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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新小说”的地方政治想象与批判

2017-04-02冯仰操

关键词:小说政治

冯仰操

(中国矿业大学 文法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晚清“新小说”的地方政治想象与批判

冯仰操

(中国矿业大学 文法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6)

晚清“新小说”与当时的政治舆论和实践相呼应,不仅参与了现代民族国家的理想想象,而且介入了政治实践的批判。其中,政治小说侧重于地方政治的想象,多将地方作为通向现代国家的起点,并以西方地方自治制度为蓝本,而社会小说侧重地方政治的批判,聚焦于地方自治推行中的种种弊端,二者恰恰折射了一代中国人的希望与局限。

“新小说”; 地方政治; 想象; 批判

民族国家是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被建构出来的共同体,即其形成之前有一个想象的过程,为之提供技术手段的是小说与报纸两种媒介[1]。晚清“新小说”自产生之日起便自觉承担了建构民族国家的重担,如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便明确将新国与新小说联系起来,“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新一国之小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行一国之小说”、“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2]。晚清“新小说”涉及了政治制度的各个层面,重心之一是地方政治。

晚清地方政治的变革经历了一个过程,起初舆论界宣扬以地方为起点,以西方地方自治制度为蓝本,其后自朝廷到社会各界普遍开始尝试推行地方自治制度,却因各种原因而水土不服。晚清“新小说”的地方政治想象,与现实的政治舆论、实践保持着密切的关系,起初由政治小说承担了地方政治的鼓吹与假想,其后由社会小说等介入到地方政治的批判与反思。晚清小说对地方政治的想象或反思,均是对政治亦步亦趋地模仿或再现,对政治功用性的过度追求势必损害或限制文学独立性的品格。

一、“新地方”的宣扬与实践

在昔日的天朝上国被卷入现代国际秩序后,中国人开始主动接受西方现代政治观念,自觉向现代民族国家迈进。时人所追求的现代民族国家,在政治方面,主要要求国家摆脱列强侵略、实现主权独立。在追求民族国家的过程中,甲午战争失败使得之前数十年洋务运动的努力毁于一旦,清政府的中央权威备受质疑,“天下皆知朝廷之不可恃,有志之士知非急图自立,不足救亡国亡种之祸”[3]3。在戊戌变法前后,改良派呼吁从地方做起,将之作为治国的前导。1897年韩文举称:“乡者,家之积也。国者,乡之积也”,号召“治天下莫如治国,治国莫如治乡”[4]。尤其是庚子之役(1900年)后,“东南互保”事件发生,导致地方督抚与中央政府的矛盾进一步明显化,南方地方督抚不顾慈禧的宣战诏而与西方国家达成约定,进一步削弱了中央政府的权威。在中央权威失落时,地方尤其是省发展为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舆论界甚至产生了以“新地方”为中心建立民族国家的主张。

但究竟如何革新地方,人们最终找到了“新地方”的蓝本,即西方现代政治制度中的地方自治制度。所谓地方自治,是基于中央与地方分权原理而设计的一种地方政治制度。这一制度为大多数只能走底层路线的中国士绅提供了平台,是以成为当时政治舆论的重要部分。

地方自治制度在中国经历了从宣扬到实践的过程。在思想上,从鸦片战争前零星输入,到维新时期提出完整的方案,再到清廷预备立宪前夕为不同阶层、不同立场的人所接纳;在实践上,从1898年各地开始零星的尝试,再到1908年后发展为清廷大规模的推行①。

地方自治制度作为西方现代政治的基本制度,中国人试图以此为基础建立现代国家。但经由地方建立国家,在手段上却有激进与温和之分。康有为及其门人在变法失败后,推动了“新地方”的建构蓝图,并酝酿了两种方案,以梁启超、欧榘甲等门人为代表,试图推翻现有政权,宣扬先地方独立而后建立新的国家的路线,而康有为等人则倾向于维护现有政权,宣扬将地方自治作为国家救亡的起点。

欧榘甲《新广东》,一名《广东人之广东》,开本省人倡导本省独立的先河,将省籍意识、地方自治及联邦制等融为一体。欧榘甲将地方自治作为施政方针,并首先指出了由省到国家的递进程序,“莫如各省先行自图自立,有一省之倡,则其余各省,争相发愤,不能不图自立。各省既图自立,彼不能自立之省,必归并能自立之省;省省自立,然后公议建立中国全部总政府于各省政府之上,如日耳曼联邦,合众国联邦之例,即谓全中国自立可也”[3]1-49。《新广东》以后,又有杨守仁《新湖南》。杨守仁,湖南人,时留学日本,编辑湖南留学生刊物《游学译编》。其文明显受到《新广东》影响,如言“然则广东倡之,吾湖南和之;广东鼓之,吾湖南人舞之”。他自称“湖南之湖南人”,同样以湖南的省籍意识相号召,“吾湖南人也,欲谋中国不得不谋湖南”,“新湖南”的建省方针,依据的也是地方自治制度,“建天心阁为独立之厅,辟湖南巡抚衙门为独立之政府,开独立之议政院,选独立之国会员,制定独立之宪法,组织独立之机关,扩张独立之主权,规划独立之地方自治制,生计、武备、教育、警察诸事以次备举”[5]。

当1902年左右欧榘甲、梁启超等弟子趋于激进时,康有为专门著《与同学诸子梁启超等论印度亡国由于各省自立书》加以劝告,反对革命自立说,认为其结果只是将中国“速灭亡”而已②。此外,黄遵宪早自湖南新政时便以地方自治为模板,目标亦在国家,即“由一府一县推之一省,由一省推之天下,可以追共和之郅治,臻共和之盛轨”[6]。直至1904年仍强调“守渐进主义,以立宪为归宿”,具体是“专以普及教育为目的,既发端于一乡,并欲运动大吏,使遍及全省。虽责效过缓,然窃谓此乃救中国之不二法门也”[7]。

“新地方”的地方自治思想先由社会推动,并在立宪运动开展以后被清廷采纳并付诸实践。1905年左右,不同阶层均将立宪与地方自治联系,将地方自治作为立宪的根基。全国性刊物如《东方杂志》宣称:“中国今日之立宪,当以地方自治为基础”[8]。地方性刊物如《湖南地方自治白话报》更通俗地论证:“原来国家所以成为完全国家,必有土地人民政事。全国的土地,就是一块一块的地方积成的,全国的人民,就是一个一个的人积成的,全国的政事,无非各地各人的事务,所以立宪国家,必把地方自治做个根本。”[9]1907年将地方设立议会的办法通电各省督抚,1909年1月颁布《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1910年颁布《府厅州县地方自治章程》,至此地方自治被全面付诸实践。

虽然地方自治作为立宪的基础被广为宣传,对于清廷而言,并非要原封不动地照搬西方政治制度,只是在集权之下进行有限的放权。在清政府的法定章程中,地方自治只是“官治”的补充。清廷1908年颁布的《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第1条明确提及:“地方自治以专办地方公益事宜,辅佐官治为主”,限定了地方自治在整个社会结构中的地位。正如孔飞力所言:“清代发起人所理解的地方自治这一名词,既不是指代议制政府,也不是指地方自治。它只是官治的补充。”[10]

虽然清廷将地方自治作为官治的补充,却为地方精英参与地方政治、经济等提供了合法途径。地方自治大致包括如下内容:设立地方自治筹办处,进行调查、选举等事;开办自治研究所,培养、训练自治人才;建立地方自治公所,选举各级议事会、董事会等自治团体和自治职员等。南通的张謇倡办地方自治,增加实业、教育、慈善等门类,试图“以南通为示范,将这种地方自治模式逐步推广到江苏全省,最后推广到整个中国,而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全面实现中国的近代化。”[11]尤其是1908年后,各省咨议局逐渐成立,成为地方政治活动的焦点,最终成为与中央政府对抗的一股政治主导力量[12]。

虽然地方自治的实践为中国现代政治提供了众多新的契机,但在移植的过程中出现了许多问题。西方的地方自治是基于西方的文化理念,即以个人权利本位为自治的核心,但地方自治在中国的实践,却是一种变形了的地方自治,人们追求的只是本地人治本地[13]。这一观念的广为流传,可以当时的白话报为例。1904年《中国白话报》解释地方自治,是“这一地方的钱,给这一地方用,这一地方的事,叫这一地方的人出来管理,这等管理地方的人,凭着地方公举,没有什么钦命不钦命。”[14]1908年《河南白话演说报》上《劝民自治歌》号召“各州县,依样的,试办自治;岂但是,宽甸民,程度不深;愿诸位,从今后,须结团体”,对自治的理解如出一辙,即“自治者,本乡事,自己治理;要自强,要自立,更要自新;范围内,享权利,自由自主”[15]。

从省到乡的各级地方自治团体实为各级地方士绅所把持,清末的地方自治只是将已有的地方绅士权力加以合法化,结果如刘师培1906年言:“今之奸绅劣董,遂援地方自治之名,上以绝官吏约束,下以博人民之欢迎,因以横行乡曲,把持公务,以自植其权”[16]。

二、政治小说的地方政治想象

晚清政治小说参与了现代国家的宣扬与想象,尤其是庚子之役、日俄战争前后,人们急于借助政治小说向国人输入一种各式新的政治理想,因此有关现代国家想象的作品多始于1902年,而以1904年左右为多。对现代国家的想象,或直接以西方政治制度为模板,如《新中国未来记》的“联邦共和国”、《瓜分惨祸预言记》的“兴华邦共和国”以西方联邦制为国家结构形式,而《新年梦》的议会、《惨社会》的“新世界”则带有无政府主义色彩,或以传统道德政治为依归,如《新石头记》的“文明境界”则是以传统儒教为根基的文明专制,即将道德教育作为政治、社会组织的基础[17]。在众多国家想象中,始于地方的国家想象是极为重要的一种。因此“新地方”的想象往往伴随“新中国”的想象而产生,并且是“新中国”想象的重要组成部分。与当时的政治舆论一致,“新地方”的想象亦有激进与改良之分,趋于一致的是均以西方的地方自治制度为地方的执政方针。

作为首倡者的梁启超已经开始设想“新中国”三部曲,《新中国未来记》、《旧中国未来记》及《新桃源》(又名《海外新中国》),涉及到中国未来政治的各种图景,并将地方作为想象的重心之一。如《新中国未来记》的建立是先由一省独立而后联合为联邦共和国,《新桃源》以海外一地进行地方自治的实验,均将地方政治置于关键的地位[18]。但三部曲只是大纲,唯有《新中国未来记》被写出,也仅仅是刚开了头便煞了尾。以《新中国未来记》为例,梁启超照搬了由地方到国家的建国模式,在地方通向国家的手段上却先后提供了革命与改良两套不同的程序,与其本身的政治趋向相一致。

《新中国未来记》的预设与完成均以新地方为起点,并以新中国为最终目标,差别在于实现的手段。1902年8月《新民丛报》第14号上《新小说》广告对《新中国未来记》的情节框架进行提前预告:其结构,先于南方有一省独立,举国豪杰同心协助之,建设共和立宪完全之政府,与全球各国结平等之约,通商修好。数年之后,各省皆应之,群起独立为共和政府者四五。复以诸豪杰之尽瘁,合为一联邦大共和国。东三省亦改为一立宪君主国,未几亦加入联邦。举国国民,戮力一心,从事于殖产兴业,文学之盛,国力之富,冠绝全球。寻以西藏、蒙古主权问题与俄罗斯开战端,用外交手段联结英、美、日三国,大破俄军。复有民间志士,以私人资格暗助俄罗斯虚无党,覆其专制政府。最后因英、美、荷兰诸国殖民地虐待黄人问题,几酿成人种战争,欧美各国合纵以谋我,黄种诸国连横以应之。中国为主盟,协同日本、菲律宾等国,互整军备。战端将破裂,匈牙利人出而调停,其事乃解。卒在中国京师开一万国平和会议,中国宰相为议长,议定黄、白两种人权利平等、互相亲睦种种条款,而此书亦以结局焉。

三个月后写成的《新中国未来记》,却完全是另一种情节框架或建国程序。小说以倒叙开始,在西历两千零六十二年,中国人举行“维新五十年大祝典”,由孔老先生讲述1902年以来“中国存亡绝续大关头”的历史,有六个时代:第一,预备时代:从联军破北京时起,至广东自治时止。第二,分治时代:从南方各省自治时起,至全国国会开设时止。第三,统一时代:从第一次大统领罗在田君就任时起,至第二次大统领黄克强君满任时止。第四,殖产时代:从第三次黄克强君复任统领时起,至第五次大统领陈法尧君满任时止。第五,外竞时代:从中俄战争时起,至亚洲各国同盟会成立时起。第六,雄飞时代:从匈牙利会议后以迄今日。

两者均有内治与外交两面,外交方面基本一致,差别在于内治方面。前者先是一省独立,建成共和立宪政府,之后其他各省亦独立为共和政府,最后各省联合为一大的联邦共和国,从共和政府到联邦共和国,均是取清廷而代之的建国理想,其激进色彩不言而喻。后者的途径不同,先是广东自治,而后各省分治,促使清廷开全国国会,实行君主立宪制,然后罗在田(实为光绪帝)自发退位并担任第一次大统领,最后由宪政党领袖黄克强继任大统领,先君主立宪而后共和,与前者相比是改良而非革命。

梁启超的五回《新中国未来记》最终选择了一套改良的方案,以政党政治为推动现代政治的动力,以教育民众提高参政能力为手段。虽然全书并未完成,但提供了相对完整的政党政治路线。小说第二回,梁启超借孔觉夫之口展开其施政路线。新中国的基础在于“立宪期成同盟党”的创立,该党将此前的保皇会、各处革命之会网罗在一处,并以“教育为本党第一大事业”。在新中国的第一个时代,宪政党党员已有一千四百余万人,广东一省有四百多万,依赖政党运动,“同声一呼,天子动容,权奸褫魄,便把广东自治的宪法得到手了,随后各省纷纷继起,到底做成今日的局面。”从仅有的五回来看,《新中国未来记》连第一阶段“预备时代”都未完全展开。

在梁启超之后出现的政治小说,无论革命还是改良,地方政治多为建立国家的起点或焦点。颐琐的《黄绣球》(1905年)与郑权的《瓜分惨祸预言记》(1903年)堪为改良和革命的代表,前者聚焦于一村一县的改革,以之作为全国改良的缩影,后者专注于一地一省的独立,最终通向一个新的国家。两类小说的政治理想多以西方的现代政治制度为蓝本,具体到地方,均是地方自治制度。

梁启超《新中国未来记》以政党政治为新中国的途径,宪政党虽着眼全国,却以地方自治为首途,要求“凡我党员,皆宜各归整顿其乡里,以为地方自治制度之基础,有其实不必有其名也”,成立各级议会,“宜常取政治上、生计上各种问题,开会议以相讨论,一依各国议院正式严格之议事法”,为他日参与国会之预备(第二回)。其他倾向的新小说亦多以地方自治为理想制度。《瓜分惨祸预言记》中的地方建设依据地方自治,如日本留学生唐人辉建议“如今虽然是注意在袭取根据之地,究竟这一县的内政,也不可不急急整理起来。诸如选举、议政,及那财政、兵旅、警察、卫生、裁决、教育等事,俱须妥定章程,选择谙练者担任办理,以期责有专归。总而言之,须是速行那世界通行的政治,分着立法、行政、司法三部”(第五回)。

由上可知,政治小说对新地方与新国家的想象均偏于理想化,是对当时政治舆论的响应与推动。因为政治小说与政治舆论的过度亲密,致使大量政治小说的想象缺乏细节与深度,反过来,经过政治小说推动的政治舆论也只是一种理想的设想,未曾受到现实政治的检验。当地方自治制度被付诸实践后,人们发现一切并非如此美好,又开始迫不及待地用社会小说加以批判与反思。

三、社会小说的地方政治批判

面对不理想的地方改革,自1905年后,晚清小说家积极采用小说形式参与到地方政治的反思,所使用的小说体裁主要是侧重批判色彩的社会小说。其中,少数小说通过想象抒发对地方自治的理解和建议,伴随着立宪运动与地方自治的逐步展开,人们更倾向于反思的立场,批评地方自治推行中的各种弊端,主要以绅权的膨胀与异化为中心,批判地方自治在选举与推行各环节的弊端。但是这类作品并不质疑现代政治制度,只是从反面着手推动现代政治的进行,依旧延续着此前政治小说对现代政治的乐观态度。

春帆《未来世界》(1907年)、老骥氏《亲鉴》(1907年)、陆士谔《新三国》(1909年)等均持拥护立宪的立场,借想象达成立宪的理想局面。如《未来世界》开篇便言:“立宪!立宪!!速立宪!!!”,设想了立宪成功后的场面,君民一体,上下一心,人人自治,官商士庶结成团体,实现了国富民强(第一回)。小说的一个重心在地方政治的设计。小说最先用对比的手法设想了两个地方的自治事业,钱塘县县官浑浑噩噩,虽然推行地方自治,但选举的乡官全是性情贪酷、品行卑劣的乡绅,结果是这班绅士得了权柄后招权纳贿,将地方弄得乱七八糟,与钱塘县相比,苏州府在贤吏的掌管下,风俗改良,学校林立,男女学生思想开通,都成了完全立宪的国民。整个小说对现代政治的想象仍是传统的人治,全寄托在贤能官吏与地方志士身上。小说结尾,江苏的方学政热心推广教育,支持地方志士韩京兆、宗自强等办南洋女学,并将南洋女学的章程奏请立案,通行各省,之间缺少任何过渡,便出现了“三百年老大帝国,忽成独立之邦,四百兆黄钟同胞,共进文明之域”的结局。陆士谔《新三国》[19]同样注目于立宪政治,通过“故事新编”叙述魏、蜀、吴三国不同的改革进程,提出“立宪模范国”的理想,虽然基本立足于中央政权的改革,但对地方政治的思索却超过前两种小说。小说以蜀国为“立宪模范国”,讲求政治的根本变革,要求中央与地方各级议会同时进行。如写道蜀国颁布宪法,长史杨仪建议先令各州郡县乡办理议局,为中央上下议院之模范,孔明则反对分作两番建设,要求同时进行(第十七回),正体现了清末各地立宪派要求速开国会的政治愿景。在政治制度确立后,蜀国很快国富民强,进而统一全国,“社会之进化,几有一日千里之势”。

除了上述几部小说偏于理想的歌颂外,大多数以地方自治为主题的小说均偏于批判的揭露。小说对地方自治的反思多指向绅权,主要表现为:揭露选举制度与选举过程的弊端及对绅权的偏袒;控诉绅权对民权的迫害。

地方自治法规推行后,地方士绅获得了组织地方团体参与地方学务、政务的权力。但人们对自治与选举的理解与运用究竟到什么程度,吴趼人在《预备立宪》中进行了形象的描写。该短篇小说写一吸鸦片者自预备立宪后,大量购买南洋票、湖北票、安徽铁路票,以求中彩,及至开彩均未中,仍继续购票,如是者数月,其目的却只是为了获得选举权。其言:“汝未解立宪国被选及选举之章程者也,夫立宪国之政体,必视所纳税之多寡而轻重其人,故每岁能纳若干税于国家者,乃得有选举权,有选举权者,始得投票举议员,又必每岁能纳若干税于国家者,乃得有被选举权,有被选举资格者,始得受他人之举为议员。”他认为只有获得了选举权,“一旦得为议员,乡里之人,谁敢不仰我鼻息者。”小说末尾作者评曰:“预备立宪,预备立宪,而国人之见解乃如此,乃如此!若此者,虽未必能代表吾国人之全体,然而已可见一斑矣。”[20]黑心《安徽某州自治会》同样将矛头指向无知的士绅,在某州自治会上,一个绅董畅谈对自治会的理解:“这个自治会,是自然治化的意思。孔圣人云:‘无为而治者,其舜也舆。’我们州里,本是纯良百姓,自然容易治化。兄弟打算,先唱三本戏,酬酬神,下次开会,随便备个棹酒,不然,怕没有人到。”[21]

其他小说家专门以地方自治团体的选举为切口,借选举程序的不当展现士绅权力的不当。陆士谔《新水浒》[22]借大话水浒人物批判现实社会,其序昌明宗旨:“然吾国民程度之有合于立宪国民与否,我正可于吾书验之”。第三回讲到郓城县选举,指出选举票并非人人可获得,必须缴纳一定茶资方有,以致“每送一券,则索取茶资二三十文,听得说,乡间有索取一二百文的。”获得选举权的绅士,除了公开拉票,“有的设席请学界,有的张筵款绅界”,更有相互诽谤拆台,“有派人到各处演说,称说某人可举,某人不可举的;有颁发名片,教乡人摹写的,种种运动,不止一法。”但是被选举出来的士绅是否真的有资格呢,第四回“咨议局绅士现恶形”戳穿了选举人的名不副实,在咨议局中竟然有吸鸦片的绅士,根据清末各种选举法,吸鸦片者分明是被排除在外的。小说借戴宗之口评道:“他们当绅士的心肠,比我们强盗还要狠十倍。我们做强盗的心里头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面子上也杀人放火,打家劫舍,他们做绅士的人,满肚皮杀人放火,打家劫舍,面子上却故意做出许多谦恭礼数,文明的样子。”刍狗《自治地方》[23]标为“地方自治小说”,形式很是独特,全为“小可”与“友”两人的对话组成,涉及到地方自治筹备、选举等环节的方方面面。小说影射的是整个中国的地方自治,借一地“自治地方”的地方自治与城镇乡等地方自治章程一一比较,以显出前者的弊端。作者用意在批判,“友”提议政治小说应“把一本地方章程从无意中一一叙出,教看这《自治地方》的看官,看了你的一部自治小说,便抵得看了一本自治章程,把那一百九十三条的条文无不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小可”则认为全照章程叙述过于理想,应据实写来,全从反面着笔(第九章)。

在中国推行地方自治出现种种弊端后,小说家借小说再现地方自治,立意却非推翻这一制度,而是借反思来维护和推进这一现代政治制度的进行。这批小说的政治反思背后仍延续着“新小说”初期乐观的政治启蒙观,如《自治地方》最后展望:“后来的自利自尊,未必永远和现在的自利自尊一样,后来的议长总董,未必个个和现在的议长总董一样。”吴趼人《新石头记》最后也寄望于未来:“地方虽有恶绅,却未必个个都是恶绅,议员又不是一个人,还可以望利害参半,逐渐改良。”

四、小结

在惟西方政治为上的社会文化氛围中,小说的情节模式与人物形象往往趋于模式化,以西方政治的推行与否为标杆。如政治小说多将“新地方”作为未来“新中国”的起点,并将地方自治制度作为救国的灵丹妙药,而后来的社会小说则聚焦于地方自治的种种不足。总而言之,晚清“新小说”对地方政治的想象或反思,均奠基于一种乐观的政治态度,即相信西方现代政治的推行可以为中国带来光明的前景。这正与历史学家的观察一致,“辛亥革命前十年,是爱国主义和政治上、制度上重大改良兴起的十年,是成长着的希望——中国新时代即将黎明的十年”[24]。

注 释:

① 地方自治思想的输入,参见沈怀玉:《清末西洋地方自治思想的输入》,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79年第8期。地方自治的实践,参见沈怀玉:《清末地方自治之萌芽(1898-1908)》,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1980年第9期;马小泉:《国家与社会:清末地方自治与宪政改革》,河南大学出版社2001年;周松青:《上海地方自治研究(1905-1927)》,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年等。

② 康有为指出“近廿年来,自吾愚妄无知之门人梁启超、欧榘甲等妄倡十八行省分立之说,至今各省分争若此,……此书当时专为教告梁启超、欧榘甲等二人”,参见康有为:《与同学诸子梁启超等论印度亡国由于各省自立书》,《康有为全集》第6集,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43页。

[1]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23.

[2] 梁启超.论小说与群治的关系[J].新小说,1902(1).

[3] 欧榘甲.新广东[M]//张玉法编:晚清革命文学.台北:经世书局,1981.

[4] 韩文举.治始于乡说[J].知新报,1897(8).

[5] 杨守仁.新湖南[M]//张玉法编:晚清革命文学.台北:经世书局,1981:64-105.

[6] 黄遵宪.黄公度廉访南学会第一、二次讲义[N].湘报,1898(5).

[7] 黄遵宪.致梁启超函(光绪三十年七月四日1904年8月14日[M]//黄遵宪全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5:453-454.

[8] 论立宪当以地方自治为基础[J].东方杂志,1905(12).

[9] 湖南地方自治白话报缘起[J].湖南地方白话报,1910(1).[10] 孔飞力.中华帝国晚期的叛乱及其敌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222.

[11] 章开沅.张謇与中国近代化[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1987(4).

[12] 胡春惠.民初的地方主义与联省自治[M].增订版.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12-13.

[13] 周松青.上海地方自治制度(1905-1927)[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5:282-285.

[14] 白话道人.甲辰年国民的意见[J].中国白话报,1904(5).

[15] 宽甸县调查员明良.劝民自治歌[J].河南白话演说报,1908(133).

[16] 刘师培.论新名词输入与民德堕落之关系[N].申报,1908-12-13.

[17] 吴趼人.新石头记:第26回[M].上海:上海改良小说社,1908.

[18] (中国唯一之文学报)新小说[J].新民丛报,1902(14).

[19] 陆士谔.新三国[M]//张正吾.晚清民国研究集刊:第3集.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

[20] 偈.预备立宪甲辰年国民的意见[J].月月小说,1906(2).

[21] 黑 心.安徽某州自治会[J].安徽白话报,1908(1).

[22] 陆士谔.新水浒[M].吴叡人,译.上海:改良小说社,1909.

[23] 刍 狗.自治地方[J].小说月报,1910(6)-1911年(1).

[24] 周锡瑞.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两湖[M].杨慎之,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271.

[责任编辑:杨 勇]

2016-10-10

冯仰操,男,中国矿业大学文法学院讲师,文学博士。

10.13393/j.cnki.1672-6219.2017.04.009

I 207.42

A

1672-6219(2017)04-003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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