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任性

2017-04-07裘星一

野草 2017年2期
关键词:老婆

裘星一

那个旗袍开叉开到大腿根的小姐,又敲门进来,问是否可以上菜了。我说你急什么,你又没饿着肚子。旗袍小姐哧地一笑,急忙扭身出去了。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

我妈问,她来说什么。我爸也侧了耳朵,满眼疑惑地盯着我。我摇摇手。一对老人,一个天聋,一个地哑。说点屁大的事儿,得费上半天,还要俯在他们的耳边大声说,说快了还是听不清,得一字一字地说才行。我妈还爱管闲事,耳朵聋了吧,眼睛倒尖了。常常在说话人的脸上瞄来扫去,生怕别人说她的坏话,那眼瞪的,就像马路上的警示标志。

干等久坐,我妈难受,她又唠叨上了:“你家那个东西,夜里响不响了?”我不耐烦了,大声说:“跟你说过多次了,我家挺干净,没什么东西响的,你放心住着吧!”她却听岔了,脸色大变:“啊,是有东西响的。那要把它请出去,请出去!”我苦笑着摇头,她还惶恐不安看着我。我爸对准她的耳朵大声说:“聋子,你听错了,没东西响。”她却剜老家伙一眼,又撇了下嘴,用指头点着他:“死老头,你有本事晚上别睡着,保证能听到有东西咣当咣当地响。我来看病住的那几夜,都听到它在响。”她又迅速扭头对我说:“老四呀,我带来了纸钱蜡烛和香,你烧三荤三素,我把它请出去。”我苦笑着举手投降:“好吧好吧,我烧我烧。”

我又看下时间,盼着做东的快些到来。今天的晚饭是老婆要请的。两个老的总算肯来城里养老,她想让他们吃点新奇的。我说家里烧几个就行了,不然,他们会心疼得一宿睡不着。她说不告诉价钱,他们就不会心疼了。老婆有这份心,我自然很高兴。老婆孝了,做儿子的才能真正地孝。这会儿已六点四十分了,我打了她电话,响了两声我又挂了。她忙着时最烦别人打扰,连我的电话也要掐。我妈看出了我的不安,说不饿,再等等。我让旗袍小姐来换茶,推门进来的却是我老婆舒畅。她脸色灰暗,神情倦怠,嘴唇上的口红,倒是暗红新鲜。她用纸巾擦着手上的水珠,歉意地笑说对不起,来迟了。我爸说辛苦呀,那么大个公司,管着几千个人。老婆笑说没什么,赶不上饭是常事了,随手将纸巾给了旗袍小姐。纸巾是洗手间里用的那种,她肯定是在洗手间匆匆画的口红。

我让旗袍小姐快上菜,转头又问她怎么耽搁那么长时间。她说,市场部一个小伙子失踪了,找一天还没个人影。我说没事的,现在的小青年,动不动就玩失联,过几天没钱使了,保证乖乖回家来。老婆感叹,能回来就谢天谢地了。

说话间,菜已上齐,旗袍小姐给老婆倒啤酒,老婆要杨梅烧酒,让她快去筛一杯来。酒少点,杨梅要多些。我再看老婆的脸色,果然有了痧气。我说:“怎么不吃点克痢痧?”她说:“早吃完啦,你又不去配。”我说:“药箱里还有,你不拿。”她翻了我一眼:“我的包快成药箱了!你没看见我脚不沾地地忙?”她的口气已经生硬了,再说下去就该交火啦。我在心里嘀咕道,我又不是你的保健医生。看在请我爸妈吃饭的情面上,我还是说:“那晚饭后去蓝岚店里刮一刮,再叫她推一推,不然椎间盘又突出来了。”她却说:“明天去刮,晚上去看望阿来妈,东西我都准备下了,你陪我去。”多亏嘴里塞着一只虾,也多亏我爸妈在场,不然我又会嚷嚷起来。看过一次就行了,还要看第二次,你真把阿来妈当作自己的妈了?她举着筷子等我答复,我含着虾,胡乱地嗯了下。

一杯杨梅烧酒快见了底,老婆的脸上渐渐透出红,人也生动活泛起来。手机响,她擦手接电话。“找到了,好,好好!谢天谢地。啊!什么?死了?你确定?在哪?”老婆脸上的红晕刹那间就不见了。她唤我,快快快!你送我去城东派出所。然后,拎起包,抢出门去。当个什么鸟总经理,吃顿饭都不安宁!我抱怨着,撂下爸妈跟她往外奔。到了电梯口,我又回头往包厢跑,掏出一叠钱,交给旗袍小姐让她埋单。我开着车给妹妹打电话,让她来包厢陪爸妈吃完饭。

交待停当,车子已拐上了去派出所的大街。老婆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默默无声。她每遇大事,总像蛰伏的兽类一样,纹丝不动,最好谁也别打扰她。大街上密密麻麻的车子,行道上川流不息的行人,各种灯光,各种声响,把原本该是静谧的夜晚,渲得热闹非凡,仿佛人人都在忙碌着,快乐着。他们不知道,有个年轻的生命,已经离开了这个热闹的世界,而我们正在往他消逝的地方赶去。车内静悄悄的,只有冰冷的空调风咝咝响着。车子爬上一个缓坡,透过挡风玻璃看,大街就像一条明亮的光带,而远处,光带上空的夜色,又是那样的黝黑凝重,像一片抹不干净的污渍。唉!后面传来叹息声,我转头看,她竟然抱紧了双臂,说冷。我关了空调。寂静的车内,更添了几分哀伤的气氛。

三个副总和市场部的正副经理,已候在派出所大门口,我们一到,张副总就忙着向我老婆汇报。老婆问人呢,救过没有,送医院了没有。他回答人已在殡仪馆了,120的医生说,死一天多了,没法救。老婆又问怎么死的,怎么找到的。他刚要回答,警察来叫人了。他们跟着警察上了樓,我不知道是该跟着上去,还是在车上呆着。

我很想知道,这个小伙子为什么而死,怎么死的。但我又怕会忍不住发表自己的看法。我家这位老总,最讨厌我对她的工作说三道四,而我又有一张没上栓的大嘴,我总想着让她知道我挺厉害的。经过婚后二十多年的争斗,我的大嘴也上了栓,但还有拴不住的时候,比如像今晚这样骇人的事件,我总会有高见,吱吱地从脑袋瓜里冒出来,不说又憋得难受。这件事情对于老婆,对于她公司,都是一场危机,这点我还是拎得清。我帮不上什么,别给她添乱就行。我不在场了,还能添什么乱?我为自己能在事前,给大嘴上了栓而感到明智,我就站在派出所大门口抽烟。

将近九点,老婆他们从派出所出来了。我一眼就看到她的头发散乱着,制服的袖子在肩膀处脱开了,露出了白色的里子和垫肩。我冲过去指着她的袖子厉声责问:“谁干的?他妈的谁动了我老婆?”我甚至捏紧了老拳,只要老婆指向谁,我就砸向谁。老婆拉住我的手说:“没人动我,你回车上去!”我对老婆吼:“你当我是白内障呀?”我又冲着她身后的一群人厉声责问:“谁打我老婆了,你给我站出来!老子跟你没完。”想不到老婆使劲地揪我,把我伸长的脖子都揪矮了。她低声而又严厉地说:“你别给我多事!这是什么时候呀你?”我手背好痛,低头看,她手上竟然紧紧攥着一个发夹。“你吃得了这个暗亏,我可吃不起。”我还在骂骂咧咧,她一句话,便将我闷翻了:“你吃不起,那你为什么不跟来保护我?”endprint

我无话可说,可又憋得难受。妈的,注意了拴大嘴却忘了保护她。老婆见我不再掀浪头,便转身对一个官员模样的中年人说,大舅,你带我去殡仪馆看看艾明吧!中年人说那么晚殡仪馆没人了,明天去吧。舒总请你原谅我弟弟,他太冲动了。老婆却说没事,我能理解他的心情。老婆这话,我听了很郁闷。理解他的心情?你倒是大度,我动你一指头时你理解过吗?还不是像碰了龙肉一样,电闪雷鸣?我一边气鼓鼓地想,一边在人群里找那个冲动过的弟弟,现在不给你吃老拳,以后也得让你吃暗拳。可是,有好几个都长得像这个叫大舅的人,我不知道哪一个是。

老婆还在和那个中年人讲,有事和我说,我们会尽全力的。这是我们的员工,我们很心疼。分手时,老婆与他约定了明天去殡仪馆的时间,并请他安抚好家属,转达她沉痛的心情。在案件结果还没出来之前,家属亲友切不可乱说,这对艾明也不尊重。大舅一一答应了。

保安撤掉电子安保网,我们这才进入老婆的办公室。他们都在会议桌前入了座,我站着,老婆朝我瞥了眼,我知道这一眼的意思。现在用不着你跟来保护啦。我装傻不理会,窝在沙发上不作声,给妹妹发短信。老婆在和大家分析各方面的情况,等我发完短信后,她已经在给下属分工了。她让张副总给艾明所在的市场部全体人员,开一个会,统一思想,鼓励士气,她要亲自去讲话。并让张副总提起精神来,别像蔫了的小白菜似的;让华副总负责联系公安部门、新闻媒体,特别要关注,对死亡的定性和媒体的报道,防止别有用心的人,弄网上去恶意炒作;让于副总负责善后处理,不要轻易答应死者家属的赔偿要求,把意见带回来集体研究决定。

趁老婆向集团公司领导汇报情况时,我给张副总递了支烟,悄悄问他,艾明究竟怎么死的。张副总说他多半是自杀,烧烤的炭炉和白炭,是他自己带进宾馆的,监控记录里都有。房间的门缝、窗缝都被他用胶带封死了,他的手机里还有一条没有发出的短信。我问短信是什么内容,张副总说警察的手挡着,没看清。吸口烟后,张副总说,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要看公安部门的定性报告。

去接爸妈的路上,老婆脱下了身上被扯破的制服,将破的一面朝内搭在手腕上。“究竟是哪个畜牲打了你?”我仍旧耿耿于怀。“没打,是扯破的。”“那是谁扯的?我饶不了他!”老婆把破制服往我身上扔:“你还不嫌事多呀?”我下意识地一闪,方向盘随即向左一撇,差点撞在隔离带上。“要死呀?好心不得好报!”我吼道。她也吓了跳,这才乖乖地把制服拿回去,幽幽地说:“我知道你是要为我出口气,我真没顾着看清,是哪个家伙扯了我,进门就被围上了。”我使劲拍了下方向盘:“那个畜牲你想起来了告诉我!”“好吧。”老婆柔声应承,然后把手搭在了我手上,我这才有了大丈夫的豪迈气概。

于是,我安慰起老婆来:“你也别太愁心,多半是自杀,跟单位没多大关系的,好生厚葬他就行了。”“唉!”她沉重地叹息一声,“不是由你说说的,定性报告没出来,一切都难说,人命关天哪!”我说:“死了关不了天啦,赔钱就行,难缠的,无非多赔些而已。钱是老板的,身体是你自己的。好在艾明还是体恤爹娘,体恤单位的,要是他爬上你们单位的顶楼跳下来,那处理起来更麻烦。”被我这么一劝,她的脸色开朗了许多,长长地出口气:“这提心吊胆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啊?”

我说:“要清闲还不容易,辞去老总的职务就行,要不当个副的,不是有句段子吗,吃菜要吃素,当官要当副。”“我辞了,你养我?”老婆说着打我一拳,“你养得起吗?这一大家子的事,一大家子的开销。”我笑道:“我一年有十多万,怎么养不起了?再不行,让儿子回国,房子卖了换套小的。一切可以紧缩呀,有多少收入办多少事情,关键问题是你舍不舍得。”“哪里舍不得了?”她用严厉的口气反驳我,“我辞了,人家怎么看我?以为我有什么大问题了,还以为我不行了。”

“谁会这样想?”我反驳她,但她的反应电流一样快,又一句回过来:“你不这样想,可这样想的人多了去啦。”这倒是的,我不也常常这样想别人的吗?我又换了个角度说:“我知道你是凭能力爬上这个职位的,你不贪财,你贪的是其他东西。”老婆又搡我一拳,叫嚷起来:“其他什么东西?”我说:“你贪的是一个字——强。”她一声不响,像被我点中了穴道似地,麻倒在椅子上。我不由地得意起来,我要趁机再开导开导这个女强人:“人一要强,就会生出许多事来,不要强就不生事,就清闲,就有心思会会同学,逛逛街。”

“我哪儿生事了?”老婆埋怨道,“难道艾明的死是我生出来的?”我说:“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比如……比如……比如像去看阿来妈这样的事……”我还没说完,她就惊呼起来:“糟糕,忘了去看阿来妈了!快调头,去我的车上拿东西。”妈的!我暗暗骂自己,怎么会扯出一件自己最头痛的事来“比如”的?她還在嚷嚷着要我调转车子。我说:“十二点多了,阿来妈早睡下了,明天去吧。”

“你总是推,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我粗了嗓,顶她:“我不是整天忙嘛,瞧这一晚上都在为你效劳。”“你有我忙吗?”她像反问她的下属一样地问我。“你忙,你忙。”我装出谄佞的腔调回复,“当官的总是比百姓忙。”等她顺了气,我开始对她说心里话:“老婆,我实话跟你说,我是硬着头皮陪你去看阿来妈的。”她吃惊地问:“为什么要硬着头皮呀?”我剜了她一眼:“你妈死后你弱智了,这么浅显的理儿也感觉不到,没有由头,很不自然,又不是走亲戚。你没瞧见阿来和他妈也很不自然?特别是对着这一大堆礼物时的样子,像是我们拎进去了一堆炸弹。她只是你妈的邻居,交情又不深,你让她怎么消受?怎么还情?她会睡不好觉的。”我顾自说着,不见老婆有反应,看她,她已两眼含泪。她抹了抹眼睛说:“你懂什么,你什么也不懂。我时常梦见我妈,向我要西洋参、铁皮枫斗吃。”

“我不懂,你懂。你懂了,你就把这些东西拿去给阿来妈吃。你倒真把阿来妈当作你妈了!”老婆无力地辩解:“我不要阿来妈还我情。”我拍了下方向盘说:“可阿来妈不像你这样想的呀,你妈健在时,为什么不送东西给她,你妈不在了,就大包小包地往她家送,人家也有脑子。也会想的呀?老婆,你已经很孝顺你妈了,你不是常说,活着不孝,死了不叫吗?要不你把我妈当作你妈吧,反正也已经住在一起了。”endprint

老婆哧地笑出声来,嗔道:“你倒是想得美!你妈又没看着我长大!”我斜了她一眼:“这倒是奇葩了,我妈是你婆婆,从关系上来说,总比阿来妈要亲近多了吧?”她却说那是两码事。我问怎么两码事了,她说:“阿来妈身上有她妈妈的影子。”“天啊!”我故意夸张地嚷起来,“灵魂附身呀?吓死宝宝了。”老婆不屑地瞥了我一眼:“哼!你懂什么?”

妹子已和爸妈等那里了,老婆急忙把制服破的一面,掖进手弯里。我妈上车就吩咐我,明天别忘了买三荤三素。我老婆问,买三荤三素干什么。我告诉她,我妈说我们家夜里有东西,咣当咣当响,她要帮我们把那家伙请出去。老婆听了不由地缩紧了脖子嘟嚷,乱话三千。我劝老婆别当回事,因为我妈这方面的专业知识很强,有个风吹草动什么的,她就爱往鬼魂、阴界上扯。

到家,开门进去,我妈向我要一面圆形的小镜子。她要念两道符,和镜子一起悬挂在我家大门上,让污秽的东西进不来。我不禁失笑,哪来的污秽东西,再说城里哪家大门上挂这么个玩意儿?这不是给自己挂了块愚昧的告示牌吗?我妈嗔道:“蠢蠢蠢,那个‘泼秋冒秋的小青年会跟进来的呀。”我的头皮一麻,只听得大门“乓”地一声响,我和老妈都颤了颤。最后进门来的老婆,甩上大门,耷拉下脑袋,越过我们,慌慌张张向卧室去了。

“糟了糟了,‘泼秋冒秋的小青年附着她了。”老妈指着舒畅的背影直跺脚。我妈口中的“泼秋冒秋”是死亡者的代名词,她如果要提及一个死亡的人,句式就是“泼秋冒秋的xxx”。这是一种古老的忌讳,说者往往神情肃穆,满怀敬畏。我不由地浑身一紧,背上发凉,往边边落落瞅瞅,好像那些黑暗的地方,真的潜伏着艾明的魂灵。

“妈,你不是说我家有不干净东西吗,你这样一挂,它们就出不去了。”她激动起来,指头点着我:“笨笨笨!我会把它们请出去的呀。”我装着明白过来的样子:“哦,家里干净了再挂呀?”我是想把老太太的这个念头先糊弄过去再说,但想不到老太太兴奋地一连说:“也也也。”完了完了,非挂不可了。我妈这脾气跟舒畅一路的——死倔。

“老四呀,我们在乡下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肯来城里住?实话告诉你,是为了你们哪。看到你和舒畅整天愁眉苦脸的,有了钱还是不欢,肯定家里有‘泼秋冒秋的东西在作怪。城里难活人哪,好好的一个小青年,说死就死了,冤呀!”

“妈呀,你知道什么东西哟!”我妈却惊呼起来:“啊?东西?对对对,城里到处都是东西,房子都造在坟头上。”真是聋子对课,越对越误,我哭笑不得。她却越说越来劲:“城里人这个想要,那个也想要,就是不怕要过头了。有户人家,条件比刘文彩家还好,可是年年不安耽,請花蓉菩萨去驱秽,那别墅里是满糖筛的鬼魂,花蓉菩萨端也端不动……”多亏老爸来帮忙,老妈才停止了神神叨叨,但她还不忘回头对我说一句:“花蓉菩萨可忙了,城里人都请她。”

安顿好爸妈睡下,方才自己洗漱了上床,刚躺下,老婆便往我怀里拱,身子蜷曲得像个胎儿,她是被我妈吓着了。现在她像个女人了,我就喜欢女人像女人的样子,是该时不时地吓吓她。我有点幸灾乐祸,一手枕在她的脖子下,另一手却不知往何处放。以前,她每次这样一拱,后面便是一场好戏。那时,我最喜爱雷电交加的夜晚,而现在,对这样的拱,我已经相当陌生了,还觉得有些矫情。老婆问我花蓉菩萨是谁,我告诉她,花蓉菩萨是我们村里的一个女人,高大壮实,不细看,她像个男人。她会菩萨上身,会驱鬼消灾,老家方圆百里很有名气。我劝她不要听我妈瞎说。

我快睡着的时候,她翻了个身子,我抽回麻木的手,问她怎么还没睡着,她说她的眼前都是艾明。我迷迷糊糊地应了声,想接着睡,但她还在说艾明:“他和我说话时的模样,很像我们的儿子。他说,他一年的试用期快满了,马上就面临销售任务的考核,他非常害怕,最好不要有考核任务。这个孩子怎么还那么天真啊,读十多年的书,被考了十多年,还没考熟他。这是个考人的时代,我们当老总的,也不是月月被各种指标考核着?我要是让他去看看医生就好了!”

“你别再想他了,不然真被我妈说中了。”“你妈说什么?”“我妈说‘泼秋冒秋的艾明跟着你来了。”我刚说完,就听得房门上咯咯响,老婆猛一颤,嗖地钻入我怀里,还紧紧箍着我的手臂。我也头皮一紧,厉声问是谁,门外竟没一点儿声响。我壮起了胆,开门看,老妈竟然站在房门口。她来要一件舒畅的旧内衣。我说你不是带来了吗,她说不是她要穿,然后,压低脑袋,用手遮着嘴巴,露出神秘而又诡异的表情说,驱那个小青年用的。见我疑惑,她又往床上的舒畅指了指。我怕老婆反感老妈的迷信行为,就劝老妈不要太任性,老妈却用指头点着我的额头说我,不识好歹。

舒畅整个儿地钻在被子里了,我只得胡乱找了件她的旧内衣,打发老太太快快去睡。我回到被窝,她问:“真的灵吗,有用吗?”我说:“你不是不信我妈这套的吗,怎么不问拿了件什么给我妈?”她却说:“我背上好冷。”我一摸,果然冰凉。我要关空调,她又不让关。我这才明白,其实她是要蒙着脑袋睡,看来她真的被我妈吓着了。“你说呀!你妈到底会不会驱邪?”我嘿嘿一笑:“看来艾明这小子真的附着你了。”话还没说完,只听得“咔”地一声,灯突然灭了,房内墨墨黑。舒畅埋头在被窝里感觉不到,我却重重地吓了一跳,“谁关了灯?”我这样一自问,舒畅竟颤抖起来,使劲箍着我的手臂,不让我起来检查。我又怕又着急,舒畅又不肯放开手,我说:“你没亏待过艾明,放心!他不会来害你的。”她听了我的话,反而把我箍得更紧了。“嘟,嘟”床头那里两声响,我的眼角斜乜过去,床头上洇出一小块暗绿的光。虽然卧室内不再一片漆黑,但这一小块的微亮,让黑暗显出了层次,夸大了房内物品的形状,显得阴森而又怪异,反而比一片漆黑更恐怖。我提起胆来,伸手抓过手机,打开微信来看。户主群里,物业保安发来了微信:变压器炸坏,已报修,估计要十小时后恢复供电。

第二天,一阵开门声惊醒了我。老婆在床前换衣服,我问她怎么还没去。她说去了,刚回来。我拉开窗帘,发现老婆的眼皮肿着,眼睛也红红的。我问她是否哭过了,她点点头,然后,告诉我看望艾明时的情况。艾明他妈,一定要去看她儿子最后一眼,拦也拦不住。看到她儿子的遗体,她又癲又狂,像断了脖子在地上挣扎的老母鸡。那个心碎的模样,太惨了,谁看了也受不了。她的两个哥哥扶也扶不起来,她还哭嚷,你们抓痛我了,抓痛我了,为什么要抓痛我啊?说着说着,老婆又流出泪来,我不知如何安抚。许久,她才平静下来。老婆梳洗过后又往外去了,说是中饭晚饭都不要等她。endprint

老婆晚上回家来,捧着一叠资料,什么也不说,只是叫着让我烧点稀粥给她吃。看她神情,不再愁苦,我也不急于问。烧好端上桌,看她呼呼地吃。吃完,她说,派出所的结论出来了,是自杀,善后的方案也谈妥,明天火化。总算顺利!艾明的爸妈,大舅真是通情达理。艾明的其他几个舅舅,吵闹着要单位赔偿。说什么如果公司不同意艾明调休的话,就不会出事,还说要请律师,都是艾明的爸妈和大舅劝下了。哪个企业不调休?哪个单位没压力?受不了压力可以走人呀!这也不是光彩的事,艾明为什么把他的卧室、电脑、手机清得干干净净?为什么用这种方式去了?大舅的一番话,说得他们不再吵闹,不再说要公司赔偿。除了规定给的抚恤金,丧葬费外,工会经费中支出两万元作为慰问金,再由班子成员每人捐一万。让我想不到的是我们的员工,不光去慰问艾明的爸妈,还捐了款,市场部员工捐得特别多。他们得知艾明死了,哭成一片,会也差点开不成。总算完事了,集团董事长夸我处理得好。

我听了唏嘘不已,又为老婆感到宽慰。看她舒展的面容,我说你就在乎那几声表扬。她得意地翘起嘴唇,我就好这口,怎么?我懒得和她较真,问她晚上是否还要看资料,她说考核任务完不成,周四要去集团公司问责,上班没时间看,晚上抽空看。我替她担了心,但愿集团公司能考虑到完不成任务的历史原因。

老婆正要铺开资料,传来敲门声,她惊恐地朝我看,我去厨房拿了把菜刀开门去。猫眼里看出去,竟然不是艾明的舅舅们。我搁了菜刀开门,阿来嘿嘿笑着,把拎着的东西往门内放。我说阿来你干嘛呀大袋小包的,他笑得更难看了。他是被他妈逼着来退还礼物的,退还的理由也很牵强。他妈有“三高”,不能吃这些补品;舒畅对他妈说的那些话,他妈也听不懂。我想拉阿来进来坐坐,趁机劝他再拿回去,他却逃也似地往电梯里溜。电梯门关上的时候,舒畅已站在我身后。物归原主,一样也没少。我冲着礼物朝她摊了摊双手。

我虽上着班,心里却惦记着艾明火化的事。到中午,给老婆去个电话。她说一切都结束了,让我放心。从她的语气中听不出一点沮丧的情绪,看来,阿来妈退还礼物的事,对她没什么影响,或者她忙着,顾不上生阿来妈的气。我下了班,赶回家烧了晚饭催她来吃,她说要陪大客户吃,就别等了。我侍候爸妈吃了晚饭,又陪着去广场上逛一圈便回家。我妈又向我要小圆镜,要三荤三素。她还得意地说,多亏了她来,不然我和舒畅会有灾难的。我妈那自信到十分夸张的表情,让我想起了画上捉鬼的钟馗,不禁笑出声来。

近十点,舒畅才回家,开门进来竟是一口的普通话。糟了,糟了!我暗暗叫苦。她酒喝多就讲普通話,我也最怕她说普通话。我扑向玄关,果然,她的脸色已像红烧茄子。我扶住她,她竟劈开我,举起双手挥舞着,用普通话嚷叫:“别管……我!我要……飞……飞上天。”我怕她吵醒爸妈,连推带哄把她弄进卧室。她一屁股赖在地板上,嘿嘿地呆笑几声,便垂下脑袋自言自语:“我一直努力在做,努力做呀……我好想妈,好想好想,妈你带我回家吧……”我在忙着找纸篓,找毛巾。她叫嚷:“把我手机拿来!”她以前喝醉了,也这样疯一阵子,再打电话给她妈,稀里哗啦哭诉一通,然后猛吐一阵。吐尽了,便挺得跟死猪一样。我从她的包里找出手机给她,她伸出食指划屏幕,划几下后又发愣。我回头看,差点笑趴下。她竟然在划手机的背面,我忍着笑给她的手机换了个面。她终于在屏幕上划出号码来,按了键,贴在耳边,然后哭叫:“妈呀,你在哪?你快来带我回家吧!我要回家。”

我恼了,吼她:“你妈在公墓里,你去不成。”她呆滞滞地看定我,又叫嚷:“我常常梦见你、儿子、妈和哥哥他们一起,吸我的血,我快要被你们吸干了。”我才不理她这满嘴酒气的屁话,忙着给她铺枕展被。她还在叫嚷,我按捺不住了,端起床头的杯子:“你喝!跟你爸一样喝死得了。”她猛地推开杯子叫嚷:“让我喝死了,想娶小老婆?我才不让你得逞。”我哭笑不得:“傻逼,这是开水。”她睁开一双血红的眼,望我一眼又低头看看杯子里的开水,这才张开粘着白沫的嘴唇,咕噜咕噜喝光了水。一会儿她便吐了,满屋子的酸馊气味。吐过两回,人也软乏,没劲疯了,像一根搁过夜的油条,一头弯在床上呼呼睡了。

我也不知自己何时睡着了,醒来上厕所,床上不见了老婆。阳台那里的落地门帘大开着,阳台栏杆上趴着个身影。我一把拉开阳台门,吼道:“你要死呀?深更半夜趴这里,吓人是不是?”她“哇”地一声哭起来,然后哭着说:“我是想死。”她说的竟然不是普通话了。我浑身一寒:“你究竟怎么了?”她哭着说:“我好想跳下去。艾明在下面叫我跳下去。他说你跳呀,你一跳就不难受了,不痛了,永远轻松了。”我听后,自己的魂也不在身上了,勾头往十六楼下面看,下面连个鬼毛影子也没有。此时,被吵醒的邻居,在开窗往我们阳台上看,我赶紧把她拉入了卧室。

果真像我妈说的那样,艾明的魂附在她身上了?这个念头让我裆部紧缩,脚底发凉。等她平静些,我问:“好好睡着的,怎么会到阳台上去呀?”她哽咽着说:“这有什么?我经常趴阳台。”我大吃一惊:“我怎么不知道?”她乜我一眼:“每次半夜里,那些产量质量、销售盈利的数据,在脑袋里嗡嗡旋,腰椎又疼痛,睡不着了,我就趴阳台上。你睡得和死猪一样,怎么会知道。”我既吃惊又心疼:“那你怎么不叫醒我?”她呜咽着说:“你帮不上,又止不了痛。”“我是帮不了你什么,但你不该有跳楼的念头呀。”“这念头好几年前就有了,只不过我没有艾明那样的勇气。”我更加惊诧:“什么?艾明。你疯了不是?”“我没疯。”她幽幽地说,“今天殡仪馆出来,艾明的大舅向我感谢了一番,还告诉我,艾明走这条路是迟早的事,他有严重的抑郁症,医院有诊断报告。他的手机里还有一条没有发出的短信,‘爸爸妈妈对不起了,让儿子再任性一次吧!当时我就想,我也去那医院弄张诊断报告来,然后,从阳台上跳下去。艾明现在该有多幸福!干干净净,无忧无虑。我多想能像他一样地任性一次,可是我……”

老婆说不下去了,又开始呜呜地哭个不停。我也不劝她,只是拥着她,让她感到不孤独。我说:“哭吧!使劲儿地哭,今后我就做只垃圾桶,装你的眼泪和怨言。”她突然停住了哭声说:“我才不稀罕你,我早就有了。”我惊觉起来:“有什么了?”她含着泪,扁扁嘴唇说:“垃圾桶呀。”我一愣,以为她有了野男人:“是谁?”她推了我一把:“死开去!”死开就死开。我嘀咕着往厨房去给她倒开水,走到跃层楼梯时,我猛地想到我妈说的“咣当咣当”声。endprint

于是,我上了跃层。我光着脚,脚底上立即粘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我不知道有多久没到跃层上来了。跃层有一百平米,我搜索一遍,没发现有什么东西会“咣当咣当”响。我再拉开储藏间的门,开灯看,天哪!里面一片狼籍。那只箩筐一般大的铁篮子变了形,篮子的提手向篮内凹陷下去,凹陷的中间有一条快要断裂的裂痕,篮子内有些摔破的红酒瓶,插花瓶。那些纸箱、藤框上也伤痕累累,瓶瓶罐罐破的破,倒的倒,杂物散落一地。强盗来过也不至于这个样子的呀?我惊得两眼发呆,身上倏地炸起了鸡皮疙瘩。这只土黄色的铁篮子,原先是用来装鲜花的,董事长夫人来医院探望老婆时送的。鲜花枯萎后丢弃了,铁篮子留了下来,老婆说清明节上坟可以装菜肴的。这话余音还没散呢,她妈竟突然死了。我还说过她,嘴毒。

快四点了,我也懒得收拾储藏间,回房看,老婆睡着了,我却没了一点睡意。我看看老婆,又看看这个家,不由叹息,唉,怎么会过得这样累啊?再也不能让她过这样的日子了,明天就让她去医院。我打定主意后,坐在客厅的飘窗台板上,点了支烟,深深地吸,重重地吐。看窗外,夜色沉重,星月无影。虹江两岸,山峦旷野与天同色,唯有城镇上的各种灯光,在这黝黑凝重的夜色中,孤独顽强地闪亮着。光线散乱地投射在江面上,黑黝黝的江水,折射出深邃而又闪烁不定的幽光,有着一种地狱般的幽深宁静。夜航的货船驶过江面上的这些光带,幽灵一般地明明暗暗,悄无声息,让人凛冽。

我打开手机,在百度里找看精神疾病的医院,我妈却站在了我的身旁,拿着纸钱蜡烛和香。“你怎么坐在这里?我一直听到有人在哭,是你吗儿子?”“妈,你别吵,是舒畅。我在找医院。”“医院有屁用。”我妈大声嚷,“医院只会让人快点死,自己的毛病要自己医。给我打火机,把那不干净的东西请出去。”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臂弯上,还挟着舒畅的旧内衣。

我忽然觉得,我妈说得有理,艾明不是也看过医生吗?我也任性它一回。赶忙找来老婆的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出集团公司董事长的电话,再用自己的手機给他发去了一条短信。我说,我是舒畅的老公,舒畅有病,请求辞去总经理职务。我来不及点上句号,就按下了发送键。就一会儿,董事长的短信回了过来,看来他也是一个睡不着的人。他说公司给高管们体检时,发现舒畅有抑郁症了,十条症状,她对上了八条。想让她去看精神科医生,她不愿去,她说她好好儿的,看什么精神科;想给她换个轻松点的岗位,她也不同意。

我吃了一惊,反复看着这几项字。她怎么不和我说,为什么不和我说?我的眼眶里,突然跳入一缕红亮的光,猛一惊,以为着火了,抬头看,是烛光。我妈在桌子上摆上了几个晚上的剩菜,点上了一对蜡烛,地板上一口炒菜的铁锅里,一堆纸钱刚刚燃起火苗,而老妈则正在对着舒畅的旧内衣念念有词:“泼秋冒秋,阿鼻秋阿秋。头戴七星八卦……”因为没开灯,火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活跃张扬,投射在天花板和墙壁上的沙发、椅子、吊灯的影子,十分鬼魅怪异。一时间,客厅里充满了鬼魅而又恐怖的气氛。我扑过去,喝一声:“妈,你干嘛哪?”我妈没反应,身旁却冒出声音来:“让妈去弄吧!”我又被吓了一大跳。原来是舒畅倚在房门边,新奇而又痴迷地看着这一切。火光在她的瞳孔里,欢快地跳跃。

老妈又拜又念,叽叽哇哇一长串,后面的内容我根本听不清。她念过三遍,走到我们卧室的阳台上,然后,将旧内衣猛地扔了下去:“泼秋冒秋的小青年,你统统带了去吧!”我妈回头往客厅去收拾东西,舒畅关上房门,压低声音对我说:“你妈走火入魔,病得不轻了,你赶紧陪她去看看心理医生。”endprint

猜你喜欢

老婆
话多
你知道老婆饼的来历吗
陪老婆试驾
十六辈
谁说了算
放心吧
讲理的人
唐白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