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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梁漱溟20世纪50年代对中国共产党认识的转变

2017-04-02杨希帅

关键词:梁漱溟建国共产党

杨希帅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 上海 200234)

论梁漱溟20世纪50年代对中国共产党认识的转变

杨希帅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 上海 200234)

卷入中国现代史甚深的梁漱溟一生关心“人生问题”和“社会问题”,现代中国的“社会问题”在他那里具体为“政治问题”,他因不能坐视现实无动于衷而“舍佛入儒”,开展乡村建设运动,并以“建国”为旨。根据对古代中国文化、社会结构的研究以及对现代中国政治困境的把握,他对自己的道路非常自信,这使他一度不认同中国共产党的建国之路,甚至1949年新中国的成立也没有在他心中激起波浪。然而一进入50年代他通过亲眼所见全国建设气氛和国人高昂的精神面貌而开始认真看待共产党,发现其贡献并检讨自己。本文试图借助他这一“转变”了的眼光来丰富对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中国革命的理解,并认为对于当下中国,这一眼光中蕴含的一些问题仍十分重要。

梁漱溟; 共产党; 建国之路; 三大贡献

1949年新中国成立,不可不谓是中国历史上的重大事件,这代表中国自此摆脱了近百年的殖民压迫,正式成为独立自主的国家;结束了内战,全国统一,开始中华民族复兴之路;并且,这个新中国宣布由她的人民当家作主,这更是中国三千年未有的真正的“新”。然而,在全国欢欣鼓舞的气氛中,一向关心中国建国问题并为此倾注了极大心血思考、实践的梁漱溟却并未被触动。就在1949年2月,三大战役已经结束,胜利的曙光越来越近时,他还“敬告中国共产党”,认为他们的武装斗争是不对的,即使能统一全国,这政权也不会稳定、长久,他根据对晚清以来中国困境的思考与对古中国的研究而做出这样的判断,对新政权并未抱有太大希望。

一、对现代中国建国困境的认识以及与共产党的分歧

梁漱溟自青年时代就热心于现代中国政治问题,而当时中国的政治环境是破碎而又混乱的,经历过辛亥革命、民国的成立与失败、军阀混战、北伐、抗战、内战这些事件的他,颇用心思考,并得出了自己的主张——他认为晚清崩溃以来,中国陷入混乱,每况愈下,皆因政治上没办法——最主要的即国权不起。国家不能统一稳定,社会便无秩序,法律失效,一切工作就不能顺利开展,各方面如此这般被摧残破坏下去,更形成恶性循环。旧的社会结构崩溃了,新的总也生长不出来,对内不统一,便不能在宏观上照顾一个国家的方方面面,统筹协调建设;对外不能御侮,驱逐外敌,中国只能日复一日地衰败下去。但对他来说“发现问题”是远远不够的,他还是一个要“本着思想而行动的人”,那么在他看来,解决这些问题的办法就是找到一坚强有力、富于责任感的武力主体完成这个任务,这可谓抓住了现代中国建国问题的核心。但正是他自己,又坚决否定了武力夺权、建国这条路。究其原因,就涉及到他对中国特殊性的认识。

他的结论既来自于现实中政治方案的挫败——种种引进西方政治制度的努力不成;又来自他对古中国的研究。在建国这个问题上,值得注意的是,同共产党通过马克思的阶级论贯穿起对中国历史的解释不同,梁漱溟也重视阶级论,他通过中西方对比,认定西方现代国家的建立正是在阶级对立、斗争中完成;但他借此去反观中国,得出的结论却与共产党截然相反:在他的研究中,古中国是伦理本位、职业分途、融国家于社会的特殊形态,秦汉以来人民与皇权始终消极相安,陷入一治一乱的循环而无革命,一直没有形成西方式的涉及直接厉害的阶级对立之势,这直接导致了革命主体力量的缺乏。

梁漱溟的观察,确实是对古中国特性的一种把握,同时也显示了在这种历史和现实背景下建立国权的艰难性。试看中国革命不是由外部引发吗?革命呼吁先起于有危亡之感的上层统治者、知识分子,并非来自社会与民意。基于此,他断定清朝崩溃后,一切的政治尝试都“没有根”,只是浮在上面的政府与政府的冲突,后果只是使中国更陷分裂、混战。并且学习西方的路子,无论从事实上还是从精神上都不适合中国,为此1927国民革命失败、国共分裂后,他便“开悟”了,“否认了一切的西洋把戏,更不沾恋!……相信了我们自有立国之道,更不虚怯!”[1]这自己的“立国之道”,便是乡村建设。而他之从事乡村建设,不仅是为了解决破产中的乡村问题,局部问题,其目的更是直指建国。这是梁漱溟对建国问题另一个深刻的认识:革命要从哪里开始?主体力量要从哪里培养?对于集乡而成的中国,从事实上讲,最广泛的中国人正是积蓄这儿;从精神上讲,乡村保持着更多的传统;从范围上讲,乡村是最适宜的着手点。这也正是历经国民党的叛变与打压、城市暴动失败的共产党最后选择的出发点。

可以说,在建立国权对解决中国问题的重要性认识方面,在把乡村当作革命“根据地”方面,在把人民,具体说是农民当作建国最基础、最重要的力量认识方面,梁漱溟与共产党是一致的。但中国革命既起源于外国侵略,并非民意诉求,那么其中蕴含的最大难题之一就在于如何能够唤起人民的革命意识——并且是有现代意义的革命意识,从而促成能改换旧有秩序、建立新中国的真正革命,而非如古代那样单纯“起义”。也正是在这一点上,梁漱溟与共产党产生了极大分歧,甚至把共产党当作自己乡村建设的最大对手。在他看来,共产党在农村以阶级观点划分农民成分,发动土改,打土豪等等举动是在做分化工作,会使混乱中的中国更添混乱,“为害与土匪差不多”。如前所述,他认为中国并无使西方现代国家得以建立的阶级基础,一无革命对象,二无革命力量,于事实和心理上都缺乏革命条件,那么共产党的做法,不仅不能增进社会关系,培养人民力量,更严重的是会破坏掉存留于民间的伦理关系、理性精神,而这正是中国文化中宝贵的东西,是中国精神高出西洋精神之处,一旦这种固有“较高精神”走了下坡路,那中国就真的没救了。所以他坚持解决问题不能走阶级分化斗争之路,只能以理性解决,那便是他的乡建运动所做的,即通过教育的方式,以调整协和为主,团结农民自救,从“正面”培养他们的力量。

他的这种想法,1935年就受到过来自共产党方面的批评。千家驹、李紫翔主编的《中国乡村建设批判》主要从阶级观点对他的乡村建设活动提出质疑;他第一次赴延安与毛主席的长谈,两人就这个问题也展开过激烈讨论,但始终都没有说服彼此;在《乡村建设理论》和专门回应批判的《答乡村建设批判》中,他坚持自己对中国特殊性的看法,还进一步给共产党提出了问题。归结起来,一是质疑共产党能否把和平散漫的中国人成功锻造成一“阶级”,统一理论,否则“没有保证,便容易散”,“容易变”[2]。二是认为共产党过于“抬高团体,抹杀个人”,他也一心在农村做组织功夫,但其理想是达到团体与个人互以对方为重的状态[2]。三是从外国侵略和城乡分离两方面事实讲,乡村都处于更不利的地位,更不应该使之分化。

梁漱溟和共产党的目标都旨在建立国权,但在这个问题上,他之所以聚焦于阶级问题,批评共产党的农村工作,在笔者看来,原因主要有二,一是他确实渴求建立国权,但同时要求这个国权必须能长久统一稳定,所以反对会造成分化的阶级方法,而要通过教育“增进社会关系”[2],待社会形成一代表多数人心声的明朗意志,此种国权方能成立;二则与他一直关心的“人心问题”有关,在他那里,“人心问题”是最终的问题,人因为有其“心”,乃在宇宙间显得最为宝贵,“人心”之伟大即在于它能使人脱于物性、超于一己之私,不断“争取自由、争取主动、向上奋进”。而古代中国恰恰孕育出了促人向生命自身、人与人关系用力的“平静通达”的理性,让人“超有对”,“超利害是非”[1],中国未来前途不能抛弃此种精神;不仅如此,强调个人本位、相互竞争的资本主义已暴露出剥削、侵略的残酷,中国更不应蹈此覆辙,而应坚持民族固有精神,为人类前途提供另一条出路。无疑,阶级分化、武装斗争是与他的理想相违的。

梁漱溟坚持目的与手段不可分,但事实上,“手段”的有效性,却并不在于其设计得好,而首先在于它能不能对现实起到作用。重要的是如何在变动的现实中发现具有针对性的可能手段。对看似完美的计划的过度执着有时会让人忽略新变动而导致对现实于事无补,更会使这些理想反受意料之外的侵蚀。他也看到理性早启虽然引导中国人向生命自身作功夫,但与西方偏集团、积极、斗争、强有力的精神相比,则立即现出无公德、消极与无力,这是最让他忧虑的事,他亦十分痛恨中国人的这种散漫,除自己身家与那笼统的“天下”,再无什么团体观念,公共关怀,更别提形成意识统一的、可以掌握武力建国的主体了,从这个角度看,“人心”的变革成了建国需要解决的最根本的问题。而他的乡建运动最大瓶颈之一就是“号称农民运动而农民不动”[2];二赴延安时他也曾向毛泽东等中共领导表示过自己“对现实没办法”的无力感。所以,当他在建国一年后通过亲身观察,看到共产党所领导的新中国不但很稳定地发展建设着,更难能可贵的是,人人一扫之前的消极麻木,精神高昂,便不能不从事实出发,反思自己并重新认识中国共产党。

二、共产党的“三大贡献”

1949年10月1日的建国,梁漱溟还持着怀疑的态度,甚至都没有进京,留在四川北碚,以便对这新政权进行观察。1950年初他到达北京,随即由毛主席安排去各地参观,于4月到9月间走访了山东、平原、河南和东北各省地方,于此过程受到极大震动,在这一年的国庆日,他写下了一篇“老实话”,“暗自点头承认:这确是一新中国的开始!”最基本的,就是“我看见许许多多人简直是死了,现在又竞活起来。”[3]怎么理解这个“起死回生”呢?梁漱溟一直认为,革命是要推翻旧秩序,缔造新秩序,新秩序必须落实到人与人关系的变更上来。他赞同社会主义理想的原因也在这儿,因为社会主义力图消灭剥削、利益竞争,消灭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关系,团结起来共同进步。这次他在参观访问中,看到无论是在农村还是工厂,散漫了数千年的中国人,都被团结组织起来,彼此鼓励,干劲十足地建设着新中国,正是所见的这种生命力的焕发真正震动了他,继这篇“老实话”之后,他马上着手写《中国建国之路》,“论中国共产党并检讨我自己”,“就正于国人”。

这部著作最终虽然没有完成,然而某种程度上,他从站在共产党“对立面”的立场转而去发现、肯定共产党的长处、贡献,这本身就是很有意味的;并且他卷入中国现代史甚深,与共产党乃至毛主席颇有渊源,所以他的思考今天看来,仍可帮助我们去了解共产党与那段历史。

书的一开始,梁漱溟便着手论述共产党的“三大贡献”:

其一是建立国权。如前所述,他认为过去40多年来,中国的种种困境可以归为国权不起、缺乏可以担此重任的武力主体的问题,所以他首先指出中国共产党的第一个贡献就是建立了国权,肯定了他们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统一全国的不易。他一直想以乡村建设运动来完成建国但终归失败,所以很自觉地将重点落在追问共产党何以成功。在他看来,首先最重要的是,共产党确实结合得“像一个党”,又符合成为一个武力主体的两个条件,即将武力掌握于团体、不落于个人之手,并清楚自己的历史任务,从而能“从建党入手,再以党来建军建国”[4]。也就是说,在他眼里,共产党作为一个团体,成为了有能力统一中国的武力主体。

然而建立国权并不能真正打消梁漱溟对新政权能否“长久、统一、稳定”的疑虑,使他更为赞叹的是中国共产党的第二大贡献——引进了团体生活。须知梁漱溟从少年时就热心于国事,到最终醒悟中国革命之成功,必须由大多数中国人合力为之,然而无论是在对中国文化的研究中还是乡村建设的实践中,他都深为中国人的不爱国、散漫、无公共关怀的习性所苦。他多年“致力于乡村运动,其动机就为在乡村下功夫培养中国人的新政治习惯——团体组织生活。”[4]在他看来,中国人缺乏团体生活带来的最大弊端,就是难以组织起来,那么这个民族又如何有力量呢?所以政治改造的真成功,必须建立在多数中国人有了新的政治习惯——“对公共事情——小而地方的事,大而国家的事——要关心,要过问,要参加进去”[4]这个基础上,他的团体生活设计,就是将这个新内核,置入古中国互以对方为重的伦理精神中,建成“新礼俗的社会”。

虽然他的乡村建设运动由于战争终止,他也再没有机会去实现这个理想,但他对中国人组织起来、过团体生活的希望是没有停止的。当他看见建国一年之内,共产党建立起工会、妇联、青年团等各种组织,“尽量照顾到各阶层、各职业界、各民族等”,上至中央下至地方广泛相联系,使政权较好地贴实在了全国[4];在政策上,统一领导,有方针有计划地发展,使各行业的人结合起来;在思想风气上,知识分子和学生也有了成立组织的风气;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一路考察所见,无论是农村还是工厂,组织起来的团体生活竟都充溢着那种他希冀的“团体与分子互以对方为重”的精神,国家/“公家”对人民来说很亲很近,尽力为“分子”解决各种问题;而“分子”也本着对国家/“公家”负责的态度,尽己之所能建设国家,便不得不承认共产党做到了他想做而未成的,即把团体生活引进了中国。

梁漱溟如此重视在中国引进团体组织生活的原因,在我看来,还是不妨从他关心的现实和人心两方面来说。从现实来讲,对外被压迫、对内又陷于分裂崩溃的中国急需团结起来进行御敌与重建,那么组织起来就是当务之急的事;而从更长远讲,若要建成有力量的国家,就必须思考如何使之稳定、长久,他虽看重中国古代理性的好处,但又指出它是“早熟”的,精神是好的,但太倚重人心,人的心理不免起伏,不甚可靠,不成团体,便容易变,成了团体也容易散,对于革命阶级与革命党,乃至于消灭了国家之后的人心发展来说,都是如此。在这个意义上,团体为个人的发展、进步提供的恰恰是一种保障。他也注意到团体的经济功能,但在意的是经济功能给“人身”提供保障,从而使“人心”能更自由,所以可以说,根柢上他是针对“人心”而重视这个问题的。

那么共产党何以成功引进了团体组织生活呢?梁漱溟以为首先便在于“它党的自身之成功”[4]。如此他们才能建立国权,并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其他组织。然而他却不由得感慨,共产党的成功,正是从他最想避免的斗争锻炼中得来的。关于共产党如何成为一个成功的党,又如何成功引进了集体生活,相对来说,更充分地展现在他对共产党第三大贡献——“透出了人心”的论述中。

对于梁漱溟来说,一个新中国之“新”,最终关涉的乃是“如何给中国人心理上改换路道走”。如何改换呢?那便要文化——“我们种种生活(政治经济等生活)习惯方式”[4]得以改变。清末以来的一系列政治改造运动纷纷失败,使革命意识容易启发,革命团体却总难以形成与巩固这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他发现中国革命实属“心”之事,确实抓住了中国革命的一个本质问题。“思想革命”某种程度上成为现代中国进程中任何一个政党、有家国抱负的知识分子最为焦虑的事,他们不得不在快速变动的现实境况中不断调整自我,于传统与现代、批判与歌颂、领导与学习中选择立场。直到现在,也不能说在中国,这一进程已然完成,当今天我们再次面对理论在现实面前不得不反省自己的无力、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趋于暧昧、精英与大众再次呈现分离等问题,在思想上,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共识,什么样的自由依旧是大问题。而当年一再被称为“最后一个儒家”、“保守主义者”并且确实真正激烈地批判过共产党的梁漱溟之可佩,就在于他敢于基于现实承认自己的失败,从共产党的实践中发现蕴含于其中的“伟大的远见与高怀”——在领导中国人民完成建国的同时,更触及了根本性的“人心问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对“人心”的希冀虽然有着中国传统精神中尊重个人自由、向上(无明确指涉的“上”)的特质,然而正像他乡村建设之努力目标与对共产党第二大贡献的肯定中表现出来的那样,他认为虽然人各有心,然而“人心问题”却不只是个人的问题,也不能独自被解决,必须在整个社会中,在与他人的良好关系中,才能得到真正地促进与保障、发展。所以他看到,中国共产党正是成功引进了团体生活,才使中国人的“人心”透露出来。

他推崇古代中国互以对方为重的伦理精神,也看到这“伦理旧组织”太倚靠个人之心,同时多出于消极相恤(为防灾祸匪患等),又囿于家庭,难有积极的创造,或通向更大的范围。如此他看到一方面,无论古代还是晚清以来的“革命团体”,都“不会坚强”,虽不乏不顾身家的仁人志士,然而却多出于个人豪情而非社会习惯;另一方面,形势不足(引起阶级对立的形势不足)也没有促成革命,在此他提醒必须记住一个结论:两千年来每次运动号召团结维系众人的,“很明显地总离不开宗教迷信”[4]。由此思路,中国共产党在他看来做对了两件十分重要的事,首先是“填补了中国缺乏宗教的漏空”,由此才成功了第二大贡献,也就是“引进了团体新生活,以代伦理旧组织”[4]。

中共建国成功得力于自身成为“成功的党”,晚清以来的革命团体并不少,然而都没能完成建国大业,中共这样“坚强有力的革命团体”到底是如何形成的,在梁漱溟就是十分需要研究的。他认为共产党之不同于其他的党,首先在于“它的社会背景文化背景不同。”[4]这即是指共产党以马克思主义为纲领,而马克思主义诞生于西方,以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对立、后者作为革命主体登上历史舞台的事实为基础;但中国情况不同,并没有发展到资本主义阶段,工人主体自然是缺乏的,上至知识分子下至农民,又没有团体生活的习惯,也就是说,共产党在中国社会面临的难题,远多于它所能凭借的条件。但他又指出“有形的条件”不足,无形的却是有的,那就是一方面中国人理性早启,有着伟大向上,好尚仁义之心,恰恰与共产党所倡导的那种无产阶级精神相通;另一方面旧伦理结构解体后,本来就各顾身家的中国人更落于狭小自私,近于“心死”,现实又一片黑暗,这时共产党“大心大愿,把天地间第一等大事肩负起,舍生忘死地往前干”,这种“伟大忘我的精神,高强向上的意志”呼应了那“无形的好条件”,正成为治疗中国人麻木的一剂良药[4]。

这里,梁漱溟就共产党自身之成功,指出了其“精神”的重要性,并把这种无私、高强意志所发挥的作用上升到“宗教作用”的高度。他认为“人心通透的最高境地,说来不出‘自由自在、全心全意’这八个字”,“自由自在”意味着人摆脱一切牵掣顾虑而有了自己,“全心全意”则意味这个自我又投进了更大生命(大于个体生命的社会生命)里面,而仿佛没有自己[4],不正可以形容马克思主义信仰?马克思主义第一次把“人民”放在历史的主体地位,而中国共产党自成立至走到中国历史前台,领导中国人民建国,在这个过程中确实不断强化着对自己“纯洁性”的要求,强调党员的无产阶级信仰与无私的精神,为人民服务的“全心全意”,更以前所未有的广泛实践努力去实现为人民谋利益的目标,也由此产生了巨大的凝聚力。梁漱溟的赞叹并不是凭空而发,当他回首共产党的建国过程,看到其“从民族运动实践中,乃开出了民族的精神自觉”[4];又看到建国后共产党引进的团体生活,“不是泛泛的”,而是一面对分子负责,另一面把他们当作主体而尊重,发挥出他们的积极性。他所见之工厂,公家对工人来说具体实在,关系直接,为工人解决问题,鼓励培养工人;而工人也积极学习,检讨,参与建议,参加团体生活;农村中由于土改,人与人的关系空前变更,个人心理和精神也空前变更,“抬起头来,站起身来,并且会组织起来办事情”[3],感到共产党确实让许多中国人“起死回生”、“透出人心”了。

梁漱溟真诚地肯定了共产党的三大贡献,可惜的是,在《中国建国之路》中,梁漱溟还论及共产党的成功有赖于世界大局势,但所见存篇中并未展开;由于去西南参加土改工作,计划写作的比较自己与中共异同之处以及对建国的建议也就此辍笔,未能真正完成写作此书的另一个目的,“就正与国人”。

三、重新认识阶级论对于中共建国的作用

或许我们能从他此后不久的两篇长文中发现他的“自省要点”。如上所述,他与共产党有一致的建国目标,然而在采用何种手段上彼此相差甚大,而他建国后的思想转变,用他自己的话总结即是:“(与中共)一切所见不合亦就始终围绕着一个中心问题——中国社会的阶级问题……我过去一直不同意他们以阶级眼光观察中国社会,以阶级斗争解决中国问题,而现在所谓得到修改者亦即在此。”[3]在他第一次于延安与毛泽东会面时,毛泽东强调中国社会需要彻底的革命,如何彻底,共产党的基本理论,就是对中国社会进行阶级和阶级斗争的分析、估计;从这一基本分析、估计而得出的力量对比出发,来确定中国共产党的路线、方针、政策[5];梁漱溟则以“伦理本位,职业分途”概括中国社会结构的特殊性而否定阶级理论的适用。那么围绕这个问题,如今他怎样理解中共的成功呢?

可以看到,他当年以阶级论为中心批评共产党,现在则将此作为中共成功的重要原因。在写于1952年的《两年来我有了哪些转变》中,他反省自己,过去太强调中国的特殊性,只看到静态,在事实上,没有注意到中国已有分裂出阶级的可能性;更忽略了整个世界正是无产阶级反抗资产阶级的局势,从而孤立地看待中国问题;对于中国共产党,自己出于对马列主义的不了解,没有看到毛主席“又联合又斗争”、在抗战的同时不断寻求发展的统一战线。格外值得重视的仍是培养革命力量的问题,他的乡建教育运动没有成功,那么共产党如何以无产阶级意识把握中国并使之发挥了指导实践的作用,“这个知识分子和农民的大集团,究竟其无产阶级化的过程是怎么样的”还困惑着他。直到他看到中共建党三十周年纪念活动中彭真的文章,《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的胜利》,称此文解决了他的困惑[3]。在这篇文章中,彭真提到农民加入共产党后,过着怎样的集体生活、培养组织性、纪律性、觉悟性,但可惜的是,他并没有沿着这个线索细致追究为此中共到底运用了什么方式建设自己、在全国范围内如何开展工作,从而提取出更富思想性、能被持久借鉴的经验,像有学者指出的,没有把共产党对阶级论的运用置回到现代革命时期的“意识-实践-历史-社会结构”,从而发现“赋予着这时的阶级意识、阶级斗争实践以更多建设性的历史-社会-观念-政治意涵”[6],而是过快把对中共成功的论述重点放在与阶级论相关的革命形式——即武装斗争上。

在《何以我终归落于改良主义》一文中,他确定地认为,“共产党的成功是成功于其行动的。他的行动就是武装斗争四个大字。”[3]在他看来,共产党持着阶级论来把握中国,确定以无产阶级为立场,有了立场便能“实事求是”地去调整社会,联合志同道合之友;相比之下,他正错在无立场,想团结任何力量,结果一切都落空。他又说,但有了立场还不够,能够使这一立场明晰、革命得以开展起来的,是武装斗争。他以前反对以暴力方式解决中国问题,现在则认为非如此不能真正锻炼起革命力量,分清革命对象,与之战斗;加之共产党善于运用矛盾论,实行“在斗争中团结自己”的战略,就一步步从小到大,由弱到强发展起来。

显然,梁漱溟认识到中共以无产阶级意识把握中国的艰难性、部分合理性,也看到中共是在一次次真正的斗争磨练中成长,但不得不说,在此他着重从自己与中共的不同之处出发反观后者,所以视野显得局限,至少中共自己总结的三大法宝“党的建设”“武装斗争”“统一战线”被忽略了两个;但在中共的实践过程中,他把握住了其根本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群众路线”。

“共产党可佩服之处甚多,而我最佩服的则是群众运动。”[3]梁漱溟的乡建亦可看作一种为了建国而做的“群众运动”,但他却一直面对群众“不动”的难题,对此,他没有摸索出能较快扭转这种局面的方法,只能企望通过教育慢慢扭转现状,但危亡中的中国等不及这样长远的愿景,随着抗日战争爆发,乡建也终止了。现在共产党的群众运动,使他反省到自己当初没有抓住农民“真痛痒”所在;更让他在根本上反省自己的立场:“没有和被压迫被剥削的人站在一起”,表示若再有机会做群众运动,首先要改的就是“我来领导”的观念。

在新中国成立十周年之际,面对此期间中国的建设成就,他用了“突飞猛进”来形容,并开始写作《人类创造力的大发挥大表现》,以工厂和农村中的实例来探讨共产党毛主席如何领导得法,提高经济生产能力(如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成功),发展社会主义民主(如鞍山钢铁厂的“两参一改三结合”、整风运动),更使人们的创造力大大伸展。开篇他便用毛主席的话来回答:依靠六亿人民。在他看来,共产党建立了统一政权,其“一贯之道”、“根本要着”就在于把广大人民争取过来。这首先是因为共产党和人民站在同一立场,为人民办事;其次就在党的决策英明,而使人们信服——这第二条件之所以能具备,就在于依靠群众,走群众路线。在此基础上,以社会主义为指导,实行集中领导,统一规划,使人民团结一心,进行生产建设,“安顿其身而鼓舞其心”;实施社会主义民主,尊重人民,同时权力下放,对领导干部的思想作风严格要求,接受人民监督,“高度的集中”与“高度的民主”相结合;最重要的是相信人的主观能动性,通过种种方式培养人民自觉自愿的心理来维持社会主义,使人的生命力、创造力得到“大发挥大表现”,形成一片“人心透露”景象。的确,相比之下,共产党与现代中国其他致力于建国势力的根本不同——不止是不同于站在资本家立场而不会体恤民众的国民党,也不同于站在民众立场的梁漱溟——就在于其独特的群众路线——领导群众运动的同时,更要求改造自己。比如在发动群众时亦全心全意去结合群众,在实践中坚持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等作风。共产党为此进行了不断地探索,付出了艰苦的努力,在根本上强调全党全军从意识上“相信群众、依靠群众”,并把自己政权的合法性也落实在这之上。不把共产党自身的建设放在这个视野中,我们就无法真正把握共产党的运动和“思想改造”脉络,理解为什么他们在建党初期就那么重视思想教育工作,不惜一次次花大力气开展党内甚至全国性的整风、批判运动,号召人们监督领导;也就无法理清一穷二白的共产党何以能在全国建立起革命根据地,得到人民的支持和拥护,成功建国,并在建国初期取得那么大的成就;也就无法在今天继续讨论社会主义民主和社会主义中国到底意味着什么。

四、结语

诚然,梁漱溟20世纪50年代对共产党的成功及其原因的论述,逐渐趋于以阶级论、武装斗争为中心,这可能与他从自己与中共不同之处出发来观察后者有关,也可能与从1953年政协会议开始被批判有关,使他没能继续像《中国建国之路》中展现的那样,通过建立国权、团体生活、人心透露等多方面来把握中共的具体实践。但他提出的许多问题是今天我们仍绕不过去的,比如国权确实建立了,但改造不平等、不合理的社会关系这个任务今天看来,我们并没有完成。另一方面,为大局计,政权应争取稳定长久,这既要求个人形成相应的政治习惯,而个人的发展则需要大社会组织起来作为保障,相互促进;又要求执政者在立场与路线上真正做到为人民服务。当今天中国曾激烈实践的无产阶级运动浪潮平息,随着改革的开始,社会主义中国建立的许多组织崩溃或趋于虚化,团体生活几乎再次消失,梁漱溟曾肯定的那种国家和个人的关系(实在、直接、“互以对方为重”)、中央和基层有效的配合也出现问题,我们不能不再次出发,像他或者曾经的共产党那样,为新的政治、文化觉醒而努力。或许今天,我们更需要从他对中共统一政权的肯定那里借鉴来一种整体性的视角,即始终将中国问题看成是整个的,城/乡、中央/地方、工/农、政治/经济皆不可偏于一面;他也始终将“人”看成是整个的,在这里他将与共产党达成真正的“和解”,那就是相信人能不断超越物性与一己之私,最终能解决好与他人的关系问题,像马克思说过的那样,最终,人们将结合为这样一个联合体,“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

[1]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五卷[M].2版.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

[2]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二卷[M].2版.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

[3]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六卷[M].2版.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

[4] 梁漱溟.梁漱溟全集:第三卷[M].2版.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

[5] 汪东林.梁漱溟与毛泽东[EB/OL].http://www.hprc.org.cn/wxzl/wxxgwd/200909/t20090910_30529.html 2009/09/10.

[6] 贺照田.梁漱溟50年代初和80年代初[J].浙江社会科学,2013(9).

[责任编辑:刘自兵]

2017-03-03

杨希帅,男,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师。

10.13393/j.cnki.1672-6219.2017.04.005

K 820

A

1672-6219(2017)04-00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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