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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不怀疑文学可以拯救众生

2017-03-30路文彬

创作评谭 2017年2期
关键词:查德雅各布谎言

路文彬

作为一个作家和文学教授,我常常会遭遇人们这样的发问:文学到底有什么用?即便是此刻就坐在大学中文系教室的那些专业学子们,对于这一问题也大多是深感茫然。曾经,我的一个朋友因为自己正在读中学的女儿酷爱写作,结果如临大敌般地向我求救,希望我能说服她的女儿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我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没有幻想的青春难道不是一场无梦的睡眠吗?她即刻反问道:梦能当饭吃吗?我也毫不犹豫地回答道:能,当然能,梦就是一种食粮。

没错,梦就是一种食粮。我们往往只顾看到自己的身体需要食粮,却完全疏忽了我们还有精神,而精神同样需要食粮,这梦便是精神的食粮。事实上,当我们遗忘了精神的存在时,我们即失却了人的高度,将自身等同于日常仅为肠胃奔波的丛林生物。只有在我们清晰地认识到精神的价值时,我们才可能是真正的人类。从这个意义上说,捍卫精神的世界应该是我们作为人类不可推卸的义务。一旦丢掉了梦,我们便丢掉了人性,丢掉了生命起码的尊严。

那么,我们的梦要靠什么来维系呢?于是,文学出场了,它承担起了我们的梦。它让我们沉睡、遗忘、想象,还有反思。在文学的梦工场里,我们惊讶地发现,沉睡会使我们更加清醒,遗忘则是为了让我们记忆犹新。文学用想象护卫着我们,来应对现实这个最大的敌人,它欺骗着现实,同时也修正着现实;最终,它是要我们同现实达成和解,进而让我们爱上现实。毫不夸张地说,是文学使得现实变得更为可爱了。不仅如此,它亦相应赋予了我们爱的勇气。

我又想起了《一千零一夜》里的那个舍赫拉查德,她用动人的故事迷住凶残的国王,拯救了一个又一个年轻姐妹的生命。在此,一个故事竟然就是一个生命,舍赫拉查德印证了文学想象的力量。不用武器,仅用故事便可阻止杀戮。不过,我认为我们从中看到的还不应只是这一点。要知道,武器或许可以阻止杀戮,可以复仇,但它并不能夠让杀戮者真正悔过,甚至学会去爱。然而我相信,舍赫拉查德却能够借助她的故事令嗜血的国王留下悔恨的泪水,从此永远放下屠刀。武器无法让人们领会爱的真谛,因为它无法碰触到人们的心灵,唯有文学可以如此。它的力量蕴藉于温柔之中,它既能使我们忘记武器,亦能改造武器,废除其身上那冰冷的性质。无疑,它自身也可以创造武器,但这种武器一定是为呵护爱而存在的。作为文学的化身,舍赫拉查德本身便是爱的武器。

我还想起柔石在《二月》中塑造出的那个青年萧涧秋,这是一个在中国文学史上前所未有的人物,然而作家想象出来的拯救却精准地击中了我们的现实要害。在萧涧秋看来,爱与心血来潮无关,爱与完美无关,他让我们在其不是爱情的爱里看到了个中所蕴含着的超越一切个人欲望之上的崇高力量。这个曾经为了自由而不愿组建家庭的青年,却可以为了文嫂一家的苦难违背初衷,因为此时的爱就是他最大限度的自由。抑或说,他的自由就在同文嫂的婚姻里,而不是在和陶岚的爱情里。萧涧秋积极迎接了这个时代的挑战,找到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存在价值;他明白,自己只有在对苦难的同情中才能够体验到真理的幸福。他用爱和痛苦书写出了划时代的伟大意义,并因此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最为崇高的人物,同时亦由此精彩地诠释了叔本华“所有的爱都是同情”这个道理。柔石的文学想象改写着现实,也改写着历史;最重要的是,他为让爱的想象融化冰冷的现实创造出了可能。

世故的我们总以为自己是现实的,不得不顺从于现实的法则,为此我们会有意无意地抗拒着文学的想象,似乎惧怕它会影响我们之于现实的适应。殊不知,文学同样也是一种现实,并且是能够促使我们认清现实的现实。或者说,文学是高于现实的现实。世俗的现实始终囚禁着我们,文学的现实则时刻解放着我们。设若没有文学现实的召唤,我们就只能在世俗的现实中沉沦抑或毁灭,因而永远难以理解我们所置身其中的这个现实。面对一个我们压根就不了解的现实,我们还能够说爱吗?

文学的现实就是设法善意地提醒我们,尽管我们的身体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可我们的心灵却是自由的,而想象正是我们实施这一自由的权利。通过想象,我们丰富完美着遍体鳞伤的现实,打开通往未来无限可能的道路。有时,这也许就是某种欺骗,但在这欺骗里我们洞见到的乃是希望的真实,一如德国作家尤雷克·贝克尔的小说《说谎者雅各布》所提供的例子。在纳粹占领的波兰隔离区,身心备受摧残的犹太人日渐开始绝望,不断有人选择自杀。为了让这些不幸的人们坚持活下来,雅各布酝酿了一个弥天大谎,使人误以为他秘密藏着一个收音机,得以每天偷偷向他们报告着前线盟军节节逼近的好消息。雅各布由此摇身一变成为众人的救星,他就代表着希望,人们见到他便忘记了度日如年的痛苦。于是,不再有人自杀,雅各布的谎言挽救了众生。

显然,没有人会指责雅各布的谎言,相反,我们还要感激他的谎言。雅各布的谎言就是文学,这是充满正义力量的谎言。在这样的谎言中,呈示着最为深刻的反抗和救赎的真理。虽然雅各布所进行的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创作,但其行为在本质上无异于一个作家的功能。那个黑暗世界对于雅各布的需要,恰恰说明了人们对于文学的需要。绝望之际,文学想象出希望;寒冷之时,文学想象出温暖。但是,千万不要不拿这想象当作现实。蒙田说过:“强劲的想象产生现实。”在某种程度上,想象就是现实。医学上有种疾病叫做“幻肢痛”,即指截肢患者针对已失肢体所感受到的假想性疼痛。此种想象出来的疼痛照样能使患者痛不欲生,它与实际真实的疼痛没有任何区别。想象是造物主赋予我们的最富有神性的一项才能,它时时提醒着我们作为世界主人的身份和地位。

所以,只要我们相信文学,文学就会毫不吝惜地回报我们的期待,赐予我们想要的现实。斯托夫人的《汤姆叔叔的小屋》不就掀起了美国人民期待已久的解放黑奴的南北战争吗?林肯总统甚至认定就是这部作品确保了这场正义战争的胜利。虽说《汤姆叔叔的小屋》是虚构的,但这场伟大的胜利却是活生生的现实。人们常说文学来自于生活,而我则想说生活来自于文学,毕竟,这样的生活才是我渴望拥有的生活。有鉴于此,如果我们无视文学的作用,那便意味着我们放弃了自己理想化的生活。是生活需要文学,而不是文学需要生活。即便我们没有绝望,即便我们没有寒冷,却也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再需要文学。悲伤的时候,文学是呻吟;幸福的时刻,文学便是歌唱。一生中,文学给予我们的总比我们以为的要多得多。问题在于,对于文学,我们常常是忘恩负义的。

比如,我有许多朋友在青年时代都热爱过文学,做过作家梦,可在梦醒之后他们无一例外地怪罪起了文学。成功希望的幻灭使其无情地否认了文学对于自己青涩孤寂岁月的美好陪伴,他们在成长过程中从文学那里获得的足够其享用一生的巨大恩赐,轻而易举地就被他们一笔勾销。文学从来没有背叛过他们,倒是他们背叛了文学,背叛了理想和生活。他们把文学和生活对立了起来,因此注定只能沦为人生的溃败者。在他们那里,生活不是用来热爱的,而是用来战胜的;但是他们偶尔取得的每一次胜利,所证明的皆只不过是生活本身的不可战胜。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明晓,自己曾经挚爱过的文学向来便有着超越于生活之上的能力。

就在不久前,一位年逾古稀的女士找到了我,说想要来听听我的文学课。原来,她正在撰写一部回忆录。此时此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那么地需要文学。她开始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经典名著。她说:我这一生忙于工作,忙于生计,还以为过得相当充实,直到接触了这些文学作品,我才恍然大悟,我的人生竟有那么多的遗憾,如果能在早年接触到它们,我相信我的人生必定会完美得多。

是的,文学正是为了使我们的生活完美而存在的。它使人更像人,使生活更像生活;它在令我们变得富有的同时,亦在令我们变得崇高。文学同爱相关,同希望相关,就是同名与利没有太大的关系。我之所以不会皈依任何一种宗教,恰是因为文学已然成了我的宗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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