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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胶灵魂盛放于夜

2017-04-07徐顺锦

野草 2017年2期

徐顺锦

在二十岁之后,有那么一段时间里,我曾与一位养蜂人比邻而居,这使我对蜜蜂有了一种全新的看法。在此之前,我对蜜蜂的了解仅仅停留在初高中的生物课本上:它们集群而居,分工明确,尊重女性,会跳八字舞和建造几何的巢穴。但对我这位养蜂多年的邻居来说,蜜蜂和蜂巢显然不单单如此,而具有了某种脱离了现实意义的宗教神学不可探知的神秘色彩。蜂巢就像是一座圣殿,蜜蜂则是生活在其间的天使。他带着敬畏和狂热的口吻向我描述蜂群离巢时的场景:那时喧闹的嗡嗡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蜂巢成群成群地吐出蜜蜂,仿佛不仅要倾空其肠胃,还要倾空其灵魂。那微小的精灵在蜂巢上空形成喧嚣的风暴,渐渐成长为有目的、有生命、不透明的黑色小云朵。在这超越现实的光景中慢慢升空,留下空空的蜂巢和令人困惑的静谧。通过飞行的蜂群,你可以真实地看到人类灵魂分离的影像,他带着几分古典哲学家的口吻对我说。我有幸见到过一次他描述的场景,从蜂箱出来的蜂群像流淌的黑色熔岩,渐渐消溶,然后腾空而起,去往某个神秘的,未知的,时而明媚,却大多忧伤的黑夜里的某个角落。

今年2016年,我二十岁,或许还要更大一些,但也不排除比这小。一直以来,我都弄不清自己的具体岁数到底几何,只是清晰地记得自己的生辰在1996年二月的最后一天。因此,用蛋糕的个数来记住自己的岁数这个对他人极为有效的方法放在我身上并不十分可取。就本人而言,一直觉得自己的年纪在十八岁到二十岁这段期间内徘徊不定,不是十八,就是十九,始终保持在这段一生之中最为朝气的时光里,对整个世界和陌生的人类满怀善意和好奇,完全无法想象二十岁之后的生活会是怎样一番光景。但是,今年我就要20岁了,倘若放在韩国的话,还要加上一岁。所幸的是,此时的我正坐在从釜山金海机场出发的东方航空的飞机上,远离韩国,远离令我悲哀的二十岁。这架外表涂鸦着红蓝相间的庞大无比的燕子的飞机正穿过厚重的云层往下俯冲,准备降临在上海浦东的机场。一月的上海下着冷冷的细雨,似乎一点也不欢迎久未归家的旅人,不过不远处在风中翻滚着黄色浪花的大海,中文书写的巨型广告牌终是让我找到久违的熟悉感。回来了,我回到中国了,我对着远方的她喃喃道。

记得去年夏天离开时上海也是这样一幅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天气,正逢台风过境,阴雨连绵,拖着沉重的行李怀揣着一种面对另外一种全新的生活的欣喜若狂和茫然失措。明明是几个月前才发生的事情,不知为何,现在回忆起来却仿佛这中间隔着一道极为久远的时光的河流,江水奔腾而逝,让你经历哀伤,并遗忘哀伤。我摸了摸自己野草丛生的头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的那个留着短发穿着单薄T-shirt的少年,仿若隔世。我想,他一定想不到,在接下来的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会发生那么多始料未及的事情并如精致婉约的幽灵一般出现在他每一个独处的夜里。

去年的整個秋天和冬天,也就是一五年九月到一六年一月这五个月的时间是在韩国东南部的一座小岛上度过的。那时的我,作为一种名为交换生的生物,美其名曰交流学习,初衷实则是抱着换一个全然陌生的安静的环境,只要是能让自己躲开原本学校中不知从何而来的各式各样的烦心事,而过上一段符合自己性情的清闲的生活(不管哪里都可以)的简单目的来到了韩国一所相当出名的神学院学习韩语。对于此次出国,家里的人倒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担心——虽然是首次——除了MERS病毒这一事件外——对于他们来说我只是换了一个更远的地方读书而已。这么多年来,他们早已习惯我每周打一次电话一个学期回一次家的生活,而这一切不因为出国会有任何改变。

高神大学位于影岛的半山腰,视野良好,正前方对着一片安静素雅如宫崎骏《虞美人盛开的山坡》的蔚蓝色的的大海,是个天然的深水不冻港,极具战略价值。每年秋季,美军的航母都会在此停靠修养大概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据说在天气晴朗的日子可以看见离得最近的日本岛屿,然而不知是我视力不行,还是对于所谓的晴朗的天气的定位稍有偏差。半年来,别说日本岛屿了,就连日本岛屿的影子也是半点都未瞧见。在海与天的交接处是水与云的聚集,大部分时间呈现出一派雾蒙蒙的景象,让我不由怀疑在那视线触及不到的海的另一面是否存在着一处巨大的瀑布,那终年不散的白雾是千万斤巨水飞流直下所腾起的水汽。以至于在开着窗户睡觉的晚上,在那似醒未醒之际仿若能听到有巨大的水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似有似无,若隐若现,傍着年轻水手的歌声。值得一提的是,这所学校是座名副其实的土豪学校,学校后面的整座山都被其买了下来,听说还有家私人医院。同时外国学生住宿条件也绝对称得上优渥:四人寝,海景房,冬天有地暖,宽敞,旁边附带厨房,闲时可以自己做饭,还能免费看牙医。不过,学校整体规模不算太大,但设施齐全,有三个足球场和一个篮球场。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不是很多,交换生占了很大的比重,也正因此,在安静这方面倒完全符合我的标准。整个学校对于交换生的唯一问题(算不算问题因人而定),由于他是一所教会学校,校门口的“Jusesloveyou”是学校风吹不摇雨打不动的绝对真理,所以每周的周二到周五都需要五点半起床参加晨间祷告,还有两次听牧师讲道的敬虔会以及周末礼拜。对我来说倒还好,但对其他一些人而言,每周只有周六和周一可以睡懒觉不亚于一场噩梦的延续。哦,我是说如果都坚持去的话。

在学习和生活上的管理可以称得上宽松,只要按时去上课并完成老师所布置的作业就可以了,同国内并没多大的区别。在宿舍房间分配上则人性化地按照个人的意愿,我所住的寝室里便四个都是中国人,其中有一个同我一样,也是交换生,来自动不动就拿板砖削人的东北那疙瘩,朝鲜族,我喜欢叫他厚朴。

自然厚朴的本名不叫厚朴。只是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同印象中的某人很是相像,特别是满脸青春萌动的痘痘和富有北方腔调的串嘴,简直就是冯唐小说《万物生长》中所写的那个厚朴的现实写照。

“我觉得你很像厚朴。”第一次见面时,我对他说。

“哦?就是在最初的晨曦和最后的晚霞中说那是我邻居四叔最后还合影留念的那个?”他随口回了我一句,满嘴的东北味儿。endprint

“嗯嗯,就是他。”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我可以叫你厚朴吗?”我这样问他。

“滚,别扯犊子。”他拒绝得异常坚决。

“哦,好的,厚朴。”我认真应道。

于是,在第一次对话之后,我就坚信他与厚朴之间有某种我未知的奇妙联系。因为一般人是不会记得电影中的厚朴是在最初的晨曦和最后的晚霞中与他已经死去的邻居四叔相认并合影留念的。现实中的厚朴与书中的厚朴形象的重叠,带给我一种奇妙异常的梦幻感。并且在今后相处过程中,我还逐渐地发现他们之间拥有着很多的相似点,好似书中的那个厚朴正一步一步地从虚构的深渊中走出或是现实正在一步一步地堕入虚构的深渊中,这两种假设都让我不寒而栗,特别是在我发现他们都未曾谈过女朋友,尚且还是个处男之后。

当然,是否还是处男这件事情从根本上来讲是没什么好夸耀或是鄙夷的。说实话,厚朴是个十分热情和容易相处的人,我们每次组织打篮球都是他首先提议并召集起来的。而且他之前的经历也颇有几分传奇色彩。全家老少上下到儿时养的那只小黑狗都是未掺杂外来DNA的纯纯的朝鲜族,但从小到大上的却是汉校。在上汉校期间因为大韩民族标志性单眼皮的缘故被崇尚双眼皮的汉族小朋友百般欺辱,不过这些都被他以远超普通小朋友的毅力和忍耐力挺过来了,还硬生生地长成了一只体格胖硕的北方大汉,堪称小树苗逆袭成大树的典范。然后亮点来了,高考后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选择了一所极为变态的大学,全校韩语授课,说起来也算另类回归母语,进去后又被韩语说得贼溜贼溜的朝鲜族大朋友百般蹂躏,苦不堪言。在告诉我这些时,他一脸不堪回首的疲惫的忧伤,然后默默地躺倒在床上抱着被子,说,这辈子再也不想回那个破学校了,说不出的伤心。当然,他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个学校,不得不说是本篇小说唯一的悲剧。

单从这一点便可以看出,厚朴无疑是有厚朴式的忧伤的,只不过同大多数男人一样,这份忧伤被很好地隐藏在心里,被满脸的笑容所掩盖。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一般只停留在略显尖锐的淫荡笑声上,而未能察觉到在这浮动的笑声之下,当他戴上耳机时,当他沉默不语时,当他敛去笑容时,那双没有焦距的眸孔无处安放的失落,像是染上灰烬的雪,始终悬浮在人们的视线之外。

“我曾向一位女孩表白过。”在一次喝酒的时候,他开口说道。

“然后呢?”我问了一句很有必要的废话。

“那时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在一起,每天有八节课都在一起上。”他自顾自得陷入了回忆的漩涡之中。“那时,我们感情老好了。”

“然后呢?”这次我是真的好奇了。

“然后还能咋样。然后我表白了,她拒绝了。”他回答得相当简单粗暴,没有给听者留下任何可以凭以遐想的空间,整张脸也不知是喝了酒的缘故还是回忆似酒的缘故红得像是一朵盛开的蔷薇,脸上的痘痘蠢蠢欲动——厚朴有点轻微的酒精过敏。那两个仅限于那时的回忆并没有透露出太多的故事情节,但其中又似乎蕴含着很多丰富的情感,并且带着一份往事如煙去的怅惘感慨。但具体情况到底如何与我无关,这是厚朴的过去,是只属于厚朴的情感,而此时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安慰他。不得不说,在安慰人这一点上我倒还是挺擅长的。

“你要自信,像你这种的男人才是女人真正需要的。当她们经受了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渣男的伤害,幡然醒悟之后就会发现只有你才是最可靠的,最温暖的,最能长久陪伴的存在,继而转投你的怀抱,跟你结婚生子,跟你七年之痒,跟你执手相看泪眼。”我认真且严肃地向厚朴描绘着他后半生的幸福生活,并且眼神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以求增加自己言语的重量。

“哈哈哈”他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发出标志性的淫荡笑声,“我书读得少,别骗我。”

“虽然我书读得也不是很多,也有很多想读的书还没读,但请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我也顺势将自己杯中的酒喝完,默默思考着他是真的相信我刚才那番无根无据的胡编乱扯,还是对这个世界早就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和态度。因此大多时间里的厚朴还是大部分人眼中的厚朴,喜欢追韩剧和看韩国版的RunningMan,喜欢打篮球和女生侃嘴,有着一口稍微有点娘的淫荡笑声。

每次我同她在宿舍用QQ聊天时,厚朴都会在旁边不自觉地插上一两句,并充分利用他淫荡的笑声。以至于在她的最初印象中,我在韩国这边的生活条件很是艰辛,寝室里尽是一群会发出淫荡笑声的妖魔鬼怪。所以为了向她解释我在这边生活很好,寝室的大哥也对我很好,也就一个同我一样的交换生会发出那样的笑声云云,我同她讲了很多在这边发生的趣事:有关于韩语学习方面的囧事,有关于接近上帝的神奇体验,有关于路边所看到的异于之前的美妙风景。她则会在恰当的时间节点发出异常悦耳的笑声,每次只要听到她的笑声,我的心情会变得莫名其妙的好。她的笑声中,似乎蕴含着某种不可思议的干净清澈,像晴爽的秋天午后,风吹过复式屋檐下响起的风铃声,使整个人都沉浸在趋于美好午后泛泛的白日梦中,会时常不自主地笑出声来。

再次听到她的笑声,是在从中央公园听完富有韩国特色的爵士音乐会回学校的71路公交车上,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她见到我显然也很惊讶,我们中间整整隔着一个两个多月的假期没见,是彼此双方都意想不到的百分百的偶遇。

“下车,走走,有时间吗?”她对我说。

我们在绝影海岸下了车,沿着海岸线往学校方向走去。九月的釜山天气好得不像话,偏西的太阳将眼前的整片海域都给染成了灿烂的金黄色,顺带从海上吹来的风也带着熏人的暖意。路边鲜绿的不知道品种的树苗在迎风飘摇,海鸥在海面上优雅地盘旋,路上大多是锻炼身体出来散步的老人,其间掺杂着三两位穿着黑色长袍的天主教修女。在这临近黄昏的暖人的余晖中,老人们健步如飞,用外放收音机听着韩国悠长且悠长的传统民谣,没有一点老态,不如何年轻的修女则坐在路边椅子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聊天,看她们的样子像是在休息,等一下说不得也要加入健步如飞的行列之中。我们则慢步缓行,我东张西望地想东想西,此时此景是应该需要有音乐的,莫扎特、披头士、周杰伦……。她则安静地闭着眼睛,一点也不怕道路的前方会突然出现石子、峭壁或迎面撞上什么人。不得不说,此时的她脸上有一种让我心动的安详和美好,我凝视着她那张在在阳光下微微上仰的脸,一声不发,怕打破这美好如画的时光。她好像有所察觉,把头偏向了我这边,眼睛却还是闭着的,但我还是觉得她的视线带着浓浓的调笑意味落在了我的视线之上,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头转向另一边,自我尴尬着。此时更应该说些什么吧,我想。endprint

“在那边的生活还好吗?”当我不知从哪里切入、如何开口,以何种语气开口而在一旁纠结万分时,她率先开口问道。

“相当不错,可以这么说。”我松了一口气说道。

“哦。”她应了一声继而转头看向我的脸,似乎脸上不知被谁画了一些有趣的图案。

“喂!还是夜猫子模式吧。”她指了指我的黑眼圈,“这样可不好,熬夜会变老的。”

一时间,我不知道要如何去应对。“唔……熬夜不好,自然是知道的。但,很多时候,熬夜这件事,有些身不由已啊。况且,就我个人看来,黑夜,特别是当大多数人都睡着的那时候,比白天来得更可愛一些,可以,可以给人更多的安全感。所以,特别喜欢黑夜来着。而且,这么多年来,父母也说过很多次了,改不过来,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了。所以,当它成为一种习惯的时候,熬夜,也就不是那么难接受的事了。”

“说的也是。”她点了点头,继续自顾自得走路,低着头,好像在想一些什么事情,我跟在她身后默不作声。然后她突然转过身来带着一种看不透的神情很专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好像想从其中窥探出沉溺于黑夜的本质,把我吓了一跳,有些不安地和她对视着。仔细一看,她的双眸中有种我说不出的波纹在流转,倒是跟此时温柔海风下的海面有点相像。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她的眼睛。

“答应我,以后如果能不熬夜就别熬夜了,早点睡,好吗?”她认真地说。

我并没有马上答应她,说实话,她这样说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异常的温暖,是那种不同于太阳和冬日的棉被给予的温暖的温暖,让我觉得很舒服,像全身上下浸泡在热度适当的温泉里一样,让我有种想去抱眼前这位认真对我说不要熬夜的女孩的冲动,同时自己被这种冲动吓了一跳。

“我答应你,以后早点睡觉。”我看着她的眼睛以同样的认真回道。

她听到我的回答显得有点高兴,转身继续向前走,我继续跟在她身后。

之前说过,我们已经有整整一个假期没有见面了。在此之前虽然偶尔碰面,其实也只仅限于打个招呼,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聊这么多。我发现之前对她的认识只简单地停留在表面,并没有完全了解前面这位在夕阳下的海滨漫步的女孩,此时的她就像是一个全新的人,带着光晕出现在我面前。我忽然很想上前告诉她,很高兴认识你,但又觉得这个举措很傻,结果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其实这次学院组织的中原行还蛮好玩的。”她再次开口,“可惜你没去。”

“本来想跟你好好聊聊的。”没等我开口解释一些什么她继续说道,“一直觉得我们会是很聊得来的那种。”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又没等我开口表达一些什么她继续说道,“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以后再见面吧。嗯,次数的话,就一周一次好了。”她再次回过头来,专注地凝视着我的眼睛。

“当然可以了,每周两次三次都没问题。”我说,“反正平时除了上课之外其余的时间都是闲着的。”

“不,一周一次就好了。”她展颜一笑,她的笑容跟她的笑声一样美妙,同样蕴含着令我感到久违的温暖,“我走了。”她挥一挥手向前方走去。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被大海淹没,路上锻炼的老人也都各自回家了,海风不复之前的温暖,反而带着点几分凉意。海鸥倒还在海面盘旋,但由于光线逐渐消退的缘故,很难辨别动作是否依旧保持着之前的优雅。

“我送你吧。”我朝着前方喊道。

她没有说话,迅速地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我站在原地显得有些茫然。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又从夜色中跑了回来,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刚才忘记说了”似乎因为跑太快的缘故,她有点喘气,“晚安,你答应我早点睡觉的。”

我看了看刚暗下来的天空,不禁有些无语。还没等我开口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又再一次回了夜色之中,真的是如同风一般的女子,我撇了撇嘴,不禁有些哑然。看着前方渐渐融入夜色中的背影,还有,今天犹如梦一场的一切,我默默地说了一声“晚安”。

初次见到她,是刚进入大学那会儿。那时,参加了一个英语的晨读俱乐部,每天很早起床,骑车跨过大半个校区去学习英语发音。说实话,那时倒也不是真存着练好英语这个念头去参加晨读社团的。只是在高考结束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忽然对今后的人生失去了绝大部分的兴趣。那种感觉就像,虽然自己还在这个世界上四肢健全、身体健康地活着,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然死去了,随着茫然不知所为的高中生活一同在这个世界上永久的消逝,再也回不去了。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为此感到很大的悲伤,自身的情感仿佛也在一点点的流失。在那个史上最漫长的暑假里,我哪也没去,班级的毕业旅行也不去参加,整日呆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道自己要干些什么,无论是关于现在的还是将来的都毫无例外地丧失了自我判断和思考的能力,像是得了深度梦游症的患者,或是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自我的意识被藏在肢体反射的深处。每天太阳升起时睁眼,起床,穿上衣服,刷牙,吃饭,回房间。就像危险来临时动物会无意识地逃回自己最熟悉的洞穴里一样,仅仅依照着生存的本能呆在一个自以为安全的地方,打发着时间。如无必要,不向任何人说话,父母也是如此,回到自己房间以后,就躺在床上发呆或是看没完没了的小说。有时候,我会想,那时候的自己的灵魂应该已经离开了吧,离开了这具毫无生气的惹人厌恶的躯体。那它在离开之后又会去往何方呢?问题接踵而来,只是可惜没有答案。但可以肯定是我的灵魂确实去向了某处。可能,只是可能,被那个隐藏在黑夜背后由巨大无形的失望和空虚形成的漩涡卷入其中,又或如圣经里不遵守上帝旨意被大鱼所吞噬的先知,在大鱼腹中苟延残喘一般,陷入黑暗空洞中惨淡地度过没有尽头的日子。这一情况在进入大学之后才得到了一定的缓解。一座陌生的城市,全新的环境,不一样的空气,全不相识的人,看起来似乎可以重新开始一段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人生。然而,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事情都没有人们最初所设想的那般简单,之前的经历像是斜面光滑无法立足的梦境笼罩着大学的生活,而下方是长着巨大裂口的晦暗深渊。所以,我只能每天早起用以麻痹自己,假装自己进入大学之后痛改前非,洗心革面,很是努力地在学英语。每天叫你起床的确可以不是闹钟,但同样的,可能也不是梦想,而是恐惧,对过去的恐惧和对未来的恐惧。还有,我不想就这样掉进无底深渊,诸如此类的执念。哦,扯远了,就是在英语晨读社团见到她的,随行的还有一个同寝的同学。endprint

“你有没有注意到那边的那个女孩。”他指着她说道。

“哦哦。”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瞥,应付式地哼了两声。

“这类女孩正是我中意的类型,很合我的胃口,你觉得怎么样?”他兴致勃勃地说。

“很漂亮。”我说,显得有些漫不经心。不过她很漂亮这一点我倒没有说谎。虽然只有刚才的匆匆一瞥,就明白了她是属于那种很容易成为他人眼中焦点的女生,而且声音还很好听。不过也正因为如此,我并未对她施予太多的关注,女生也好,漂亮女生也罢,都全然与我无关,还是离得远一点为好,当时我是这样想的。

“我要追她,让你看看兄弟的手段。”他志高意滿地说。平日里他就一向自诩为情场高手,看遍世间痴男怨女的各种爱恨情仇,最终修成正果,已到了那种可以开宗立派写一部书的超高境界,让我们寝室里一群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一次的处男仰慕不已。

“哦哦,加油。”我说,兴致不是很高。对于我来说,此前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不知遗落于何处的灵魂,然后再找到一个合适的容器将其安放,而不是将注意力放在其他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必须全神贯注地关注黑夜背后那道巨大的无形漩涡,哪怕深陷其中也在所不惜,一定要把失去的灵魂找回来,开学初我便对自己立下宏愿。所以关于我的室友是如何对她展开何等猛烈的攻势,她是拒绝还是接受,我一概不知。只是有一次室友相当兴奋地对我说她和他是老乡,都是来自甘肃并且感叹自己的眼光就是准,然后洋洋得意之余,我不知为何想起了天水,想起了天山脚下的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原,想起了那里盛产的宝马和美人,想起了那天在晨曦下的匆匆一瞥。

然后“时光匆匆如流水,流水抚平我心里,沧桑早已无痕迹”。如果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东西分为可以挽留的和不可挽留两种阵营的话,时间无疑是属于不可挽留阵营中的翘楚。而随着不可挽留的时间一同消逝的还有那些不可挽留的人,不可挽留的事以及不可挽留的曾经的自己的灵魂。自诩为情场高手的室友搬出了我们寝室,断了所有的联系和言语的可能,同时也搬进了另一个新的室友,所以寝室的人数还是没变,生活还在继续,波澜不惊。而我越发沉迷于黑夜以至于沉溺,深陷于黑夜背后的漩涡无法自拔。在漩涡的深处我终于找到了那个曾经的属于自己的灵魂,我们互相看着彼此,相顾无言。在漫长的对视的过程结束之后,我们默默地分开,他说再见,我说再见,分别驻守在一个黑夜下的不同的角落,此生注定不再相逢。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突然很想放浪形骸地疯笑一场,顺便流几滴眼泪,我曾如此费尽心力地想要找到他。但等我真正找到他时,却猛然发现自己早已变得面目全非,而他还是那个属于曾经的自己的灵魂,一切皆成惘然。“追求得到之日即其终止之时,寻觅的过程即失去的过程。”村上春树在《国境以南太阳以西》里如此说道,我开始对他深信不疑。

在大二的时候,出于对文学的喜欢,接手了文学社,成为了一社之长。同新社员见面,组织一个月一次以文学为主题的活动,最后把文学社交到下一届学弟的手中。谈了一场为期两个月入冬即死的恋爱,变得琐事缠身,经常失眠,在黑夜下疲惫不堪,想到了逃亡。所以在大二结束的那个暑假一个人逛了大半个南方,之后便来到了韩国。其实我想做的,就是什么都不要想,悠悠闲闲地度日,其他的一切什么统统从我的脑海里消失,不要留任何痕迹的消失。刚开始忘得很好,忘得带着刻意性地一干二净,似乎又重新回到了最初的时候那个简简单单的自己。然而,随着异域的空气中陌生而又孤独的以太分子的催化,我的内心却始终有着一种残留,随着时光的流失,如空气般地残留隐然成形,成为一种具体却又抽象的东西。将其转化为文字就是以下的这段话:

在某种情况下,命运这东西类似于不断改变前进路线的台风。你试图改变脚步避开它,乘坐巴士、高铁或是飞机,甚至是逃到另外一个国家,逃离由第六感预测出的方向,不料台风就像配合你似的同样变换脚步,在不远的海面上从容不迫地跟着你的步伐。你再次逃离,台风也转向——如此周而复始,恰如黎明前同死神一起跳的不吉利的舞。在此期间,你从未正式地面对着它,但它携带而来的大洋水汽却开始淹没你所在的城市,并且在冥冥中得知,你与它终将碰面,在无法逃脱的未来。这是因为,这个台风不同于平时的台风,不是由气压的高低螺旋而成,而是由你自身而发的,是你身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所以,你现在所做的,也只能如此这样做,就是带着一种英雄主义式的赴死的慷慨,壮烈地直奔台风而去。

当然将其以一段简短的文字替代是存在局限性的,我所感受的东西相较文字而言更为复杂丰富一些,其中包含着所谓的孤独对所谓的生活的看法、未成为没有女人的男人们之前没有女孩的男孩的孤独与忧伤、独角兽头上的独角所具有的象征意义、滴在浅色地摊上的波尔多葡萄酒酒渍、梦境与现实的区别、远处拥有健壮体魄来自异乡的年轻水手的痴情的歌声等等。我就这样一面感受着空气中复杂且丰富的具体又抽象却都与年少的孤独相关的事物,一面度过在韩国的神学院学习的时光。我试图将自己全部的心思放在韩语的学习上,每天晚上背单词背到深夜,与窗外灯光溢彩的港口相约而眠。但空气中的这些不可名状的孤独事物一直在我身边萦绕,隐隐有一个声音通过圣经中的语句告诉我:你之前遭受的所有的孤独,只是还未走出那块上帝试炼以色列诸民的旷野的试炼,而此时你的时候到了,你必从此中得到真正的救赎。

从那时开始,我们基本上一个星期见上一面,但又与情侣间的约会有很大的不同,至少空气中的气氛不对。以她的说法,既然两个人现在都是单身,那么气氛什么的都无关紧要,只要彼此之间相处得开心就好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眼睛凝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从我的眼睛中探索出什么似的,让我手足无措,连忙压下心中稍带些绮丽的念头。

一般状态下的我们总是在街上散步,她喜欢散步,我也喜欢。她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着。有时会走进路旁的一家奶茶店或是咖啡店,点同一口味的奶茶或咖啡。此时,她喜欢捣鼓自己的手机,刷刷微博或朋友圈什么的,我则喜欢用新买的相机给她拍照。然后又继续散步。到了吃饭的时间,就近选择一家餐厅吃饭,与一个人吃饭大不相同的是两个人吃饭会聊些闲话,所聊的内容有些琐碎,有关于天气的,生活的,学校发生的事的,但都是一些片段性的浮于生活表面的话题,没有深入。有时候,我会说起以前一些画面里有她的回忆,她则会听得津津有味,从她弯起来的眼角中可以看出她很高兴听到这些。但大多数时间,我们只是在不停地散步,一走就是大半日,途中说上一两句答非所问的话语,她也不是很在意。好在釜山虽然不算大但也不小,就这么走下去也不用担心哪一天会走到尽头。endprint

每次跟在她后面走着的时候,自己那颗疲于黑夜的心就好像在寒冷的冬日泡在暖暖的温泉里一样感到无比的放松舒适,整个人都变得懒洋洋的,迈着邋遢的步调,耳边会响起喜欢的音乐,她在风中飘起的发梢会自带缓慢和柔和的特效,仿佛置身于春天的原野,周遭全是含苞欲放的鲜艳的野花,在春光下烂漫异常。因此时常会想,如果可以就这样跟在她身后一直走下去就好了,在荡荡悠悠的时光的原野里,一直走下去。

不过有一次她问我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我开玩笑地对她说,喜欢很多人,因为上帝教导我们要爱众人如爱自己。她显得有些不太满意,直直地凝视着我的眼睛。我便对她说谈过一次恋爱,对方是个很好的女孩,和她相处得还不错,之所以会分手问题都是出现在我身上。就是突然觉得恋爱和自己之前想得有些不一样,相较而言,还是习惯一个人独处,在与她相处的过程中自己好像从未真正动过心。我说自己平时看起来似乎很好与人相处,但事实上几乎跟所有人都刻意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的心像是一座坐落于日落尽头的被荒废的城市,罕有人至。

“那么说,你从来没有真正对人动心过了?”她歪着头问我。

“嗯。”我思索了一会儿,“倒也不是,以前不是这种性格的,读小学和初中那会儿跟现在有很大的不一样。不过,那时候也谈不上动不动心吧。”

她看着窗外想了一会儿便不再说话了。

时间渐渐地从刚入秋那会迈进了深秋,釜山的天气一如既往的干爽明媚,窗外一个个如灯笼般地柿子长满了枝头。不过,听她说,与此同时的绍兴已经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并且还有再下一个月的趋势。整座城市仿佛浸泡在芭蕉树宽大叶子下阴湿的水洼之中,就连身子的骨头缝里都长出了叫不出具体品种名的草绿色藓类。整天呆在寝室里除了睡觉就是睡觉,偶尔的晴天便会引起举城的欢庆,就像西方的狂欢节,那兴奋的心情堪比偶遇蓝天白云的帝都人民。她在說这些的时候一脸的无奈,整个人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不过所用的比喻倒称得上精彩非凡。听她这样说,我倒有些怀念阴雨连绵的绍兴和独属于其的江南水乡的韵味,像极了越剧之中的咿呀婉转,停顿转折,仿佛在整座城市的周围都铺上了一层烟雨朦胧的青石板,满是诗意和赏心悦目的绿。我是极喜欢雨的,特别是江南的雨。好在今年的釜山在秋天临近结束的时候,极给面子地一连下了好几天的雨,处于半山腰的高神大学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恍若仙境,让我好好地过了一把“雨瘾”。

当她向我描述绍兴怎样怎样时,我都会不由地想起远方这座生活了整整两年的城市。虽然离开的时间不长,却时常在梦中回到那无数个骑车路过仓桥直街阳光散漫的午后。我和她也是因为这座城市才得以相识。我们之间的关系随着相处时间的增多逐渐融洽起来,像是相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亲密朋友,也越来越能适应对方的存在并占据自己独身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阵秋风过后,我们理所当然地开始并肩走路,谈话的氛围也变得理所当然的轻松愉快,谈话的内容也随之丰富起来,并且开始深入生活的表面,将国家、民生、人性还有理想都放在餐桌的闲谈之上。因为气温的急转直下,有时候走在路上,她会轻轻地依偎在我的身上,把她的手放进我外套的口袋中和我的手贴着。有时坐长途公交累了的时候,她也会很自然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我感受着旁边真实存在着她的体温和均匀的呼吸声,像是在听一首曼妙的古典音乐,看着她微微闭上的眼睛与眼角带着的安心的笑意,内心突然觉得无比的温暖与安详。在这个世界上,我正在被某人需要着,依靠着,我这样想着。突然从灵魂深处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随即流遍全身——我觉得自己同之前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至于不一样到哪种程度却又不是可以用简单的言语可以概括的——不自觉地端正了坐姿,让她靠着更为舒服一些,视线在她的脸上和窗外的风景之间来回缠绵流转。

我们依旧漫无目的地在釜山的街头乱逛,她忠于此道,我也是如此。没有任何目的,跟着感觉地走着。偶尔会坐长时间的公交,穿过大片陌生的街道,去往某个未曾走过的地方。她靠着我得肩膀睡得很香,我看着窗外,随着时光一同流逝的还有空间以及我在上一秒钟的感受,一切好像都没有尽头,后一秒覆盖前一秒所有的一切,后一秒对于前一秒而言并非意味着遗忘反而是倍增的思念,我衷心希望此时此刻的时间不要停止。对我们而言,这个世界上未曾走过的地方数不胜数,就算穷尽一生也未必走得完,以前我深感无奈,现在我在心中暗自窃喜。对于她,我无疑有着十足的好感的。每次她的手背贴着我的手背时,我非常想反手握住她那双隐隐散发着温度的手,那只手在我的触感之下超越了手本身的意义,是她在风中摇曳着的万种风情,令我情不自禁。当她靠着我的肩膀安然熟睡时,我则十分想搂着她的肩膀,让她可以直接睡在我怀里,可以睡得更安稳舒适一些。我们常常会陷入一种趋向于完美的安静之中,就这样走着,就这样靠着,就这样安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在那些时刻,我们往往是失去语言能力的,通过眼神交流。这就是所谓横送秋波吗?走在深秋的原野中时,我不禁想入非非,她在旁边若无其事地踩着枯黄的小草,踩着落在秋深处悄然而逝的时光,脚下窸窣作响。

于是,我就看似轻松、愉悦、毫无压力地度过了在韩国的大半时光。每周同漂亮的女孩子约会一次,肩并肩地走遍了大半个釜山;一周听三次牧师讲道,两次中文,一次英语,空闲时看看《圣经》,唱唱圣歌,对上帝保持着足够的敬畏;跟团契一起去海边烧烤;釜山秋季的电影节和烟花节也一个没落地尽收眼底,见到了真人版的女神汤唯和女神苏菲·玛索,近距离地领略了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情万种;除此之外还离开釜山去了几次远程旅游,写了几首诗和两三篇文章,以至于身边的人一度认为我想成为一位伤春感秋的诗人。然而事实上,真实的生活如同生长在巴西的咖啡豆一样一点也不轻松,不仅每天需要背相当数量的韩语单词一直到深夜,就连一向引以为傲的阅读能力在上帝的言语面前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在韩国生活的五个月里,除了中间花了一天时间插读了约翰·班杨的《天路历程》之外,圣经是唯一认真去读的一本书。在此前与书相识的不短的时间里,我浪漫邂逅了许许多多穿插于各个时代的经典,但我从未遇到过任何一本书会如圣经这般令我失去运用任何言辞去形容它的能力。我只能叹服和敬拜其中每一句的言辞,每当我心情焦虑时都会随手从书包中拿出《圣经》接着上一次的记忆读上那么几段,会油然而生出一种平安,喜乐,抚平心中泛起的波纹。不过,我并未做好成为一名基督徒的准备,自然也不是一贯敬而远之的诗人,我最想成为的是一位作家。从五年前到现在为止我最崇拜的人一直是村上春树而不是上帝。除此之外,我还觉得自己并不是个学语言的料,无论怎么强迫自己,不喜欢说话的性子还是没有一点稍稍地改变。可在学习另外一种陌生语言的过程中,多说多练无疑是相当重要的一项。我经常把自己对现在的想法和对未来的认知告诉她,因为我觉得她会很理解我这些极为琐碎的东西。每次同她说这些的时候,我都专注于窗外黑夜下港口的灯光,尽管灯火阑珊,但总会流露出不知名的寂寥,像不远处年轻水手的忧伤,这份寂寥也透过无尽的黑夜深深地感染着我,我这样对她说。endprint

十二月入冬的时候,云淡鸟不倦的天空突兀异常地响起了一记警钟,浑厚的钟声推开釜山上空稀薄的云层迅速地消散在更远方的天空之外,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当时我们正在上韩语课,阳光明媚,努力地用笨拙的韩国语同喜欢的韩语老师插科打诨,带着高兴的笑容和笑声。在钟声响过之后,整个教室突然变得异常的安静,风吹过海面带起的波纹变得清晰可闻,我们抬头望向钟声消逝的天空,不由地感到忧伤。终是进入十二月了,以猝不及防的狼狈模样。随着十二月接踵而来的除了渐冷的天气、穿在身上的韩版棉毛大衣、还有期末考试和难舍却不得不的离别。不过,总的来说,生活还是要继续,时间也在有条不紊地流向未来的某一点,不可能因为个人害怕离别的悲伤情绪而驻足品味,静止不动。在时间面前,除了上帝之外,没有人或物或事可以得以幸免,一切都随着时间的逝去而逝于未知的云海,好比女性每月一次的生理周期排放体内多余的卵子一样,是定期的,烦躁不安的,任性和脆弱的,我这样想着。因此我依旧认真地学习着韩语,积极地说着英语,还有同她见面。我们还是如往日那样慢悠悠地走着路,并没有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停止了一周一次的见面,当然,呆在咖啡馆里的时间相对地变长了很多。只是,在钟声响过之后,好像身边所有物质性的东西都瞬间进入了倒数进而演变成最后一次,像迟暮濒死的老人,平静且哀伤地在向这个眷恋已久的世界告别。

十二月中旬,是她的生日。不过,说实话,就如开头所说的那样,在搞不清自己年纪的同时,我也无法准确判断其他人的年纪。在相处的过程中,有些时候,她看起来会比我大上一些,有时候又好像比我小——当然这也与我有时候会想些远超年龄的深邃话题而有些时候却还是一副幼稚得很的孩童心態有很大的关系——更多的时候,她是与我同龄的,年纪也在十八以上二十岁以下这段期间内模糊不定,我们有着共同的话题和对未来的憧憬。但是她现在生日了,我莫名地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此次就是她二十岁的生日,而她的年纪将随着这次生日之后真真正正地踏进了二十岁,不再持有十八九岁无忧无虑的年轻。而我则会步她后尘,无比真实地在来年的二月进入二十岁的深渊,以及深渊背后真正的黑夜之中。

她生日那天正好是周末,下着不大不小的雨,带着几分沁人的凉意。我做完礼拜便坐教会的车去了南浦洞,礼物则早早地被我小心地装在了包里,同圣经放在一处。我们约好下午两点在南浦洞乐天百货地下一层的音乐喷泉旁见面,我依照平时的习惯提前到了半个小时,坐在喷泉旁边的座椅上耐心等待。这个音乐喷泉说起来还是韩国最大的一处室内喷泉,申请过吉尼斯世界纪录,因此周边围坐了不少慕名而来旅游观光的人,其中又以中国人居多,时常可以听到几句不知来自中国何处的汉语,让我不禁莞尔,本已逐渐单薄稀疏的触感又重新回到耳际。在之前半个多月里的每个日曜日和金曜日的清晨,我都会乘早班的公交来南浦洞再倒两班地铁在拥挤的上班人流中穿过大半个釜山去看牙医,孤身一人,然后再赶回学校上下午的韩语课。每每当我听着莫扎特或是李斯特的钢琴曲,穿梭在本该陌生却已渐渐熟悉的街道,跟路边摆着小摊的阿祖玛买千元三个的鱼形小吃时,会瞬间觉得好像已经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好多年了,多到原本的生活印迹以不可挽留的方式在逐渐远去,被现在的生活所慢慢取代。

本来,就实地说,等待佳人的时光是曼妙且优雅的,连漂浮在空气中不可见的光离子也会跳起芭蕾的舞姿。可当时间流过所约定的那片竹林,佳人又久候不至的话就另当别说了。不巧的是手机又恰好出毛病死机了,身上也没有其他的计时工具,等待继而转变成一种很容易使人陷入烦躁与忧患之中的催化剂。我不时问身边的人时间,满商场地来回踱步,视线在熙攘的人群中左右扫视,一旁音乐喷泉响起又落下。如此反复几次,我感觉自己被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所包围笼罩。没想到在失去通讯工具之后,在茫茫人海之中见一位自己想见的人原来是如此的困难,并不亚于日复一日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我有些疲惫地坐在塑料座椅上,周围是往来不息的人群,我与他们皆不相识。我认真注视着人群之中每一张似曾相识的脸,试图透过这些似曾相识拼凑出完整的记忆率先找到我所等的那个她。我幻想自己孤身一人陷入人群的漩涡之中,不认识其中的任何一个人,也没有人会帮助你,你只能身不由己地随着漩涡旋转,不知命运最终会驶向何处。在等待的过程中,你除了等待之外所做的所有幻想都是无聊所致,这是我之前的想法。现在,至少还可以尝试祷告一下:

慈爱的天父上帝,我感谢赞美您,您还未完全信服的儿女在此向您祈求。如果您真实存在的话,请让我与她相遇,在这错过的时间与茫茫人海之中,借着您的名与您的荣耀,让我与她相遇。向我这小信之人展现您超越一切的信与力,让我得以更接近您,更信奉您的存在。以上的祷告以我主耶稣基督的名求,阿门。

每次在餐厅吃饭的时候,我总喜欢坐在靠近街道的窗户边上。这样的话,在一味低头吃饭的闲时,还可以时而抬头关注一下窗外的人群,看他们脸上荡漾着笑意的幸福,或无表情的悲痛,看这个纷纷扰扰的社会的人来人往,感觉自己正在以一种超然于外的视角观看他们的或喜或悲,但事实上又深陷他们的喜悲之中,这种触感十分的奇妙,足以打发独自进食缓慢咀嚼事物时的无聊时光。此时,她正坐在我的对面,深色呢绒大衣的下面是合身的白色丝绒毛衣,勾勒出姣好的身形,胸部的形状显得十分的好看。然而,我最喜欢的还是她的眼睛,鼻子,嘴巴,和一头触感柔顺光滑的黑色长发以及时常隐藏在长发后面小巧拥有软而圆耳垂的耳朵。我们相处的绝大数时间我都在呆呆地凝视着她的脸,目光细微柔和,轻轻地落在她的脸上,像是由北方而来的雪花轻轻地落在江南如女子般温婉的水面上一样,不可闻的涟漪微微地荡在无垠的虚空之中,又像是在看另一个世界的,另一种性别的,另一个自己。即使我们无论在面容还是兴趣爱好上没有一处称得上相似的地方,我依旧十分坚定地觉得她就是我心目中一直追求的那个趋于灿烂阳光的美好。

“对不起,因为……”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所以迟到了。”

我看着她此时红着脸的模样,画着淡而精致的妆容,睫毛很长,低垂在白皙的脸上,在餐厅昏黄的灯光氛围里投下柔和细碎的影子,觉得此时的她无比地可爱,藏在心里某个角落蒙尘的弦被不经意地拨动,扬起的尘埃合着音符翩翩然而舞,我似乎看见了现实光景之外的画面,天使降临,圣歌涌现,世界一片平和。endprint

她被我看得有些不好意思,拿出手机打开与我的聊天记录。“我给你发了很多条信息,你都没有回复我。”

“实在对不起,手机突然出毛病了。”这次轮到我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好意思的我自然不好意思再看着她那张同样不好意思的脸,由于手机没电的缘故也不能低头装作玩手机避免尴尬,视线只好忽左忽右地闪烁游离,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也闷不做声地低头玩着手机,以至于我们两人之间的气氛一时间内有点微妙,不好意思的分子在空中肆意侵袭。好在这份微妙的气氛仅限于我们两人,带着礼貌微笑的服务员并没有加入我们无言的沉默中,随着餐具和饭食的摆上,我从原先的不好意思的泥淖中率先挣脱而出。更何况,在和女生相处的时候没有话题可是我的失职,我想。

“其实刚才在等你的时候,手机突然出现毛病关机了,联系不上你。时间和人群在我身边穿梭往来,我很害怕今天可能会见不到你了,但一时之间除了等待之外又做不了什么。于是我向上帝祷告,让我可以在这时间的荒漠和茫茫的人海之中遇见你。”

“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长时间。”她再次懊恼地道歉。

“不不不,我想说的不是这个。而是,在我觉得上帝不会因为这件事情赐福于我,已经准备离开,不,已经在离开的路上之后。在我视线未及的拐角处,你突然地出现,伸出手将我拉住。你知道吗?当时我的心情简直无法言说。欣喜,震惊,感恩,不可思议,无不掺杂其中。最重要的是……”我看着她说道。

“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我开始相信上帝真实存着的,并会慷慨地赐福于他所选的子民。”

“哦?”她歪着头看着我。

“因为他让我与你真实相遇了,是真的相遇,仅以一秒之差地真实相遇了。”我带着满足的笑说道,“如果错过今天的相遇的话,估计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会懊恼异常的。”

“有什么值得懊恼的?”

“懊恼自己怎么还拿着这个破手机,不赶快换新的。以至于今天差点见不到你了。”

“哈哈哈,没骗我吧?”

“当然。你今天特别的漂亮,见不到的话,我真的要懊恼至死了。”我不留痕迹地赞美了她一句。

“真的吗。”她一贯的谦逊,然后摸了摸自己额前的刘海显得有些忧愁说道,“最近我觉得自己的刘海有点长了,想剪掉,换一种其他的发型。你觉得怎么样?”

“你现在就很漂亮!这个发型很适合你。”我一边仔细打量着她的脸一边说道。“不过,你可以把刘海拨到两边试试看。”

她把刘海拨到两边,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在询问我的意见。

“唔,也很适合你啊。”我认真地说道。

她放下刘海将其捋顺,看着我期待地说,“那你觉得哪个更好看?”

我想了一下回答道:“两种发型给人的感觉不一样,刘海显得更少女一些,如果头发拨到两边中分披肩的话会成熟一些,各有各的魅力。”

她的手依旧在摸着额前,眼神有点游离,微皱着眉头似乎在准备一个与头发相关的长篇大论。她说不定是这样想的,头发相对于人类其他部位来说是个奇怪十足的家伙啊。虽然每天每夜每时每刻在你没有察觉的角落慢慢滋长着,但其过程始终进行得不知不觉,就像第二天醒来长在脸上的痘痘和随风潜入夜的春雨一样,你完全感受不到过程,所能看到的只有一个结果。每次鼓起勇气,下定决心换了一个新的发型之后,总觉得和自己理想中的样子有着极大的出入,随后懊恼不已,恨不得马上回到没剪头发以前,或是剃个光头自暴自弃算了。可当时间慢慢流逝,新的头发也渐渐适应了所处的新的环境,会慢慢觉得自己的新发型并没有刚开始想象的那么糟,还蛮适合自己的。然而,每每这个时候会突然发现,又到了要换一个新发型的时候了。如此周而复始,简直可以与人类的生命等长了。

“唉,这就是女人的烦恼。”她无奈地摇摇头,看来最后还是没有决定是否要换一个新的发型。

我看着她一副纠结的样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不管你是何种发型我都喜欢。”我说,而且并非出于客套的随便应付。说到底,喜欢同她相处是喜欢同她相处时的氛围和谈话时双方彼此都付出足够的真诚,而不是因为她的发型还是其他的什么。

“真的?”

“自然。”我一边往嘴里送食物一边再次用力地点了点头。

“回答得这么干脆,你不会撒谎吧?”她笑着说。

“怎会,我可是一个相当实诚言之凿凿之人。”我言之凿凿地说道。

“如此的话,便相信你了。”她莞尔一笑,开始低头往嘴里塞食物。

吃完饭从餐厅里出来,天慢慢变暗了下来。四周的店都亮起了彩色的灯光,以求可以吸引更多的客人。南浦洞这个地方像许许多多其他国家其他城市的其他商业中心一样,到了晚上才可以看到其隐藏在面纱底下真正的繁华。我们肩并肩地走在街上,抬头欣赏着天空上清冷的夜色,无论地面上霓虹的灯光有多么的耀眼闪目,练歌房里传出的歌声是如何地热闹非凡,当走在人群中的你把视线投向头顶的天空时会清晰地发现那份自亘古以来便一直长存的孤独,尘世一切的繁华都与其无关的孤独,与月光和星光一样长存于世。

然而生活在这个世界城市里的绝大多数人,大概,早已把星光抛却在久远时光的记忆中去了,于是我们决定去看一场电影,一场有灿烂星空的电影。电影院离得很近,就在乐天百货的六楼,与国内的电影院并没有什么不同,学生证半价,《星球大战·原力觉醒》的宣传海报遍布电影院的每个角落。

看完电影,我们又去保龄球馆打了两场保龄球,吃了点宵夜,最后在咖啡厅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聊天,聊到了十一点,她开车送我回宿舍,我坐在副驾驶座上。直到现在,那天晚上坐在她车上的场景依旧会在每个不经意幻想着美好的时刻不自觉地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脑海中重现:一个女孩开着她的车,而我坐在副驾驶座上,闻着车厢内只流转于我二人之间的淡淡清香,侧着头静静地看着她凝视前方的侧脸。那时我在干些什么?想些什么呢?——我的視线顺着她侧脸柔和的轮廓停留在她那双会发光的眸孔里,在她的眼睛里我好像可以看到闪烁着的希望和美好的微光,并深深为之迷醉。然后以爵士的步调优雅地在她洁白的脸上翩然起舞,把视线转到她黑色的长发上,巡视每一根翘起的发梢。我从未如此认真地仔细地看过一个女孩,外界时间和空间的流失与转移对那时的我来说失去了全部本该有的意义。那一刻,从我坐上车开始,属于永恒。我什么都没做,连生命都没想,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专心地开着她的车,车窗外是满满一个港口的流光溢彩,像是共同期许的璀璨星空。endprint

我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看着远处的车尾灯慢慢地消逝在浓浓的夜色之中,想着今天我们从下午两点到晚上十一点一起相处的整整九个小时。在这九个小时里,我们一起散步、吃饭、看电影、打保龄球,吃宵夜,喝咖啡,唯一的遗憾就是精心准备好的礼物依旧静静地躺在我的书包里,甚至连最简单的一句“生日快乐”也没亲口对她说。我本来以为我们相处的时间还可以再长一些,那样的话可以在最后对她说出我最诚心的祝福。但无论多么美妙的乐章总有曲终的时候,而人更是如此,车尾灯已经完全看不见了。我对着寂静寂寞寂寥的夜色开始思念,思念她,就像绝了堤坝的洪水猛兽占据了所有可以动用思念的角落。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想和思念是不同的。当我想一个人的时候,我的脑袋还是很清晰的,可是思念的时候,我的脑袋把什么都撇开了,除了她,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我想,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让我如此思念的人了。

十二月的后半段时间同样过得很快,在这方面我就像吝啬的犹太商人,精确地记着每一寸光阴的流失。而她显得很忙,有大半个月不见她的踪影,因此圣诞节和跨年的守夜都是在教会里看文艺表演度过的。在2016年的第一天,和许许多多的韩国人一起在半山上被冻得瑟瑟发抖只为迎接新年的第一缕阳光。当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时,所有人都在欢呼雀跃,迎接新的一年,怀揣着希望与梦想。新的一年,一切都将重新开始,爱情也好,命运也好。我却很难完全像他们一样拥有纯粹的开心。我一个人拿着相机在人群的缝隙中瞻仰海上的太阳,觉得它正在离我远去,就如那天早上拍的照片中绝大多数都是背部的剪影,与挥手远去的友人的背影如出一辙。厚朴在圣诞节过后的第三天去了安山,他父母在那工作;有两人去了日本,就是不知道在东京的高速路口附近她们是否有幸进入到村上在《1Q84》里描写的那个世界;有三个人去了济州岛,说走就走,来得相当的洒脱;有一个人先去首尔然后直接回国,我送她到釜山驿坐的BRT;有的人上课;有的人打工。在进入一月之后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我似乎成了全世界最闲的一个人,每天无所事事,睡到中午才起床,一天吃两顿饭,其他时间学吉他的基本乐理,写没有主题的小说,偶尔下山买菜,往中国寄明信片,听音乐,看电影,每天睡很晚,但大多数时间都在想她。

最近每次在微信上聊天的时候,总会自觉或不自觉地触及到不久之后的归期,我们会陷入沉默,丧失语言表达的能力。她会像个小孩子一样,一直说着不要。小孩子长大之后所明白的第一件事应该就是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并不能如她口中所说的不要那般地干脆。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离开这块我倾注了情感,同时见证我成长的地方。然而,我别无选择。随着回国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变得越发沉默了,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在一旁显得无能又失措。一个人揣着相机,走遍了釜山所有曾经与她一同走过的地方,来了一场形式完整态度严肃心情悲痛的告别;同相熟的人吃饭,抢着买单,把剩下的韩元都尽数花完。一直想约她出来见最后一面,但她都在忙些什么。或许,在忙于怎么开口说再见吧,我猜。

回国的前几天和老师与一群朋友一行十一人去了首尔,马不停蹄地游玩了四天,吃得胡天胡地,回釜山已经是当天晚上七点。她约我去她的住所,说在我临走之前有些话想对我说,当晚釜山极罕见地下起了小雪,我明天十一点回国的飞机。

她租的房子就在学校的附近,大约有十几分钟的步程,是韩国典型的民宅,附带着一个个小小的院子,种有釜山随处可见的柿子树。我走得比较快,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几分钟,便按了一下门旁的电铃,退后两三步等候回音。给我开门的是位和蔼的老太太,应该是此处的主人,看着我慈祥地一笑并没有多问些什么便请我进去,我也鞠躬报以笑容。和她一起合租的还有一位在釜山工作的来自中国的年轻女子,不过今天不知是有事出去了还是早早便睡了并没有见到。时间毕竟已经有些晚了,屋里的光线若明若暗,我在脱鞋处摸索地脱了鞋,在主人阿婆的指引下爬上了二楼。她此时好像正准备下楼接我,碰了个正着。算起来,前前后后我们已经有半个月没见面了,她化着比往日淡的妆,整个人显得清秀了许多,一时之间,我们看着彼此竟谁也说不出话来。她向主人阿婆表示感谢之后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声,“跟我来吧。”我跟在她身后进入了她的房间,这种感觉跟我坐在她的车上看着她开车一样奇妙。

“再有一会儿我点的外卖就可以到了,再等一下吧。冰箱里有啤酒,可以边喝边等。”

“好的。”我突然很想喝酒,于是从冰箱里拿出罐装啤酒,坐在地板上直接喝了起来。

她的房间很简洁,没有多余的装饰,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小书架,却给人感觉很温馨,而且视野很好,正对着前方的港口,夜景很美。我突然想起了上次忘了给她的礼物,“那个,上次你生日时给你准备了礼物的,然后我给忘了,这次带过来了。”我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盒,里面是一双CK的酒红色手套,请一位朋友帮忙挑的,觉得很适合她。

“谢谢”她接过包装盒并没有急着打开,反而从书桌上拿了一个袋子递给我,“我也有份礼物要送给你。”

“那,我们两个一起打开好了。”我笑着说。

“好啊。”她笑着应道。

袋子里面是一条黑色的羊毛围巾,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装将围巾绕着脖子缠了好几圈,她拆开包装把手套戴在手上前后欣赏。

“看来你的眼光蛮不错的,不大不小,正适合,颜色也很棒,而且我正准备买双新手套。”笑意又重新出现在她的眼中。

“正巧,我也恰恰好缺了一条黑色的羊毛围巾。无论是黑色还是羊毛都完全是我理想中的样子。而且很温暖。谢谢。”我说。

就在我们两人互相恭维的时候,她的手机铃响了,送外卖的阿泽西到得很不是时候啊。她下楼取外卖,我围着她送我的围巾,在她的房间里,一个人坐在地板上,一口一口地呷著啤酒。我突然想起了披头士的那首因为村上的小说而变得更加广为人知的《挪威的森林》,同样是一个女子邀请一个男子,歌词里这样唱道:我曾经拥有一个女孩,哦,应该说是她曾经拥有我。她带我参观她的屋子,“很不错吧,是不是像挪威的森林?”她说。她叫我留下来,让我随便坐坐。然后我环视了房间一圈,发现连一张椅子都没有,只好坐在地毯上,流逝着我的时光,品尝着她的红酒。我们聊到深夜两点种,然后她说她要走了,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身单影孤,以前是,现在也是。鸟儿已经飞走了,而黑夜业已敲灭可所有的火把。endprint

她取完外卖回来,我们坐在有地暖的木质地板上用餐,喝的是啤酒,吃的是炸鸡,还有披萨,韩剧里面的标配在韩国确实是再正常不过。窗外是釜山的港口,今年秋天还有美国的航空母舰在这里停留了一个星期左右的时间,现在却什么都没有留下。我们看着窗外融入黑夜中的海洋,听着来自海云台隐约可闻的波浪声,慢慢开始回忆,从那第一次从公交车上的偶遇开始说起,带有严重选择性倾向的回忆,带着釜山灿烂的阳光和花香与音乐喷泉的音乐,到处散发着令人难以忘怀的芬芳。她总是比我先开口说话,而且直接,我停止了喝酒,看着窗外,在一片岑寂中侧耳倾听。

“你喜欢我吗?”她开口问道。

“喜欢。我从来没有像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估计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我看着她说道。

“可是,明天你就要回去了。很多承诺,现在说来都没有意义。”

我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了。

“谢谢,真的谢谢你说喜欢我。我很高兴,真的。”她皱着眉头似乎在思考一个异常严肃的问题,看不出半点高兴的样子,“可是行不通啊!”

“为什么?就因为我要回去了?我还可以再回来的,很快。”

“不仅仅因为这个,还有一件事情对你来说有点,不公平。”说到这里,她突兀地顿了顿,转了过来同我面对面,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继续说道,“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像你如此确定地喜欢我一样如此确定地喜欢你。可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明白”

“我真的不知道。这对你来说并不公平!诚然,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很快乐,但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我的心里远比你想的混乱得多,自私得多,也害怕得多,你能明白吗?”

“或许”我斟酌着语句,“我还没真正地理解你,理解你到底在想什么或是害怕什么。”我说,“我以前没有同女孩子交往的经验,而且在这方面头脑也不是很灵光,但我会用心去做,去做一件事情总需要一个努力的过程,我相信总有一天我可以完全理解你,走进你的心里,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还有害怕什么。”

“有些事情光是用心和努力是没有用的。”她说,“没有用的,我不想要还需要时间磨合的爱情,我无法说服自己,你也同样无法说服你自己,是吧?很多时候我依旧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人,而且在之后更长的时间里还会是一个人,你明白吗?你走不进我的心里也给不了我什么!”“你还是个孩子。”

我默然无语,海面上吹来的风中带着死一般的寂静,远方的水手在今夜缄默如像,不再对故乡的姑娘唱着思念的歌谣。我重新打开了一瓶啤酒,默默地喝着,喝得很快,时光流逝着时光。

“对不起,原谅我。”她突然温柔地抓着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说,“我真的很害怕。”

“没关系。”

“很抱歉,伤害到你。我说的,你别往心里去,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或许是一场注定幻灭的梦,或许我们遇见的时间不是彼此最好的时间。”她轻声说道,“你会变得越来越优秀,关于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一直以来,我都有一点喜欢你的。但再这样下去,无论对你还是对我都不好,真的,我真的这样觉得。”

或許真的是这样吧,在那个听完爵士音乐会乘公交回学校的下午,太阳倾斜的角度,一米阳光所拥有的温度,风吹过脸颊带有的海水的湿度,都远远没有达到可以无惧所有人生风雨到白首终生的完美程度。即便,在今夜之前,我一直觉得在我的一生中,再也不会有比那天下午更为美妙的相逢。但,客观事实就是客观事实,不会因为个人的主观情感而在精确度方面不会有丝毫的偏差,远远没到达就是远远没到达。我试着从各个角度说服自己。

“嗯。”我的声音微不可闻。

“怪我吗?”

“不怪你。”

“还喜欢我吗?”

“喜欢。”

她把原本靠在我肩膀上的头移到了我的怀里。

“那,可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吗?”

“可以,我会用心去做的。”我认真地说。

“希望你能永远地记住我,不要把我忘掉了,不要把我们这段相处的时间忘掉,还有不要把那些我对你说的话还有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忘掉。”

“这样会很痛苦的。”我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腔的苦涩答道。

“我不管,就是不准忘了我。”

“此生永不相忘。”我看着我怀中的她的眼睛没有发出声音地说,“对你,我怎么能忘呢!”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她说轻声地说,“如果真的做不到的话,我只希望你可以写下来,然后忘不忘都随你,不过一定要写下来。证明至少经历过,而不是一场没有痕迹的梦。”

“我会用心去写的。”我说,除了心之外,我一无所有,现在。

她便再也没有开口了,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我喝着剩下的酒,等待着天明,等着飞鸟散尽,等着所有深眠而习惯遗忘的人们从他们各自的床上爬起,点着漫天火把敲碎这片注定此生难忘的黑夜。

飞机离开地面的时候,我本以为自己不会再哭了,刚才在前来送别的老师和朋友面前就伪装得相当不错。但等到飞机穿过釜山上空稀薄的云层,五个月以来所有熟悉的一切在失重感中,在机翼的螺旋桨中被切割得支离破碎时,还是情不自禁地落泪了,旁若无人地落泪了,无耻又无助地落泪了,像个小孩子一样地落泪了,伴随着巨大的悲伤和强烈的干呕落泪了——由心脏处而发的隐晦而又巨大的疼痛感引起强烈的干呕似乎只有把整个灵魂从嘴巴处倾泻而出才肯善罢甘休。隐约间,我好像看见一个女孩站在不可及的黑暗处在向我招手,她好像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但我无论怎么努力都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飞机的轰鸣声在整个世界彻响,淹没了所有的语言,她的,还有我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