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没有写的八篇小说
2017-04-07张培均
张培均
一、永远迷失在梦中的人
我已经回家了。写下这个开头我就知道我写的将不是一篇魔幻现实主义的小说,而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如果我想写魔幻现实主义,我会用“我已经死了”代替我现在写的这个开头。你可以把这个故事看成《霍乱时期的爱情》,而不是《百年孤独》。
我有一个房间,方方正正,墙壁光滑、白色,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除了一张床、一个写字台、两个书架,没有其他家具。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闹钟,负责每天早上叫醒我。
床很软,适合睡觉和做梦。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有时会梦见曾经的爱人,更多的时候做噩梦。我常常梦见蛇,从小到大,不曾断绝:有时是一地的蛇,让我没处放脚;有时是一条大蛇,缠得我透不过气。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更加可怕的梦。
我梦见了自己的房间。那个房间和我现在住的房间一模一样,方方正正,墙壁光滑,一扇门、一扇窗、一张床、一个寫字台、两个书架,连床头的闹钟也一模一样。我梦见自己睡在这个房间里,又做了同样的梦。在这个梦里,我梦见自己睡在和前两个房间一样的第三个房间里,又做了同样的梦。就在这时,现实中的床头柜上的闹钟响了起来,我开始醒来。为了醒来,我就必须从第三个梦中醒到第二个梦中,再从第二个梦中醒到第一个梦中。这样做的时候我十分小心,每一次醒来我都得计算一下我是在第几个梦中。你知道,在梦里做计算题,即便是简单的加减法,也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我终于在现实的房间里醒来时,闹钟已经停止作响。等我完全清醒过来之后,我不禁对自己的迷失产生了怀疑;眼前的房间和我在一层层梦中所见的那些房间是那么相似,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否认眼前这个房间也是我做的一个梦。
非常不幸的是,我接下来做了一个十分错误的决定:重新睡去。我渴望探查一下我梦中的那个房间,想看看在那个房间里能否找到一种关于现实的确切迹象。很可惜,我没有找到(就连现实中的房间也不能向我提供关于现实的确切证据)。于是我在第二个梦中继续睡去,好到第三个房间里去找现实。可还是没有找到。于是我接着睡去,到第四个、第五个房间里找。
这时我的心脏开始恐惧地跳动起来,我害怕迷失在梦境里面。于是我开始从梦中醒来:从第五个梦到第四个梦,从第四个梦到第三个梦,再从第三个梦到第二个梦……但由于一时慌乱(我怕我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忘了计算梦的次数。现实被我忽略过去。我接连不断地在相同的房间醒来,我知道自己早已错过现实中的那个房间。我又试着不停地睡去,想回到我做第一个梦的那个房间。可是,在哪个房间我都找不到关于现实的确切的迹象。
我不停地睡去,又不停地醒来,希望还能找到通往现实的门口。我迷失在一长串相同的房间里。在每一个房间,我翻箱倒柜,想说服自己这就是现实中的房间。可是每一个房间都一样,于是我继续选择睡去或者醒来。我知道我已经永远迷失在梦中,再也醒不来了。
二、为我们送蜗牛的溺水者
差不多四十多年前,在皮拉尔·特内拉的妓院里一个喧闹的夜晚,我对阿尔瓦罗·塞佩达·萨穆迪奥提到过这个故事。他对我说:“这个题目太好了。甚至都不一定非写一个故事不可。”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惊讶地证实,他的意见是何等正确。但是作为一个小说家,把故事写出来是我的职责。那么多年过去了,那个身材魁梧、浑身湿透、晚上一定要为我们送些蜗牛的男人,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家还在河边。河流从村子中央穿过,不知道来自哪里,又将流向何方。那时河水还很清,可以看到河底巨大的白色鹅卵石。村里有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大家都叫他奥雷连诺,可能是他们家族最后一个男人。他没有妻子,每天晚上到河边摸蜗牛,然后给村里每一户人家送去第二天当早餐的蜗牛。
那时马孔多还是一个小村庄,村里没有几户人家。蜗牛是村民们唯一的早餐。据我祖父的父亲说,最早来到这个村子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就是生吃蜗牛当早餐的。如今村民们已经发明出各种吃蜗牛的方法:用开水煮、在油里炸或者在火上烤。我母亲喜欢油炸的蜗牛,我们家每天的早餐就是炸蜗牛。
每天晚上,当我坐在自己房间里看漫画书的时候,我都可以听到奥雷连诺在水中行走的声音。我的窗就对着河,我探出头就可以看到他高大的身躯。河水没到他的腰部,他的胸前系着一个巨大的袋子,把捉到的蜗牛放到里面。一到晚上,蜗牛就会到河边喝水,在河水与河岸交界的地方,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蜗牛,奥雷连诺有时一手就可以抓到一大把。当他走到我的窗下的时候,有时会敲敲我的窗,递给我一只蜗牛。当然第二天早上它也免不了被油炸的命运。
再晚一些的时候,奥雷连诺从水里上来,就开始挨家挨户送蜗牛。到我家的时候,母亲会拿着盘子去接蜗牛。每次奥雷连诺一来,我就会下去看他。他全身还滴着水,胸前巨大的口袋里总是会发出蜗牛磨牙的巨大的响声。他会对着我笑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蜗牛,放到母亲的盘子里。母亲给他钱,他就离开了。母亲从来不让他走进家门半步。
有一天晚上他没有来。母亲一直拿着盘子等着,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出现。第二天早上,人们看到他躺在河底,还睁着眼睛,嘴上带着微笑。他的眼睛像河水一样清澈,你仿佛看到河水是从他的眼睛里流出来的。他袋子里的蜗牛都爬了出来,黏在他的身上。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溺死在这么浅的河水里。也许他只是累了,想睡一会儿。
之后村子里就再也吃不上用蜗牛做的早餐了,因为没有人继承奥雷连诺的工作。每天做早餐的时候,母亲就会习惯性地在锅里放上油,然后才发现盘子里没有蜗牛。她会叹口气,然后随便往油里放点什么,就成了我们的早餐。
再后来,村子里来了很多外面的人,只不过他们从来没有吃过蜗牛早餐。也有吉卜赛人,卖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只不过他们从不停留,像河一样,穿过村子,就不知去向何方。
更后来,我离开了村子,来到外面未知的世界。当我在现在的房间里敲着键盘,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以前河边的老房子,想起在河水中行走的奥雷连诺。我总是希望有人可以敲敲我的窗子,递给我一只蜗牛。endprint
三、拆卸机器的人
这篇小说我已经写了很多遍。我的缪斯告诉我:这是一篇很蹩脚的小说,不要再写它了。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把它写下来。这不是“我”的故事,是“他”的故事。
我是看着他进入我们村的。他穿着一双巨大的靴子,大踏步地沿着河走来。那时我正在河边捉蜗牛,他看到我,问:“你们村有一个用拖拉机耕作的人吗?”我说有。他说:“你带我去找他。”
我带他来到了奥雷连诺叔叔家,他正把拖拉机从车库里开出来。陌生人对奥雷连诺说:“我想借你的拖拉机用一下。”奥雷连诺正在考虑要不要借他拖拉机的时候,拖拉机熄火了。他下来看拖拉机出了什么毛病,这时整辆车“轰”地一声,摊在地上,变成了一堆零件。奥雷连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对陌生人说:“对不起,你看,我的拖拉机坏成这样了,没法借你了。”陌生人做了一个没关系的手势,就大踏步离开了。我跟了上去。
他突然转过头问我:“那你们村里有一个裁缝吗?”我说我母亲就是。他说那就去你家吧。
我把陌生人领回家,母亲正在缝纫机上补我的破衣服。陌生人对母亲说:“我想请您帮我把衣服上的这个扣子钉一下。”母亲说可以,让他把衣服脱下来。他的外套已经破得不行了,但看上去依然很整洁,而且只掉了一颗扣子。母亲放下手头的工作,重新在缝纫机上穿好线,在她那个罐子里找出一颗纽扣,和那件衣服上剩下的几颗差不多。他把陌生人的衣服放到缝纫机上,然后,“轰”地一声,缝纫机变成了地上的一堆零件。母亲尴尬地捡起衣服,还给陌生人,对他说:“对不起,缝纫机坏了,钉不了你的纽扣了。”陌生人说没关系,我再去找找别人。
我跟着陌生人出了家门,不顾母亲让我留下帮她穿针孔的要求。我已经完全被陌生人的魔力征服了,我不知道他是魔法师还是占星师或者炼金术士。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跟着他。他接着又问我村里有没有电影放映师、木匠、蜡烛制造者、炸爆米花的人……我带他去找每一個他想找的人。结果无一例外,每当他想请电影放映师或者木匠或者蜡烛制造者或者炸爆米花的人做点什么的时候,他们的机器就“轰”地一声,散在地上变成一堆零件。我到后来就见怪不怪了,就等着那一声“轰”和接下来机器的主人跟陌生人道歉,说自己没法帮他。每一次陌生人都是很大度地挥挥手,表示无所谓。
我终于忍不住了,问他:“为什么机器一看到你就散架了?你用的是什么魔法?能不能教教我?”陌生人回过头,一副很沮丧的模样,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想使用什么机器或者请别人帮我用机器做点什么的时候,机器就散成一堆了。当然了,我小时候也很喜欢拆各种机器,家里的闹钟、音响、电视,我都拆过,拆了装,装了再拆。后来我拆一个电视机只要一秒钟,再后来,电视机看到我自己就解散了。我不知道是电视机害怕了,还是我的意识——或者用流行一点的话说,潜意识——上去把电视拆了。我再也不能和机器和平相处。于是我开始到处流浪,想找出一个没有机器或者机器不怕我的地方。可是你看世界上现在到处都是机器,哪里还有没有机器的地方?你们马孔多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到达的地方,最后一个不能在地图上找到的地方(地图上能找到的地方我早就走遍了)。刚才你也看见了,这里的机器也怕我。我不知道还能去哪。我就在这里停下来吧,从此再也不和机器打交道。我看到你的时候,你在做什么来着?”
我说我在捉蜗牛。他于是在马孔多留了下来,每天晚上到河里捉蜗牛,送给村里的人家,直到有一天无缘无故地溺死在河里。而我,依然过着普通的生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四、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我决定撇开马尔克斯,讲一个我自己的故事。多年以前,我在河南一所小学支教。那几天一直刮风下雨,直到我们离开的那天,太阳才露出久违的笑容。在我看到太阳的一刹那,我得到了一个启示:我再也不可能回到这所学校了,因为它一定会让我付出生命的代价的。
我一直被这个想法缠绕。它成了我的扎伊尔(Zahir,保罗·柯艾略以此为题写过一部小说,但这个词出自博尔赫斯更古老的血统),越想摆脱越没有办法摆脱。我一直对自己说:不要回去,不要回去,因为你再也回不去了。这就跟发生在珠穆朗玛峰(也许不是这座山)下的那个故事一样。登山者问当地居民:如何才能爬上这座山?土著回答:不要想着一只白色的老虎。结果没有一个人爬到山顶,因为他们一直想着那只白色的老虎。
我想着河南那所小学,和在那里发生的故事,以致夜不能寐。我有时快乐,有时悲伤,但更多的是恐惧:为自己再也回不到那儿感到恐惧。我每天晚上做同样一个梦:我又回到了那所小学,但周围都是我不认识的人;我冲出校门往外跑,后面一大群人追着我。早上我总是满头大汗地醒来,回忆梦中的场景还是让我心有余悸。
多年以后,曾经一起支教的队友又在一起吃饭,我半开玩笑地说出了我的恐惧。他们说:事情太简单了,治好你恐惧的最好方法就是再去一次那所小学。大家也都好久没有回那所学校,这次故地重游,正好也可以看一看我们曾经支教过的小学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一直在犹豫。我真的害怕。我记得那个启示。我怎么可能还回得去呢?但是朋友们硬是把我拉上了车子,当天就驱车到了河南。
离那所小学越来越近。学校在山上,车已经开在盘山公路上。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我终于又回来了。时隔那么多年我终于又回来了虽然我已经不再是当初的我你也不再是当初的你我真的回来了吗那些我们一起支教的日子一直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孩子们的笑容我永远不会忘记但是为什么我感到这么恐惧这个地方的记忆像长在沙漠上的一株仙人掌那么顽强那么坚韧任凭什么也无法摧毁我天天夜夜想回到这里又不敢回到这里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悲伤悲伤像一条河在我的生命中流淌从那时起我的生命中就不再有幸福唯有悲伤无边无际。
我摊在座位上。我无法忍受归途的恐惧。当汽车驶过最后一个弯道,我看到了小学的校门:“****希望小学”。我大喊:
停车!
车子停了下来,我打开车门,开始狂奔。朋友们连忙下车想抓住我,但已经太迟了。我跑到悬崖旁边,跳了下去。endprint
五、可爱的骨头
她一直在找他。她是一个姑娘,出生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郊外的贫民窟。她十五岁那年,在一个傍晚,在她家附近的那座公园,被一个陌生男人强奸了。她发誓一定要找到那个男人。
她每天去那个公园,坐在那把长椅上,等那个男人出现。但是他一直没有出现。她记得他的脸,知道他不是本地人。他那个傍晚出现在公园里,然后就消失了,“像水消失在水中”。
已经过去好多年了。她不再每天去那座公园,因为生存的压力,她没有时间去公园消磨时光。她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丈夫也是个好人。但是她依然时时留心,看到轮廓像“那个人”的男人,总是会停下来看一看,有时甚至遭到别人的误解。现在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非得找到他。为了将他绳之以法?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差不多有十五年了吧。为了得到他的补偿?他能补偿自己什么呢?
对她来说,现在的日子似乎挺美满的。虽然出生在贫民窟,但她现在的生活甚至比大部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妇女都要幸福。但是她仍然觉得生活中有那么一点缺陷。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因为他,她还没有找到他。
有一天她看到一张报纸,上面有她苦苦寻找了将近二十年的那个人的照片。他老了很多,但是她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她想,她能在人群中一眼就认出的,除了自己的丈夫,就是这个人了。报纸上的消息是这样的:这个人恶贯满盈,终于落网了,并且已经执行了死刑。
他终于死了,她想,我不用再苦苦寻找他了。我到底为什么要找他呢?她再一次被这个问题困扰了,最后选择了自杀。
幸好自杀没有成功。她从自己的自杀中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找到他——因为没有他,她就不能生活下去。但那都是她自杀之前的事情了,从此以后她才真的走出来。
六、杀死国王的孩子们
这是一个故事而不是小说。准确地讲,故事和小说是有区别的。卡彭铁尔(Alejo Carpentier)說,小说不仅仅是故事和叙述,只有深入到语言和技巧层面,小说才成其为小说。不管怎么说,我这里写的只是一个故事。
从前,当然是从前,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从前。
从前,在一个遥远的国度,有一个英明的君主。他的王国土地辽阔,景色优美,人口众多。在王国都城的乡下,有一群小孩子,他们一直在谋划一件事情,就是如何杀死国王。
一个孩子喜欢骑士,建议大家都打扮成骑士,骑上骏马,冲入王宫,杀死国王,劫走王后。大家都拍手叫好,只是有一个孩子说,我们几个这样冲进去肯定打不过皇宫里的侍卫,不如扮成刺客,去劫王后,让国王一个人拿钱来赎,再趁机杀死国王。其他孩子不赞成这个方法,用这个方法杀死国王太不光明正大;而且国王有那么多王后,该劫哪一个呢?
又有一个孩子说,我们不如去皇宫放一把火,把国王和他的侍卫全部烧死吧。另一个孩子说,我们说好只是要杀死国王,没说要杀死他的侍卫啊。他接着说,我也有一个办法,趁国王出行的时候,我们假装向国王赠送宝剑,当国王来接宝剑的时候用剑将他刺死。又有孩子说这个方法行不通,送给国王的礼物都是由他的侍卫接过去的。
又是侍卫!孩子们想了那么多办法,总是因为国王有侍卫的保护而没法实现。这时又有一个孩子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我们为什么不去当国王的侍卫呢?等我们成为国王的侍卫,杀死国王不就很容易了吗?可是别的孩子觉得这个方法太麻烦,而且不知道几年之后才能成功。也许到那时候,大家就不想再杀死国王了呢!
一天,正当孩子们又在谋划杀死国王的时候,国王带着他的侍卫出了皇宫,来到了乡下。孩子们看到国王,早就把杀死国王的计划抛到一边了。他们争着上前去看国王,想近距离地看一看国王的威容。国王看到孩子们也非常高兴,把孩子们招到了自己的面前。孩子们兴奋得脸蛋红彤彤的,都觉得应该送给国王一点什么,作为礼物。可是他们翻遍了自己的口袋,都没有找到什么好东西。只有一个孩子的口袋里有一颗蜂蜜糖,就献给了国王。国王的侍卫想来接过这颗糖,但国王止住了侍卫,自己接过糖,并放进了嘴里。他说:“孩子们会对我造成什么危险?得到孩子们的爱戴是我的统治所能取得的最大的成就。”
国王回到王宫就死了,因为他对蜂蜜过敏。但是谁也不知道国王死去的真正原因,有人以为国王受到了巫师的诅咒,也有人以为国王得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疾病。举国上下都很悲痛,因为他们再也不会遇见更好的国王了。甚至连孩子们也很伤心,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谋划杀死国王的事了。不过后来他们又换了一个游戏,一群孩子又围在一起,商量找出杀死国王的凶手的方法。
七、什么都知道的奥雷连诺
“我知道我知道。太阳系有九大行星,都围着太阳转。我们住在地球上,地球是圆的,是九大行星之一,也围着太阳转。地球绕着太阳转一圈是一年。地球自己也会转,转一圈是一天。月亮绕着地球转,转一圈是一个月,但月亮自己不会转……”
小奥雷连诺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伙伴们以羡慕的眼光看着他。奥雷连诺什么都知道,天文地理,大象蚂蚁,没有他不知道的。奥雷连诺一口气把宇宙的知识全部讲完了,然后得意地看着他的伙伴们。伙伴们又羡慕又嫉妒,四下散去了。
但大伙儿有什么问题,还是会来问奥雷连诺。奥雷连诺除了回答伙伴们的问题,还会附带把和问题有关的其他知识拿出来炫耀一番,因为他真的“什么都知道”。有时伙伴们甚至会故意刁难他,问一些深奥的问题,比如“流星为什么会掉下来?”“流星掉下来砸到小鸟怎么办?”“沙漠里为什么不长草?”“爱情是什么?”等等,奥雷连诺都可以说上点什么。
一开始,伙伴们为他们中间有一个奥雷连诺感到自豪。但是渐渐地,他们对什么都知道的奥雷连诺感到恐惧。大家在背地里都有一个想法,并想着有一天把这个想法付诸实践。
那天傍晚,大伙儿又聚在一起。奥雷连诺依然顺利解决了伙伴们为难他的问题,得意地望着他们。大伙儿提出一起玩“捉迷藏”游戏。奥雷连诺虽然不喜欢和朋友们玩这么“弱智”的游戏,但也不好拒绝。第一回就轮到奥雷连诺找人,大伙喊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把他引到了河边。endprint
后来孩子们遇到问题,就再也没有人可以问了。他们的父母总是会说:“这种问题有什么好问的?一边玩儿去吧。”大家都很怀念奥雷连诺。
八、住在盔甲里的人
这个标题使我想起卡尔维诺的《不存在的骑士》。那个“骑士”也住在一副盔甲里,只不过盔甲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我的主人公确确实实存在,而且一开始他并不住在盔甲里。
那时候他住在一座小城(出于保密需要我不能把城市的名字告诉你),是一个卑微的文字工作者。他的主要工作是翻译,偶尔也写一些短篇小说,投给当地的文学刊物。但是他真正的梦想是写一部伟大的长篇小说,像《战争与和平》、像《尤利西斯》一样伟大的作品。
他也有一些朋友,四处散落在这座小城的各个角落,大多从事着卑微但是必不可少的工作。逢年过节,大伙儿就聚在一起,喝酒吃火锅。物质生活虽然贫乏,但是大家都是精神上丰富的人,在一起甚至可以聊柏拉图。
他和别人还是有一点儿不一样。他孤僻,像布恩蒂亚家的人一样。虽然和朋友们在一起,却总是感觉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他想改变自己,他决定给朋友们一个“惊喜”。
在一个展览会上,他看到一副古代的盔甲,喜欢得不得了。他最喜欢读《堂吉诃德》,甚至有一天晚上梦见自己变成了堂吉诃德,身穿盔甲,手拿长矛,骑在一匹白马上。他卖了自己的二手车,把那副盔甲买了下来。
那次聚会的前一天,他花了一个晚上把盔甲穿到自己身上。大小、身高正合适,好像为他量身定做的。第二天的聚会他成了全场的焦点,朋友们都乐得哈哈大笑,忘了喝酒。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真的融入了朋友们的圈子,真的得以分享朋友们的快乐。
聚会之后回到家里(他租的一个地下室,一个人住),他还沉浸在巨大的快乐当中。终于,他决定把盔甲脱下来,睡个觉。可是,盔甲却脱不下来了。他挣扎了一整个晚上,也没能把盔甲卸下来,盔甲好像长在他身上了。
从此他就住在盔甲里面了。他不再参加朋友们的聚会,他不能再次穿着盔甲出现在朋友们面前——同样的游戏玩两遍就没有意思了。他甚至换了住处(搬到了另一个地下室),害怕朋友们找到他。他变得更加孤僻,几乎足不出户,地下室的一根网线是他和世界唯一的通道。逼不得已需要出门,他就披上大衣把甲遮起来,只露出头盔,这样别人看起来他就好像只是戴了一个奇怪的摩托车头盔。
他渐渐习惯了盔甲在身的感觉,和盔甲相处得也挺好。他还很年轻,只是再也没法爱上一个女孩。因为他不能突破身上的盔甲,勇敢地向她走去。
后记
终于把“马尔克斯没有写的”八篇小说写完了。“八”对我来说,是一个有着特殊意蕴的数字,至此便是功德圆满了。写完这八篇小说(我知道有些不能算小说),我的感觉是:马尔克斯选择不写这些小说是对的,我把他没写的这些小说写出来,只是画蛇添足而已——本来一个十分灵动的想法,被我僵化在了纸上(或者说电脑屏幕上)。
除此之外,通过写这些小说,我发现:魔幻现实主义不适合中国。魔幻现实主义诞生于拉丁美洲,也只能在拉丁美洲生长。当我一开始看到卡彭铁尔那一句“小说是一种需要”的时候,我的理解和你现在的理解一样:对于有些人来说,小说是表达自己的一种需要(除了文字,无以表达自己)。但是这句话的完整的版本是这样的:“在拉丁美洲,小说是一种需要。”于是我发现自己开始的理解完全错了。“在拉丁美洲,小说是一种需要”意味着,在拉丁美洲,小说是一种“介入”的文学——小说是介入生活、介入政治的一种手段。作家通过自己的作品,反映拉美独特的现实(连绵不断的独裁统治——拉美各国从20世纪初至今已有超过1000名独裁者),并对政治产生影响。无怪乎那些拉美作家对古巴革命、对卡斯特罗有着那样的热情。与之相比,“小说是表达自己的一种需要”这样的理解显得那么矫情、那么——用某个我不喜欢的词来说——小资。
政治对一般人,特别是男人,毕竟比其他任何事情都更具有吸引力。当然每个作家可以有自己的立场,他可以选择“为艺术而艺术”。但即使是一个“为艺术而艺术”的作家,也不可能完全脱离现实,脱离政治。把拉美作家简单地归入“魔幻现实主义”这样一个流派,会让他们很不高兴。比如马尔克斯,虽然是公认的魔幻现实主义大师,但他自己从不肯承认他写的东西是“魔幻现实主义”,他坚持说自己是现实主义的。拉美的现实对外人来说确实很有“魔幻”色彩,以至于拉美作家甚至要对现实做一些调整,以使其变得更加“现实”。何塞·多诺索(JoséDonoso)举过一个例子,某个时期在拉丁美洲的某个国家,《小红帽》也被列入“红色书刊”而遭禁;这是现实,但是作家不能这么写,因为这样写会让读者觉得作家已经对现实做了某种程度的夸张,反而会显得不真实。
关于什么是魔幻现实主义,卡彭铁尔和米格尔·安赫尔·阿斯图里亚斯(Miguel AngelAsturias)各自提出了彼此十分相似的定义:在日常生活中突然发生的、来自居民集体潜意识的神奇的和传说的东西。从这个定义来看,鲁尔福的《佩德罗.巴拉莫》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可以认为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作品。在中国,如果有人能把“文化大革命”如实地写下来(当然以文学的形式),那绝对可以产生一部魔幻现实主义的杰作。除此之外,像我之前已经提到的,魔幻现实主义并不适合中国。
我还想对我之前写的八篇小说做一个小结。那篇“可爱的骨头”中的女主人公,按故事情节的发展其实应该死去。但是在故事的开头部分我不小心让她成为了四个孩子的母亲,我不能让这样一个母亲死去,所以让她自杀未遂并最终走出了阴影。而那篇“杀死国王的孩子们”,当我写下“从前,当然是从前,所有的故事都发生在从前”这句话的时候,很多往事涌现在心头,让我无法将故事讲下去。在“什么都知道的奧雷连诺”当中,我只是想尝试一下让叙述者完全隐退到幕后(结果故事写得很糟糕)。
最后想说的是,每篇小说其实都只有一个读者。我一直在给你讲故事,你看到了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