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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子里的幸福

2017-04-07江辉

野草 2017年2期
关键词:格子医生

江辉

随访

医生电话里说,这次来上海,多做几项检查。前段时间我在家乡医院做常规检查,一个重要的血液指标偏高。

我怕去医院,一直在逃离。但这次我还是提前了几天过来,我本就该过来复查的。没事谁想来这种地方。尽管这里能消除痛苦,但也制造痛苦。其实,这个转折句应该掉过来说,那样显得乐观。上海的三甲医院,大多站在领域前头,对病人而言,它的每一个诊断都是最后结论。好还是不好,走到这里,也算尽了最大努力,以后就看造化了。那年,我是来作排除的,却被确诊,并留下接受治疗。这里,许多人把痛苦挂在脸上,不是扭曲了脸的痛,是眼神散了的那种,无助,怎么也收拢不起来。这是苦。它在低空里飘荡,无声无痕,但分明看得见听得见。蔓延在人家脸上,却一次次打在我心里,很重的痛。我曾经在这里捂住脸,不相信现实,想捂住一个真相。现在,我侧脸而走,尽量回避与初诊病人照面,我能一眼看到他们的心,直视人家内心,很残忍。

复查是病人或家属的一种通俗理解,医生对此叫作随访。这个“随”不是随意、随机,是医生对出院病人的跟踪,有计划有要求。从此,我的生活被格式化,一年分成六个格子。两个月接受一次随访,这是我格子生活的基本框架。它其实是一个体系,大格子套着小格子,小格子是日是周,是某一个时段,某一程心路,是大格子的刻度。日子一格一格地走过,落下点,连成线,就是生活的轨迹。我在大格子里画有两组线条,一虚一实。看得见的一组一直平缓地伸展,出院后就很好,没有多少起伏。它们由各种数据、影像组成,对身体进行量化描述,对某个局部作出特写评价。看不见的一组,在心里起伏。两组线条在格子的开头是重合的,刚刚作过检查,心是踏实的,日子往后就开始发虚,虚线随着心情重起来,往下沉,沉到横坐标的下面。直到下一个格子的开头,又一次随访检查后,发现与上个起点没有实质分离。我知道,这都是心理因素,心态也需数据支撑。

挂号处的门上挂着重重的塑料门帘,使这里的情绪散不开,化不了。不断有人进来,东张西望,却很少有人从原门出去。挂号窗口前,歪歪扭扭的队伍从很远处涌来,如一条注入窗口的溪流,旁边散漫着一起陪同而来的人,在窗口合成水潭,汪汪一片。面上平静着,底下却湍急,每人的手心里都攥紧了两个结果,一只手是糟糕,一只手是虚惊。在这里,大家的期望一下子被压到最低,不管曾经怎样的显赫,现在只求平淡无奇。玻璃墙外,一个环卫工人正清理垃圾桶,双手都在工作,香烟粘在嘴唇上,不时地嘬一口,嘴唇微微松一下,换口气,又把烟一缕不剩全部吸入肺腑。许多人都在看他。不知别人怎么想,我想能抽烟真幸福,他一定有个坚强的肺。在健康面前,其它东西都是尘埃。挂好号,一脚跨进格子,另一只脚就想逃离、突围。但大家还是继续一格一格地走,战战兢兢。怕也没用,再怕也得往下走。

有人插队。大家的眼光水一样淹过来,没过他头顶。插队者呼吸急促,脸涨得通红。没有人说一句话。不安开始弥漫。秩序跟效率、机会相关,一旦打破,这一潭水就浑浊不堪。人太多,稀释了本就不多的机会,平日里我们选择争先恐后,那是走路、开车、挤地铁,是赚钱、工作、往上爬,大家追求机会最大化,从来不去考虑从容、优雅。这里是医院,专家号都是有限制的,你不能把人家往后挤,推向深渊。大家的眼光针一样扎在插队者的红脸上,要扎出血来了。他结结巴巴,一句话分成三四句,语序颠倒。但大家还是听懂了。他来自遥远的福建农村,舟车劳顿,母亲情况危急。大家都收回眼光,不再反对他插队。原谅的同时,庆幸自己比人家病得轻,有能力宽容。重建后的秩序更从容,各人心里升起一个个小幸福。

拿着挂号单,尽管心里忐忑,相比从前已踏实许多。虽然没有数据在握,但我相信身体的感受,这是基于对秩序的信任。这是北京一位著名老中医教导的。我在向他求诊时,他先否认了自己包治百病的能力,然后讲了一个普通的道理。大意是,身体犹如一个社会,要健康稳定就不能有出格者。他说,发生恶性事件,打掉活动着的为首分子很省力。但打击、杀灭只是个微观层面,仅仅打掉了一个果。在无序状态下,要彻底消灭所有坏人几乎不可能,它们藏匿得很深,如果我们漫无目标地狂轰滥炸,往往自伤很大。在度过危机以后,弄清因比打掉果更重要。你现在用药、吃药,对症诊治,就很正确,很有效。这是在一个突变后,把大家重新拉回格子里。现在,最关键有效的不仅是治疗,得养,强大自己的免疫系统,以此为核心重构秩序,建设和谐。秩序、和谐是什么?中医的辩证法就是让大家不出格,与恶共存,化恶为善。他的话,语速极缓,如一潭平静的池水,雾岚氤氲。他也给我望闻问切,开了方子,他说你自己身体感觉好,这些药可以不吃。只是關照吃东西要细嚼慢咽,这是对食物的尊重,也是对身体的尊重。我们匆匆告别,他说即刻要去杭州作个讲座,也就说说这些道理。我对此深信不疑,从此日日修炼加持。

CT室长长的活动躺板,正从圆穹里缓缓退出。我帮瘦弱的老者坐起来,让他两只脚挂在板沿,给他穿上皮鞋。鞋面满是远方的泥土。老人道声谢,黑瘦的脸上沟壑纵横。看得出,那是曾经饱满的土地,被突如其来的泥石流冲刷,支离破碎。我躺在老人躺过的板台上,双手举过头顶。这是胸部平扫的形体要求,我总是做不自然,僵硬,并开始不安。台子上,还有老人的体温,他做了好久,可能是增强。他的体温助长了我的不安,刚才在门外我还比较自信。在这里,看着圆圆的穹顶,像极了茫茫宇宙,充满未知。头部近旁,医生开始播放号令:“深吸一口气——屏住——可以正常呼吸。”我闭上眼睛,一片黑暗中,许多陈旧的记忆被翻检出来。刚刚接受老中医教导时,总感觉一天比一天好,精神振奋,似乎马上就要痊愈了,就想天天看看自己内里,好到怎样的程度。但每次检查并非如我设想的好,不是这个指标偏高,就是哪里还有炎症。于是想起,临近检查,爬山时吸入过一只小虫,粘在气管壁上,咳嗽好多次;喝茶时高声聊天,呛了一口水,又咳嗽;小饭店吃饭误食一片辣椒,特别辣。还有,专注于某件事,漏吃一次药;想一个问题,晚上没睡好。有一次,遇上新护士,抽血换了三个地方,把我扎成血晕,这个血我怀疑会影响指标。等等,越想越多。一点小小的不适就想出去很远,一想就想到最坏处。我知道,如我这样的病人最好不去想自己的病,但是,要完全不想也不容易,病在那里摆着,特别是两个月快到的那几天,就是挑醒了让你去想。那些无数次劝慰过人家的话语,曾经觉得那么真切入理,但现在对自己说却都缺少了说服力。我把这些告诉过医生。她笑笑说,与上面那些没有关系,但病去如抽丝,急不得,慢慢养,要往大里看,你已经恢复得很好了,不要给自己加了负担。想想也是,格子就格子了,我还总是很感性,想迅速突围出去,以致心理起落大,紧得难受。于是只好减去一些想法,麻痹着不去考虑很远的事情,不去应酬,尽量不外出吃饭,不见本就不想见的人,不去本就不想去的地方,不做本就不想做的事情,不勉强自己。我是有理由的,我在养病呀。这是生病的小小福利。带着忧虑和泰然,再次完成医生号令:“深吸一口气——屏住——可以正常呼吸。”我坐起来,回看一眼机器,不知它这次反反复复看到了我什么。endprint

走出CT室。门口许多人,走来走去,如潭水涌动不息,配合着CT室里面的漩涡汹涌、暗礁不断。那老人还在门口椅子上,双手扶着椅子靠手,等待亲人过来。他说儿子去找熟人介绍的医生,那医生正忙着,总是说不上话。我庆幸,我的主治医生亲戚般和蔼,随时说得上话。只是这一次,我身体上有个新的不调和,那个血液指标到底怎么回事,尽管没有感觉丝毫的不适,但我再不敢稍有轻忽。和谐好久了,我担心哪个地方的秩序会顶格。所以提前赶来上海,再验血,再B超。做完CT,我已揣起了一兜的不安。

真正的结果,在遥远处,医生在另一条河流的入海口,在时间的末梢。她逐个验查我的数据,逐字逐句地看我的影像报告,那张字斟句酌的小纸条。在电脑里调出我的图像,细细寻找邪恶的蛛丝马迹。医生脸上每个微小变化的表情,都让我生出不好的猜测。电脑里不断跳动闪跃的画面,是我脏器的即时状态,我看不懂,口干舌燥。她,我一直随访的女医生,利索地收起所有的纸片胶片,还给我。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细节处理,表明医生不用向病人作太多解释。我的口里立即滋润开来。医生抬起头,用赞赏的眼光看看我,慈祥地细声说道:好的,没事,血液指标也降下去了。

谢谢谢谢!转过身,挤出人堆,掏出电话,告诉家人:没事!

我完成了又一次逃离,过程充满不安和恐惧。站在医院外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下回望,医院围墙因为老旧而在修建,像少了一条边的残缺格子正重新弥合。此时,我在这个格子外面,看见它建筑硬朗,内饰温馨,叫人踏实。许多人还在陆续进去。其实,我们还是需要格子的。

20床

那次住院,我19床,他20床。19靠走廊,20靠窗。我住进去时,窗口太阳正好,五月早上的阳光把他斜撂在阴影里。一个光头,新光的头,头皮惨白,靠着另一侧床沿。他的身体陷在床上,裸露的头,没有朝向我们。半空里一条褐色的塑管,软软通进他的被子。我知道他正在干什么。

明亮处站着一个年轻女子,阳光照得她的脸很明艳。她移开盯着塑管的眼睛,向我们微笑,用上海话打招呼。病房里顿时洒满阳光。他也转过头来,点一下,算作招呼。我摆摆手,感谢他,理解他此刻的艰辛。

病友间的沟通,要比健康人容易。走进暗室,无需面具,不用设防,只要感知对方的存在,那里就有光亮,有温度。听见他在翻身,动作过程缓慢,听得出困乏。我扭过头去,送给他微笑,赞赏他的坚强。他还以微笑,笑意里有羡慕。此刻,我靠在床架上看书。我竖着叠起两个枕头,不断变换角度,努力把靠垫折叠出片刻舒适。我不喜欢用床头的电子按钮,它把卧姿只作了几种简单设定,病人的身子大多软弱无力,无法舒适地放进千篇一律的格式里。他叫女子帮着坐起来,也要靠在床架上。人一旦走入病痛的黑暗中,心会变成眼睛和耳朵,看得见无形的东西,听得见寂静的声音。他听见我比他坐得有力。

刚刚用完药,他精神尚好。“我怎么会得生这种病?”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显然不是叫我回答的,我也无法回答。女子瞪他一眼,说你又来了。他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们开始交流一些东西。他问我比较多。同一个病房里,有大同,有小异。大同很容易找到,是许多必然的因素,抽烟、喝酒、落夜,忙碌、压力、焦虑,等等,不说也罢,都已存在了,已经过去了。小异尽管偶然,共性的治疗之后,偶然就是最亮的阳光,最优的预后。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期盼。拉住一线细至纤毫的丝绪,能缫开一个坚硬的茧。

他问我是否吃过中药。他在寻访那个偶然。我在接受治疗后,从一开始效果就很好,医生也很满意,把我的案例做成PPT,在大型学术会议上介绍。刚才查房,医生说过此事。他和我不是同一个医生小组,方案也不一样,我走的是温和路线,他用的是猛药。更温和的中药里确有许多神奇。我除了遵医嘱服用药物,还真吃过一种草药。不管草药是否有效,反正现在看到的是总体,至少没有负面效果。这也算是一个偶然,我应该告诉他。半年前,一个陌生人,听说我生病,通过我们共同的朋友,给我送来一大包草药。没说是什么,只说祖上有好几人得过此病,很严重,都是吃了就好。最近的上一辈也有两人,都是被医院打发回家的,吃了草药,其中一个痊愈,另一个很惋惜,实在吃得太晚。他们认定这是救命药,采了好几代,送过许多人,也算祖传秘方吧。草药拿来时,没有整株的,铡得很碎。我猜大概是为了保证其秘。熬出汁来,有淡淡杏香,微微甘甜。我挑了几张泡开的碎叶,大半片完整的,叫老中医去辨识。老中医说不识得,但确定是一只单药,他让我去找药店里进药撮药的,最好干草和泡开的都带上。几家药店问下来,我就确定是什么草了。对照我的病,在百度里搜搜,看图片也看药性,确信无误。也有别人来问起过,我只告诉他们草药是谁送的。但我还是告诉他,他是上海人,找不到我那个送药人。如果真能救人于水火,泄露天机又何妨。为了让药更具神秘性,我给他讲了上面的故事。

女子开心地在手机里存下草药,问清淘宝上有没有,走出房间,又返回来,说,你们好好说话,我去弄饭。

她一走,他就摸出手机,打起了电话,不再理我。电话里他说,你要听妈妈的话,她有她的苦,你们不来医院看望,我不怪你们。你要认真读书,学校好坏不是最要紧,重要的是学到真本领,自己有本事,不怕找不到工作,都是爸爸不好,害得你从小基础就差。说自己这次病得厉害,药头重,人乏力,没有胃口,吃了吐,吐了吃……唉,我怎么会得生这种病!停顿许久,他又说,同病房的叔叔给了我一个秘方,我此刻就去找来吃,一定会好的……不说了,不说了,爸爸也想你们的。说着说着,拉起被头擦起了眼睛。放下电话,他说,女儿。在松江一个高职学院读书,与前妻的女儿。

他说,我怎么会得生这种病。我劝他不说这个,累人,心累是真累,要让情绪尽量变得正面。我前段时间一直在寻找适合我目前情况的运动,朋友推荐太极拳,不累,养气。我已开始学习,很有意思,一招一式都是慢慢地酝酿,有进有退,有虚有实,如入神秘之地。太极拳老师要求同時习练静功。早先,我看过静功养生的书籍,也依法研习过。我知道其好。酣睡一觉醒来最神清气爽,如再能在白日入静,岂不等于醒着也睡上一觉。没有比睡觉更养生的,老龟的长寿靠的就是静养。道理虽好,只是静不下来。喧嚣的街市上貌似能安静,闭上眼睛,身体晃几下,车声人声便不进耳朵了,却进了心里。眼前一片黑暗,觉得是个隐喻,喻示心中黯然。赶走一个黑念头,又一个钻进来,极具画面感。述说得病前的征兆,叫人后悔不已。也有愿景式的,一个梦醒,那里有个奇迹发生。念头源源不断,表明心还是静不下来。这样磨练了一段时间,就把书放上了书架。自从练了太极,不算会打,却一心想学会它,在心里藏了招式、用意,畅想着培养出了丹田正气,明天打得行云流水。由此,居然少下去许多杂念,一心一意琢磨,然后静静入睡。我常听人鼓励,要直面病痛。那是健康人的思维,他们不曾有过那种无以言说的苦楚。病人,最痛苦的并不是晴天霹雳的一击,而是一击之后绵绵不绝的忧虑和恐惧。现在我明白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转移注意力,倒未必一定太极,只要能让人静静地去想另一件事,做另一件事,而不是胡思乱想。心有所属,许多东西就被放到了心外,人就变得简单,不荷重。这是我的心得。我得把这个心得与草药绞成一根绳,一并交给病友,把他从过去的黑暗中拉出来。endprint

他说我就是弄不明白原因,那么注意力就转移不了。自己年轻时在政府机关工作,白天黑夜地干,还是没被重视,觉得好累。当年一起的小同事,后来都做了处长、局长。做不了官,1990年代初,他被潮流冲下海,做过塑料粒子,跑过外贸单子,合伙办过饭店,昏天黑地,更累。钱赚得不多,酒就喝得越凶,唱歌,不回家。现在有点钱了,不累了,回家了,怎么会得生病了呢?

一时,他还出不来。于是,病房里跟着他昏暗。我空泛地鼓励,慢性病要慢慢治。并断然打断他的话题,因为再接下去该讲到他的婚姻家庭了,我实在不想窥探他的隐私,那个已经千孔百疮的角落。

他年轻的妻子回来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还有一脸笑容。小心地扶他起来,坐正,靠在床架上。他刚刚又陷落下去了。帮他服过药,她问他是否要小便,是上厕所还是在被子里头。他看看我们,说上厕所吧。她就架着他去卫生间,还不让我去帮忙。吃饭时,她一只手搂着他的光头,一只手用调羹喂他,也喂进去一些轻轻的话语,两人切切地笑,我们听不清内容。这次,他吃下去很久也没有呕吐。

晚上,我去走廊散步,与她在开水房相遇,她正一个人擦眼泪。没等我开口安慰,她已调整好情绪,一脸阳光,说声对不起。我说你要多跟他说说有趣的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她说他又跟你说他病情了?问你为什么会得生这种病?我说,是的,我觉得他很焦虑,沉浸在痛苦里,这对他不好。她说,不是,你不了解他。其实他跟很多病友探讨过这个问题,每次住院都问,当然都没有答案,他真的想知道原因,得病原因,找到对症施治的办法。我心里很歉疚,刚刚拒绝了他的话题,自以为是要医治他的心病。她顿了一顿,又说:他已经决定捐献遗体了,供医学研究,上个礼拜刚刚在红十字会填好表格。

我一个人在电梯厅呆立。这是楼层里最开阔的空间,看得见医院门口的一截淮海西路,哪里没有风景,只有车来车往。我睡觉打呼,准备等他睡着了再进去。

我用药比较简单。第二天,我就可以出院了。收拾东西时,他正在发烧,并呕吐个不停。我要赶车,只好在他稍缓的间隙,向他摇摇手,算是致意别过。

后来,他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草药弄到了,在吃。问问好。他说这次用药反应很重,白细胞很低,升白针打得很密,还升不上来。说话声音平缓,还算响亮。

他是老俞。

弋阳大哥

我在地铁10号线碰见他。

那天很匆忙,进入站台,火车正好进站。来不及多想,一脚跨上车厢,拉住手环,站稳身子,我忙在车厢里寻找路线图。在上海我第一次坐10号线。刚才买票时发现,10号线有两个终点,一个是我要去的虹桥火车站,还有一个是航中路。人在车上了,心里还是不踏实。一只蛇皮编织袋也紧跟着上来,挤在我腰间,肥硕得像个胖女人。袋子不硬,软软的,主人一只手怀抱着它。他满脸胡茬,比我高出一个头,农民工装束,我猜袋子里肯定是被褥之类,简陋的日子都塞在那里面。“大哥哪里下车?”他眼睛看着我,那我就是他叫的大哥,其实他的年纪肯定比我大,他是把自己拉低了。“虹桥火车站”。我脱口而出。这是一个不负责任的回答,我只告诉他我的终点,但我不知道这样乘下去,自己能不能到达。这样的回答,说不定对他是一种误导。“大哥也是火车站!这就好,这就好!”这也是一个不踏实的感谢,出于礼貌,听得出,句子里掺杂着疑惑。他依旧有所不安,眼睛盯着闪烁的路线图。

火车已经驶出站台,把路边的广告拉扯成七彩色带。它走得极快,有着强烈的目的性。我马上发现,这趟车到不了火车站。这条线在龙溪路分叉,现在通达航中路的灯带一直闪烁着绿灯,而另一条去往虹桥火车站的分支黯然无光。车子很快停靠在宋园站,又很快出发。我知道应该怎么走了。我去看蛇皮袋主人,他也转过来看我,说:“大哥,我们在下一站下车吧。”

他对我没有见外。我跟着他在伊犁路走下这趟地铁。和编织袋一同下车的还有他扶着的一位妇人,该是他的女人。他说,说不定一趟开往航中路,一趟开往火车站。我也是这样猜测,但我没有说出口,没有及时把理解告诉他。我生性优柔,木讷寡言,心里有个角落很阴暗。生病以来,脸上皮疹严重,黝黑,带有明显的服用某种靶向药的体貌特征。我对身体认同很敏感,自卑,时刻回避着一些问题,掩饰自己。他像问我,又像自言自语,“我们没有出站,车票应该可以继续使用吧。”我以为他心疼4块钱的票价。他说,“他们不会把我们看成逃票的吧?”“不会!”这次,我坚定地鼓励他。他打工在外,也有个身份认同问题,是怕被人看扁。我问,“来上海工作?”他朝女人看看:“看病。”我这才注意到,女人戴了厚厚的绒线帽子。我知道,这是御寒,更是阻挡冷眼的。帽子底下该是一个荒芜的头皮,在帽子下沿,有稀疏的毛发痕迹。我没有掉头发,心里却结起很厚一个茧,去阻隔人家的好奇、疑惑以及同情。“胸科医院吗?”他说是的。我说我也是。我主动靠近他。他看看我,说是你自己?我说是。他惊喜地看着我,問了一些生病部位、医生、用药、疗效等问题,我都一一告诉了他。他兴奋地凑近女人耳旁:“我说没关系,你看这位大哥,一点看不出。”我也向女人笑笑,帮着肯定她男人的观点。“这趟地铁,真是个好兆头。”他顾自念叨着。他告诉我,他们来自江西弋阳。我们又走近了一步,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在弋阳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去住过,算半个老乡吧。

火车来了。我想帮他提编织袋,他缩回手,从女人手里换过来另一只塑料拉链包。动作很快,有些生硬。如果不是递给我另一个包,我倒要觉得见外了。拉链包有点重,里面像是罐头碗筷之类。我们一起来到虹桥火车站候车大厅,一起找到他们那个车次的检票口。他把编织袋铺在地上,压一压,抹抹平,扶女人坐在上面。他也坐下去,直接坐地上,这样他的背刚好与她差不多高。他用自己的脊背作她的靠背。他们的车子将在五个小时后到,不过,他很满意,今天顺利出院,顺利到站,一切都会顺利的。我也蹲在那里,与他们夫妻继续说一些相互的病情和治疗情况,说些宽慰的话,然后在此分开,我去寻找自己的位置。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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