但水在我的盂钵里清亮一阵后,立刻又了无痕迹。我惶惑不安,反复地汲水,但结局一次比一次让我不安。我甚至尝试使用双手,水明明盛在掌中,但掌中却空空如也。我招来师兄,让他们用钵汲水。盂钵中清水盈盈,但端到我面前就消失了。他们看得到水,我却饮不到。我不甘心,悄然访遍城中所有水源,水仍然一次次无踪无影。是什么因缘让我如此?我忧虑,我可能是陷入了外道。
我日复一日在井边打坐沉思。有时,会突然忘记自己是谁。直至青苔遍覆全身的一刻,井口突然大现金光。一位身披大红袈裟的胖大高僧降于眼前。我没有发觉他从何处而来,他来得悄无声息。他看定我,沉寂片刻,对我摇头,而后又对我微微颔首。我听到黄钟大吕般的言语:“善哉,汝至初祖以来,畅饮此地水源百年有余。因汝今世浑浑噩噩,心地不净,水源吾收回矣!即日起,汝当思量向西自寻水源,妥善心志自度余生。”高僧言毕隐去,水井随即枯竭,只剩一孔黑洞洞的盲眼,逼视白云苍狗。
是夜,我对着明灭的烛火沉默不语,陷入冥思中。那身披大红袈裟的高僧,乃是画像中慈恩宗派玄奘师祖,他现身来指点迷津。我向空中打拱,跪伏,长久地诵经。子时,烛光熄灭,月光清幽。我起身振衣,簌簌的清光如水般抖动。我决计西行,即刻身体轻盈起来,一儒一道亦不再如影相随。
翌日,我只擎一钵,单骑白龙马上路了。长安城秋风劲吹,向东吹着。世尊西来意,我就迎着风的意思走。我相信,迎着风的意思走,就是朝向水源走,朝向自己走。一路向西,我耳畔风声连绵不绝,向后吹彻。而我身前,是无尽的苍穹,无尽得仿佛就剩下我一个。
师祖的《大唐西域记》我早烂熟于胸。玄奘师祖26岁时西行,奇异的是我也如此。正心精进,我不断地打马向西。西行不久,我青光头上的发丝开始疯长,如野草遮住我的脸面。而袈裟,被一路风尘吹拂,被一路荊棘撕扯,早已千丝万缕。经过无际的阴山地带,我放归了焦渴羸弱的白龙马。我把它置于一片水草丰美的开阔地带。白龙马嘶鸣着追随我。它一路亦不曾饮水。我掩面远去,任凭白马在身后啸啸嘶鸣。
在青海湖畔,我蹲下来,仍旧饮不到水。我照见了水中人。他的面庞被丈许的须发掩盖,消瘦,黧黑。胡须和发丝彼此纠结,宛如巨大的雀巢(我困时睡在那里,躲避野兽亦在那里)。他的眼神却是坚定,闪亮。我说:“我是路途上的求道者。”然后我听见了自己的孤单回音,从空湖上一波波荡来。“是的,我是路途上的求道者”,很多时刻,我这样究竟着自己。
三
一路向西,群星愈来愈低。这些巨大的白石头,咣当咣当敲打我脑壳,我不断地从瞌睡中醒来。一路向西,风沙愈来愈烈。这些漫天的尘埃,一团团裹住我身体,我寸步难行。我忍着,我企盼群星和风沙洁净的一刻,就是我寻到水源地之时。
尘沙在大地上安静下来时,是一个热烘烘的正午。
我停下来,在风里我嗅到断断续续的牛羊膻味儿。我捕捉着那游丝一样的气味,在旷野里继续行进。因风,那气味不时地变换着方位,我像追踪一只透明的蝴蝶。众多时日后,我终于嗅到牛羊们浓烈的气息,那气息中还有一丝丝凉爽和腥骚。我在接近着有人居住的地带。
一路无水喝,也无素餐吃。漫长的行走中,风是我的依赖。我吞咽风。风吹来远处果实和草木的气息,吹来雷电霜雪的气息,吹来野兽和亡魂的气息。它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用鼻子选择着那些新鲜的素食气味,一路西行。
在尘沙安静的大地上,我静静地穿过草地上的牛群。我走向一片无际的菩提树,它们勾连着,撒下云海一般的荫凉。我离西天近了。endprint
果真,当我起身站到高地上俯瞰时,一座城池浮现在白垩的土层上。黄黄白白的房屋,规则方正地围出细线一样的巷道。巷道中有隐约的人众在晃动。那城池也颇宏伟,每隔一处,便有带尖塔的高大楼阁凌云耸出,且发出隐隐的金光。城池外,相随着一条黄丝带般的大河,河面有人影儿烁动。
当我接近大河,膻味和腥气更浓地扑来。嗅着空气中的水分,掬水的意愿使我浑身哆嗦。努力镇定下来后,忍住神圣一刻的兴奋,我开始静观。那是条开阔的大河,黄浊浊的河水在平原上悠悠地向远方流荡。我不知它有多长?强烈的阳光就揉碎在水面上,亮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
河水里,硕壮的牛群在饮水。光脊背的男子也在大河里,像举行某种仪式一般沐浴着。一些蒙着鲜艳面纱的妇人,从菩提树林中迤逦而出。众女菩萨在大河里汲满水,将瓦罐顶在头上,然后向远处的城池平稳地行走,轻巧得像一朵白云。那些壮汉般的牛,人众中气定神闲地走走停停,没人驱逐它们。一头牛甚至挑衅地冲进人众,扬起牛角,人群散开,一个小童子吓得哇哇大哭。人们没有奈何它,那牛不温不火遗下一泡屎,悠哉地踱方步而去。
我坐在岸上,没有下河。我打点着胡须和头发。让它们不再纠结,让它们水流一般地倾泻。黄昏时,更多微黄的光芒照射在我身上。它们轻轻穿过条理清晰的须发,带来了久违的暖意。沉醉时刻,空中一丝丝干净的音乐飘来,美妙至极。
打坐中,我被物体不断坠地的响动所惊醒。是些坠落的面饼,一些钱币。我向善人们微笑,点头。后来我摆手,仍旧有物什轻轻飞来。我看到一枚宝石戒指,它也闪烁在那些施舍之物中。此处真是个人人向善的通灵宝地。
念过《心经》,神圣的时刻临近了。我走向岸边,捧起河水。那汪水在手掌中活泼泼滚动着,是琥珀色的,仿佛一些散开的念珠。它们没有消失,任凭我小心地收拢。我以为找到了久违的水源,面对西方默默诵经。当我将圣水送入嘴边,水又失去了。
良久呆坐时,一个面容黑瘦的男子微笑而来。他看见了刚才那一幕。他善意地用自己的瓦罐盛水,缓缓地向我口内倾泄。飞溅的水流经过我唇边,一滴也没落进我口中。那善男子耸耸肩,两手无奈地摊开。我听不懂他说什么?他一脸茫然。
我重坐在岸上打坐。那水,那悠悠的大水,那沙粒一样多的大水,仍旧不是我的水源。长久没有饮水了,那一派涌动的大水,点燃了我心内的火,越烧越旺。我感觉到骨头也在烧,我变成一座火海。
我走进大城寻找水源。
那大城如长安城一般热闹。街路上除却行众,牛群任意游转。行众远远地看着它们,恭敬地给那些生灵让路。一些猴子在巷道的屋顶和窗子间攀来攀去,来去自如。巷道两旁店铺绵密,微微鼓起的花纹窗子开启。有头缠布匹的人从那里探头,向我售卖刀具、纱布和珠宝。我一路摇头,有点儿眩晕。在一处开阔地带,我用手势说话,双手合十,双眼微闭,就地打坐。我想寻找一座寺庙。行众们围上来,我脚下又出现众多的食物和钱币。行乞者也围上我,盯着那些物什。我双手合什,眼中没有那些物什。他们取走我脚下的东西,一个个窃笑着离开。我知道,他们不是僧人,他们真正需要这些东西。
许多天后,一个斜披黄色丝绸的光头男子站到我眼前。他闪动起清亮的牛眼睛,双手合十。他向我勾动手掌,仿佛示意我跳到他掌上。我起身跟随他走。他身形轻快,像在飘。他赤着脚,几乎也是赤身,如果没有那块布的存在。我快步跟随着他,却远远地落在后面。他走向菩提树林,他不时地停下来等我。他就停在每一株菩提树下,且结跏趺坐。
我们继续前行,几个黑白交替的时日后,进入巨型的群山中。起初我还能看见大河在远处大地上起伏,后来满眼山峰隐去了它。走入群峰的谷底时,一些白色的雪峰,高高地耸向天际。
他停在一个岩洞前。他钻进一个山洞,取出一盂钵和几枚土豆,放在一块石头上。他把它们指点给我。然后指指远处,那儿也是一个山洞。他在示意我入洞里修行。我摇头,合十。他开始不悦,看定我,对我吹气。他的口中喷出一柱火,像云霞一样壮观。我还是摇头。他开始用刀子刺穿自己的手臂,深深地刺穿,刀尖裸露。皮肉里并未有什么东西流出来。他拔出刀子,皮肉瞬间恢复无损。我对此摇头,以为外道。他指给我路边的一棵树,然后他消失了。那树在摇晃,树干像腰一样弯下来,又挺直。他在树里,树枝像胳膊一样摆动。我打坐,指指自己的心。他不再卖弄和坚持,现身在我眼前,领我转出了很远。
一处宽阔的废墟。我们站在那里。残墙在黄沙地上纵横绵延,若隐若现。废墟中多有门楣,立柱和石墩。我断定此处曾经是雄阔的大殿群。“纳兰陀,纳兰陀。”他发出这样的声音。我不愿相信耳朵。这就是大雷音寺,世尊讲经的地方。“纳兰陀?”我指着这一切诧异地问。“纳兰陀。”风里他大着声音回答。
我走入残垣中,辨识着一扇矮墙壁。墙壁上满是精美的雕刻,菩萨、金刚和各式僧人等。雕刻中一处高坛,端坐着一位神态安祥,结跏趺坐讲经的造像,旁边是一干倾听的菩萨、金刚、罗汉和揭谛,那是佛祖释迦牟尼弘法的景象。如此,此地真是我取经的终结处了。我呆立着,周围数座破败的佛塔成众星捧月状散布着,一派荒寂。
“发生了什么?”我突然强烈地感觉到那一切似曾相识。我甚至看见另一个我,从尘土中清晰地浮现。他身披大红袈裟,寂静地穿过金碧辉煌的大殿高墙阴影,与众僧人在大殿堂诵经。大河在远方奔涌,诵经声嗡嗡如群蜂的奏鸣。一会儿,他又站到法坛上,他與千万碧眼僧人讲经辩法。又一会儿,他驮着一肩的经书,出了宏阔的寺门,风尘中走在东归路上。他早已替我完成了使命中的一切。“可那是玄奘师祖啊,我又是谁呢?”
我揉揉眼睛,一切逝去了。微尘里太阳发出白得耀眼的光芒,火一般热辣。我计算着阳光布下的晷影,依稀断定水井的方位。我想我要寻找到这残寺的水井,此处就是我的水源。
残寺太大了。我在找。直到半轮红日沉到瑟瑟河水中,废墟里升起一些细碎的阴影。后来,河水吞没了红日,废墟中的阴影胀大起来,变成笼罩黑暗的帐幔。我没有找到水源。那位斜披黄色丝绸的光头男人不见了。我在废墟中又停留多日。我如醉如痴搜遍每块石头每块土地,却找不到残井,找不到经文。一场大雨后,我终于决计离开那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