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西方传教士与中国印刷业转型
2017-04-03田峰
田 峰
(山东理工大学 学报〈自然科学版〉编辑部,山东 淄博 255000)
19世纪西方传教士与中国印刷业转型
田 峰
(山东理工大学 学报〈自然科学版〉编辑部,山东 淄博 255000)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和使用印刷术的国家,唐初就开始使用雕版印刷术。北宋毕昇发明了活字印刷术,比古登堡发明铅活字印刷早了400余年。但是直到19世纪初,中国的印刷仍以雕版印刷为主,活字印刷术历经七八个世纪,始终没有在中国推广和流行,中国印刷水平远远落伍于西方国家。19世纪初随着西方传教士的来华,这一状况才开始发生改观。为了实现“文字传教”的目的,传教士在中国境内设立了许多印刷出版机构,并且引进了西方近代印刷技术与工艺设备,培养了一批掌握西方先进技术和管理知识的印刷人才,这无疑客观上推动了中国印刷业的近代化转型。
传教士;雕版印刷;铅活字印刷;近代化;转型
中国是世界上最早发明和使用印刷术的国家,中国传统的印刷术大体上可分为雕版印刷和活字印刷两大类。关于雕版印刷术的发明时间,虽然长期以来国内外学界存在许多争议,但“雕版印刷术至迟在唐代初年就已经出现并已比较广泛地应用了”[1]4-17,1900年在敦煌莫高窟发现、现藏于大英图书馆的唐咸通九年(868年)刻印本《金刚经》是现存的世界最早的一卷印本书[2]3。到宋代雕版印刷术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毕昇发明了泥活字印刷术,比德国人古登堡发明铅活字印刷术早了400余年,活字印刷术的发明是印刷技术史上的一次重要革命。然而,毕昇发明的活字印刷术,因种种原因一直未能进入实用阶段。直到250多年以后元代(元朝大德年间)著名农学和农业机械学家王祯改进了木活字,发明了转轮排字架和转轮排字法,并用其排印了《(大德)旌德县志》,活字印刷才真正进入了实用阶段。元代以后,除了木活字以外,我国又先后发明了锡活字、铜活字和铅活字等。但是,“活字印刷一直未能替代雕版印刷成为中国印刷的主流,活字本的数量仅及雕版书的百分之一二”[3]630。这一状况直到19世纪末才得以改观,而这主要归功于西方来华的基督新教传教士。“以铅活字印刷为先导的西方近代印刷术,是伴随着西方传教士——尤其是基督教新教的传教士来中国传教一起传入中国的”[4]462。早在16世纪末期,来自欧洲的耶稣会传教士就将西方金属活字版印刷机器带入澳门,但仅限于西文书籍的印刷[5]42-44,因此,对中国印刷业的影响很小。最早将欧洲金属活字版印刷术用于中文印刷的是基督新教传教士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814年初,为了印刷马礼逊编纂的《华英字典》,英国东印度公司在澳门建立了印刷所。为了解决字典需要中英文混排的问题,马礼逊提出使用中文金属活字印刷,此即为使用欧洲金属活字印刷术印刷中文的开端。东印度公司澳门印刷所是中国境内第一家采用欧洲近代印刷技术的印刷机构。
一、来华传教士从事出版印刷活动的缘起
基督新教来华始于伦敦差会传教士马礼逊,1807年9月,马礼逊转道美国,经爪哇、澳门到达广州。由于清政府严禁传教士入境和从事传教活动,即使是普通外国商人也只能在指定的区域内进行贸易活动。因此,马礼逊抵达广州后只得冒充美国商人住在美国商馆,其活动受到极大的限制,根本不能公开从事传教活动。1809年英国东印度公司聘任马礼逊为中文翻译,从此,他能够以合法身份在广州和澳门公开居留,但仍不能从事传教活动。1813年7月初,伦敦差会派遣米怜(William Milne)来到中国协助马礼逊传教。但是,米怜来华后不能以合法身份在广州和澳门居留,更不能进行传教活动。面对严峻的禁教形势,以及中国人在长期封闭的自然经济社会中形成的对异域文化和宗教的蔑视和抵触心理,马礼逊和米怜意识到要在中国境内进行公开和直接的传教活动根本是不可能的,只有采取间接传教的方法,而借助报刊书籍等文字事业来传播基督福音是适应当时中国国情的最佳选择。马礼逊认为:在中国,“对于识字者,广泛的使用印刷品来传播知识,会比教师的说教传播得广泛,它可以深入国王和官员的王宫,学者的书房和穷人的木屋”。采用印刷品“比用言语更持久,比用传统方式(意指传教士在教堂讲道)更加切实”[6]88。早在1802年,英国新教牧师摩士勒(William Moseley)在《关于中华帝国印刷及发行中文〈圣经〉的重要性和可行性》一书中就提出,新教传教士应把《圣经》译成中文,作为使中国人皈依基督教的工具[7]207。马礼逊动身来华之前伦敦差会给他的“工作指示”中,就要求他在尽快掌握汉语之后,一是编纂一部较以前更为全面、准确的汉语词典,二是将《圣经》译成中文[8]51。米怜1819年在其回忆录——《新教在华传教前十年回顾》中也阐述了印刷出版中文报刊和书籍对传播基督教的重要性:“目前的中国正紧闭国门,不准耶稣基督的传教士在‘广阔的大地上’,用生动的声音宣讲福音……但是,书籍可以被民众普遍理解——它们能走进每一个角落——通过合适的工作人员与恰如其分的谨慎,书籍能大量进入中国”[9]72。
此后来华的新教传教士也都纷纷效法马礼逊和米怜,十分重视文字传教工作。1829年10月7日,美国公理会在签发给美国第一位来华的新教传教士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的一封指示信中指出:“因为中国政府不会容许公开传教,介绍福音知识的最好手段,乃是印好的传单和书籍。”[10]20裨治文1830来华后,始终将文字出版事业作为在华传教的首要任务,1832年在广州创办了中国第一份英文刊物——《中国丛报》和美国公理会广州印刷所。1833年6月,创办中国境内第一份中文近代刊物——《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的普鲁士籍新教传教士郭士立(Karl Friedrich August,亦译作郭实猎、郭实腊)在《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的“出版计划书”中写道:“出版这份月刊的目的是通过让中国人了解我们的人文、科学和准则来清除他们的盲目高傲和排外思想……用更好的方式来证明我们实际上并非‘蛮夷’,用摆事实的方法来向中国人证明,他们需要向我们学习的东西还是很多的。”[11]2931834年11月,郭士立、裨治文与英国商人马地臣(James Matheson )、美国商人奥立芬(D.W.C.Olyphant)等在广州发起组织了由传教士、外国商人、西方记者以及外交官等参加的“在华实用知识传播会”(又名“中国益智会”),目的是“出版能启迪中国人思想的书籍,把西方的学艺和科学传播给他们”[10]52。曾任广学会总干事的李提摩太(Timothy Richard)也认为:“别的方法可以使成千的人改变头脑,而文字宣传可以使成百万的人改变头脑”[12]7。可见各国差会和传教士都将出版书籍和报刊视为皈依异教徒的重要辅助手段,与其他间接传教方法相比,文字传教是最快捷、最有效的方法。基于上述认识,传教士们先后在南洋地区和中国境内创办了许多印刷出版机构,引进了欧洲近代铅活字印刷技术和工艺设备,印刷出版了大量介绍西方政治、文化、历史、地理、艺术和科学技术方面的报刊书籍和宗教宣传读物,揭开了中国传统印刷业向近现代转型的序幕。
二、早期传教士创办的主要印刷机构及印刷活动
从马礼逊等早期传教士来华到鸦片战争结束前,清政府一直实行从康熙末年开始的严厉的禁教政策,不仅禁止传教士从事传教活动,也严禁传教士从事印刷出版活动。1812年马礼逊向伦敦差会提出:由于中国的现状不允许传教士举办印刷和其他几种事业,故必须另觅一处临近中国的基地,成立中国传教事业总部;拟发行中国期刊;举办中文、马来文及其他英文的印刷事业等[13]90-91。经过米怜对南洋各地的考查,马礼逊和米怜决定在马来半岛的马六甲建立对华传教及印刷出版基地。1815年5月米怜夫妇与印刷工梁发等人携带一些中文书籍和印刷纸张抵达马六甲。8月5日,《察世俗每月统记传》在马六甲创刊,该刊的出版标志着中国报刊出版史翻开了新的一页,也标志着新教在南洋印刷出版事业的开始。不过米怜等此时采用的并不是欧洲近代铅活字印刷技术,而是中国传统的雕版印刷方法。1818年马六甲印刷所建成以后,开始试验并使用活字排印。1819年,马六甲印刷所采用活字印刷术印行了《新旧约中文圣经》,“这是欧式活字印刷技术印行的第一部中文书籍”[14]71-73。从1827年开始伦敦差会传教士台约尔(Samuel Dyer,1804—1843,亦译作戴尔)先后在槟榔屿和马六甲研究试制中文活字,1838年台约尔发明了用钢冲压方法制作中文字模的方法,这是中文铅活字制作技术的一个重大突破。从此马六甲印刷所开始使用这种新方法制造中文活字,并改用西方机械化印刷机[6]92-94。马六甲印刷所是新教第一个为对华传教设立的正式的印刷出版机构,也是第一个拥有中文铅活字制作设备和机械化印刷机器的印刷出版机构。1823年,受伦敦差会派遣到马六甲协助米怜从事印刷业务的传教士麦都思(Walter Henry Medhurst)在巴达维亚建立了一家新的印刷所——巴达维亚印刷所,巴达维亚印刷所开始也采用中国传统的雕版印刷术,1827年开始采用石印技术,自此,巴达维亚印刷所的大部分印刷品都采用石印印刷[15]110。在麦都思的不断努力下,巴达维亚印刷所很快便与马六甲印刷所并驾齐驱,成为伦敦差会在南洋的重要印刷出版基地。1833年,“中国益智会”在新加坡建立印刷所,由美国传教士崔理时负责。新加坡印刷所以石印为主,到1842年,新加坡印刷所共出版书刊42种[16]73。《东西洋考每月统记传》 从广州转往新加坡继续出版就是由新加坡印刷所采用石印技术印刷的。新加坡印刷所与马六甲和巴达维亚印刷所并称新教在南洋地区的三大印刷出版基地。据统计,到鸦片战争前,马礼逊、米怜、麦都思、理雅各、崔理时等新教传教士,在南洋各地共出版中文书籍138种,其中,属于《圣经》和宗教教义等内容的有106种,占76%;世俗作品有32种,占24%[17]21。
鸦片战争结束后,清朝政府开放广州、上海、福州、厦门、宁波等5城市为通商口岸,允许外国商人自由居住,封闭已久的国门被打开,清政府厉行100余年的禁教政策开始松动。各国传教士与商人一起涌入各通商口岸,此前活动在南洋地区以对华传教为目的的新教传教士们也决定放弃南洋各地的传教基地,向香港以及以上海为中心的通商口岸和东南沿海城市迁移。最早决定北迁的是马六甲英华书院负责人理雅各(James Legge),1843年7月,理雅各等来到香港,英华书院、印刷所及台约尔经营多年的汉字铸字厂等陆续迁至香港[18]153-154。英华书院印刷所迁港后除了开展印刷业务以外,继续制作出售台约尔中文活字。1847年柯理(Richard Cole)脱离美国长老会到香港主持英华书院印刷所的印刷和铸字业务,英华书院印刷所的铸字业务发展很快。当时各地的印书馆所需铅字,多取自该印刷所[16]74。
几乎是在理雅各将印刷所迁往香港的同时,麦都思也决定将巴达维亚印刷所迁往中国大陆。1843年12月20日,麦都思和伦敦差会传教士医生雒魏林(William Lockhart)一起来到上海筹建传教基地和印刷出版机构。1844年初,巴达维亚的印刷设备运抵上海,4月开始印刷业务,麦都思为新印刷所取名为“墨海书馆”(英文名称为:London Missionary Press)。作为传教士印刷机构,墨海书馆除了印刷出版了大量《圣经》和其他宗教读物以外,还出版了许多科学、地理、历史等方面的书籍。据统计,“1844到1860年间,墨海书馆出版书刊 171 种,其中属于基督教教义等宗教内容的138种,占总数80.7%;属于科学、地理、历史等方面的33种,占总数 19.3%”[19]188。
传教士在中国大陆设立的第二个印刷出版机构是华花圣经书房,1844年2月,柯理携带印刷机器和中、英文字模来到澳门,建立了美国长老会澳门印刷所——华英校书房[20]13,1845年7月,柯理将印刷所迁往宁波,更名为华花圣经书房。华花圣经书房使用的印刷机器主要来自美国,金属活字则主要是台约尔活字和勒格朗活字,另外还有些是柯理自制的。为了铸造活字,1846年柯理又从美国购置了一台新的铸字炉[21]186。1858年,曾经从事过印刷业务的传教士姜别利(William Gamble)来宁波主持华花圣经书房,姜别利来华时带来了新的铅字、字模和铸字机。大约在1859—1860年间,姜氏发明了一种新的铅活字制作方法——电镀法制造铅活字铜模的方法,并按照欧洲活字标准制成七种大小不同的中文活字(即1—7号字),在业内被称之为“美华字”。1860年,美国长老会根据姜别利的提议将印刷所迁往上海,并将新印刷所易名为美华书馆。在宁波开办15年之久的华花圣经书房落下了历史的帷幕。据统计,1845—1860年间,华花圣经书房共出版著作135种,约130余万册[21]189。美华书馆迁沪后印刷出版业务发展迅速,很快便超过墨海书馆成为当时中国规模最大、技术最先进的中文铅活字印刷机构。
到19世纪60年代末,新教传教士又陆续创办了上海清心书馆(1861)、福州卫理公会书馆(1861)、北京美国Board印刷所(1863)等多家印刷出版机构。 除了上述新教传教士创办的印刷出版机构以外,天主教各差会也在中国创办了一些印刷出版机构,其中创办于1867年的上海土山湾印书馆对石印技术在中国的推广和传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中国近代印刷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
三、传教士印刷出版活动对中国印刷业的影响
自毕昇11世纪发明泥活字印刷术到19世纪初,中国活字印刷技术虽然有一定的改良和发展,但活字印刷的质量、效率和成本与雕版印刷相比都没有优势,中国传统印刷业始终以雕版印刷为主,活字印刷术一直没有得到广泛应用。雕版印刷固然有其一定的优势,如木版一经雕成,可以长期保存、多次重复印刷。但雕版印刷的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如制版周期长、不能长时间连续印刷,“雕版在以水墨反复刷印浸润后,容易发胀变形,因此在刷印一定数量后,必须晾干复原,方能继续刷印”[22]18-30。可见,雕版印刷不适合于印量较大且出版周期较短的近代报刊和书籍。另外,中国传统印刷业始终停滞在小作坊式的手工业生产阶段,历经一千多年的发展,不论是生产技术还是组织形式都没有发生根本的改变。以铅活字印刷术为代表的欧洲近代印刷术与中国传统印刷术完全不同,是一种全新意义上的印刷术,是世界印刷史上新的里程碑。从16世纪开始,欧洲近代印刷工业发展迅速,印刷品数量急剧增加,人们获取知识的内容和途径也迅速增多,在思想和社会上产生了强烈和巨大的影响。“铅活字排版和机械化印刷术的发明和推行,不是一项一般性的技术改造,它是一项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事件……铅活字排版和机械化印刷术的发明,使复制技术从手工生产进入了机械化生产,极大地提高了书刊排印速度,增加了书刊产量,降低了印刷成本,使图书从少数官吏、官厅、神职人员和绅士手中解脱出来,深入到民间”[23]5-34。作为最早发明印刷术的国家,传统印刷术的使用并没有对中国社会产生太大的影响,反而成为了维护封建专制政治和文化的一种重要工具。马克思所说的“火药、指南针、印刷术——这是预告资产阶级社会到来的三大发明。”[24]427显然不是指中国传统印刷术,而是特指以铅活字印刷术为代表的欧洲近代印刷术,尽管中国古代印刷术对欧洲近代印刷术的诞生产生过非常重要的影响。到“19世纪初期,中国的印刷水平已经整整落后西方300年,中国此时的出版文明已经大大落后于世界先进水平”[25]123-128。
(一)传教士将欧洲近代印刷技术引介到中国
传教士印刷机构及其印刷活动对中国传统印刷业最主要的影响就是为其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1814年9月,为了解决印刷《华英字典》中英文混排的问题,英国东印度公司雇佣的印刷工人汤姆斯(Peter Perring Thoms)从伦敦携带一台印刷机和一副西文活字等设备来到东印度公司澳门印刷所。根据马礼逊的建议,由汤姆斯制成铸模用以制造活字柱体,再由华人刻工在柱体上逐字雕刻中文,这是中文金属活字制作的第一个阶段。1815年2月部分金属活字制成后《华英字典》开印,历时8年于1823年印成。“《华英字典》及东印度公司澳门印刷所同时出版的几部书是中国最早采用铅活字排版机械化印刷的出版物,西方铅活字凸版印刷技术从此被引介到中国”[26]221。东印度公司澳门印刷所是中国境内第一个使用中文铅合金活字排版的近现代概念的印刷机构。
随着墨海书馆、美华书馆等传教士印刷出版机构的创办,欧洲近代铅活字印刷技术逐渐传入中国大陆。1847年秋,麦都思向伦敦差会申请的新式滚筒式印刷机运抵上海,这种新式滚筒印刷机是中国唯一的滚筒印刷机,也是当时世界上较先进的印刷机。据麦都思说,一天可以印5000印张,每印张包括十个中国页。也就是说,一台滚筒印刷机一天可印50000个双面页[27]91-96。墨海书馆秉笔华士、晚清著名改良派思想家、被称为“新出版和新出版业第一人”[28]333-345的王韬到墨海书馆后惊叹:“双轮捷奔,数百番纸顷刻皆毕,叹为巧夺天工”。[29]152王韬还对滚筒印刷机的工作过程有过详细的描述:“(墨海书馆)以铁制印书车床,长一丈数尺,广三尺许,旁置有齿重轮二,一旁以二人司理印事,用牛旋转,推送出入。悬大空轴二,以皮条为之经,用以递纸。每转一过,则两面皆印,甚简而速。一日可印四万余纸。字用活版,以铅浇制。……其所以用牛者,乃以代水火二气之用耳。”[30]274限于当时上海的条件,印刷机只能以畜力作为动力。用牛带动印刷机可以算是墨海书馆的一个创举,也使墨海书馆的机器印刷成为当时上海的一道风景。1854年,“这部印刷机以不停机、人则轮班的方式昼夜不停的赶工,在18个月内印成11万5千册《新约》”[31]299-312。这对采用雕版手工印刷的中国传统印刷业来说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新式印刷机器的使用不仅极大地提高了墨海书馆的生产效率,同时也对中国传统印刷业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和影响。
欧洲近代印刷术除了凸版(主要是铅活字)印刷术外,还包括平板(石版和珂罗版)印刷术和凹版印刷术。早在1826年马礼逊就从英国购买了一台石印机带到澳门,石印技术从此被引介到中国[32]213。1832年底麦都思在广州设立石印所[33]114-127,石印技术从此正式传入中国大陆。墨海书馆早期也采用过石印技术,到1847年第一部滚筒式印刷机运抵上海后,其石印业务便停止了。直到19世纪70年代初,石印技术在中国一直没有得到推广。1874年天主教土山湾印书馆开始使用石板印刷技术,在短短的的二十年多间,土山湾印书馆出版的优秀石印报纸刊物将石印技术引向了高潮[34]21-22。一时间石印书局遍布东南沿海各地,仅上海一地就出现过石印书局近百家。“石印在很大程度上代替了传统的雕版印刷,成为当时颇为风行的印刷方法”[33]114-127。1875年,土山湾印书馆还率先将德国人阿尔贝特于1869年发明的珂罗版印刷技术引入中国。随着中文铅活字印刷技术的不断成熟,石印方法逐渐被铅印所代替,珂罗版印刷也仅限于一些精美书画作品的印刷。到20世纪初,铅活字凸印、石印、珂罗版、平版胶印、雕刻凹印、泥版、纸型铅版等,都已逐渐被引介到中国,这为中国印刷业由传统向近代的转型奠定了强大的技术基础。
(二)传教士对中文活字制作技术做出了杰出贡献
制约活字印刷术在中国推广和应用最关键的技术难题是中文金属活字的制作。汉字与拼音文字完全不同,拼音文字由字母组成,这些字母的数量一般不超过30个,一副拼音文字的活字数量较少、制作难度较小、成本很低。汉字是象形文字,活字制作工艺复杂;汉字字数繁多,一副活字要满足印刷排版的需要,其数量以十万计,工程浩大、造价高昂。中国古代不论泥活字、木活字还是金属活字都是用手工雕刻,既费时费力,效率低下,又易造成字体大小不一、笔画粗细不均。西方传教士对中文金属活字制作技术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其研制中文金属活字经历了三个阶段,一是采用手工雕刻方法;二是采用欧式冲压工艺;三是发明了电镀法。
早在1827年,为了提高中文金属活字的制作水平,台约尔受伦敦差会的派遣来到南洋,先后在槟榔屿、马六甲以及新加坡等地一边传教一边进行中文金属活字的研制。台约尔经过研究果断地放弃了马礼逊和汤姆斯等人采用的手工雕刻方法,首先试验木刻铅铸活字,即由木刻雕版制成字范,经泥土制成字模,再经浇铅铸版,锯成铅活字[35]41。试验很快取得了成功,但是台约尔并没有满足。因为这种方法虽然比手工雕刻方法有了很大进步,但这种方法制作出的是活字,而活字在使用过程中会有磨损,所以这种活字的使用寿命最多只有5—7年,再次制作还必须重复上述制作过程,既费时费力又很不经济。台约尔意识到只有按照欧式活字的制作方法,“由打造钢质字范开始,经翻印铜质字模,最后再铸成铅活字,才是一劳永逸的做法”[35]71。
为了以最小的活字数量满足活字排版的要求,台约尔还在马礼逊的帮助下花费两年左右的时间,准确地统计出了《论语》《三国》《马窦传福音》《朱子》《国语》等14种中文书籍包含大约3240余个不同的字,“其中常用字约1200个,再按常用的频率决定个别字的铸造数目后,整副活字的数目应该是13000至14000个”[36]195。这样就可以大大减少整副活字的数目,节约制作活字的成本和时间。1833年6、7月间,台约尔带领几名华人工匠开始打造中文字范,这是一项极其费时费力的工作,因此进展非常缓慢,直到1843年7月台约尔离开新加坡前往香港时,只完成了1540个大字和300余个小字,还不到预计3232个字的一半,距离一副完整活字还相差很远。1843年10月台约尔病逝后,与台约尔合作多年的伦敦差会传教士施敦力兄弟(John Stronach and Alexander Stronach)继续他未竞的事业。1846年施敦力兄弟被派往厦门传教,遂将累计完成的大小3891个字范移交给香港英华书院印刷所。1847年熟悉印刷和铸字技术的柯理来香港主持英华书院印刷所,其铸字速度加快,到1850年大小两副字范都已完成约4500个[36]201。这两副字范铸出的活字笔划清晰、字形优美,深受各地报馆书局欢迎。因其制成于香港,故又称为“香港字”。从19世纪40年代中期开始英华书院印刷所制作的“香港字”畅销海内外20余年,成为当时中文印刷业的主要活字,直至19世纪60年代中期以后才逐渐被“美华字”所代替。台约尔放弃优裕的生活和美好的前途,矢志研究中文活字制作技术16年。“他是第一个对汉字的使用进行了研究,从使用频率入手解决了减少汉字字模的问题;他也是第一个完全使用欧洲活字印刷的原理和正统工艺铸造中文活字的人”[34]59。台约尔在近代中文活字印刷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虽不幸英年早逝,“但他奋斗十余年的中文活字志业,确已深深影响此后一百五十年间中文印刷出版传播的方式”[36]202。
对中文铅活字制作技术做出最大贡献的是美国长老会传教士姜别利。姜别利发现台约尔等使用的欧洲传统的“字范—字模—活字”制作工艺,并不完全适合于中文活字的制作。正如前文所述,对于字数繁多的中文来说,雕刻字范和冲压字模这两道工序都极其费时费力,难度较大、成本很高,尤其是制作小字时难度更大。精通印刷业务的姜别利很快就发明了电镀法制造铅活字铜模的方法,即“用纹理细密的黄杨木刻阳文字,再将木刻阳文字电镀制成紫铜阴文,镶入黄铜壳子形成字模”[37]60。电镀法制造铅活字铜模的方法不仅省时省力,而且造出的铅字“字形更加完美”,“笔锋更清晰”[38]176,完全颠覆了欧式传统的金属活字制作方法,是金属活字制作技术的一次重大革命。姜别利的“美华字”不仅很快取代台约尔的“香港字”,成为国内外中文活字印刷最通用的字模和活字,“而且初步形成了中文铅活字的标准,对以后的中文印刷字体设计产生了重要的影响”[39]73-80。姜别利对中文活字印刷的另一重要贡献是发明设计了元宝式排字架。中文字数繁多,检字排版是活字印刷的另一个难题。为了解决这一难题,姜别利与一些中国学者一起,以美华书馆印刷出版的《圣经》和其他27种书为样本,对汉字的使用情况进行统计分析。这28种书包含的字数超过110万,但只有5150个不同的字,加上香港伦敦差会提供的850个字,总计6000字[38]176。姜别利根据使用频率将这6000个字分为常用、备用和罕用3大类,并设计了一个被称为元宝式排字架的新型木制排字架。使用这种新型排字架后检字速度比过去至少快了3倍,大大地提高了工人的生产效率。姜别利的两项杰出发明解决了欧洲近代铅活字印刷技术用于中文印刷所面临的最基本和最关键的技术难题,使中文铅活字印刷质量和效率都有了革命性的提升,中文铅活字印刷技术由此走向成熟并开始在中国流行。电镀法制造铅活字铜模的方法一直沿用至20世纪30年代,元宝式排字架则成为此后百余年中文排字架的雏形。正如姜别利的朋友在其葬礼上所说的“在未来的一个世纪中,在中国或日本所发行的任何一本《圣经》,基督教书籍和科学书籍,都将带有姜别利先生的印记”[38]178。
(三)传教士为中国培养了一批掌握先进技术和管理知识的印刷人才
传教士和传教士印刷机构对中国印刷业的另一重要影响是培养了一批掌握西方先进技术和经营管理知识的印刷人才。中国传统印刷业的转型除了需要强大的技术和资金支持外,还需要大量技术和管理人才。香港英华书院印刷所、墨海书馆、美华书馆和土山湾印书馆等著名传教士印刷机构,从成立之初就雇佣许多华人从事铸字、排版、印刷和管理工作,客观上为中国培养和训练了一大批近代印刷出版人才。美国长老会曾在上海开办了一所以印刷为核心的职业学校——清心书院,借此培养印刷出版人才。黄胜、王韬、夏瑞芳、与鲍咸恩、鲍咸昌、高凤池等就是这些印刷出版人才中的杰出代表。黄胜曾在香港英华书院印刷所从事印书工作;王韬在墨海书馆担任秉笔华士十三年;鲍咸恩、鲍咸昌兄弟在清心书院毕业后即到美华书馆当学徒,鲍咸恩学刻字,鲍咸昌学排字;高凤池曾任美华书馆中方经理[40]9。1871年香港英华书院印刷所关闭后,黄胜和王韬将其部分排印设备和活字盘入,在香港创办了“中华印务总局”,这是中国最早的一家民办印刷出版机构[6]364。1897年,毕业于清心书院并先后在英文《文汇报》《字林西报》和《捷报》等报馆当排字工的夏瑞芳与鲍咸恩、鲍咸昌、高凤池等人在上海合资创办了中国近代规模最大、影响最深远的民营印刷出版机构——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奠定了中国近代印刷出版的起点”[41]1,为中国民族近代印刷业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样本,“是中国民族近代印刷企业全面崛起的标志和动力”[4]494。商务印书馆还作为一个产生新人的工作母机,培养出了一批又一批的近现代印刷出版人才,催生了许多民营印刷出版机构,其中最著名的是与商务印书馆并称“民国三大书局”的中华书局和世界书局,其创始人陆费逵和沈知方都是出自商务印书馆。
随着中华印务总局和商务印书馆等民营印刷出版机构的诞生与发展,中国传统印刷业向近代迈出了决定性的一步,从而标志着中国传统印刷业的近代转型实现和完成了它真正意义上的开端,中国印刷业从此开始了新的征程。这一切都与19世纪西方来华传教士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不论传教士当时的目的如何,传教士在中国兴办印刷机构从事印刷活动的同时,把欧洲先进印刷技术和设备引介到了中国,并为中国培养了一大批掌握欧洲先进技术和经营管理知识的印刷人才。为中国传统印刷业的近代化转型奠定了坚实的技术和人才基础,对中国印刷业的近代化进程产生了积极和重要的影响。
[1]陈力.中国古代雕版印刷术起源新论[J].中国图书馆学报,2016,(2).
[2]张秀民,龙顺宜.活字印刷史话[M].北京:中华书局,1963.
[3]张秀民.中国印刷史:下[M].增订本.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
[4]张树栋,庞多益,郑如斯,等.中华印刷通史[M].北京:印刷工业出版社,1999.
[5]杨福馨.澳门印刷技术及其发展[J].印刷杂志,2000,(3).
[6]叶再生.中国近现代出版通史:第1卷[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2.
[7]谭树林.马礼逊与中国文化论稿[M].台北:宇宙光出版社,2006.
[8]马礼逊夫人.马礼逊回忆录[M].杨慧玲,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
[9]米怜.新教在华传教前十年回顾[M].北京外国语大学中国海外汉学研究中心翻译组,译.郑州:大象出版社,2008.
[10]顾长声.从马礼逊到司徒雷登——来华新教传教士评传[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
[11]王立新.美国传教士与晚清中国现代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
[12]江文汉.广学会是怎样一个机构[A]//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文史资料选辑:第43辑.北京:中华书局,1964.
[13]海恩波.传教伟人马礼逊[M].香港:基督教辅侨出版社,1960.
[14]周其厚.西方传教士与近代民营出版业的崛起[J].河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2).
[15]刘立壹.麦都思的翻译、学术与宣教研究[D].济南:山东大学,2013.
[16]范慕韩.中国印刷近代史(初稿)[M].北京:印刷工业出版社,1995.
[17]熊月之.近代西学东渐的序幕——早期传教士在南洋等地活动史料钩沉[J].史林,1992,(4).
[18]吴义雄.在宗教与世俗之间——基督教新教传教士在华南沿海的早期活动研究[M].广州:广东教育出版社,2000.
[19]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
[20]田力.华花圣经书房考[J].历史教学,2012,(16).
[21]龚缨宴.浙江早期基督教史[M].杭州:杭州出版社,2010.
[22]何朝晖.试论中国传统雕版书籍的印数及相关问题[J].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1).
[23]叶再生.概论马礼逊的中国语文字典、中国最早一家现代化出版社和中国近代出版史分期问题[G]//《出版史研究》编辑部.出版史研究:第一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3.
[24]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5]肖东发,杨虎,刘宝生.论晚清出版史的近代化变革与转型[J].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2).
[26]谭树林.马礼逊与中国文化论稿[M].台北:宇宙光出版社,2006.
[27]叶斌.上海墨海书馆的运作及其衰落[J].学术月刊,1999,(11).
[28]汪家熔.新出版和新出版业第一人——王韬[G]//程焕文.中国图书论集.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
[29]王韬.王韬日记[A].北京:中华书局,1987.
[30]王韬.瀛壖杂志[A]//沈云龙整理.近代中国史料丛刊,台北:文海出版社,1973.
[31]苏精.从英华书院到中华印务总局——近代中文印刷的新局面[G]//林启彦,黄文江.王韬与近代世界.香港:香港教育图书公司,2000.
[32]谭树林.英国东印度公司与中西文化交流——以在华出版活动为中心[J].江苏社会科学,2008,(5).
[33]韩琦.晚清西方印刷术在中国的早期传播——以石印术的传入为例[M]//韩琦,米盖拉.中国和欧洲:印刷术与书籍史.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
[34]霍詠菁.土山湾印书馆与西方科技在中国的传播[D].上海:东华大学,2010.
[35]张陈一萍,戴绍曾.虽至于死——台约尔传[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
[36]苏精.戴尔与中文活字[M]//苏精.马礼逊与中文印刷出版.台北:台湾学生书局,2000.
[37]胡国祥.近代传教士出版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38]麦金托什.美国长老会书馆(美华书馆)记事[A]//宋原放.中国出版史料(近代部分):第一卷.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
[39]田峰.基督新教传教士与中国近代报刊的发端[J].山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32(4).
[40]杨扬.商务印书馆:民间出版业的兴衰[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
[41]史春风.商务印书馆与中国近代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责任编辑 李逢超)
Western Missonaries in the 19th-century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 Printing Industry
Tian Feng
(JournalofSDUT〈NaturalScience〉,ShandongUniversityofTechnology,Zibo255000,China)
China is the first country to invent and use printing, and the wood-engraving printing has been used since Tang Dynasty. Bisheng in Bei Song Dynasty invented typography, 400 years earlier than Gutenberg’s invention of lead type printing. However, until early 19thcentury, chinese printing was still dominated by engraving printing; typography, after 7-8 centuries, was never spread and popularized, so China’s printing technology lagged far behind western countries. Yet things were starting to change when western missionaries came to China in early 19thcentury. For their purpose of mission by printed materials, missionaries set up many publishing and printing services in China, introduced western modern printing technology and process equipments, and cultivated a lot of talents in western modern technology and management. This, undoutedly, promoted China printing industry to step into modernization.
missionary; engraving printing; lead type printing; modernization; transformation
2017-03-29
田峰,男,山东桓台人,山东理工大学学报(自然科学版)编辑部编审。
G239.29
A
1672-0040(2017)04-0075-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