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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抵御帕维奇

2017-04-07阿舍

野草 2017年2期
关键词:扎尔辞典维奇

阿舍

进入黑暗的时空如同为一篇小说寻找开始,一定有一个或者更多入口在等待着你,而在你不曾触发它们之前,它们与黑暗连为一体,埋没了你所想象和想象不到的光亮。大多时候,我畏惧难觅光泽的黑暗时空,因为较之于肉眼可见的世界,黑暗时空意味着更多的未知、孤独、困惑、恐惧和可能性,意味着自身充满着难以窥见的无知、渺小和虚弱。然而这篇文字,没有比以黑暗的时空为背景更适合的开头了,除了窗外真实的黑夜,更因为我所面对的是——米洛拉德·帕维奇的作品。

在我有限的阅读中,除过帕维奇,没有哪位作家的作品能够带给我一次比一次更为强烈的孤独与恐惧感,以及渐渐逼近的焦虑;而与此同时,伴随心房深处的孤独、恐惧与焦虑,一连串活泼的脑电波又如发光的飞鸟在夜空里振翅翔飞。这是十年前我初次阅读帕维奇的感受。十年间,我一边情不自禁地一再重读他的作品,一边又一再的心生抗拒,因为一旦沉入文本,那绵长不休的孤独与焦虑又卷土而来。十年后,此番阅读的体验仍然如期重演,稍稍改变的,可能是已经能够用一种中年人的心境,坦然道出阅读中的困惑。

1

读到《哈扎尔辞典》的时间已经是2007年9月。彼时,我并未特意去购买帕维奇的作品,而是在一股一发不可收的购书欲的鼓动下,一口气在孔夫子旧书网买了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一套“现当代世界文学丛书”。《哈扎尔辞典》就在这套丛书里。也许是图书封面上的那张充满灵异气息的人体图案吸引了我,使我在十余本世界现当代文学杰作中首先翻开了它。

写在目录后面的“中译本编者的话”里有这样两行字,“他们(读者)不会怀疑又有一位名副其实的大师进入了世界文坛,在其编年史上写下了罕见其匹的美丽的一页”,我在这两行字的下面划上了一道双曲线。

在“中译本编者的话”之后,是一张印有边框花纹形似碑文的书页,本页未经翻译,全页最显眼处是一个年份数字“1691”。后经与“卷首导语”对照,能够确定这是1691年出版的《哈扎尔辞典》的书封。此页纸背上写着:“在此躺着的这位读者/永远也不会/打开这本书,/因为他已长眠于此。”

先是“罕见其匹”,接下来是“长眠于此的读者”,不曾进入故事,惊讶与困惑已经掀起阵阵劲风。果然,接下来的一页“卷首导语”首句就指出本书曾给读者带来“杀身之祸”。阅读史上,身为读者所听到的传闻,总是写书招致的“杀身之祸”大于读书带来的“杀身之祸”,而后者的原因,显然要比前者更具“奇书”的多重涵义。不过,作者立刻打消了读者的生死之忧,因为那位“长眠于此的读者”是1691年所代表的十七世纪末的读者,而诸如我这样的读者,则是三百年之后二十一世纪的读者。在寻找两个新旧《哈扎尔辞典》的关系时,仅仅两页纸,就花费了我半个上午的时间,最终,我终于明白,时隔三百年,不管本书作者多么强调这本新《哈扎尔辞典》的所有资料及书写结构均取自旧《哈扎尔辞典》,都不过是迷惑读者的一种写作策略,因为两次进入同一个房间的人不会做同样的梦,两个同时进入一个梦的人记录的却是两个梦。

仅在卷首部分,我已经感受到了重重玄机,当进入辞典的正式内容,那个沼泽似的黑暗时空便不知不觉将我四向包裹起来,使我成了一个与现实世界屏蔽分开的梦虫。而接下来,便是林林立立不可悉数的迷障,我说是的那些人物、对话、物件、祷文、事件……他们的出现与发展、他们的始与终,同时采用了两个世界——梦与现实——的逻辑,以至于不习惯领悟梦境的读者,当置身于这个黑暗的时空,会犹如一个瘸子或者瘫子那么艰难。遍布的迷障里,没有一个困惑愿意善罢甘休,没有一个疑问只身孤立,有时候,就是两个词汇间的空隙,都会让我难以跨越。

至少在此之前,我未曾见过这般书写历史和记忆的奇书。我先是想获得有关本书的主要人物和事件的完整概念,于是选择了传统读法,打算从第一页读至最后一页。可是红书一卷未待读完,我的智力便被文本奇幻的叙事魅力和奇特的语言光芒弄得精疲力竭,而当我生吞活剥着文本里奇妙的修辞时,我又常常忘记了阅读的初衷——获得人物与事件的完整概念。

这个黑暗的时空如此黏稠,它包裹或者淹没你的速度比你思维的速度快上百倍,所以,我得赶快再往下读,接上人物和事件的线头,不能在一束语言的枝头停留稍久,否则,它会把我刚刚拨见到的一丝光亮重新填黑。

但是接下来的状况并未好转,迷障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你。我将问题挨个列在纸上:

为何要用一种梦幻之网的方式去书写一个消失的王国?

为何全书使用的是一种梦魇般的语言?

为何一个国家的信仰竟然是梦?此梦是否指的是通常意义上的睡梦?

是否真有一种哈扎尔人的捕梦术?捕梦术是否指的是原始图腾信仰?

为何书中人人都似先知?都能未卜先知?

为何哈扎人每天一早醒来都换成一副完全陌生的脸?此乃传奇还是事实?此乃梦中的哈扎人,还是现实中的哈扎尔人?

为何哈扎尔王国的灵魂人物阿捷赫公主的餐桌上每天总是摆着七种不同的盐?

人物和语言的力量压迫着故事,故事可以变得不那么重要吗?

一个丧失了自我的民族和一个丧失了自我的人一样,终将比他人更快地失去存在的痕迹,为了捕猎这个主题,作者讲述了一组捕猎人的故事,使得后者远远大于前者,是这样的吗?

哈扎尔王国的历史与真相能在本辞典内呈现多少?如果不能呈现哈扎人的生活与历史,那么本书的意义何在?

让知识——传说、神话以及宗教——附体于小说,小说因此可以更伟大吗?

……

比起这些难以作答的问题,哈扎尔王国因为改宗换教而导致的灭亡,以及哈扎尔王国众说纷纭的历史就显得浅显易懂和不怎么为我所关注了。我的注意力被渐渐锁定在作者是如何得知如此丰富的梦的知识的,以及如何抓住这些近似于梦的语言的。

一方面將我抛入巨大的未知的黑暗时空,将我毫无防备地抛扔和摔落;一方面又在黑暗中使我的思绪发生愉快地自燃,让我甘愿为这种孤独保持完整的沉默。这是我初次阅读到《哈扎尔辞典》的情形。endprint

2

即使伴随重重困难,《哈扎尔辞典》还是使我着迷,它之于我最深的影响,便在于将现实与梦幻融为一体的叙述视角,使我确信叙事空间多维性的必要性,确信美大于爱;而无论在生活还是文学中,梦幻始终是生活的一部分,始终和现实在一起,也就是说,那个蕴藏无限的黑暗时空始终是和现实共存的。

《哈扎尔辞典》之外,我开始四处搜寻帕维奇的书,那种狂热秘密而持久,至今想起,仍然心醉。但是所获甚微,仅有一本内蒙古文化出版社在2002年出版的一本以《鱼鳞帽·艳史》为名的《世界文学名著书林中短篇小说选》。此书乃盗版,而我还是异常欢喜。因为当年正版图书市场,除了一本《哈扎尔辞典》,再无帕维奇的其他著作。这秘密的喜悦持续了很长时间,就像在别人家的后院拣到一块宝贝似的捂在心里,未曾向人道出。

《鱼鳞帽·艳史》是部中篇小说,写的是至死不渝的爱情,以及梦与未来的关系。它有着一些与《哈扎尔辞典》紧密相扣的叙述意象:梦,钥匙,以及化为人身的妖魔。但是在阅读中我遇到了与阅读《哈扎尔辞典》相同的心理障碍:按照传统的阅读方式,读者是无法洞悉作品的艺术逻辑的,因为文本的修辞与叙述,以及故事中的人物和事件,都非惯常的生活逻辑可以理解。所以,尽管一连读过几遍,我还是难以领会故事的褶皱和褶皱里的深意。

“你听说过克里特岛上的迷宫吗?心灵和肉体就是迷宫”,她轻声说道,“因为迷宫是有心灵和肉体的。迷宫的众墙便是——肉体,通至中央或者不通至中央的小径是——心灵。进——是生,出——是死。一旦众墙倒塌,留下的只有通至中央或者不通至中央的小径……”(《鱼鳞帽·艳史》)

一天傍晚,男女主人公行完鱼水之欢,仰躺着说这了这些话。我猜,这话是说给读者听的,是说阅读本书,只能循着那些通至中央或者不通至中央的小径走,也即循着心灵走。而传统阅读,则是倚着肉体的众墙走。但即使是这样,问题还是很多,我也仍然将它们挨个写在纸上:

鱼鳞帽是否是一个信仰鱼神和大海的民族的象征?

为何梦与捕梦术又出现这里?作者帕维奇是否是一个梦的信徒?

为何死亡藏在梦的底部?

为何开启未来的钥匙藏在别人的梦里?

每把开启未来的钥匙后面都有一段爱情?

女人将男人的梦收进贝壳,男人将女人的梦扔在风中,爱情是否因此结束?

人们寻找爱情,不是因为爱情在远方,而是因为认不出身边的爱情?

每个心生爱欲的人的肩头,都有一只飞动的蝴蝶吗?不同颜色的蝴蝶,代表爱欲的不同形式吗?

人物在转世与复活,妖魔不断变幻人形参与着故事,在这个现实与梦幻相互指认的故事里,许多永恒的事物在隐隐飘浮,但我为什么说不清楚它们呢?

尝试回答这些问题的时候,小说隐卧在黑光中的岛影渐渐显露,但这个黑暗的时空也同时生产出一种涡漩般的引力,使我不由自主想模仿作者——使用他的腔调说话,假装通过他的大脑思考,刻意使目光落入两粒文字间的黑暗以便看穿其中的事物与本质,相信自己同样能够拥有梦的语言……我当然知道,这是一种因为迷恋而生的恐惧感,因为人们总是将内心的恐惧毫不自知地带在身上,因为帕维奇的小说总是让我不由自主靠近内心的恐惧。

下面这段文字便写在那一阶段:

“在某些人看来,去太阳部落的行程就犹如一次朝圣之旅,因为这段路程对那些失去灵感,或者并无才华可言的艺术家最有意义。路途并不遥远,却时时地地充满了玄机和启示,茫茫野草令人想到牛羊,朗朗夜空让人渴望美女,一根线杆那么笔直,一堆驴粪那么生动,一块石头那么古老。凡是小说家总会在这里找见主题,凡是音乐家一定能在这里发现音符,凡是画家必然会在这里创造颜色,凡是思想家,一定能在这里悟出天机。都说那是能够得到神明相助的地方,只要是搞精神攀登的人,想要什么就来什么,缺什么就有什么。当然,这其中自有章法,普通人和不轨之徒是无法领悟、也无可受用的。最近从太阳部落回来的牛画家可以为此证明,他原本因为失去灵感而恍若痴呆,竟然无法准确排列出茶色至葡萄紫之间的过渡色系,后来更沦落到分不清冷热、湿燥、香臭,以及好歹的程度。因为据他的老婆讲,孩子的大便拉在了他的身上,他都浑然不觉。对于一个画家而言,一旦丧失了色彩敏感,他的艺术迟早是要死去的,牛画家的画也因此像暴露在烈日下的水草,迅速地萎缩、干枯了。就在牛画家因为自己日渐颓败的色彩判断力而濒于崩溃时,他听说了太阳部落。”

(摘自本人小说《太阳部落》)

但是这篇小说完成之后至今被我封存在电脑里,因为我不确定它的必要性。

3

帕维奇创造的黑暗时空上通宇宙下达地狱,更多则巡游于梦境。这个时空的形态浩瀚幽深,有时形似一部辞典,有时则是一只沙漏,另有时则是一篇填字游戏,再有时,则为一副可以算命的扑克牌。无论何种形状,它都时时充盈着知识、才华与智慧,最终则演化成一行行歧义丛生遍具巫性的梦之语言,令人每走一步,都可能落入一道陷阱,抑或一个迷宫。

或许是过于心急,过于急切地想从帕维奇的文本中获得书写的秘笈,而彼时个人对文学、生命以及世界的理解受限,未能触摸和领会文本中的那个黑暗时空,为此由困惑而生畏惧,由着迷而生抗拒。

很长一段时间,因为抗拒,我不读他的书。只在写作当中出现严重的语感错乱时,才小心翻开《哈扎尔辞典》或者《鱼鳞帽·艳史》的一两个小章节,断章取义地读着那些被浸了葡萄酒或者大麻水的句子,这倒不妨碍对它们的理解。另一些时候,又故意将它们扔在一边,期待时间和生活自然赋予我的启悟,能够在重读它们时给予我以帮助。孤独就是这么日积月累的,惧怕也聚沙成塔,那些从黑暗时空诞生的句子劈啪劈啪拍着你的脑壳,你却如何也无法完整地捉住它们,只能够一次次眼睁睁看着它们如同梦或者空气,自指缝间一再溜走,而后再次构成新的黑暗时空。

这期间,2012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在帕维奇去世三年后重出《哈扎尔辞典》,分为“阴”“阳”两个版本,“阴本”很快售馨,并在网络书店被炒至高价。而国内有关帕维奇的评论也极其稀少,其间文章,大多是抄来抄去的故事梗概,以及由书中的中譯本译者序或者卷首导语衍生出的人云亦云的文字,几乎不见个人真切的阅读体验和直观评述。而这一切,足以显现国内对帕维奇的认可,及其作品给读者带来的阅读难度和挑战,以致诸君才小心翼翼不敢多言。endprint

躲避,当然从来不是抗拒孤独和畏惧的良策,而舒解对黑暗时空的恐惧,必然需要真正的穿越。这让我想起七岁时外祖父的去世。一早醒来,母亲说姥爷走了,而我并无悲伤,只是由害怕而生好奇——死人什么样。于是趁大人在屋外忙碌,我一人趸进外祖父的房间,先是站在门槛上静静凝视,接着胆战心惊走上前去,掀开盖在外祖父脸上的手帕。看完脸,仍不甘心,又伸出手,提着外祖父冰凉的耳尖,用力扯了两下。这在以往是绝不敢做的一件事,须知外祖父乃是打过日本鬼子的山东大汉,又一度当过威风八面的国民党警察局代理局长,及至暮年,因为久病不医的烦苦以及旧军人的风气,平日对待我们孩子,总是漠然和喝斥多于亲近和爱惜。扯完外祖父的耳朵,再进出房间,我不仅不再害怕紧张,反而多了一种得意洋洋的满足,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2016年年末,《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在国内首次出版,近于宝石蓝的丝绒封面、微黄的轻型纸、精致的内文设计、神秘而有趣的塔罗牌,以及印有欧洲古城堡图案的外封盒,整本书的每一个细节,都在向读者诉说着作家的伟大和作品的珍贵。我几乎在第一时间买回这本书,并用两个晚上迫不及待完成了首次阅读。

如同以往,文本中,那个美丽漫澜的黑暗时空依旧在翻滚、在延伸,而我依旧是一个无以诉说的阅读者,依旧难以与文本建立起一种对等和畅通无阻的交流,因此依旧如一粒星子之于宇宙那么渺小。然而微小的改变也发生着,或许因为年岁,或许因为心境,阅读中的孤独与困惑虽步步紧随,但恐惧与焦虑倒是渐渐平息了许多。正如因为触摸过亡人的耳朵,死亡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不再那么吓人一样,那些由迷恋而导致的恐惧与焦虑,则因为阅读的探进和多次重读而被缓缓稀释。

比起《哈扎尔辞典》和《鱼鳞帽·艳史》,《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有了一个易于进入的家族爱情故事。然而文本仍然是意义丛生的,因为每一张塔罗牌都正位和逆位两种释义,所以寄居在22张塔罗牌下的每一个章节,也就有了正逆两种意涵。

正是在这次阅读中,那个黑暗时空悄然向我露出了一丝光亮。那光亮照亮的不是时间,而是在时间后面垂直于时间刻度的一整个空间。在《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中,或者说,在帕维奇的文本中,最不重要的,大概就是故事本身,而最为珍贵的,则是故事之下那些人物对生命、记忆、梦、欲望和宇宙的感知与理解。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已经通读过此书两遍,此外还有若干章节的多次重读,但是,此时此刻,尽管我能够说出故事的发展脉络,却又不得不承认,关于此书,我所无法言说的东西还有更多。

譬如:“他感觉到自己有了一位访客。在他心底,一阵轻微的饥饿犹如一种燃烧不熄的欲望一样正在呻吟,或者说那是一种类似饥饿感的轻微刺痛正在他的心里呜咽。”(《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第42页)

——你能说得清楚这饥饿感吗,它如此丰富?我问自己。

譬如:“他轻蔑地挥挥手,推想一个女人的命运总是被一个‘是所决定,而一个男人的命运则由‘不决定。”

——我是被“是”决定的吗?我问自己。(《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第46页)

譬如:“他明白,在民族之间不存在爱,只有恨。他喜欢说,胜利有很多父亲,而失败永远只是孤儿。”(《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第50页)

——这难道不令人悲伤吗?我对自己说。

譬如:“她发现,吸引着他走向未来的是某种别的东西,某种真正令人陶醉又无法抗拒的东西。”(《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第138页)

——爱情、权力、金钱都吸引不了他,他要去哪儿呢?我问自己。

……

罗列这样的疑惑既会使我兴致盎然,也会让我精疲力尽。然而正是诸如此类难以作答的问题,我才更加敬重帕维奇的文本,因为在每一次疑虑重重的阅读中,一种疑惑的能力被缓慢并坚定地培养起来,而这,则是那些确定不疑的文学文本无法提供给我的养份。

对《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的阅读又一次让我接近帕维奇所使用的梦之语言。若非有过足够的捕梦经历,我在想,单凭想象,帕维奇是无法经久不息地使用梦之语言的;若非精通捕梦术,作者是无法如探囊取物般地掏出一丛丛的梦之语言的。此想法是在一次三天三夜的失眠中突然升至我的大脑的。我猜帕维奇一度也是一位重度失眠症患者,因为正是在梦与醒的交界地带,那些使人困惑与畏惧的事物才能够展现其自身的丰富与绚灿,才能够“那么清晰地看见那些事情,以至它们充满了他存在的本身”(《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第108页),正是经由身处这个交界地带的多次训练,梦之语言、梦幻與现实交织的语言才能够徐徐进入作者的大脑,成为一种训练有素近乎天赋般的语言技能,并使之成为一名“以做梦的方式思考”的作家。我猜,当经过失眠的——肉身之痛,却在梦与醒的交界地带采摘到如此稀有的语言之花,作者的欣慰必然是无以伦比的。

还有一把阅读帕维奇的钥匙也在此次阅读中悄然落入我的掌心。

“什么才是正确的道路,神父?”最后他问道,“一个人怎样才能辨认出正确的道路?”

“只要你遵照自己的恐惧指引,你就会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第88页

看到这段对话,我突然想到2012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的《哈扎尔辞典》阴本附录里的一个访谈录——《作为一名作家,我出生于200年前》。访谈录没有注明日期,但我猜应该在1994年之前,因为访谈录里提到《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时,这部小说还只是一本“小小的绿笔记本”,只是记下了作者认为跟这部新小说有关的全部东西。而创作年表显示,《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创作于1994年。在这次访谈中,帕维奇提到了恐惧与创作的关系。当提问者提到创作佳作的真谛是什么的时候,帕维奇说,“只要你的恐惧达到最大极限,最佳作品就会出现……恐惧会把我们引向超常。”接着帕维奇又告诉采访者,他一直受各种各样恐惧的支配,他的一生就像背负十字架那样将恐惧背在身上。

两相对比,内心猛然有了一种茅塞顿开的欣喜。当然,也免不了责怪一句自己——难道眼瞎了吗,不是早就看过这个访谈,怎么现在才明白!是的,时机未到,书读百遍,不仅眼瞎,心更瞎。

佳作随恐惧而生,而恐惧之所在,便是人欲之所在。

除过心灵、梦、爱情,《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同样讨论了国家与民族、权力和名誉,讨论了作为主人公的两个塞尔维亚男人为什么不为自己国家去和土耳其人打仗,而去为法国人和奥地利人的战争流血送命。这个切实的历史问题,只消翻开历史资料,找出那个时代的政治背景,答案自会智者见智仁者见仁。所以,智慧的帕维奇从来不会在此类肉身的现实问题上多费唇舌滥用他的才华,他的目光,至少在我读过的三部作品里,始终注视着——那些永恒的东西。即使他知道,“永恒之后又一日”,即使知道“永恒”是灵魂,“一日”是肉体,即使知道错过“永恒”比错过“一日”更加容易,也仍然在使用梦之语言。

此时,另外一把阅读帕维奇更为关键的钥匙,便随《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浮出那个黑暗的时空——为什么要使用梦之语言。在这本书里,帕维奇让那个胸前挂着“第三只鞋”的女人告诉了我:“在梦中,所有的语言我们都懂。梦是我们在巴别塔之前的家园。在梦里,我们全都说一种语言,属于我们所有人——活人和死者的唯一一种了不起的原初语言……”(《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第131页)

梦是永恒的语言,只有用永恒的语言,才能靠近永恒。

我想,从《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之恋》之后,我就不再需要抵御帕维奇了。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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