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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煞

2017-04-07邵江红

野草 2017年2期
关键词:养老院院长老太太

邵江红

最终决定,把老爸送进养老院。

这是一个残忍的安排。妈妈去世那时,爸爸刚刚办完退休手续,尽管打击很大,但是爸爸还是坚强地走过悲伤。我和爸爸继续我们的生活,我是个忙死人的警察,爸爸就成了我的全职保姆,我下班无论多晚,回家都有饭吃,衣服一脱下就被爸爸洗掉。非常难得的是爸爸和我没有代沟,我们无话不说,他的思维方式和生活情操很阳光,在我眼里的爸爸,是个快乐的老头。但是后来,爸爸的年纪更加大起来了,渐渐腿脚也不灵便,听力也迅速退化,家里请个保姆或者钟点工,爸爸却怎么也不适应,人家一干活他就出来干扰,没有一个保姆或钟点工能做长。我和老婆实在无力照顾爸爸,征得爸爸同意后,我们将他送到这个全市一流的养老院。我知道,爸爸在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的,但是他看到了我的疲惫,所以配合着我的安排。我选择这家设施不错的养老院,也是在尽可能地让内心的歉疚聊做弥补。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从我送爸爸进养老院的那天起,我就无可奈何地被卷进了一个扑朔迷离的旧案,任何时候回想起来,总感觉有丝丝缕缕的疼痛存在于身体里。

安顿好爸爸后,我和爸爸一起坐在床沿,我尽量不说诸如安慰之类的话,以免伤感。沉默好久,我老婆和院长一起说着话走进房间,我知道老婆已经办好了所有手续。我站起来,对院长说:“爸爸在这里,拜托你多加关照。”院长刚要说话,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会照顾他的。”我回头见是一个头发花白,中等身材,干净清秀的老太太,赶紧对她说:“谢谢你,谢谢你。”

院长却像无视她的存在,面对我说:“今天比较忙,一下进院两位。老爸在这里,你们就放心好了。”她摸摸床上的铺垫,安慰地轻轻一拍老爸的肩,“都安排好了,没问题。那我去隔壁也看看,回头再聊。”我送院长走出房间,看见刚才说话的那个老太太也跟在院长身后去了隔壁房间。还没等我回转身呢,就听见院长一声惊呼:“啊呀,什么事啊,怎么倒了!”那老太太似乎毫无征兆地跌倒在地,我赶紧抢两步帮院长将老太太拉起来,却见老太太满脸的惊恐,我拿眼往屋子一看,其实也没啥,就是刚住进来的老头左脸有一大片暗红色的血管瘤块斑,张牙舞爪地绵延到左眼皮和额际。估计是这张脸吓到了老人。

因为心里有牵挂,那些天里我除了值班几乎每天晚饭后都去看爸爸,只要爸爸没说那里不好,我就会略感心安。我发现我每次去看爸爸的时候,那个面容平和清秀的老太太就会出现在房门口,看我们父子说话。院长过来,用手指指自己的脑袋,暗示这个老太太脑子有问题。可我没感觉她有啥异样,也就笑笑作罢。院长说:“你以后可以少来看爸爸,你要给他一个自己适应新环境的过程,就像刚刚上幼儿园的孩子,开始的别扭肯定会有的。”

次日上午,我在上班时接到院长的电话,说爸爸咳得很厉害,养老院的医生认为要送医院治疗。我知道爸爸的性格,一般情况下是不肯去医院的。我连警服也没换赶紧请了假为爸爸买了点药赶去养老院,想看看爸爸的病情再决定。果然,爸爸见到我就说:“我不用去医院,我只让他们打电话告诉你就好了。”我无语,但是爸爸那话所蕴含的言下之意,我透彻。

我没时间久留,当我走出爸爸房间的时候,发现那个老太太依旧站在门口,我朝她笑笑。这时候她的目光异常专注地看我,左右略顾,确定走廊无人,警惕地说:“警察同志,有人要谋杀我。”反应到我的大脑中瞬间就是院长的那个小动作,她脑子有毛病。有危险找警察报警,这是惯常思维,但是一个在养老院里安逸生活的老人,谁会来谋杀她,除非脑子出问题。

面对她的“报案”,我尽量轻柔地说:“不会啊,门口有保安呢,沒人会害你,你放心。”她依旧语气坚定地说:“有的,有人要杀我。”我不想纠缠:“那我去告诉院长,她会帮你解决。”我转身要走,听见她带着压抑和凄凉的声音追过来:“你是警察,你怎好这样!”

事后有个机会,我问过院长,院长惊讶地说:“她从来不曾说过有人要谋杀她的话,她是专门等着和警察说来着。”这让我瞬间有一种感觉,她在有意识地保护自己。我从院长那里了解到她的身世。老人叫童舟,书香门第的女子,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早期的师范毕业后在一个镇里中学教书。两个女儿,老大在本市教书,大女婿做生意的。小女儿在美国定居,成美国人了。好像丈夫去世得早,老太太是去年进的院,今年该有85岁了。估计是患轻度的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老年性痴呆,进院的时候已经表现出记忆障碍,老年痴呆一般不可逆转,逐步发展。

童老师有退休金,再加上美国的小女儿不断有资金和药物寄送过来,所以生活和治疗都不是问题,关键是哪怕在最好的养老机构,对于老人来说,最有效的侍候还是子女的温存,可惜的是美国的女儿离她千万里之外,国内的女儿也是到了勉为其难的境地。院长语调委婉地说:“感情可真不是金钱可以买的,我在这看得多啦。”

当我再次去看爸爸的时候,路过她的房间,好像觉着欠她点什么,忍不住进去看看她。她的房间是双人间,对面床上躺着一个瘫痪的病人,除了阿姨给她推轮椅,其余时间就那样一直躺在床上。童老师本来是一动不动坐在床沿的,看见我进来,朝我看看,目光涣散,全没上次注视我时的精气。我叫她,她好像不是对我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怎么办?怎么办呢?”直觉告诉我,童老师的症状在加重。院长大概看见我了,也随后进了房间:“再加重起来呢,晚上整夜整夜不睡,昨晚躲到桌子底下,吓坏了查夜的阿姨。”“为啥到桌子底下去?”“有人要杀她。”院长无奈地一笑。

那晚,我陪爸爸聊了好久的话,给爸爸洗了脚,做了按摩,时间拖得有点晚。快九点的时候,听走廊上一女人打电话:“情况我都和你讲清楚了,妈是我们共同的,你出钱了不等于你赡养了……我真的好累好累,你从小就受到宠爱,好像我生来就是来还债的,我看我还得也差不多了。”再接下来,听见斜对面童老师房间传来两个女人争执的声音,嗓音沙哑的分明是管区的阿姨。“她老是晚上深更半夜叫唤,隔壁老人提意见了,我就这么用手捂在她的嘴上,轻轻打了几下,叫她别喊了,就是吓唬吓唬她的……”“哦,原来我妈是怀疑你要谋杀她啊,她都被你吓得躲桌底下去了,有你这样服务的吗?”接下来噼里啪啦地吵,很快院长赶过来,听见院长说:“我们这里,原则上讲应该是老年人的养老院,不是老年医院,请你理解。”但事后养老院还是为童老师换了护理阿姨。endprint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不断有童老师的消息灌入耳朵。有一次,童老师深更半夜爬起来,狠狠地掐对床的脖子,对方差点被掐死的时候幸好被巡夜的护工发现,童老师说她发现了那个要谋杀她的人,她只能先下手掐死她。第二天那个偏瘫的老太太转移了房间。又有一次,童老师的大女儿去探视她,童老师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女儿说醒着应该起床活动活动,童老师说她有东西要给女儿,当童老师的手从被窝里伸出来的时候,她的手掌心里握着的分明是一节干干的大便。再还有一次,童老师在凌晨四时从二楼的楼梯上滚下来,额头发际处撞出很大一个豁口,不得不去医院缝了五针。面对满脸是血的妈妈,她大女儿不顾体面地大叫:“妈呀,你什么时候解放自己,也饶放我呀?”这时候的童老师,探过上半身,小心地对大女儿说:“要不是我跑得快,昨晚就被谋杀了。”童老师就像一个生活在幻觉中的特工,和隐藏的杀手做着各种各样的游戏,所有人都把童老师的怪异行径视为老年性痴呆的病症,惟有一个人心内存疑,这个人就是我。

我始终觉得,童老师多次在爸爸的房门口观察我,一旦发现我是警察就悄然报警,报警时她看我的眼神清晰,至少那个时候,她不完全像是在病症当中。我也询问过医生,老年性痴呆症确实有间隔性混沌和清醒的症状,而且陈年旧事记得牢,眼下的事情忘记多。童老师所说的谋杀,是不是有一種可能,在已经被埋没的岁月里,她经历过或者看到过一起谋杀,在如今她或明或暗的记忆里沉浮。我决定找个机会和童老师聊聊。

就在这时,因为辖区发生命案,我被派往云南追逃,这一去就是20多天,当我完成任务回到市区,老婆就迫不及待地告诉我童老师最近的新鲜事。比方说好好在吃饭,她突然就停住了,然后把指头伸到喉咙里死命呕吐,说有人要毒死她。比方说她整夜整夜不睡觉,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一旦有声响她会立即滚下床,惊恐地四处找角落躲藏。由于老年痴呆之故,老人膝盖僵直,腿脚行动迟缓,以至于多次把自己磕得头破血流……很多细节说明,童老师已经深陷在恐惧之中。看来童老师的病情发展很快。我想找她聊聊的心情也变得迫切起来。

那天正是童老师睡醒的时候,童老师睡醒的时候据说是最正常的时候。童老师睡觉不分时侯,而且睡眠时间最多也就一两个小时,最少的时候才十分钟左右。我就奇了怪了,以前的阿姨对童老师的状态束手无措,现在这个阿姨怎么会这么好的脾气,只要童老师大呼小叫,她都会尽快冲过去安慰。还是院长对我耳语:“童老师呀,是领导介绍来的,我们不好拒绝。她女儿给护工额外的工资,我们也默认,只要能过得去就行。”

晚饭后,我去得特别早,还特意穿着警服,我要让老太太信任我。童老师斜对着门半躺在床上,我拉过凳子坐到她对面,拉过几句家常,我切入正题:“童老师,请你和我说说,谁要谋杀你?”

“他。”

“他是谁?”

“他。”童老师扭捏了一下,好像在努力回忆,也像在隐藏什么。

“他为什么要谋杀你?”

“我……”童老师的目光对着我的眼睛,我看到了那种空洞和迷茫。

“那你一定害过他,或者你知道他的某种秘密,所以他要杀你。是这样吗?”

沉默的童老师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突然她说:“你能不能借我两块钱,我女儿会还你的。”

“你借钱做什么?”

“坐公交车啊,我没钱怎么坐公交车。”

“坐公交车去哪里呢?”

“去,去,河埠头,河埠头。”说到这儿,童老师突然停住了话头,她的目光穿过我的头顶,落在我的身后,凝固在那里。顺着她的目光,我身不由已地转头去看,看见童老师的大女儿竟然毫无声息地站在门口。灯光是从室内往外泄,她的影子肯定被投向身后的走廊,以至于她站在门口我竟然没有察觉。我条件反射般地站起身,犹豫着朝门外走,无言地与她擦肩而过,像是做了一件不光彩的事被她发现了。这一点时间里,尽管我表面平静,内心还是闪过一丝恐慌,刚才那一回头,是多少惊悚片里的经典一幕,唯恐回头看到什么吓死人的东西,但是我竟然还是回头了。就在我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的那一瞬间,我分明感觉到对方眼里射出的凌厉。

我走进爸爸的房间,有点心慌神乱。坐到爸爸的对面,不知该和爸爸说什么的时候,外面就传来童老师女儿一声凄厉的尖叫:“妈妈……”几乎同时,室管阿姨也发出惊叫,等我冲出门去的时候,二楼已经都是乱糟糟的脚步声。我看到了惨烈一幕,童老师跳下了自己房间的窗,她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地,夜幕裹卷着她,朦胧看见头部着地的那方有一滩深色液体晕出。

当晚我配合院长做了我该做的一切,然后在次日凌晨疲惫不堪地回家,而我的脑子却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我有一种预感,童老师的死我是脱不了干系了。果然第二天下午,我就被局纪委毛书记找去谈话。

童老师四肢行动迟缓,她要挪到窗前,爬上窗前的矮凳,通过矮凳再爬上靠窗的桌子,那桌子和窗槛齐平,童老师还得费劲把自己的身子滚出窗外,这个过程恐怕没个两分多钟不行。她的大女儿陈述,她进门后,也就是我离开后,她就直接进房间里的洗手间小解。等她出来的时候刚刚看到妈妈侧着身子翻出窗槛的那一瞬,一声惊叫后已经来不及阻拦。室管阿姨说,童老师要跳楼,那简直是奇迹。

养老院里首次出现老人坠楼事件,铺天盖地的舆论让院领导不堪重负。因为是有亲属在场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故,养老院自然要把这一重要元素曝光。大女儿看见我和她妈事前有过接触,无论是为了推卸责任还是心理减压,她都会将责任归咎于我。而客观判断,要凭我和童老师的几句对话导致童老师坠楼几乎不可能,因此就认定我须对此事负责也缺少证据,而我更关心的是在我离开的那两分钟时间里,童老师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室管阿姨的那句话如此清晰地响在我耳际:童老师跳楼,那简直是奇迹。

前因后果,我都如实向毛书记作了汇报,毛书记说:“我是信任你的,但还需要向童老师的女儿做下解释。”他略一停顿:“这没问题吧?”

“没问题。”心里窝囊着,语调便底气不足。而此时,童老师佝偻着身子,双膝僵直艰难地碎步移动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里,我几次看见室管阿姨搀扶着老人在走廊散步,她要独自跳楼还真有点困难。从毛书记办公室出来,站在已经有些烦躁起来的阳光下,我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身心憔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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