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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审美形式角度重读萨特的“介入文学”理论

2017-04-04郑海婷

关键词:整体化萨特散文

郑海婷

(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福建福州 350025)

从审美形式角度重读萨特的“介入文学”理论

郑海婷

(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福建福州 350025)

萨特的“介入文学”理论并非只有政治的维度,介入文学并不排除审美形式上的精雕细琢。萨特用“存在的密度”作为介入文学的评判标准,超越了纠葛不清的“形式”和“内容”的二分法。他认为介入文学的最高理想是对整体性的追求,介入就处在永恒的整体化进程之中。这些都是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为“介入文学”带来的独特洞见。

介入; 《什么是文学?》; 整体化; 存在的密度

早在1943年出版的《存在与虚无》里萨特就用了法语engager,也就是他后来提出的文学介入的“介入”一词,虽然并未直接把它和文学挂钩。萨特写道:“我只作为被介入的东西存在,并且只是由于这样我才获得(对)存在(的)意识。[1](I exist only asengaged. And I am conscious (of) being only asengaged.”[2]萨特在这里用“介入”来说明自我与他者的关系,我只有被他人介入的时候才存在,才意识到我的存在;同时,我也可以反过来介入他人,使他人意识到他自己的存在。介入是针对我之外的他人的,是可以形塑他人的。介入,于是就被赋予了很强的力度和针对性。几年后萨特在《什么是文学?》里面提出的文学介入理论实际上就是这种介入观的具体运用。此外,《存在与虚无》关于自由与责任的界说也成为《什么是文学?》的哲学基础。自由在萨特看来并不是与强制,也不是与必然相对的概念,而是与决定论相对。所以决定论关联的相对之物——责任就成为了自由的肯定性界定。换言之,驱使我去做某事的不是命令而是责任;并且,我没有不作选择的自由,因为不选择也是一种选择。[3]在这个基础上,萨特信誓旦旦地提出文学的介入。

萨特的“文学介入”口号是在战后法国特定的背景下提出的。在当时内忧外患的情况下,萨特扛起了左翼行动主义的大旗,打出了“介入文学”的口号。在1947年发表、1948年成书的《什么是文学?》中,萨特指出读者通过阅读介入文学作品可以重新定义他和他自己的境况的关系,我们每个人都处在时代的境况里,作家自然有责任通过写作来关心世界、对时代发言。“文学是刺激剂而不是镇静剂。”[4]文学要激发人们的解放意识,让他们意识到异化和受压迫的状态,完全认识到他自己的自由,从而唤起积极自由的能力,通过主动的行动达到解放。《什么是文学?》一直被萨特的研究者们认为是一份政治行动宣言,文学为政治服务被许多作家认为是难以接受的。他们的质疑尤其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方面,萨特在这里把文学作为政治行动的一种方式,认为写作就是揭露,而揭露就是行动,后来他又把这种行动的效果直接推及到读者,这一系列的推论被认为是难以成立的。另一方面,萨特把诗和散文(指与诗对应的非韵文)作了简单的区分,认为诗是艺术性的,是不介入的,而散文是功利性的,是可以介入的。他指出诗是可以自我完满的,对诗来说,语言是目的而不是手段;而散文本质上是功利性的,它是在利用语言。这种简单的划分也不断被质疑。罗伯-格里耶《为了一种新小说》和罗兰·巴特《写作的零度》都对此直言不讳。

我们知道,萨特一向都是自命不凡甚至自负的,这样自信的萨特怎么会留下这么大又这么清晰的缺口?他自己在行文中不觉得游移不定吗?看看萨特是如何自圆其说的。

一、形式/内容二分法的替代物——美是存在的密度

首先是把诗剔除出介入的队伍。沈志明对萨特的“诗”“散文”“文学”三个范畴作了说明:“萨特有意把散文(prose)和韵文,即诗歌(poesie)对立起来,把诗歌赶出文学范畴,归入音乐、美术、建筑一类,而把通常的散文含义无限扩张。我们称这种散文为萨特式散文,即除诗歌以外所有的文字,包括文学、哲学、美学、精神分析学、伦理学等等。同时,他所指的文学,不仅是狭义所指的小说、戏剧、文论、散文、杂文等,而且涵盖哲学、美学、伦理学、精神分析学等专论专著。”[5]在以这样的定义来作判断的时候,萨特特别指出他不考虑诗和散文的中间地带,为了论述的需要,他只是在说纯诗和纯散文,所以,很多论断都不免绝对,这是萨特自己也清楚的情况,但是他必须勉力为之。[6]

诗“是站在绘画、雕塑、音乐这一边的”[7],它的意义是内在的,不指向自身之外的东西。所以诗是诗人和语词造就的,与读者无关,在诗面前,读者是被动的。“散文在本质上是功利性的;我乐意把散文作者定义为一个使用词语的人。”于是,对散文来说,词语最主要的是它所指示的意义,人们只要记住这些词语和句子所传达的意思就够了,不一定要记住词语本身。当前的事业要求散文的介入,散文是从事这一事业“特别合适的工具”,不仅仅是词语,散文本身都成了工具,萨特举了一个粗浅的例子:“当人们遇到危险或困难时,人们会抄起随便什么工具。一待危险过去,人们甚至记不清用过的是锤子还是劈柴。”[8]这样,散文的说话就成为行动,对散文来说,介入是自然而然的,“因为说出名字就是揭示,而揭示就是改变”[9]。诗是晦涩的,散文是直白清晰的,由于萨特认为文学要“在社会内部起着纳入总体之内的战斗作用”[10],这就要求文学能够被大部分人所阅读和接受,能够在作者和读者之间起到交流沟通的作用。写出来的东西只有被阅读才能产生作用,才真正存在,否则不过就是纸上的记号而已。所以,就介入文学而言,最适宜的散文形式可能就是报刊文体,诸如抨击文章或者自白书,因为在这种文体中,意义和作者的感情得到最直白的表达。而不像在诗歌里,一个词语、一句话都可以包含或衍生更多的含义。

萨特对诗和散文的划分招致了多方质疑。盖里·考克斯反过来质问萨特:一个好的诗人当然要十分注意选择用词和把握其中的微妙关系,然而这并不是说他仅仅关注这些。诗同样要有意义支撑才能成立。诗人挑选和调度词语,但这些词语不会产生感情和符号效果,除非它们本身是有意义的,除非它们指向自身之外的世界。尤其是,只有对常用语言的意义具有一定程度的知识,读者才可以理解一首诗。诗的存在依赖于这些理解。诗也许可以加深读者在这方面的理解,但诗不会也不能够靠自己就产生出这些理解。这一点萨特在《什么是文学?》里已经将之运用于散文,他指出阅读和写作是辩证相关的,这也让人在下列问题上有点摸不着头脑,即他又为什么唯独不把这个思考应用于诗歌?最后,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区分里面隐含了萨特自己的价值判断。他偏爱实利性的语言,在特定的历史时刻,在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中,需要语言清晰便利地表达;而全神贯注于审美沉思的诗歌,只是为了写得好,为了形成风格,这种美丽的写作在萨特看来是温柔无力的。[11]

面对这些质疑,有一点萨特反复澄清的事实很少为他的反对者注意到,他说他的呼吁只关乎内容,无关乎形式,文学当然涉及很多形式的问题,但是他在这里不谈形式,而是希望作家在写作的时候能够转换一下内容,不要写历史小说之类,要直面当前的时代发言。“既然我们始终谈论的都是内容问题,他们怎么还会想到在形式问题上攻击我们呢?关于形式,事先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每人发明他自己的形式,容别人事后作出评判。”[12]那只关心内容,形式上粗糙的作品算不算介入文学呢?就像香蕉是刚摘下来的时候味道最好,文学要介入总要牺牲一些什么,介入文学的保质期注定不长,“人们应该写几本这样的书,永远不要把主要精力用在修饰文体上。”[13]尽管萨特十分明白这种不事雕琢的文学时过境迁之后就没什么人愿意读它了。当然,介入文学也要尽可能写得好,这就与形式有关,但是萨特在此处不是要指导作家写作的技巧,而是要让作家调整写作的内容。所以介入文学的呼吁都是关于内容的,与形式无关。而实际上,在萨特这里,好的介入文学既不能是纯文学,也不能放弃“形式自由”,这两个极端离介入文学有同样远的距离:“我们应该确信下列真理:放弃形式自由……这就足以从根本上贬损写作计划的信誉;……创造‘纯文学’……我们将放弃在压迫阶级之外选择我们的读者。所以我们应该也是为了自己并且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一对立。”[14]

此处姑且不论萨特关于内容和形式的明确的二分法是否可以成立,就在他如此声明介入只关内容无关形式之后,他的介入理论还经常被理解为损害文学,把文学当成宣传工具而屡遭非议,萨特自己对这种情况还是需要承担大部分责任的。比如萨特在《什么是文学?》中举例子的时候没有贯彻自己的声明,而是经常选用中间状态的例子,如普鲁斯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萨特找不到现成的写得好的介入文学,于是让同样在形式上精雕细琢的普鲁斯特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介入,以此说明介入文学也可以写得很好——这种信手拈来的例子很多时候都是前后矛盾的。这个情况一方面也说明了文学的极端状态的不可能,说明了将文学的内容和形式完全割裂开来的不可能。

利奥塔的批评也许更为意味深长:不能因为诗歌的语言是内指性的就否定它,恰当的策略不是选择忽视词语的厚度,而是探索这种厚度,因为历史和欲望就藏身其中。[15]因为交流双方所使用的语言本身以及我们所看到的文本中的词语本身(包括其中一系列的修辞策略)就已经隐藏了历史和欲望,这就使得通过马拉美的诗歌和福楼拜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小说我们有可能发现他们的介入。我们发现后期作品中萨特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么做的。换言之,我们无法否认形式中也交织着内容的因素。

最终,萨特还是用了一个词“存在的密度”(the density of being)来替换说不清道不明的形式和内容的问题,对于介入文学来说,“我以为我们将不再用形式,甚至也不用内容,而是用存在的密度来规定美。”[16]这无疑是他的存在主义哲学为文学带来的独特洞见。他认为“存在的密度”存在于真正的介入之中,是“自为中的自在”(the being-in-itself-for-itself),要深入其中然后再外化出来。[17]这一概念在哲学上将介入的自在和自为两个面向连结起来,从自在导向自为,在文学上则破除了形式和内容的简单对立,赋予介入文学以必要的深度。实际上,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就探讨过形式和质料的问题,当时他就认为二者无法分割(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萨特作为一个哲学家的“不严密”)。萨特指出:“形式本身应该是——而且完全是——它自己的质料。反之亦然,质料应该作为绝对的形式产生出来。”[18]这种本质和存在的融合就是整体化的综合,这种融合永远也不可能完成。萨特的这种想法仍然体现在《什么是文学?》里,当然,他又有些前后矛盾了,在明确把形式和内容分开来看之后又话锋一转:“形式与内容,读者与题材都是一致的,说的形式自由和做的物质自由是互为补充的,人们应当利用其中的一项去要求另一项”。显然,这种将形式和内容合一的思考与“存在的密度”更为合拍,“存在的密度”这一提法的哲学基础就是这种形式和内容永远在进行融合的观念。当然,既然形式和内容的问题萨特自己都扯不清楚,那还是不要再纠缠了吧,从今以后让我们换成“存在的密度”[19]。以“存在的密度”来看,虽然形式和内容的问题没有解决或者是被回避,但是介入文学的指向性一下子清晰起来:介入就是要改变世界,要揭示存在的秘密;介入的作家不求死后扬名,只求对当下发言;介入文学中的人物要能够抓住读者,把读者拖进他们的存在。很明显,萨特提出“存在的密度”可以用来对应形式主义艺术的“存在的稀薄”。这些作家“通过逃避时代来超越时代”,其作品追求高蹈风格,遁入艺术虚空,与读者群分离,这样的角度就使得文学完全不能反映存在,成为抽象的文学。相反,介入的作家要“为了改变时代而承担时代”,为跟我们处在同样的处境中的这个时代的所有人写作,开创实践文学、生产文学。[20]

如何增加文学中存在的密度呢?萨特给出了建议,作实践的文学和极限处境文学。首先是要写行动。对存在主义来说,人由他的一系列行动构成,行动越丰富,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网络就越密集复杂,行动的密度决定了人的世界的密度。人类的所有举动都是“创造历史的举动”,“做显示存在”,我们“与想改变世界的人们站在一起,世界只对改变世界的计划透露其存在的秘密。”[21]“我们必须把人物投入行动之中,物的存在的密度对于读者来说将用物与人物保持的实用关系的繁复性来衡量。” “世界与人通过举动相互显示。”[22]要做到这一点,介入文学就要成为极限处境的文学,这样的文学能够最大程度“介入”读者。介入文学要写出我们生存于斯的处境的咄咄逼人,直言不讳地去回应时代对我们提出的一系列重大问题,让我们的每一个读者都能感到我们被卷入其中,无可逃脱,从而去完整地拥抱人的状况。萨特进一步落实了他的建议:“一个故事中的一个物的存在密度并非来自人们对它所做的描述的次数和长度,而是来自它与不同人物的联系的复杂性;物越被人物摆弄,被拿起来又放下来,简括地说它越是被人物为达到他们自身的目的而超越,它就越显得真实。”[23]小说世界就是“物和人的存在的整体”,要使这一世界具有最大密度,就要让它显得生动,让人们对它感到兴味。“作者的全部艺术迫使我创造他揭示的东西,也就是说把我牵连进去。”[24]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作者把他的世界给了读者,读者被牵连进去,文学才作用到他人,这才是介入的文学。很明显,萨特关于密度的解释既有关内容又有关形式,但是他没有在形式技巧上再给我们多做说明,只是把卡夫卡推举为一个典型范例。萨特认为对于欧陆文学来说,卡夫卡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的作品总是写在审理过程中的案件,有朝一日审理突然结束而且结束得很坏,问案的法官们无人认识而且永远找不到,被告们为了解对他们提出的控告而作的努力纯属徒劳,他们耐心地建立起来的辩护体系有朝一日会反过来变成对他们不利的证据……我们在他的作品中认出历史和处于历史中的我们自己……他的作品写出这个荒谬的现时,人物认真地在这个现时中生活,然而理解它的钥匙却在别处。”[25]

二、文学导致自由——美是对整体的追求

其次,萨特指出文学能帮助人们获得自由,他陈列了两大理由。第一,他认为人们写作的时候必定都有一个会大获成功的初始设想,否则他就不会写作,所以,在作家的假定里,他的作品“理应取得最大的成功”,他想的是:“假如人人都读我的书,又会发生什么情况呢?”在这种大获成功的设想中,作家面对的是假想的最广大的读者群。这就如同法律,“法律是被假定为无人不知的,因为有一部法典,而且法律是写成文字的:承认了这一条以后,你想触犯法律悉听尊便,但是你知道自己承担的风险。”[26]所以,作家在写作的时候就承担了全世界,“使得无人不知世界,无人能说世界与他无关”,从而促使人们“负起他们的全部责任”,即便这个“全世界”只是作家的假定。第二,作家的自由召唤着读者的自由,“书面作品可以是行动的一个主要条件,即意识反思自身的瞬间。”[27]就算这种反思到最后归入虚无,也比没有反思之前的虚无要好。作品能够感染读者,把读者牵连进去,这就是“欣赏者的自由参预”,“既然作品的世界是想象的,那么欣赏者的参预也有想象的性质,不仅要求作者而且要求欣赏者参预。”[28]这种参预并没有直接要求读者的现实行动,它可以仅仅局限在想象世界中。这是因为在萨特看来“感知本身即是行动,如果对于我们来说表现世界始终意味着在一种可能发生的变化的前景下揭示这个世界,那么在这个宿命论的时代我们需要在每一具体场合向读者显示他的做成与拆散的能力,简单说就是他的行动能力。”[29]感知就是行动,先意识到自己的自由后,然后才可能在实际处境中成为自由人;也是先意识到自己的自由后,读者才可能通过自己的善良意志推己及人,把世界上的被压迫者联合起来,从而为无压迫社会的到来出一把力。这里,萨特的存在主义同样给出了一个哲学式的回答——“整体文学”:“作家作出的选择是召唤其他人的自由;他们各有要求,通过这些要求在双方引起的牵连,他们就把存在的整体归还给人,并用人性去包笼世界。”[30]

萨特的这种推论也被认为是过于莽撞的,由一及多的整体性也是可疑的。他的说辞往往只是重复的强调,是描述性的,而不是解释性的。同时,一方面要求现实的指向性,要求实际的行动,一方面又指出感知就是行动,介入只是幻想,这些明显矛盾的说辞也难以自圆其说。萨特自己随后也承认所谓整体文学是一种乌托邦,“我们可以设想这个社会,但没有实现这个社会的实际手段。但是它毕竟让我们隐约看到,文学观念在什么条件下能得到最完整、最纯粹的体现。”[31]介入是文学的乌托邦。介入是一种理想,甚至总是不可能完全实现的,但作家要始终保有希望,文学要以之作为目标。我知道不能成功,但是如果我要干成一件事情,我首先就得怀着极大的热情渴望最好的结果。萨特身上文学家的幻想和哲学家的思辨这两种特质的结合给了我们一个描述性的解释。

正如“整体文学”的理想所昭示的,谈到这一时期萨特关于文学介入的理论描述,我们最好更多地把它和萨特的哲学而不是政治结合起来:“萨特的这种政治上的介入,并不意味着可以将他的介入简单地归化为单纯政治性。对于萨特来说,介入是预先地存在于政治中,并在其中泛滥;但它并不意味着加入一个政党,一个观念,一个事业;它只是一个存在的方式。介入表现在思想中,在书写中,在自为和为他人的自由的实现中,在无止境地追求总体化—非总体化—再总体化的过程中。正是在其中,每个人都被介入和被卷入,这叫做历史。”[32]萨特的文学介入一直和他的整体化的哲学思考联系在一起,他认为文学就要起到整体化的作用,介入就在整体化的过程中,如果说它是政治性的,倒不如说它是整体化的一种方式。世界处在永恒的整体化进程之中,我们每个人都被卷入,无一幸免,这个时候,介入是帮助我们确认自己的存在以及形塑他人的存在的唯一的手段,如果你影响到了他人,这就是介入。而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影响和形塑,就是这个世界整体化运动的方式。所以,介入自然而然地交织在整体化运动之中。萨特主张“存在先于本质”。人的存在就是行动,主体在行动中,由一系列行动建立。这也就使得形塑人的介入必定是行动性的。这样,我们可以发现,介入并不是单纯政治性的,在广泛得多的整体化运动的层面来定位介入会更加适当。正如列维所言,落实到文学层面“介入的概念不是强调作家的社会责任的政治概念,而是哲学上的概念,说明语言具有形而上学的能力。”[33]没错,就是玄而又玄的形而上学,萨特赋予它独特的意涵,对文学来说,“形而上学……是为了从内部完整地拥抱人的状况而作出的活生生的努力。”[34]于是,最好的文学是“整体文学”,要显示人的整体状况,为尽可能多数的人写作。[35]

我们发现,萨特除了用存在的密度,还用了对整体的追求来定义美。尤其是后者——“美在于对整体的追求”这个思想——从《存在与虚无》《什么是文学?》到晚年的访谈,萨特都屡次提及。《存在与虚无》里萨特继承了“美就是完满”的这种古老的美学理念,并赋予它以动态的含义。存在总是匮乏的,所以我们的世界是欠缺美的。但我们的行动总是在不断超越目前匮乏的存在,这种超越的努力就不断在朝向美,所以萨特又说:美就是“超越性的价值”。同时,又因为存在总是匮乏的,没有现实中的完满状态,所以我们永远不可能在现实中实现美,而只能“以想象的方式实现它”,换言之,美,是人类的乌托邦。在这里,既然“美就是完满”,美的问题就被萨特置换为整体化运动的问题。[36]有必要区分两种姿态:一是通过不断的超越去承担整体性,这是一种扎根当下的努力;二是不管当下,飞蛾扑火般去追求美。在《什么是文学?》里萨特就说明了这两种姿态相应的文学类型,十九世纪的形式派的艺术就被认为是解脱型的文学,这样的文学是不关心历史的,历史该怎样就怎样,随它去吧——萨特认为这不是美;介入的文学要勇于对全世界、对总体性承担责任——要反思历史,参与历史。这种观察一直贯穿在萨特的思考中,不仅在《什么是文学?》中把最好的介入文学定义为整体文学,在晚年的文章中,他还谈到:“文学之美在于它要求一切,而不在于对美的无结果的追求。只有那个总体才可能是美的。”[37]文学的美就是要求一切,承担一切。所以,后来写作《家中白痴》的时候,萨特仔细考察了福楼拜生存的环境,认为福楼拜的艺术是在对他的时代和生活发言的,于是把福楼拜从为艺术而艺术的虚空拉回到生存的世界,这样,福楼拜成为了优秀的介入作家。

既然世界总是不完满的,那文学中的美要怎么体现呢?正是从这一点出发,萨特说:文学是“一面批判性的镜子。如果文学介入到生活中来,它就应该揭露、论证、阐述,从而使人们相互观察,按照他们所希望的那样行事。”这就是从整体性的运动出发要求文学的运动,并且也一定程度上回答了前述文学与读者的自由之间的衔接的难题——“艺术在其总体中与单个人的活动联系在一起”。因为现实世界是不完满的,称不上美,那文学就要揭示出不美的地方,也就是要“否弃他所处时代”;同时,由于作家心中有一个美的世界的乌托邦,所以,他可以以之为对照,在否定世界的同时“以一种转换的形式和渠道来维护它。”[38]这样,他的读者一方面可以因为他对现实丑恶面的揭露而认清时代的悲剧,另一方面可以因为被赋予一个美的乌托邦图景,有了建设的目标和动力。这就是作为一面批判的镜子的文学之介入性所在。美,“通过世界的不完满暗含地被揭示出来”[39]。

当然,正如我们已经指出的,这一切都发生在想象中,是非历史的,只是来自外部的判断,而不是根源于具体境况自身。萨特《什么是文学?》里的“自由”事实上是他早几年就在《存在与虚无》里所用的基于个人内在主观心理的自由,所谓自由,是意识到的自由。而在受到马克思主义更深的影响以后所作的《辩证理性批判》中,虽然也还是观念上的自由,但认为个人需要通过具体实践才能够有对自由的实际感受——而不是通过阅读文学作品。(在《辩证理性批判》里,萨特把实践性和活动性赋予“境况”,进一步说明了这个问题。此处不作展开。)所以,单纯就理论上来说,从萨特自己的思想发展脉络来看,文学能直接构成行动的说法在萨特自己这里也是站不住脚的。“不过,在很多年里,萨特的声望,他在出版界的强有力的地位,再加上战争的压力,对死亡集中营的回忆,一些人的犯罪感和另外一些人的恐惧感,都使萨特的社会介入理论成为一种道德宪章。”[40]

综上所述,萨特的文学介入理论的产生、影响以及其中的推论,在我们看来都有些许不合理的地方,并且萨特对文学的政治潜能也始终抱持一种过分乐观的态度。但是,二战后的法国,萨特的这些言论的产生和发酵与法国人文社会的情况息息相关。理论上写得再好,到了实际境况中,就不得不妥协和被作狭隘化的“站队和贴标签”。我们认为,萨特的《什么是文学?》很大程度上是被战后法国文坛的境况给拉下泥潭。时过境迁,我们现在可以平和地接受萨特的解释,不带偏见地去发现他的现象学方法提供给文学哪些有益的洞察。从哲学而不是政治角度来解读萨特的文学介入理论,可以更多地把关注点转向萨特的文学形式观。

注释:

[1][18][36][39] 让-保罗·萨特:《存在与虚无》,陈宣良等译,杜小真校,北京:三联书店,1997年,第375,260,260,260页。

[2] Jean-Paul Sartre,BeingandNothingness, Trans, Hazel E.Barnes, New York: Philosophical Library, 1993, p291.

[3]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马克思主义与形式》,李自修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244页。

[4][11] Gary Cox.TheSartreDictionary. London; New York: Continuum, 2008,p222.

[5] 沈志明:《译序——什么是萨特散文》,萨特:《萨特散文》,沈志明、施康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1页。

[6][7][8][9][10][12][13][14][16][19][20][21][22][23][24][25][26][27][29][30][31][34][35] 让-保罗·萨特:《萨特文学论文集》,施康强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93,74,79,128,173,323,84,265,232,183,233,238,227,112,113,231,82,183,274,110,110,228,239页。

[15] 弗朗索瓦·利奥塔:《萨特的一次成功》,白 轻译,2015年6月21日,http://www.douban.com/note/504866738/,2017年4月8日

[17] Benjamin Suhl,Jean-PaulSartre:ThePhilosopherasaLiteraryCritic, New York; Londo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9,p52.

[28] 今道友信等:《存在主义美学》,崔相录、王生平译,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232页。

[32] 高宣扬:《法兰西思想评论》第二卷,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47页。

[33] 贝尔纳·亨利·列维:《萨特的世纪》,阎素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年,第99页。

[37][38] 让-保罗·萨特:《萨特思想小品》,黄忠晶、黄 巍编译,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9年,第112,120页。

[40] 米歇尔·维诺克:《法国知识分子的世纪——萨特时代》,孙桂荣、逸 风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13页。

2017-04-20

郑海婷, 女, 福建罗源人, 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文学博士。

IO-02

A

1002-3321(2017)05-0076-06

[责任编辑:陈未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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