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天
2017-04-07朱斌峰
朱斌峰
1
洋教堂钟楼咣地砸碎黄昏时,发黄的暮色鸦群般飞散开来。
“钟响啦!”方子言尖叫一声,惊得昏昏欲睡的学堂骤亮。伢儿们闻声站起,看向讲坛。父亲颇为不悦,不得不合上书,凉凉的目光扫过一张张脸,说了句:“黄梅天来了,从今儿起停课三日,你们回家晒晒霉吧!”说毕挟起戒尺踱去。伢儿们哦哦地叫着,哄嚷着向学堂外头冲去。“别乱跑!”方子言急步上前堵在门口,伸长细细的脖子:“黄梅天,你们得担心,莫要踩到青花蛇,否则会变成蘑菇的!”我们接二连三摸摸方子言的头,漩流般荡了荡,绝堤而去。
这是由生生庵改造的国立高等小学堂,据说很久以前,庵里住着个尼姑,不知怎么就忽然失踪了,于是长年累月破败下来。数年前,我的父亲、那个前朝的拔贡,把庵前松树上的铜钟换成虎头牌,用狼毫涂上“学堂重地、闲人免进”八个墨字,鼓捣出如今学堂的模样。学堂里有学生十三人,方子言最小,我们的唇上已长出绒绒的胡髭,喉咙已打上滑动的锁结,可他仍尖声尖气的。他说的话是洲上老辈人对伢儿的告诫,不知流传了多少年,可在我们眼里只是幼稚的笑谈,剪了辫子的洋派先生早就告诉过我们:人是由猴子变成的。方子言的喊声让我们莫名气恼,也许是他的嗓音过于尖细,也许因他父亲是镇长的缘故,也许是我们太容易生气了。不过,一场场连绵的阴雨之后,洲上青梅的确黄了,黄梅时节的确来了。
我讨厌黄梅天,一连串细雨仿佛从遥远的时光一直下来,整个洲上湿漉漉的,水气漫无边际地围困住江上的船只和岸上的屋舍,年久失修的沿街木楼漏着雨滴,叮叮咚咚,发出单调、空洞的响声。好不容易雨停了,日光热热烈烈地绽开,一股股潮气从脚底往上窜,青石板路面上长出滑腻腻的苔藓,吸饱雨水的木墙上生出黏糊糊的白斑,红漆家俱散出经年腐木的气息,米桶里的白米发出烘烘的气味,似乎霉气成了整个和悦洲的皮肤。每到这个节气,我就会鼻息不畅,就会身子隐隐发痒,那种痒并不明显却抓挠不得,直往心窝里钻,就像心上蓬发着青绿的芽儿。好在梅子渐渐黄熟了,一丝丝酸津津的味儿会牵着我的鼻子嗅来嗅去,让我欲罢不能。
从学堂回家的路上,我一直跟着梅子姐走,她身上就有青梅味。她穿着红旗袍,把蓝布包着的书抱在胸前,长腿柔滑地忽隐忽现,腰肢柔软地招招摇摇。我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恍惚追逐一只蝴蝶。
十八岁的梅子姐是学堂年纪最大的学生,能出阁嫁人了。她是邻家梅家戏班的女儿,我从小就隔着两岁的光景看着她。我学会走路后,就爱摇摇摆摆跟在她身后,像呱呱叫的水鸭,惹得她朝我直翻白眼。过了些年头,她站在码头上,像她母亲一样,手捏手绢,一摇三摆,咿咿呀呀唱起戏来。我就仰着脸看她,看她眉眼飘动,看她风吹摆柳。她水亮亮的声儿就像一尾鱼游在午后的日光里。她在唱黄梅小调: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籽/发了一颗芽——可她对我爱理不理,用大人的口气说我:“小屁伢,跟着我干啥?”像个裁缝笑我:“你个小矮瓜,穿衣裳给家里省好几尺布呢!”贼婆似地唆使我:“去!把你父亲的眼镜偷给我瞧瞧,那里面有啥名堂呢?”只是有一回,她被她母亲追打,哭着跑上我家的阁楼,急急忙忙地将小脑袋靠在我肩上。我刚想动一动,就听见她尖利地喊“别动”,吓了我一跳。就在那时,父亲的干咳声从楼下传来,她受惊跳起跑走了。后来,我很希望她还能靠靠我的肩,可失望了。我曾试着去捉她的手,她瞪着眼制止着我。我心儿急躁,暗底里盼着自己快快长大,长到她仰头看我。可她长得总比我快,直到去年夏天,我的个儿才追上她,还学会在心里吟哦: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学会在自家阁楼的窗前,偷偷地看向梅家院落里的她。可她莫明其妙变得害羞了,一瞥见我就脸红,就一脸嗔怪,仿佛我的眼神是蜂子蜇了她。我有些发慌,也有些纳闷:莫非她身上藏着啥宝贝在招惹我?莫非她身上的宝贝我碰不得?其實,这不怪我,只怪我的鼻子总循着气息寻向她。父亲曾用他吟咏古诗的嘴说我的鼻子比狗还尖。
自打进入梅雨季,梅子姐越来越让我心烦了。她不该把长发剪成齐耳短发,虽然那跟电影海报上的影星一样时髦,可我总觉得那就像头上顶了个蘑菇。听说,黄梅天后她就要去上海滩了,那儿有高鼻隆眼的洋人,有光怪陆离的西洋景,有灯红酒绿的舞厅。她看上去很急切,没事就拿着小圆镜照来照去,连走路都急匆匆的,恍若等着出嫁的怀春女。
我跟着梅子姐走到街上邮局。那儿只有一台老掉牙的莫尔斯电报机、一部电话,还有一个年老的邮差,却是洲人聚在一起嚼舌头的地儿。洲人三三两两坐在邮局的长椅上,相互交换着从街头巷尾捕捉来的消息,那些传言能详尽和悦洲细枝末节的动静,譬如:章裁缝家猫下了五个仔、屠户深夜敲开了水作坊寡妇的门、孙逸仙坐军舰去了上江安庆,就像吐出五颜六色的气泡似的。那天,洲人像往常一样正在邮局里扯闲篇,老邮差边咳嗽着埋怨鬼天气,边用砂纸打磨着铜炉上的青绿锈斑,听他口气那铜锈是梅雨天才锈上的。
梅子姐走进邮局时,说说笑笑的洲人全都闭上了嘴,默不作声看着她,仿佛向她隐瞒起秘而不宣的事儿。梅子姐并不在意,仰着细长的脖子,把一封信的地址看了又看,才交到老邮差沾满铜锈的手里,皱皱眉头转身走去。
我踌躇地站在邮局前,望着梅子姐渐行渐远的背影,怔怔地想:那该是一封寄往何处的信呢?
忽而,一串笑声从邮局里传来:
瞧见没?梅家戏班女子长得越来越俏了!
就是!真是女大十八变哦……听说梅家戏班要去上海滩戏园唱戏了,是么?
哼!那只是个由头!梅家戏班去上海滩是去治病呢。
治啥病?
你不会不晓得梅家女子一到黄梅天,下身就会发潮,就要用扑粉来干爽吧?
有这种病?你咋晓得的?莫非……
嘻嘻!你个老小子可得担心,听说那病传染哦。
我气愤地探进头去,看见满屋子龇牙咧嘴的笑,就像发白的霉斑。我一阵心堵,转身踏着青石板狂奔而去。我在心里喊:造谣!造谣!造谣!我想用脚把那满邮局的脸跺碎。我跑到江滩边蹲下,深深地埋下头去。当我再次抬起头时,看见和悦洲的天空黑黑地旋转着,仿佛翻腾着另一条江。一条鹰翅般的人影划过,我不用细看就晓得那是镇长的儿子方子言一闪而过的身影,他总是像狗一样跟着我窥探我,让我防不胜防。endprint
2
梅子姐母亲的叫骂声是从新鲜的日光里开始的,那个臃肿得像纺锤一样的女戏子用字正腔圆的腔调骂人,就跟唱戏似的。那声儿曾滋润过方圆百里的流年时光,此时却惊散着阁楼上低飞的水鸟。此时,狭窄的长街上,家家户户挑起竹竿晾晒起腌鱼和衣物,而一块红色的布匹正在梅家院落里迎风招展着。我晓得那是梅子姐的贴身小衣,它总在每个月份如期挂起,滋着隐隐约约的血迹,招来女戏子愤怒的咒骂,就跟我幼时常常尿湿被单一样。其实,我早就从铁匠嘴里得知洲上的女人身体里有一条江,就像和悦洲的江水每年发大水一样,每月都有一次桃花汛。那种潮汐不是梅子姐体内独有的,虽然她在我眼里跟洲上女人是多么的不同。
薄亮的日光中,女戏子卡腰站在梅家院落里骂:“你个小骚丫头!你个小妖精!”骂得连绵不断。我在阁楼上俯视着女戏子,不一会儿,看见梅子姐从屋里跳了出来。她的头发刚洗过,乌黑发亮地蓬在头上。她的脸红得像秋后的桔子,泛着紫气。她碎玻璃般尖声喊:闭嘴!闭嘴!然后呜咽着跑出了院子。
我晓得梅子姐又跑去江尾的柳树林了。以前,每每这个时辰,我都会尾随她去那儿。她站在柳树下,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一种粉红的血色在她白皙的脸上浮现着,就像要变成透明人似的。我悄手悄脚走过去,不敢惊动她。她瞥我一眼后,就会低下头看向脚尖,问我一些奇怪的话儿:
你说,做人好么?
哦,也许吧。
我真想做一朵花。
啥花?
她并不作答,叹口气:人要是永远长不大,那有多好啊!
咋會呢?人总是要长大的嘛。长大了有啥不好?
你不懂!你咋会懂?
梅子姐,其实……其实我……
不用你管!
梅子姐说着说着,会忽然生气,瞪我一眼转身就走。我愣愣地站在江风中,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恍若夕阳一点点地从街头教堂钟楼坠落。
一些场景总是反复出现,就跟江上的桃花流水一样,让我恍入梦境,乏味而厌倦。这次,我不想再尾随梅子姐去那片柳树林了,不想再去打扰她的忧伤。我站在阁楼上,眺望哗哗的江水,眺望从汉口而来的江轮划开江面鸣笛而去,心里糟透了。我不晓得这个世界有多少秘密,比如远方、女人和其它。
我不晓得女戏子为啥会在这样的天气里那么恨梅子姐。平日,女戏子对梅子姐挺好,给她买好看的衣裙,给她梳好看的发笄。可一旦红布匹晾上竹杆,女戏子就会跟变了个人似的,满脸憎恶,满嘴秽语,仿佛梅子姐是她捡来的猫狗。我想:即便梅子姐犯错了,作为母亲的她也不能这样恶毒地污骂自己的女儿吧?洲人都说女戏子是个风骚的女人,一个爱梦游的女人。洲上的女人似乎颇嫉恨女戏子,背地里咬牙切齿地骂她是骚货,窃窃私语地说她是妖精。男人们一脸斑斓地谈笑她的风流韵事,就像吐出泡沫的鱼。他们说,有人看见她脸色潮红地从街上棉花店里钻出,在此之前店门已关闭许久,上写“歇业”的纸牌在风中晃荡,里面没有半片弹棉花的锵锵声,只有窸窸窣窣的响动,就像钻进两个老鼠。有人目睹她在午夜赤身裸体从江里走上来,披着白花花的月光走回自家,那时江水无声,田野里蛙声四起,那些青皮的的家伙鼓着腹部躁动不已。我一直不肯相信这些话,宁愿相信:棉花店里只有一堆堆雪白的棉铃桃,江水里跃起的只是白鳍豚。洲人还说梅子姐真正的父亲不是现在的二胡手,另有他人。那男人在伤透女戏子的心后就不见了。女戏子就把对那男人的忿恨发泄在梅子姐身上了。我想这是有可能的,“恨”或许就是个病根,就像洲人的老寒腿会间歇性发作的。可是,这能怪梅子姐么?
我站在阁楼上胡思乱想着,想得日光渐渐浓烈起来。父亲捧着一木箱线装书,从屋里走到院子中间,抬头看看天,拖曳着嗓子吟起:阴雨连绵/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在他的吟哦声里,我的阁楼前合欢花树冠摇了摇,不知名的花絮果然无声无息飞了起来。父亲打开木箱,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扑鼻而来。他小心地拿起一本本书,嘬着嘴吹了吹,搁在院里的石板、竹匾、柴堆上翻晒起来。那是些《古文观止》《百家姓》之类的书,中间夹杂着发黄的家谱,还有他用蝇头小楷写的诗稿。父亲在学堂教我们国文时,总慷慨激昂地说三民主义,贫血的脸上浮着苍白的血色,可在自家院子里吟诵古诗时立马苍老了许多,就跟上课穿西装、回家穿绸褂一样,恍若我有两个父亲。父亲搬个竹椅坐在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书册中间,恍若在守护一群振翅欲飞的鸟。他咂巴着嘴,喝起了青梅酒。那种酒是他自泡的,每每梅子泛青时,他就要我采摘些青果回家。君子远疱厨的他亲自动手,将青梅放入铝皮壶的酒里,用从百里之外的金陵买来的稀罕物酒精灯慢慢加热,直到青梅微微变色,才熄火浸泡,吊出酸味后就自斟自饮起来,让脸颊飞起两朵胭脂团。每每这个时候,一向寡言的他逮住我就会说个不停,说他在金陵夫子庙的逸事,说前朝科举光宗耀祖的旧闻,说他滞留和悦洲蹉跎一生的无奈,仿佛舌头被酒烫成亢奋的蛇了。
酒在微醺意,花在半开时。父亲终于开口了,边吟哦边仰起脸寻向阁楼上的我。我不想被他缠住,正欲躲闪,就看见院门被推开,梅子姐带着活蹦乱跳的日光扑了进来。我心头一跳,以为她是来寻我的。梅子姐很少来找我,只有在她被女戏子拒之门外,抑或发生洗衣槌落入江里之类的事儿,才会寻我相助。我赶忙探出身,热切地看向她。
梅子姐并未抬头看我,只是规规矩矩地站在父亲面前,躬着身:先生好。
父亲怔了怔,长长哦了声,目光散落在她脸上。
梅子姐羞怯地笑,父亲跟着浅浅地笑了笑。
先生,洲人说生生庵……就是我们学堂晚上有狐狸出没,是么?
唔?你怎地问起这个?
听说狐狸是以前庵里的尼姑变的,是么?
父亲激动起来,他一直在考证生生庵尼姑失踪的事儿,那正是他的旨趣所在。
据传,早年生生庵里有个尼姑,她一袭青衫,整日坐在草团蒲上敲着木鱼,即便走出庵外也只是用扫帚扫扫庵前的落叶,可忽然一夜之间失去了踪影。有人说她不守清规私下怀胎,跟着盐商的大船下扬州了;有人说她嫌弃和悦洲的江水太腌脏,沿江而上去九华山潜心修佛去了;有人说她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被对岸山上的刀匪掳去了,但更多的洲人愿意相信:那尼姑变成狐狸了。有人在月明之夜,亲眼看见生生庵里一团白影游走,那是一只银狐。这些坊间传闻跟洲人诸多的流言蜚语一样,总是破绽百出,让人生疑。父亲曾经从摆渡的老艄公手里,觅得一本《和悦洲野史》,上面对尼姑之事有几段藏头露尾的记载,可他把那本书藏了起来,秘而不宣。endprint
此时,父亲激动起来,为了掩饰面对少艾不该有的兴奋,一边拿起鸡毛掸子扫着翻晒的线装书,一边用师者的口吻说开了:荒唐!荒唐之极!生生庵尼姑变成狐狸之说,那是妄言!或许我跟你这个尚未出阁的女伢说这话不合时宜,可……可那尼姑的确是被洲人当作人牲沉入江中祭江神了!
梅子姐的脸上闪现出惊惧:为啥?
以前咱们洲上有祭江神的风俗,就是每至江汛来临前,洲人就会敲锣打鼓,把洲上最好看的女子沉入江中,送给江神当新娘子……那女子就是献给江神的人牲!
梅子姐急得结巴起来,仿佛她即将成为江神的新娘似的:可是……可是洲上老辈人从没说过这种事呀。
父亲站住,日光在他脸上布下阴影:哼!洲人都是健忘的!有谁愿意把自己不光彩的事重新提起?他们说东道西,只是为了遮盖真相。
梅子姐惊住,哑了。
父亲也沉默了。
我想父亲真的醉了,否则谨小慎微的他不会说出这些话,而沉默表示他已经醒过神来。
半晌,梅子姐又怯怯地问:先生,那人会变成狐狸,抑或别的东西么?
父亲恢复了平日的模样,口气变得模糊起来:也许吧。
也许?
也许……也许人只要心里想着啥,就会变成啥的。
梅子姐哦了声,向父亲深深鞠了个躬,转身走去。
父亲望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惘然若失。
我嘭嘭嘭跑下閣楼,向院门外追去。我能感觉到父亲的话像鱼鳍一样,沁凉而迅疾地钻进了梅子姐的心里,她奔跑的脚步声里就有流水的声响,她要融化了。
父亲站在斑斑驳驳的日光中,急问:你去哪?
我没有作答,风一样卷出门去,看见洲头田垄里,一杆披着空空荡荡对襟衫的稻草人在驱赶着麻雀。
3
我在码头上找到了梅子姐。
我一直怀疑只要江水结冰,梅子姐就会踩着木屐滑过江去的。可是,即便是大雪漫过和悦洲的深冬,江水也不会结出厚厚的冰层,只在表面凝起一层易碎的薄冰,何况这个黄梅天离冬日还很远,因而梅子姐是没法走远的。
码头是洲上最为热闹的地儿,那里江轮、盐船、渔舟杂七杂八地横在岸边,吞吐着熙来攘往的人,仿佛渔罾里甩出一条条鱼,扑腾着浪花儿。梅子姐的父亲,那个二胡手常坐在码头的白果树下,戴着黑绒布帽,脸色阴郁地拉着胡琴。他对家里的柴米油盐、老婆的风流韵事从不上心,总拉他蒙着牛皮的胡琴。他悄声悄息地活在街上,不想引人注目,见到熟识的人只是冷漠地点点头,却用执拗的二胡声拉扯着洲人的神经。我总觉得他的头顶上盘旋着一团雨云,那些弦声就是噼噼啪啪的雨点儿。梅子姐很不愿意她父亲坐在码头上拉二胡,小时候一见此场景就拽着他的衣角往家拖,似乎那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儿。
这天,二胡手又出现在码头上。一堆女人围在一起,不时地瞥向二胡手,发出咕咕的笑声,仿佛藏着鸽群。
不大一会儿,方子言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站在二胡手身边,嘴里咝咝地吸着,像含了一块冰。他猎狗般围着二胡手转了一圈,手儿指向黑绒布帽:嘻嘻!黄梅天戴帽子,就不怕把头捂霉了?
二胡手抬抬头,淡然地看了看方子言,没说话。
方子言把脸凑得更近了,歪着头:你为啥春夏秋冬都戴帽子呢?莫非你是秃头?
二胡手头低了下去,拉了个满弓,声音像金属丝被拉长。
方子言好奇中带着怨毒,可我也蓦地想起自己真没见过二胡手没戴帽子的样儿,也从没见过他光临过街上剃头铺。他的黑帽外没有一根头发丝,难不成果真是光秃秃的瓢儿?他的那顶帽子恍惚从我出生时就一直戴到现在,这么多年都没换过,那么经久耐用应该跟他老婆有关。女戏子对二胡手并不好,总是吆五喝六的,却常常在油灯下一针一线为他缝补那顶帽子。有一回,我看见他的帽上洇出一渍血,显然是女戏子把银针忘在帽子的内衬里刺破的。我胡乱地想着,不自觉地摸摸自己乌黑茂密的头发,莫名骄傲起来。
二胡手的沉默冷淡,让方子言不快。方子言眼珠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忽地伸手揭去那顶黑帽。
我忍不住哦了声,看见二胡手竟然有头发,不过那就像个圆盖贴在头顶上,那是和悦洲天真烂漫的伢儿常剃的头型。
胡琴声倏地断了,二胡手扔下胡琴,惶恐地捂住自己的头,又惊叫一声,跳起夺回帽子,歪歪斜斜地扣回头上。
不远处,女人们轰然笑起:
哟,原来他是个没长大的伢儿啊!
藏着捂着,原来是个青瓜蛋子!嘻嘻!
就在这时,梅子姐迎着女人们暧昧的笑,向方子言走去,走得很硬,像个木偶。
方子言有些心慌,退了两步,又挺起胸迎上:你……要干啥?
梅子姐牙齿打着颤儿,手乱乱地挥动着,似乎一时寻不到方子言身上可以下手的地儿。
方子言笑了,一脸轻蔑,小腹挺得更高了。
忽地,梅子姐伸手朝方子言两腿之间抓了一把。
方子言尖叫一声,捧着肚子跳开。
我大骇,没料到梅子姐竟然学会洲上女人与男人干架惯用的招式。
梅子姐也被自己的举动惊住了。
方子言母亲从女人堆里冲了出来,上前一把揪住梅子姐的上衫,破口大骂:你个小婊子,咋这么阴毒啊!你想让我家断子绝孙啊!你要是把我儿子的物件捏坏了,我就剜了你的小货喂狗!
女人们应声:就是!小小年纪,咋就晓得抓男人的根了?
不管咋说,你都不该歹毒下手哟。你让镇长家绝后了,镇长就绝代了,那咱们咋办?
方子言母亲撕扯着梅子姐的衣裳,露出大块红肚兜。梅子姐一动不动,任她推搡,浑然不觉。我忍不住走过去,一声不吭地掰着方子言母亲的手。
方子言母亲看着我:你……你这伢儿,少管闲事!
我直直地盯着她,手上的力气用得更大了,直到她不得不闭上嘴。endprint
梅子姐这才从迷怔中醒来,迅速拉上衣襟,瞥了我一眼,像拔光羽毛的鸟夺路而逃。
我松开手,方子言母亲仿佛不认识我,看了我两眼,慌慌地寻向她的儿子。
二胡手默默地看着我,忽地轻轻一笑,弯腰捡起胡琴,木滞滞地走去。
眼前,一张张五颜六色的脸在日光下绽开,我真想朝那些脸甩上响亮的耳光。
此后的整个下午,码头上一个男孩的母亲、镇长的夫人诅咒声纷纷扬扬飘开,那个妇人一边在江边浣洗衣物,一边喷出一串串恶毒的咒骂,恍若跟肮脏的江水比赛似的。
梅子姐约我去野鸭宕是在晚上。那儿搁浅着好几只破船,是洲上伢儿捉迷藏的地儿,可一到夜晚就没人去了,那儿离洲尾的坟地太近,月光比别的地方黑黪多了。
我猫腰钻进旧木船的船舱时,梅子姐正蜷缩在里面。她的眼神悲凉、惶恐,兔子般孤立无助。我在她的身边坐下,有种想用手揽住她的冲动,可手臂没移开半点儿。
梅子姐忽地抖动嘴唇,像红嘴鱼翕动着,半晌才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下贱?就像洲人说的那样?
不!不!我摇着头。
真的?
真的,我发誓!
梅子姐冷哼,用一种老于世故的腔调说:这个洲上没有好人!
我低下头,她的日趋丰盈的身子让我坐立不安。我想自己长大后,也不会是个好人的。我这么想是有根有据的,平日我常去街上铁匠铺,一边帮铁匠卖力地拉风箱,一边听他用淫荡的故事犒赏我。铁匠说的男女之间的事绘声绘色,往往一个细节就让我兴奋不已。我知道自己心里一粒邪恶的种子正在发芽。
梅子姐忽地侧过身,抓住我的肩,面对面盯着我:其实我……也许真是个坏胚子!
我被她的手抓得不能动,只能摇头。我想我应该闭上眼,却舍不得她离我那么近的脸。我闻到一股青梅味从她嘴唇里暖暖吹过来,心里长出一团乱糟糟的幻想,逗引得下体勃了起来。
梅子姐盯着我:你想……么?
我点点头,又慌忙摇摇头。
梅子姐的嘴唇突然俯冲过来,吸住了我的嘴。
我呼吸急促,抱紧她,越抱越紧,在青梅味里醉了。
月光钻进来,在舱内铺了一堆棉絮。梅子姐终于放开我,背对着我褪去红旗袍,露出白白的身子来。她的身上只剩下了红肚兜,那种红让她的皮肤更白了。她闭着眼躺下,将身子打开。我迫不及待,手忙脚乱地半解半扯去她身上仅剩的布匹,把头埋向那堆棉。我敢說,只要见到这种起起伏伏的雪白,谁都会爱上女人的。
月光乱了,梅子姐的柔软让我心悸,她的下体水草丰茂出乎我的意外。我私下里读过《金瓶梅》《肉蒲团》之类的书,对那种事不乏想象。我听任自己的欲念牵动,鼓捣半晌,冒冒失失进入了她。她哦了声,像是很痛苦,又像很欢乐,更像是绝望。她低斥:“轻点”,脸上流起了泪。我恐慌,紧张,快乐,终于破釜沉舟了。
当我汗津津地趴在梅子姐身上时,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袭来,浑身虚乏无力,一阵迷蒙中睡去。我迷迷糊糊,忘了问梅子姐她在邮局发出的信是寄去哪儿了。我喃喃:哦,梅子姐,真好啊!
月光下,船舱的干草上有一泓紫色的血。
4
第二日一大早,一个传言在洲上沸沸扬扬传开了,说梅子姐在月夜踩到青花蛇,就要变成蘑菇了。我不用细想,就晓得这话来自方子言。我原本想躺在家里消弭昨夜的羞愧,可那传言搅得我心神不宁,于是就去找方子言,让他学会闭嘴。
码头跟往常一样,只是多了个变戏法的外乡人。一群洲人围着黑大氅的外乡人,荡着一波波涟源。方子言仿佛打了鸡血似的,在人群中钻来钻去,不时仰起脸兴奋地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围观的洲人被外乡人黑帽里变出的鸟儿吸引住了,并不理踩方子言,屠户甚至不耐烦地拔拉了一下他的头,喝道:“去你娘的!滚——”方子言有些失落,游离人群,就像被遗弃的狗。
方子言一见我便兴奋起来,朝我颠儿颠地跑来。
我把他拉到无人的江滩上,与他隔着一棵柳树面对面站着。
我说:子言,你得像个男人!不就是梅子让你受了……胯下之辱么?你何必造她的谣?
方子言仰起脖子:不!我没造谣!她就是要变成蘑菇了!
我生气:你胡说!你那鬼话能有人信么?
方子言挺挺胸:我没胡说!我全看见了!
我疑惑:你看见啥了?
方子言一脸嘲讽:我看见你和梅子……在野鸭宕的破船里……脚儿像四只小船颠来颠去。
我一愣,猛地伸手捉住他,紧张地盯着他的薄嘴唇。
方子言缩缩肩,掰开我的手,鄙夷地盯着我:那会儿,你们就没听见猫叫么?那就是我学叫的!
我讷讷:其实……我和梅子只是在闲聊儿。
方子言跳上石头:嘻!你骗谁呢?我晓得你们在做啥!这洲上啥事能逃过我的眼儿?
方子言父亲、那位镇长大人也常说这句话,他一说这话,洲人就会噤若寒蝉,难不成方家祖传着目空一切的猫眼?
我气恼地逼视他:你莫乌鸦嘴乱说!你要敢把那事儿说出去,我就敲掉你满嘴的牙!
方子言吊儿啷当地转转脖子:我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你管得着么?说完,昂着头吹着口哨而去。
我朝着他的背影喊:方子言,小心点,小心你的牙!喊声在江滩上回响,惊得一群水鸭扑腾着翅膀。
说实话,我发慌了。其实昨晚我已想好要娶梅子姐为妻,可方子言的话让我心惊肉跳。我晓得,流言蜚语苍蝇般飞过后,美好的东西就会腐烂变臭。在这个洲上,每年都有人死于风言风语,就像溺于江水。我想我要做的,就是封住方子言的舌头。
我缩回自家阁楼后,急躁地站在窗前,不时看向梅家院落和楼下长着青苔的石板路,心儿仿佛被一根线拉扯住了。可梅子姐一上午都没出屋,连她气息都闻不到。
晌午过后,女戏子扭着肥硕的屁股招招摇摇去街上打麻将了,二胡手又提着胡琴去码头拉琴了,梅子姐这才走出屋,把手泡在皂角水里揉搓起来。endprint
我悄悄下楼,钻过两道院门,扭身潜进梅家院子。
梅子姐不看我,只是一遍遍地洗手。
我懦懦不安,不知该说啥。
梅子姐忽地说:讨厌!这手咋洗不干净呀!
我懵懵地吱唔:梅子姐,我要娶你。
你娶我?梅子姐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张牙舞爪。
这倒霉的黄梅天,都让女子的心思变得变化莫测了。
我低下头,嘬嚅:我……我是认真的。
梅子姐收住笑,看着我,眼里缠绕着柔媚的水草。
我把头压得更低了,不敢看她。也许是昨晚印象太深的缘故,我一看她,她的裸白身子就会冲出旗袍一览无余起来。我真担心这会给我留下后遗症。
梅子姐端详着我的脸,压低嗓子:我会怀上囡囡么?
啊!我惊得抬起头,张大嘴巴。
梅子姐眼神黑下来,执拗地继续问:你晓不晓得,一个不该怀胎的女人,怀胎后就会变成别的东西?你说我会变成啥呢?
我张大的嘴巴里飞出金色的蜜蜂,脱口而出:你为啥要变?
生生庵的尼姑不就变成狐狸了么?我妈养我时就变成过江豚。
我愕然,真弄不清女人脑瓜里到底有多少奇怪的念头。
梅子姐垂下头,像是问我,又像是问自己:我会变成啥呢?
院里没有回音,梅子姐似乎被自己问慌了,神色一变,警惕地向院里院外探了探,像个偷鸡的贼。她目光散了,自言自语:会的!会的!我要怀上囡囡了,我会变成啥呢?
我没法安慰她,她的话提醒了我,让我的心一点点下沉。我晓得洲上的女人都是通过那种事怀胎的,就像大菜花鱼一样,想来梅子姐也不例外。可我对我在她体内播下的种子变成小手小脚丫的小人儿,仍措手不及。我明白了:街上的花疯子为啥一到油菜花开,就满街疯跑,喊:不要碰女人!女人,碰不得,碰不得哦——
梅子姐不再看我,神情茫然地走回屋里,被黑色淹了去。
我很想扇自己耳光,又怕响声惊动别人。
梅子姐蜗在屋里,没了声息。我拖着滞重的步子,走出梅家院子,身子装着散沙般往下陷。
我想去江边,不是去看戏水的水鸭,而是想让江水洗洗我热烘烘的脑瓜。我低着头走得很慢,边走边想着心思:洲上有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说,梅子姐怀下种子的事儿可先搁一搁,就算哪天她腆着大肚子摇摆在街上,也未必不是件好事,我早就向往過这个场景了,只是来得猝不及防而已。再说,梅子姐有了我的骨肉,就不会去上海滩了吧?至于梅子姐说她要变成别的东西,想必是杞人忧天了。洲人传闻过梅子姐母亲年轻时入戏太深,分不清戏里戏外,总觉得她是《天仙配》里的七仙女,失常过好一阵子。出身戏班之家的梅子姐些许也染上这种病了。这也不是羞耻的病,洲上好多人都患过,就连镇长都曾觉得他是玉皇大帝,戴着纸糊的高帽在街上行走过。这种病不难冶,只要郎中一帖朱砂药下去,就会把病人打出原形的。这些都不足为患,我应该担心的是方子言的嘴,可我咋样才能封住他的嘴呢?
我想着想着,一辆胶轮黄包车敲着铃铛迎面冲来,我骇然跳开,发现自己正站在铁匠铺前。火光幽暗地从半掩半开的门里扑出,一阵敲砧声当当传来。我对着火光眯眯眼,晃晃脑瓜,走了进去。
铁匠铺里弥漫着冷清青的铁色,铁匠正在打制一个长条形物件,他赤着胸,甩着臂膀,狠狠地砸着暗红的铁块,越敲越薄。铁匠一见我就喊:“来来!给我煽风!煽风——”我没说话,坐到小板凳上,一下一下拉起风箱,仿佛扇动自己的翅膀。铁匠兴奋地说,昨晚那个水上人家的女人太水了,累得他今日大锤都举不起来了。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眼角被火光舔着,仿佛那是闪闪烁烁的星斗,恍惚觉得屋里的铁匠、屋外的和悦洲遥远起来。
忽而,铁匠的话真真切切砸来:喂,你小子游魂不动,在想啥呢?
哦,我没想啥。
铁匠促狭地朝我眨眨眼:是想女子了吧?
没……没……
铁匠龇牙笑了笑,用铁钳夹起铁器插入冷水桶里,宛若一尾鱼游去,卟地不见了,一股青烟散开。
我觉得那铁器既不像犁铧,又不像镰刀,形状跟梭子鱼相似,便问:你在打制啥物件呀?
铁匠夹起铁器扬了扬:你看不出这是个匕首么?
我舔舔干燥的嘴唇,摇摇头。
铁匠急了:真是匕首!这在早年叫鱼形短刺!当年荆轲刺秦王用的就是这种利器呢。
我不想听他啰嗦,沮丧地拍拍手向门外走去。
我最后一眼看见那匕首的钝光一闪,脑瓜里倏地闪过一个念头,悚然一惊。
5
这天,天气燠热。从铁匠铺走出后,我被日光刺得睁不开眼,被棉花店里弹棉声敲得烦躁不安。我浑浑噩噩走回家,线装书仍如昨日一样翻晒在院落里,在弥漫着青梅酒味的风中溃散着。父亲坐在竹椅上捧着一张新闻纸,其实他跟洲上的渔夫贩卒一样,都不关心时事,当然洲外摇动霸王旗的人也从不关心和悦洲,忧国忧民那是镇长的事儿。
我走进院子,绕着扇动翅膀的书转了好几圈,想引起父亲的注意,可他用新闻纸遮住了脸。
我站住,鼓起勇气说:父亲,我要娶梅子。
父亲把眼睛从新闻纸背后露出来,亮了亮,并不惊讶:哦,这事……再说吧。
我生气,不满他对我婚事敷衍了事的态度,便一脚踢翻竹匾里厚厚的康熙字典:哼……整日看这些书,有啥用?
父亲放下新闻纸,抬头定定地看我,一笑:看来,你真是长大了。
看着父亲酡红的脸颊,我想他青梅酒喝多了,说话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了。
父亲以手遮住耀眼的光线,站了起来,跟母亲唤归跑散的小鸡似地捡起线装书:看书好啊!书中自我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虽说不能换得功名、光宗耀祖,但可教人谙熟事理,参透生死,至少能满心欢喜地打发漫长的时光哦。
不!我残忍地说:其实,你病了,书就是你的药!没了书,你就没了魂儿!endprint
父亲脸红了,恼怒地用手指乱点着我,虚张声势地喊:你……你这逆子!如若不是看你已长大成人了,我非得打你个屁股开花!
我哑笑,第一次用黄蜂的目光刺向父亲,冒犯原来是件快乐的事。
父亲的身子在我眼里一点点矮下去,他一脸颓然:我……我是讀书成瘾,我在书里寻找真相呢。
父亲的头发在风中飘着,有些荒凉。我心一软,想起什么:父亲,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
你说……父亲缓缓坐回竹椅,又恢复了学堂教员的模样:你这么大了,是该明些事理了。
父亲,以前生生庵的尼姑到底有没变成狐狸呀?
又是这个事儿!父亲的脸上掠过一丝笑:这事儿跟庄周梦蝶有异曲同工之处。我想应有三种可能,一者是出于洲人的怪诞想法,纯属捕风捉影;二者是她真的变成狐狸了,三者她本来就是狐狸,是狐狸变成尼姑了。
父亲说得过快,咳嗽起来,咳得脖子都紫了。
我问:那……哪种说法才可信呢?
父亲平息好咳嗽,随手拿起一本典籍搁在膝盖上:这也正是我想知晓的。有时我觉得那都是些荒唐之说,有时又觉得不无可能。
父亲在青梅酒的回味中,自顾自说开了,整个院子只有他的声儿,仿佛在自说自话:
据《和悦洲野史》记载,尼姑是个外乡人,她是在一个春日背着香袋,来到和悦洲的。这并不让洲人奇怪,当时下江的香客常常途经洲上去九华。可那尼姑没有再往前走,却在生生庵住了下来。生生庵里早就有个老尼姑,她对外乡尼姑的到来并没有表示过多的热情,只是告诉洲人,她并不知外乡尼姑的来历。好奇的洲人就常尾随外乡尼姑,想从她的口音里听出她的来路,却一无所获,甚至从她的面相都看不出年纪,她就是一个谜。好在她吃斋念佛,并没啥可疑的迹象。
日光在院子里零零乱乱,悄然流转而又周而复始起来。父亲继续说:
可她的美貌和干净是洲人有目共睹的……自打外乡尼姑来到洲上后,洲人男人有事没事就往生生庵前荷塘边跑,丢魂落魄的。这种场景在外地戏班来洲上唱戏时也曾出现过,可洲上的女人觉得男人追逐招蜂引蝶的戏子是情有可原的,而尼姑这么勾人就不正常了。她们咬牙切齿地谈论着外乡尼姑,于是关于外乡尼姑的风言风语就传开了。有人说,她是从扬州妓院里跑来的,凭据是她有时会唱唱扬州青楼画舫里的歌儿。有人说,她是安庆府富贾的三姨太,因富贾破产流落此地,凭证是她爱吃安庆的胡玉美酱。有人说她是镇江女,与人奸情事发后遁入空门的,凭证是她说过镇江的风物。洲上女人原本出于诅咒、攻讦才编造出这些传言,可她们打错了算盘,没想到那些传言刺激得男人往生生庵跑得更勤了,甚至出现了花家大少醉酒坠入荷塘溺死的事故。洲上女人都说外乡尼姑是不祥之人,早晚会出事的。
我诧异地听着,发现父亲越说越激动,恍惚忽视了我的存在。
父亲喝了口酒,兀自说:
果然,洲人发现外乡尼姑肚子越来越鼓,渐渐把青衣僧袍撑得像个莲蓬。洲人奔走相告:尼姑怀胎了!尼姑怀胎了——有人猜测那是皮货商下的种,因为她的床上铺了张狐狸皮。洲人觉得一个不该怀胎的人怀上了,会遭天谴的。她们在等着瞧外乡尼姑的好戏呢。
父亲眼神暗淡下来,停了停,看看我,谨慎地说:
可据我考证,那外乡尼姑没有怀胎,只不过肚子里长了东西,这不奇怪,比如咱们洲上的河蚌肚子里不就能长出珍珠么?我曾在米记药铺找到过一残破的纸片,那就是米家先人为外乡尼姑开的药方,那是一种治大肚子病的药方。
我看出父亲的神态有些古怪,仿佛耍了个小阴谋,对洲人自以为是的生活来了个小小的嘲讽。我问:那么……后来呢?
那个尼姑并没有觉察到洲人异样的眼光,仍照常念经诵佛,老尼姑却为她感到羞耻就离去了,于是生生庵就剩下外乡尼姑一个人。这并不让洲人奇怪,好像庵里本来就她一个尼姑似的。洲人只是耐心地等待一桩丑事发生。可她们失望了,在一个大雾的早晨,外乡尼姑失踪了。《和悦洲野史》只寥寥地说她是被一只画舫接走的。可关于她的去向,洲人猜测颇多,洲上人给她安排了一个解恨的结局,言辞凿凿地说她变成狐狸了。那是洲人对她的惩罚,就跟洲上传闻不守伦常的男女会变成江豚一样。
院子里,日光乱了,在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的书页声中,父亲脸上涌出迷醉般的激动,他似乎想压抑住,可那激动仍深刻地浮了上来。
我看见院内的合欢树上,一只蝴蝶扑着翅膀却不飞动。我问:父亲,那你为啥说她本来就是狐狸呀?
父亲一笑:这个么……你是读过聊斋的,那里面有一些这样的故事,僻静的古寺或书房里,一些读书人在青灯下遥望功名,那是很苦的。而那时,往往就有女狐就变成佳人,红袖添香,让读书人怦然心动,春梦绵绵。其实,与其说那些美好女子是女狐变成的,不如说是读书人心象所成。人们的心里总藏着一只女狐,那是天理人伦、三纲五常之类的道德文章都管束不住的。人有所欲,心象自生,想来那心象是对人心的抚慰吧。
我沉浸在父亲的声音里,恍惚听见雨水滴滴嗒嗒,连院外高大的树冠也淅沥有声了。我想:也许父亲心里也在下雨,他翻晒线装书不过是晾晒他心里的黄梅天吧?
我觉得自己正置身江水之外,一切都遥远起来。
忽地,父亲的声儿钻来:你说,是不是这样?
我醒过神来,从离奇的传闻里抽出身,想起父亲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互相矛盾,莫不是他被枯燥的书伤了脑瓜?我清清嗓子问:父亲,你在诓我吧?你昨日不是跟梅子说,那尼姑是被洲人当作人牲……当作新娘子献给江神的么?
这……这也是一种说法,这种风俗古来有之。其实,与其说那是祭神,不如说是人们在自己惩罚自己。祭神要经过复杂的仪式,洗面,盘发,跪拜……要把自己最美好的东西拿出来,残忍地戕掉!这样人们就以为可以洗掉自己的罪恶、恐惧、羞耻、灾难,其实有些东西是清除不掉的,人们只有引颈就戮。
父亲又咳嗽起来。endprint
我茫然,有些明白梅子姐为啥不愿长大了:那……您为啥要跟梅子说人牲祭神的传闻呢?
父亲笑了,笑得意味深长:传闻就是传闻,长辈总得用传闻告诫后辈,这是长辈应该做的。
我张口结舌,站直身子哑着嗓子喊:父亲,你到底想告诉我啥?
父親也站了起来,拍拍手中的典籍,一阵灰尘散开。他直直地看着我:伢儿,你长大了,有些事你得自己去找谜底。
那……父亲,你就告诉我,咋样的女人是不该怀胎的人?
是花都要开花结果,就连老天爷都没法阻拦,只是有些种子会发霉的……这个鬼天气!
我怔怔地望天,我想我得想法子阻止一朵花的霉变了。
父亲不再说话,慢条斯理地收拾起院里的线装书,因为暮色已经来临。
6
当月亮从江面跳上来时,我站在阁楼上眺向梅家院落。透过毛茸茸的光雾,我看见梅子姐屋里亮着油灯,暗红的窗户纸上映出她黝黑的剪影。那一树影子恍若一棵棉树,飘忽着,无所依傍,正带来雨水的消息。我看了许久,直到夜色不安地躁动起来,才向镇长家走去,我要找的人当然是唇红齿白的方子言。
我吹了三声口哨,把方子言约到江滩上,那儿很安静,只有不远处码头闪着红红的眼儿。方子言站在我面前,短发在月光下泛青。我没有开口,双手交叉捂在胸前,怀里藏着匕首。那把匕首是我小时候从江水里捡到的,那种铁器的光芒是我从铁匠铺捕捉来的,比小鱼迟钝,但应该足以致命。我从父亲的书籍里读到过,要想让人闭口,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人消失或者变成哑巴,我能想象得出:当那把匕首插入方子言的脖子时,准会像屠户杀猪般喷出一木盆的血,渲染出热热闹闹的场面来。可我的手在发抖,没有勇气把那灼人的匕首毫不犹豫抽出来,我在小心地积攒力量。方子言拾起石子,在江面打起一个个水漂。远处屠户家的狗在吠叫,近处江水无声地流淌,洲上真的很静。
忽而,方子言厌恶地说:女人怀胎真丑,跟猪没咋两样!
我想了想,讥笑:那么,你母亲养你时,也是一头母猪么?
方子言水鸭般嘎嘎地笑:你说呢?难道我母亲不是女人?
我被噎住。
方子言停住笑:你晓得么?我母亲整日抱怨家里爬满了水蛭,抱怨家里到处是腐霉味。其实,我家一只水蛭都没有,可她就是唠叨个没完没了,真烦人!
我想他的母亲跟我无关。
方子言撇撇嘴:我真不明白你们……为啥喜欢女人?你没觉得梅子旗袍分衩开得太高,在招惹男人么?她是个下贱的女戏子的女儿!
我心里一团火冒了出来,手儿向怀里的匕首探去,瓮声瓮气地怒喝:你说啥?
方子言凑近我,神秘兮兮的:嘻嘻,洲人都说梅家女子那儿有湿病,会传染……你就不怕得病?
我牙齿咯吱吱响,匕首已抽出半截。
方子言转过身,似乎失去了耐心,烦躁地打了几个呃,一股大蒜味从他嘴里喷出,看上去有些消化不良:喂,你约我出来,有啥事快说呀!
我挤出笑,匕首移了一寸:你会把我和梅子的事……说出去么?
你说呢?方子言睃了我一眼。
我的脸黑了,铁青色爬上脸。
我说不说都一个球样,你俩那事儿洲人早晚都会知晓的。这个洲上是藏不住秘密的!
我的手一松,匕首缩回怀里。我泄气了,积蓄的勇气半途而废了。其实,我从没用刀剖过一个动物,哪怕一只青蛙。
方子言友好地拍拍我的肩:你就放心吧,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过,你得小心些,梅子就要变成蘑菇了。
我笑笑,抽出手扬了扬:那行。没事了,我们回家吧。
方子言转动眼珠,忽而说:我俩游水吧,看谁先游到灯塔。我就不信你游得比我快。
在洲上,男伢们因为比本事和胆量的高低争论不休时,比赛游水是最常见的法儿。昨晚一夜之间长大的我,不想跟小屁伢一般见识,但还是点了点头,这种鬼天气闷了一身汗,下水出出霉也是好的。
就在方子言赤条条站在江里拍打水花时,我悄悄把匕首扔到水里,让它像一尾真的鱼游进江里。我脱下衣物涉入水中,一股清澈的凉意让我打了个冷颤。我觉得有些奇怪,按说这个季节的水应该凉得清爽宜人,难道秋日过早地潜入江里了?
游啊!灯塔!方子言话音未落,就拍打着双脚扑去。
远处灯塔一星暗火红红地硌眼,我挥臂游起来,直追方子言。
月光下,方子言游姿很笨拙,他趴在水面上,双脚用力蹬开水浪,身子一拱一拱的,就像白皮的青蛙。我想我的姿势比他好看,我单臂划动,两脚鱼鳍般摇摆,就像一尾刀鱼切入江水。他扑腾的水花很大,我浅浅地顺着水纹而行。
我很快就超过了方子言,不时回头看一眼他。
灯塔越来越近,我游得很惬意,几乎忘了方子言,忘了梅子姐,记了和悦洲,仿佛游在月光中,离天上的星斗越来越近了。
忽地,方子言的喊声传来:快来帮我!我腿抽筋啦!
我心里窃笑,方子言人小鬼大,心眼儿多,他是玩花招想骗我回游,我怎能上当?
救命!救命——方子言还在喊,声音里灌着水,变得急促起来。他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儿。
我回过头,看见离我一箭一遥的方子言在水里扑腾着,那朵水花开乱了,连月光也跟着影影绰绰起来。他像一个纺锤上下浮沉,青青的脑瓜葫芦般出没,看那样子似乎真的呛水了。我刚想回身去救他,一个念头闪了下,心里陡地一寒。我犹豫片刻,转身向崖上游去,在眼睛的余光里,看见方子言在水里挣扎、上浮和坠落。
我游回岸上,稍一停顿,慌慌穿上衣服,湿淋淋地站住。我的心怦怦乱跳,在心底对自己说:这是他提议下水游泳的,不关我事;他的腿没有抽筋,是他故意使诈,装作溺水而已;他游水的本事好,用不着我去救他的;也许这不是真实的事儿,只是我在黄梅天做的一个古怪的梦……可我眼前总浮现出溺水的方子言的样子。这条江每年都要淹死几个人,仿佛不淹死人就不是江了。我不用动脑瓜就能想得出那种场景:溺水人被江水泡得浮肿起来,肚子像孕妇,皮肤苍白得几近透明,似乎一摁就能冒出水来。我的眼前,从没那么胖过的方子言嘴里漫溢着水,眼睛瞪圆直直地看着我。我闭上眼,逼着眼前的幻觉消失,却不敢转身。我感到浑身发冷,便闭着眼向街上跑去,耳边灌满了水花溅开的响亮声儿。endprint
那天晚上,我一直没睡着,不知方子言有没有从江里爬上来。而那夜洲上刮起一阵阵汛期才有的大风。
第二日天一亮,我就奉父亲之命去通知方子言上学。镇长家跟镇公所一样,都有一把蒙了红皮的大椅子。我没看见方子言,就请镇长转告他。镇长威严地唔唔着,在我身上睃来睃去。就在那时,一个十来岁的男伢头发蓬乱地跑来,嘴唇颤抖着,反反复复说着一句话:“不好啦!出事啦!”镇长的眼儿一亮,他对男伢紧急报告大感兴趣,亲热地拍拍男伢的肩,让他莫紧张好好说。男伢大口大口喘着气,半晌才说方子言从江里漂上来了——他死了。镇长一下子就凝住了,笑意灰烬般纷纷落去。我嗷地叫了声,向门外跑去。死亡的消息像狗的舌头迅速从长街东头舔到西头,洲人噼哩啪拉踩着青石板奔向江边。我躲在野鸭宕的破木船里,埋在空空的船舱低泣。方子言死了,不知他会变成日夜窥视的猫还是高叫的青蛙。我羞愧,发现自己是那么丑陋,也许一颗梅雨天发霉的种子在我心里发芽了
不知何时,梅子姐的父亲、那个二胡手钻了进来,他蹲下身抚着我抽搐的肩:伢儿,哭吧,大声儿哭吧!只有好好哭一场才会长大哦。
我潦草地擦擦眼水,转过身来,不想让他发现我耻辱的秘密,可他手里竟然拿着我丢弃在江水里的匕首。我讶然。
二胡手把匕首扔向艙外,划出一条银亮的裂缝:伢儿,你得学会遗忘,有些事记在心里,会让伤口没法愈合的。
可是……真的能忘记么?
二胡手的脸隐入月亮的影子里,他取下帽子搁在膝盖上抚摸着,半晌才说:尽量吧,尽量学会遗忘吧,否则还能咋样?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好多话要跟二胡手说,可他戴上帽子,径直向舱外走去,渐渐消失了。洲上晨雾还没散尽,仿佛空空的瓦罐回响着江水声,我晓得从此洲上再也没有叫方子言的人了。
7
我打痢疾了,在忽冷忽热中蜷缩在床上,不敢出门见风。
梅子姐来找我,是在寂静的黄昏。她踩得楼梯吱吱叫,一闪身就钻进了我的阁楼。她站在床前看着我,不说话,脸上满是疑虑的阴影。
我没有睁眼,就闻见一股沁人心脾的青梅味比以前少了些许酸涩。我不敢看她,佯装睡去,可颤抖的身子出卖了我。
梅子姐压低嗓子:是你……杀了他么?
我心头一震,眼皮跳了跳。
是你杀了他,对么?梅子姐执拗地问。
我不吱声,嗓子哑住了。
一定是你害了他……一定是你害了他。梅子姐的口气由疑问变成了肯定,像是自言自语。
我抬抬眼皮,看见她脸上挂满了泪水。
我毫无气力,抖抖嘴唇,像是在哀告:不……他是自己淹死的。
是么?梅子姐的目光在我脸上盘来盘去搜索着,终是失望了,长长叹了口气:你咋能这样做?一条人命哟!你是要遭天谴的!你以后不要再找我了。
我想辩解,可嘴巴被烧苦了。
梅子姐哀怨地瞥了我一眼,转身走下楼去。她走得很轻,恍惚一只小白鼠。我晓得梅子姐不肯再理睬我了,她太爱干净,就连衣裙上的一丝污垢都不能容忍,何况我在她眼里已成了青花蛇了。我心头一阵锐疼,用头磕着木墙板,弄出一片没有翅膀的灰尘。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睡得天昏地暗,睡在一个长长的梦中。父母急坏了,请来郎中灌了我好几盅草药,还请瞽目算命先生给我画了一帖符水,才让我干涸的体内又流起水响。
大病初愈后的早晨,我听见阁楼下的街上传来一条消息,那是女人们躲在屋檐下喋喋而语的,她们说梅子姐魔障了,深更半夜常去江边洗澡,赤条条地走来走去,跟梦游似的。她们说,梅子姐夜晚去江边沐浴,她的父母不敢阻挡,洲人也不敢阻挡,据说倘若打扰了她的梦游,她就会被江神收走。她们说,那种病是梅家女人的遗传,当年梅子姐母亲、那个女戏子也曾这么病过,一度让洲对岸的人以为有女神仙从江里升上来。她们还说,好多发疯的女人都喜欢溺水玩儿,那是被江神收了魂儿。我心里坠起石头,羞愧地等着夜半的来临。
夜终于来了,我果然看见梅子姐从家里走出,猫般向江边走去,后面跟着她的母亲。我害怕去江边,怕遇见从水里跳出的方子言,但仍咬着牙跟过去。江边仍是那个江边,只是数日不见的月亮更苍白空虚了,就跟假的一样。我看见梅子姐蹲在江滩上,脱下旗袍齐齐整整地叠好,扭着腰肢向江水里走去,赤脚拔着江沙发出咯咯的笑声,仿佛沙子是顽皮的伢儿挠得她脚掌心发痒。她母亲四顾着,不时喝斥着堤上偷看的人和黑狗。
月色中飘出一丝黑时,梅子姐越走越深,发黑的江水慢慢爬上她的臀部,爬上她的腰肢。我想尖叫,却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那个野鸭宕的木船之夜,我没有这么真切地看过她,那时我太慌张了。可此时,她高高举起双臂,恍若唱戏中的云手招摇着,洁白的乳房睡莲般浮在水上。她在唱着黄梅小调《打猪草》:郎对花姐对花/一对对到田埂下/丢下一粒子/发了一颗芽——那声儿跟着江水低徊回流。她光滑的身子被江水啄来啄去,越陷越深。我真想喊:救人啊!快救人呀!她要淹死了。我转脸焦躁地看向她母亲,却见那女戏子盘腿坐在沙滩上,气闲神定地看着她女儿,嘴里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就像在欣赏一件心爱的宝贝。江水已经淹没了梅子姐的肩,她的歌声也被水淹没了。我咬着手指,捂住自己的脸,捂住了满眼的黑。
忽而,歌声又清越起来,我移开手掌,看见梅子姐从江水里慢慢升起。她恍若踩着一朵莲花漂上岸来。月亮里飘出几缕黑,梅子姐坐在江滩的石头上用手绢擦拭好自己的身子,穿上旗袍,眼神缥缈地向家里走去。女戏子鸡婆似地跟着走,边走边回头骂:“你们这些挨千刀的,看啥看?就不怕眼睛长疮么?”她又喃喃:“洗得好呀,洗干净了就好喽。”四周一双双眼睛一闪就灭了,我这才松了口气,躺了下来,看着天上的月亮。
不知过了多久,方子言的脸在月亮上模模糊糊。我说:子言,对不起!我不配再待在和悦洲了!
月亮上又出现了梅子姐的眉眼,我说:梅子姐,对不起!我会离开你的。endprint
沙子硌着我的背,我对自己说:我该走了,该离开和悦洲了。
天色愈来愈黑,我走回家里,站在阁楼上,眺了许久。我用信笺折叠了一只纸鹤,让它飞栖在梅子姐的屋顶上。我相信,只要风还在吹,终有一天纸鹤会飞下来,梅子姐就会看到那上面我写的墨字的。
又一个夜晚过去了,次日正午,一场黄梅戏在码头上热热闹闹开场了,那是梅家为梅子唱的戏。梅子姐母亲信心满满地对街人说,当年她中了魔障后,就是唱出大戏把魔障驱走的。于是,临街的店铺纷纷打烊,关上檀木门板,先是一群伢儿边踏着青石板边喊“黄梅天唱大戏/青衫进红袍系/大花脸真稀奇”,然后洲人蜂拥着向码头奔去。水作坊的豆腐女性子太急,抱着囡儿就往外跑,把囡儿都抱颠倒了,急得阿婆移着小脚跟在后面喊:倒了!倒了——可声儿转眼被人流淹没了。
整个街巷一下就空了,我踌躇半晌,走下阁楼晃晃荡荡循声而去。
码头上,红布幔拉起戏台。台上,二胡手戴着帽子端坐在台沿上拉着胡琴。梅子姐母亲扮着戏妆,翘着兰花指唱着戏,声音在日光下飞舞。她那肥硕的身子竟然把一招一式做打得有板有眼,没有一点笨拙的影子。臺下乱糟糟的,仿佛染坊泼染的布匹。大人们翘首看着,小伢在人缝里钻来窜去,像一只只亢奋的水鸭。我在心里祈祷梅子姐能在这场闹戏中醒来。我左顾右盼,没瞧见梅子姐,便离开人群往回走。有小伢结结巴巴朝着我的背影喊:跑……跑了。我没有回头,走回寂寥的街巷,走到梅家院落前,仰望起阁楼。我没看到梅子姐,却听到她轻微的呼吸,闻到一股淡淡的青梅味从绿窗帘后飘来。我张望了许久,梅子姐的眼睛、鼻子、嘴唇、耳朵、头发在我的想象中都一一出现了,那上面有着我的气息。我对自己说,也许离开梅子姐,天下就没有好看的女子了,也许离开和悦洲,我的鼻子就会失去嗅觉了。可是,就算揭去我的皮,我也要走了。
码头那边静下来后,我的父母走进了家门。我看见他俩手指绞在一起,看着我倏地松开,似乎有些小儿女似的羞涩。
我说:父亲,母亲,我想出去走走。
母亲眼睛慢慢红了,走回屋里,传出压抑不住的低泣声。
父亲坐到竹椅上看着我,半晌才说:像你这么大时,我也出门远行过。我去的是金陵,你去哪?
我摇摇头,我想说跟着南风走,可那回答对父亲来说,就有些敷衍了。
那你为啥要远行?父亲继续问。
我不去看父亲,目光落在屋顶的蜘蛛网上。
父亲站起身,摸摸我的额头:嗯,你的热烧退了,病应该无碍了。
我早已不习惯父亲用手触我,但没动。
父亲点点头:行!你就出去闯闯吧。你长大了,腿长在你的身上。
我无语。
父亲不放心地继续说:如今外面风气大开,好多学堂在招学生,你得学会自己找活路。当然,你要记住回家的路哦。
我笑笑,里屋母亲的哭声终于决堤而去。
入夜,我收拾起单薄的行囊,做好出门的准备。我犹豫要不要跟梅子姐告个别,对她即将鼓起的肚子承个诺?可我不敢,我晓得自己没法许诺,只能遥想数月后,一个戴帽子的男人,或者一个声音婉转的女戏子,对着夕阳西下的江水破口大骂:“你个孬种,出了事就一走了之,算啥男人?你真学会了遗忘,把自己干的事都忘了么?”我只能悄悄出行,都不能让屠户家的狗知晓。
第二天早上,我跟着渡船向和悦洲对岸而去。我回头看看仍在晨雾中的和悦洲,又看看对岸年久失修的官道,目光飘飘忽忽,江风吹着我的衣袂,恍若身上落满了展翅欲飞的水鸟。忽地,一声钟楼的响声传来,我心儿一颤悠,就滑入了江水声中……我就这样走出了和悦洲,走出了自己青葱的少年,走出了漫长而潮湿的梦境。可远方,也有黄梅天么?
8
很多年过去后,我踏上返乡路时,也是个梅雨天。外乡还有很长长的路等着我走,可我的腰上长出了黑痣,一到阴雨天就隐隐痒痛,些许那是和悦洲的黄梅天给我留下的霉斑吧。我在痒痛难耐中,开始了回乡之行。
说实话,我已学会遗忘,可仍看出那个摆渡的老人换成了年轻后生,看出和悦洲只是多了些苍老的皱纹。洲上下着小雨,细细的,斜斜的,恍若一个迎头袭来的渔网。我穿过雨幕,脚步滞滞地走在街上。洲上人家门窗紧闭,只有几个并不相识的伢儿从窗口向外张望着,对我的到来有些好奇。我走到梅家院落,停下脚,抬头看向梅子姐的阁楼,却没看见人影。我迷惑了,仿佛走进了一个藏着精灵的梦境。我晓得梅子姐一生未嫁,仍住在洲上,我与她也没有种下一个小人儿来,那这个时辰梅子姐在哪儿呢?
我看着阁楼,痴痴地,忽而背后有笑声传来,我悚然一惊,回头看见梅子姐正蹲在墙根下。虽然她不再年轻,但仍是我梦里的模样。她仍穿着红旗袍,肤色白皙,眼睛清澈,像一泓最好的水盈在她眼里。她举着一把红伞,一动不动,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心头一热,急呼:梅子姐!
梅子姐竖起食指,嘘了声:别出声儿!别惊醒了蘑菇。
我不知所措。
梅子姐轻手轻脚地从墙角拿出一把蓝伞,放在我手上,让我跟她一样举伞蹲下。
我试探地问:梅子姐,你……记得我么?
记得,你不就是蘑菇么?
那……你是谁呀?
梅子姐神秘一笑:我也是蘑菇呀。
蘑菇?
是啊,黄梅天,洲上到处是蘑菇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