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说话
2017-03-30谢宝光
我其实有点羞于谈论自己的写作。那些句子是可疑的,像一个人戴着面具在说话,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我。很可能是另一个人,他变换着脸谱在戏台上唱念做打,台下观众满堂,磕着瓜子念念有词,我则躲在角落里不停地替他捏汗。戏若唱得好,那是他的功劳,与我没有关系;若唱砸了,这个锅要我来背。我知道,把写作比作唱戏,肯定会遭致不少非议。但这个比喻仅用于解释我与文字间的微妙关系—那场戏里,也许还不止一个人在唱,台上有时也混杂着多个不在同一频道的声部,类似呼麦一样的音色集合体,他们长年累月地在汉字的舞台上制造着矛盾、构陷和看不见的流血事件。发展到后来,我甚至辨识不清是谁居住在谁的身体里说话,谁是我?
这类幻觉是后来才有的。十年前的春天,我在赣南一间阴沉的教室里开始练习写作。那时,写作是我抗议的方式—我为什么要在别人发明的方程式里运算数字法则?我为什么要在习惯了平上去入的口腔里塞满另类的异域语法?我为什么要与千万人共挤一只独木舟……如果仅有这些疑问,还不足以使我彻底从中学课本里叛逃。我需要一枚相对理想的媒介,或者说,借口。抗议,带来发声,而发声需要借助语言。这种语言,绝不是老师们在讲台上反复使用的那种。后来,我在几本民国作家的书上找到了那种语言。那种铜锈一般的汉语为我制造了一条幽深的甬道,它把我带出了铺满课本与款款朗读声的教室,带我通往了一片虚拟的桃花源。那是一个不清不楚的年代,我在那里看见了秦淮河的月色、潭柘寺的瓦楞、绍兴的乌篷船,看见沈从文穿着灰色旧布衫拖着清癯疲惫的影子在北平城一个胡同口落寞地喝一碗豆汁,看见丰子恺在上海发往东京的一艘旧客轮上比划着手指教一位日本青年如何嗑瓜子……在那些书里,一个少年开始真正对使用了十多年的母语产生兴趣,准确地说,是纸上的汉语,那些布满了机关的汉字,它们使坐在2006年南康中学教室里的我倏忽间感染了另一个时代的风寒。
于是,我开始用汉语说话。我感觉自己像沉默了十多年的哑巴,终于张开了嘴巴,说话。我说出痛,说出痒,说出困惑,在精心打磨过的现代汉语中,我体验到了说话的快感。并且,我的皮肤、骨头、筋脉也像春夜的枝条,一并复苏了。这样的说话,让一名青涩的高中生在被既定的人生流程裹挾着向前推进时,第一次斗胆保留了点个人意见。他忙着在纸上创造另一个我,这个“我”显然不受现世的语法限制,甚至,他还可以颠倒黑白、伦常,搭建私人的幽蔽的审美空间。他在里面玩转腾挪,自立为王;而我,则按部就班,为他铺设必要的可供生长的现实土壤。我们在一定时期内,保持着良好的战略伙伴关系。他继续他的雪月风花,我完成我的人生流程—高考、大学、恋爱、工作、结婚、成为一名父亲和记者……这些年,我的身体在南康、共青城、南昌、上饶和杭州等一大批城市间迁徙,他也被印成铅字旅行了大半个国度,甚至还偶尔有幸飞到了几个我没有去过的国家。可是,罅隙也在这个过程中慢慢萌生了,并随着写作的持续而进一步扩大、漫漶。至今,我已有些恍惚,区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我”—那个叫谢宝光的青年。我们从原来的孪生兄弟,相视如镜,到如今聚首,恍如故人。比如我在现实的白纸上飞白潦草,他却在语言的大街上西装革履;比如我一双乔丹板鞋可以连穿六年,他却不容许两个文本间存在近亲繁殖的嫌疑;比如我在写这篇文字时将书桌弄得烟灰飞舞,他却洁癖到不容许句子中出现一粒尘垢;比如我的日常乏善可陈,他却利用汉语强大的再造功能对我的个人史进行改编、修饰与篡改……由此带来的尴尬在于,在很多场合,我自以为他即是“我”;而我则被许多不相识之人指认为他。
我无需避讳我和他之间这层被人“指鹿为马”的关系。甚至,我还经常需要借用他在纸上虚设的只叶片瓦来维系我常年在日光下损耗到所剩无几的一点尊严与自我认同感。而他,也时常就地取材,以我为反面案例进行审判式的艺术烘焙与再加工,营造出枝繁叶茂的盛夏气象。可以说,我们是同一枚基因下分蘖出的两种不同的存在形式,我用皮肉呼吸,他用骨头思考。我们共用一个名字,共享一具躯体。我的灵魂质量,依赖他在文学课堂里的一次次临场发挥;他的生死荣辱,取决于我在漫长的生活战线上的决策指挥。我们相互取暖,融为一体,像一对生性倔拗的齿轮紧紧咬合在一起,推动对方朝着更加澄澈光明的地方转动。我们使用不同的语言,但在词性语法的趣味上相近,比如我们都偏爱安静素洁的名词、果敢利落的动词,嫌弃恶意加塞、华而不实的形容词;我们都试图在达意的层面外再努力让语言保留一点灵动而洁美的陌生姿态,让句子在奔跑中散发一丝怅惋流连、顾影哀思,让词汇再清瘦一些,让字站得更稳一点。当然,我们也在一定层面上同仇敌忾,比如拒绝让文字散发集体主义的污浊气息,拒绝让语意汇入波澜壮阔的河床,拒绝蓬头垢面也拒绝油光满面,拒绝臃肿、浮华、酒气、平庸、谄媚、虚荣,拒绝对人事虚与委蛇,拒绝只见皮肉舞蹈不见心肝骨血的叙述,拒绝反现代反智的昏聩书写,拒绝……如果拒绝不了,那就保持沉默。
除了这些骨骼气质上共鸣的快感,写作带来的后遗症还在于,它使我更深入地触摸到了自己的双重人格与那些罄竹难书的鬼魅魍魉。我虚构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又反过来混淆着我的日常生活。我用他的方式与世界对话并不奏效,他用我的方式进行写作同样要遭遇壁垒。我时常摇摆在这样的虚实之间,瞳孔婆娑,恍惚中,谁喊了一声。当我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准备写下一行字,两个人便开始在我的身体里来回穿梭,扭成一团,抢夺着纸上的话语权。他们中,一个庸常无力,另一个却极力扮演智者勇士;一个了无生趣,另一个却巧舌如簧;一个凌乱不堪,另一个则披星戴月极力修正着皮肤上的暗斑及皮表以下的缝罅。他们以旷日持久的博弈,替我完成最终的人格塑造,而所谓的写作,只不过是他们兵刃相见的战场,无关荣辱与痛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