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自翱翔 飞越户口本
2017-03-30章红
章红
身为江西南昌人的史杰鹏,其长篇小说《户口本》讲述了南昌市金顺村少年褚枕石的成长经历。“我”的父母是一对其貌不扬、高低错落的乡巴佬男女。“爸爸”是自私刻薄的“铁公鸡”,“妈妈”是不识字在田坎低头奔走的赤脚医生,他们结合成一个充满诅骂而又相互依赖的家庭,而“我”也在争吵和被忽视中长大。
小说中层层叠叠涌动的,是赣地城乡结合部的日常生活:污秽的红砖墙、波澜不惊的臭水沟、漫长的煤渣路或者嶙峋街道,铁公鸡爸爸、劳作不歇的妈妈、势利的亲戚与愚昧的乡村,宰杀活牛、阉割公鸡、蝉在一丝风没有的闷热夏天里嘶鸣……由于作者精准的语言能力,笔下事物真实得让人战栗。没有矫饰,也不添加戏剧性,它不多不少,就是那个时代,那个地方,那些人,字字句句都是人世的况味。
生命的猥琐是常态,人与人之间恶意戏弄,婚姻是户口本上所携带利益的掂量。人们被社会排序侮辱与损害,却将排序内化为自身的一部分,同样去羞辱损害他人。人们紧紧攀附住生存这仅有的一桩事。户口本上“农村户”三个字印戳,在人与人之间,连同亲人之间划出一道等级鸿沟。它使得少年格外敏感,乡村格外暴戾怨愤。
巨大无匹的蓝缎子天空下,稻田里,四五个人蜷着腰,半天也不见舒展,好像四五只硕大的虾子,而且早已煮熟,只是颜色不那么红。突然又后退了几步,腰脊的角度略微有些变化,看来不是虾子。但又恍惚依旧不是人……
田野里乌龟般匍匐的人群,大虾般蜷曲的人群,如同命运的终极恫吓。命运以“农村户”三个字恫吓了少年,戕害了青春。“农村户”如同与生俱来的一大坨阴影。仅仅是洪都机械厂的图书馆,便使得年幼的作者如进天堂,并在日后意识到如此巨大的城乡差别,可能是值得用人格来换取的—这并非醒悟,而是控诉。
令人惊异的是,诅咒,愤怒,怨怼,沮丧,沉默……在这一切下面,柔软的人性与梦幻般的情怀照样生长起来,如绿荫下面的水波,不止不息地荡漾。
一个野蛮生长的少年,第一次读到“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就感受到语句中的美不胜收,随即开始了坐在破烂食橱前,一首一首背诵古代诗词的青春韶光。蝶恋花、临江仙、浣溪沙、贺新郎、阮郎归、菩萨蛮、满江红,把每个词牌的词一个个背干净,再背下一个词牌。
乡村的夜晚,门外黑魆魆,地上是惨白的一个又一个水坑,少年沉浸在“钟鼎山林都是梦,人间宠辱休惊……问谁千里伴君行。晓山眉样翠,秋水镜般明”的意境中。文学的优美来到他心中,从此拥有了从丑陋现实起飞到想象世界的翅膀。这是一种伴随天性而来,与智力相称的自我拯救。
没有文化的妈妈,终日任劳任怨,像动物一样劳作,只“一到过年尤其绝望,鬼一样叫唤,比鬼还凶地抱怨父亲”。人世给予她的善意有限,妈妈对这人世却依然保有女性的好洁与对体面的诉求。为了让床单不至于像片烂菜叶皱缩在床,她用饮汤浆洗床单。妈妈未必不知道米饭的营养在饮汤中,显然对美观的追求超越了节俭。但爸爸一脚踢翻放饮汤的木盆。
《饮汤》这一章写得极为节制又极有张力。
“你这只铁公鸡,自己不做事,还干涉别人。不拿饮汤浆洗一下,床单跟烂盐菜样的,你去睏。”她一边说,一边缓缓走过去,捡起那只空荡荡的木盆,抱了回来。我看见她眼睫毛上有几颗泪花。
这几颗泪花来自一位女性的自我怜悯,和对生活的失望。而少年看见了泪花。泪花这般细小无声,是不容易被看见的,这“看见”中有着至深的爱与同情。
妈妈那么渴望丈夫带她出门旅游,因为她从未去过稍远一点的地方。铁公鸡爸爸竟然悄悄走掉。他轻视母亲的理由是:“你跟人家比?人家是城市户口……人家吃商品粮。”你会觉得这个铁公鸡失却了人性。但旅游回来,父亲却甩出一件山羊皮衣,他把自己饿得像个难民,却也想着要添置一件皮衣。但凡还存了这点爱美之心,觉得人性又在他身上复活几分。
夫妻或者父女之间因钱咒骂打闹,寻死觅活。父子相互鄙视,冷嘲热讽。乡下如此枯寂,连花都少有人种。这是最真实的乡村,最贫瘠的乡村。见不到对人性与亲情的粉饰,但字里行间又全是对生而为人的悲悯。户口本是向下的力量,要把人拉到泥淖里;这悲悯却成为少年的精神底色,成为与美对应的另一只翅膀,让他有力量对抗那股下坠的生存引力,让人生起飞。
小说中屡屡出现飞驰的意象。
妈妈热爱洗洗刷刷,感觉只有一片数亩大的池塘才够她挥洒。寒风呼啸的冬夜,在伸向池塘的预制板上,妈妈洗衣,少年打着电筒为她照亮。
池水的波纹在北风吹动下向我脚下奔驰,一层又一层,永无止境,预制板像一条船,我站在船头,乘风破浪。
池塘可以成为大海,简陋的水泥预制板成为远航的船只,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心灵在想象中飞翔。少年置身于贫乏严酷的日常生活,产生的却是乘风破浪的错觉。
在肺结核病灶钙化之后,“我一身轻松地跑到外面,仰望苍天,已经是春季,路边的法国梧桐上,已经满是毛茸茸的叶苞。我的心中倒也没有太大的喜悦,只是觉得轻松……然后推着自行车,一阵疾跑,接着纵身一跳,跳上座位。我奋力蹬动脚踏板,像风一样奔驰在春天的城市街道上”。
奋力蹬动脚踏板的少年,书店里腼腆逡巡的少年,坐在厨房小板凳背诗的少年,打手电照耀妈妈洗衣服的少年,与初恋女孩默然相对的少年……共同构成浩瀚的青春海域。那种对美的敏锐感知,对情感的细腻体味,对自由的孜孜以求,终究不是户口本可以彻底戕害掉的。我看到了人类自我生长的巨大力量,只要给予一点契机,人就按照本性中的向往开始了自我建构。
在后记中作者写道:“写这本书,最让我困扰的,是采取什么叙述方式。我尝试按照不同的点切入,都感觉有利有弊。每一个故事,都有一千种不同的写法……”看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心中充满感激,感激作者在一千种可能的写法中选择了目前的写法,而不是去编织一个“典型”故事—对于写过《亭长小武》与《楚墓》这样的历史小说,每本都有精彩悬念和完整结构的作家,编一个情节跌宕的故事恐怕真不算难事。
可是如果那么做,这本书仅仅就是一个故事。
多年前看到杜拉斯一句话:“小说不仅讲述故事,而且讲述一切。”这使我对小说的理解豁然洞开。那种有悬念有高潮有结局的故事会很好看,但它们更倾向是一个封闭的结构。如果故事更像人生,它就不可能是封闭的。它只是按照生命的意志流淌,可能匯入更广阔的水域,也可能越来越细,渐趋消失。地面上的事物怎样,故事就可能是怎样。
小说观念绝非形式上的东西,它与作家的情感倾向、价值立场紧密联系。在史杰鹏看来,把自己经历的生活收拢在一个浪漫化了的戏剧性故事当中,以此取悦读者,那是对生活的背叛。在这点上我要献出我最大的赞美,因为我也认同写作的天道是—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