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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的罂粟花

2017-04-07草白

野草 2017年2期
关键词:奶奶

草白

1

很久以前,她们还在河水里洗衣。河床上的卵石洁白而圆润,像史前動物下的蛋;而她们身后那块巨大的不规则形的石块,干脆被当成史前动物化石。当她们洗衣的时候,我趴在那巨石上,好像趴在一件酣睡之物身上。我很快就睡着了,并随着流水到了远方。

有一天,当我那样趴着的时候,奶奶的使者到了。

快点回家,你奶奶要打你呢,那人面无表情地说。

那人说完后,走到河水边,沉默地洗她的衣服。我想了一会儿,仍然搞不明白此刻的自己是否身在睡梦中。我经常做着奶奶要打我的梦,这一次,不知是什么情形?

我磨蹭着,等着自己从梦中惊醒,以省掉那一顿打。

那人忽然停下搓洗的动作,回过头来,烦躁地说,你怎么还不回去啊?你太顽皮了,看来你奶奶是真的要打你了。

那个人的话差点让我哭出声来,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何奶奶总是一再托人带话来,说要打我。

看着洗衣妇孤单的背影,我想起从前蹲在那里的妇女总是嘻嘻哈哈的,好像洗衣服是件让人很开心的事。这个奶奶的使者却看上去一脸沮丧。

我从巨石上起身,往家的方向走去。回家的路忽然变得无比漫长,我经过很多棵树,一堵堵墙,树的表面坑洼不平,墙的内部破损不堪,布满深渊。

就在这时,一个旅人模样的人从后面赶超了我,与我并肩而行。他头发蓬乱,衣衫褴褛,好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回来。他的样子很像好久以前从深山里走丢的那个人。

他甚至对我笑了笑,好像认识我。

梦醒后,我很想跑到那个人家里去,告诉他的妈妈,在我的梦里,她的儿子回来了。我把她的儿子给“梦”回来了。

我经常梦见自己在河边玩耍,奶奶托人带话来说要打我。梦中的我惊慌失措,宛如大难临头。我一路疾奔着往家里赶,听见路边一堵破损的墙壁里传来水声,循着声音,我看见了那些垂直着的、滚滚而下的河水,冒着热气的河水。

年复一年,河床里的水越来越少,它们像是被一茬茬洗衣妇提前用尽的,又好似全部流进我梦中破损的墙壁里。

2

那些和我们一起上学的人,有一天,忽然不来了。她们或者自己病了,或者家里死了亲人,来不了了。小娅的眼睛被班里男生的铅笔芯戳到,去外地看病,病是看好了,却再也没有回到我们身边。菊的母亲喝农药死了,她要在家里照顾瘸腿的父亲,还有弟弟妹妹,也不来上学了。我的同学飞不知生了什么毛病,不仅要休学,还要搬离新房子,住到那个旧房子里去。

那是一个下雨天,我去飞的旧宅里找她。我们太久未见,玩得忘了时间,当我想要回家的时候,发现天快黑了,且暴雨如注。飞的爸爸让我留下过夜,他会托人转告我的父母。

当我犹豫之际,天已经完全黑下来,耳边只有雨声,而飞的爸爸已经出门了。那个传递消息的人或许已经走入雨中,向着我家的方向走去。我回不去了。那一刻,我感到慌乱,我要在这个陌生的旧房子里过夜,我还从来没有在别人家里过过夜。

我和飞挤在一张床上。我尽量缩着骨头,面朝墙壁,怕触到飞孱弱的身体。我想起她是一个病人,已经半年多没去上学了。她的屋子里堆满干燥的植物叶片和根茎,她身上散发出的就是这种气味。一种草药的气味。这是我在和她玩耍的时候没有意识到的,当躺在她身边的时候才忽然想到。我和一个病人睡在一起,她四肢完好,视听正常,却仍是个病人。我不知道她病在哪里。我想起那个患黄疸病男孩的脸,这个男孩就住在飞的村庄里。飞得的不是黄疸病吧?她的脸看上去却是白的,是很久没有见阳光的那种白,而她的牙齿却显得黄染。我问飞为什么要住到这个破房子里来。我去过她的新家,那个外墙嵌着马赛克的漂亮房子,前面有一丛栀子花。飞提到一个人,这一切都是那个人的主意。我也知道那个人,每当谁家发生什么大事,他们就会去找那个人,去讨主意。那个人应该是有名字的,可人们提到那个人的时候从来不叫她(他)的名字,以至于我根本不知道那个人是男人还是女人,多少岁数,长什么样,是一个人还是许多人。

那个人对飞的父母说,你的女儿必须住到旧房子里去。飞的父母照做了。那个人还说,你的女儿必须穿红衣,连睡觉的时候也穿着它。那个晚上,一身红衣的飞就躺在我身边。我问她什么时候才能一块跳橡皮筋,飞说不上来,只说自己还要吃很多药,等屋子里的那些药都吃光了,大概也就可以一起跳橡皮筋了。

我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窗外仍是暴雨,自晚饭后一直没有停息过。隔壁屋里,飞的母亲在和她父亲说话。他们说这么大的雨,哪里哪里该被淹了,他们每说一个地方,我就一阵揪心,想象中窗外世界已是一片汪洋了。

晚饭的时候就已经停电了,当我们躺在床上的时候,外面早已漆黑一片。黑色的雨越下越大,把屋子外面的世界下成一个辽阔的雨的世界。雨打在老屋的瓦片上,好像打在我的身体上;而我的身体在陌生的床上,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飞已经睡着,睡梦中她的身体发出模糊的呼呼声。我奶奶睡觉的时候也会发出这种声音。

我问奶奶,一个人睡着了为什么还会说话,奶奶的回答让我想起木壁里的虫子,在那些暗无天日的地方,那些虫子终日唱着只有捂紧耳朵的人才能听到的歌声。

那个晚上,除了雨声,这个世界再没有别的声音。我感到自己再也无法返回家中,那些倾盆而下的水已经把所有的陆地都淹没了。黑暗中,我第一次为自己的轻率行为,流下了眼泪。

3

我们住在平地,而他们住在山坡上。我们能看见他们住的房子,能和他们喊话,却无法更清楚地辨认他们。他们在我们眼里只是一个黑点,只有当他们走下山坡,来到我们面前,那个黑点才具备一个完整的人形。

那些不断地从山坡上下来的人,脸庞黑黝黝的,头发乱蓬蓬的——好像山坡上被风吹拂的茅草丛,无组织无纪律地在他们头顶疯长。

他们到处找人说话,嗓门很大,走起路来一跳一跳的,像只麻雀,让人觉得怪可笑。我问奶奶,那些住在山坡上的人,家里有电视机吗?蛇会不会爬进他们的窗户里,野猪会不会吃掉他们的小孩,他们的床底下会长出竹笋来吗?endprint

我没有到过那个山坡。远远看去,在一大片树林中,他们的房子显得非常孤单,随時可能被那些树木挤压和覆盖掉,当然它们没有被挤压掉。每次当我抬头总能望见它们原封不动地站在那里,黑乎乎的一片,这让我感到放心。

那天,我在劈南瓜时走神了,随着一声惨叫,我看到一只血肉模糊的手。那是我奶奶的手;好像奶奶的那只手是血做的,身上所有的血都跑到那里去了。

不断涌出的鲜血,让我感到,这一次,危险真的来了。

天黑了,那些住在山坡上的人来到我们家,给我们带来一样神秘的东西。夜深了,他们把东西留下,再次返回那个坡地上的家。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罂粟。

好像那个名字是黑色的,是一首黑色的歌,只适合在黑夜里传唱。奶奶让我在听到那个名字的同时,马上忘了它。

“不要和任何人讲这个事。”

而我只想着那个名字;我甚至没有看清楚那个人包裹里藏着的东西,只听到那个名字。我脑海里有千万种关于那个名字的写法,却无法写出任何一种。

从此,山坡上下来的人不断进出我们家。他们只在黄昏出现;那时候,坡地上他们的家掩藏在一片暮色之中,让人看不清楚。那是十月,开冬莅临,白露初降,麦苗在田地里酣睡,村子里到处都是无所事事的人。

我受伤的奶奶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她成天袖着手,指挥我和我妈干这个那个,一旦发现忤逆之举,便满屋子咆哮。当然,她还亲自接待来自坡地上的人,有时候是一个,有时候成双,看不出他们是父子关系还是兄弟关系。奶奶还和他们进行激烈的讨价还价。

那些人走后,我奶奶会说,他们身上有股子气味,真难闻。我奶奶最终没说是什么东西散发出的气味。而那只受伤的手,在那个东西的作用下,已经慢慢获得复原。

十一月过后,坡地上的人不来我们家了。

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一个来自那里的人,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走进一间低矮的平房里,那屋里的男主人刚刚被机床削掉半截手指头。

黄昏的时候,我奶奶站在阁楼上,不停地向着某个方向张望。奶奶不再织网,任何需要用手来劳作的事情,她都不再沾边。她坐在屋子里,像个女王那样,只动动嘴皮子,便把我们使得团团转。她把自己的手藏在口袋里,衣袖中,小心翼翼地保护它,不再轻易使用它。

后来,奶奶终于找到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她以念经取代织网,将劳作了一生的手永恒地闲置起来。

4

十六岁那年,我的活泼开朗的女同学忽然自杀了,她的尸体被人从水库里打捞上来,僵硬的手掌里居然握着一根纤弱的水草。当我意识到她永远消失的事实后,内心开始被一种顽强的活着的信念所支撑。

我没有死去,只是病了;不是住进医院里,而是住进异乡的出租房,和一个在药房里实习的女孩同住。

“你只说自己是在这里学裁缝,千万别说真话。”医生告诫我。

他没有说的是,如果我说了真话,可能就没地方住了。没有人愿意和一个病人同住。之前,为了省钱,我在一个小旅馆里住了三夜,与一个不停地眨眼、睁着眼睛睡觉的老太婆同宿一屋。

那个老太婆,让我想起村子里的关魂婆,她们看人的时候,好像能透过身体看到灵魂里去。这个老太婆也是医生的病人,医生关照我别跟她搭话,特别是不能把家里的地址透露给她。

“她会找到你家里去,向你妈要钱的。”医生说她惯于骗钱,已经是远近臭名昭著的了。

那个晚上,我几乎一夜未睡,不仅要看管住我的钱,还要管住我的嘴巴,怕睡梦中被那个老太婆套了话。

当我醒后,老太婆已经离开,只留下一个空床铺。

那个在药房里实习的女孩,比我大不了多少,却有一双异常机敏的眼睛,看什么都充满狐疑。她或许在怀疑我,那文弱的样子,实在不像楼下裁缝铺里踩缝纫机的人。

我不知道踩缝纫机的人该是什么样儿,我只把所有时间都用在看租来的小说上。我看了很多书,那书里的人物,也像我一样病恹恹的。

有一次她提早下班回来,“咦,你怎么在啊?”

我慌忙收起手中的书,支吾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其实,每天我都在这房间里待着,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又不能像个真正的缝纫学徒那样去找个裁缝铺上班。

医生家住开发区,那里的房子都是新造的,每幢楼房都一模一样,毫无区别。好在那房子的对面有一家面包房,只要找到它,我就知道该怎么走。

医生家的餐桌上,插着一朵玫瑰花。他的妻子在粉色房间里向他喊话,让他传递这个那个。我认识她的声音,可从来没有见识过她的真正模样。

即使是夏天,真皮沙发依旧很凉,我打完针的身体还要在上面趴一会儿,等待伤口不再出血。有时候,他会问我,“和那女孩处得还好吧?”我点点头,很想问问他,我的病到底能不能好,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学校里啊。

由于没有固定住址,我已经很久没有收到任何信件。

来医生家的病人很多,都是一些成年人,脸色看着还算正常,不像是有病之人。或许他们都是本城人,就像饭后散个步那样,到医生这里来报个到……我感到自己再也不能骗人了,我应该马上告诉那个女孩,我不是什么裁缝,我只是个病人,我是来打针的。

回去的路上,天已黑尽。初到这座城市时,我曾在黑暗中迷失过,此刻我已牢牢记住了那条返回之路。与乡下不同,城里到处张灯结彩,正因为如此,所有的道路便很容易变成同一条路,它们都有着相似的面目。

当我顺利地返回那个房间,我的阿姨已在那里等候多时了。单位派她到这里来培训,她向我妈要了地址,匆匆赶来看我。当我进门,只看了那个女孩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

阿姨走后,我躺在床上,全身虚弱,无法动弹。夜深了,我躺进黑暗里,就像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旷野里。四周空空如也,没有遮挡,毫无庇护,我裸露的身体与灵魂,成了这个世界孤零零的存在。endprint

5

某个深夜,小偷光顾了我的租房。他一无所获,只偷走一只仿真皮包。这是第一次,我的房间被一个陌生男人光顾。他打开厨房间的窗户,先是在雪白的台板上印了大码回力鞋的脚印,然后进入我的寝室,查看我的贴身物品。或许,白天的时候他曾跟踪过我,了解我的一些癖好,而我永远不知道他是谁,长什么样。

或许,这只是意外。

总之,我感到自己的房间不再安全,它斑驳的墙壁上长满眼睛,满是裂隙的窗户里漏进风,随时会有东西汹涌而入。我躺在床上,再也无法入睡,感到这件偶尔发生的事情,必将在以后的日子里不断发生。

无事可做的时候,我常常躺在床上聆听风声,有些季节那些风声就像来自大海的呜咽声,特别吓人。更多的时候,风是无声的,可我能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它们好像来自很远的地方,来自天空和我的童年。

从学校出来,不再受集体庇护,又无法返回童年和家庭的环抱,我领受到了意想中的孤独,并渐渐习以为常。

不知何时起,来自故乡的音讯逐渐稀薄;即使有,那些来自风中的消息无非是关于故人离世的。这么多年,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那个在我梦里出现过的“失踪者”,终于“尘满面鬓如霜”地回来了。他使用全部记忆把自己的身体送回家,却无法说清这些年是如何度过的。他的口音已不再纯粹,夹杂了绳索、棍棒、辣椒、露水和旷野的气息,成了故乡里的异乡人。而我的奶奶依然在阁楼上念经,她的余生将萦绕在《心经》的声韵中,那将是她最后的安魂曲。

那条被洗衣妇们驻足和流连的河流,经过多年污染后,重新变得洁净。水泥预制板取代了青石板,洁白圆润的卵石消失了,巨石裸露,完全没了当年“史前时代”的气魄。

我再也没有故乡,我在纸上寻找它,我到处找它,我所能找到的只有不确定与虚无。我想起那个遥远的下雪天,那時候我还没有离家,他们来敲我的门。我们一起去了墓地,去看那个自杀的女孩。多年前,我们用泪水和鲜花埋葬了她,同时陪伴她的还有那些流行音乐磁带,她喜欢的巫启贤和刘德华们。彼时,她已躺在冰冷的地下多年,不再成长,一无所知。

积雪的墓地很冷;为了寻找阳光,我们快速离开,没有回头。

我早已忘了飞。她当然没有死去,从那场疾病顺利走出后,她没有回到学校,而是走进某个市场,守护着一堆小海鲜和那些芜杂的气味,与围拢而来的人谈论价格。还有一位代课老师,她当年下岗后,也来到那个市场,认领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我很难从那些货摊上自如地买走货品,而不被看作异乡人。我不时泄露而出的,夹杂在生硬方言中的普通话,让人充满狐疑。自从离家后,我不再拥有固定的口音和住址,成了一个不停地从别人身边走过的人,面目模糊,失去合法身份。

我不再是我,而成了一个让自己深深畏惧的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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