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风”崇拜中的农业文化意蕴
2017-03-29陈英立
原 昊,陈英立
(大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大庆 163712)
“四方风”崇拜中的农业文化意蕴
原 昊,陈英立
(大庆师范学院 文学院,大庆 163712)
考察甲骨卜辞及传世文献中的“四方风”,可知商周秦汉时期的风神祭祀,直接目的是祈雨求年,终极目的是农事丰收。在农业文明社会,在强烈农业思维模式指引下,四方及四方风神拥有了极强的农业神性。
四方风;风神祭祀;农业神性
在农业文明社会中,风是变化多端的自然天象之一,商周秦汉时期的先民不能从科学角度理解天象的成因,于是便以为是神灵在操控着风,这理应属于自然崇拜的范畴,但因风雨和农业息息相关,所以风神被崇拜,又非单纯的自然崇拜。我们知道,农业丰收最需要的是风调雨顺,因此自农业生产成为古代中国第一要务之时,候风、雨水等自然物候便成为农业的关键,风神等自然天象诸神则从被缔造的那天起,便具有了极强的农业神性。
学界对风神的研究方面成果中,胡厚宣先生的《释殷代求年于四方和四方风的祭祀》是此方面研究的经典之作,该文阐释了卜辞所载四方风的祭祀意在求年、求雨,卜辞所载四方风又可以与《山海经》《尚书·尧典》等文献相互映证。冯时先生的《殷卜辞四方风研究》一文提出一个新观点,即“殷代四方风反映了殷代分至四节及其时的物候现象,从而构成了殷人独立的标准时体系,这一体系是殷人制定历法的一项重要依据”。于省吾先生的《释四方和四方风的两个问题》一文对西和北两方风神进行了阐释。江林昌先生的《太阳循环与甲骨文四方风及一些哲学术语新探》一文提出“甲骨文四方神名和风名的得名,与古人关于太阳循环而有四方四时观念有关”。这方面的文章还有李立先生的《从箕星、风师到风伯神——论汉代风神崇拜模式的建立》、张应斌先生的《上古的风神崇拜与风神文化》和牛天伟先生的《汉画风伯形象及其功能探析》等。本文通过对甲骨卜辞以及传世文献中“四方风”记载的考察,力求挖掘出作为商周秦汉时期风神崇拜代表的“四方风”,实际上具有浓厚的农业神性。
一、甲骨卜辞所载“四方风”
在反映殷商时期思想信仰的甲骨卜辞中,有两则较为完整的四方风材料,一为叙事刻辞,二为祈年卜辞。《甲骨文合集》14 294载有叙事卜辞的四方风:“东方曰析,风曰协;南方曰因,风曰微;西方曰夷,风曰彝;北方曰夗,风曰役。”此外,还有祈年卜辞的四方风,如:今一月帝令雨?四日甲寅夕[允雨]。……今一月[帝]不其令雨?……禘于北,方曰夗,风曰役,年。……禘于南,方曰微,风尸,年。(《甲骨文合集》14 295)
胡厚宣先生通过卜辞与文献的对读,认为四方风名反映了四时的气候特征,杨树达先生将四风之名与八风之名进行综合分析,明确四方之名为神明,这些结论对后来的研究极具启发意义。上引14 294号的卜辞有三个组成元素,一是包含四个方位,即东、南、西、北,二是包含四方之名,即析、因、夷、,三是包含四个风神之名,即协、微、彝、役。甲骨卜辞“北方受年?西方受年?”等卜问中出现的较为明确的四方观念,有着极原始的含义,其意义指向也有双重的指向,既表示方位,又非纯粹表示方位,而是把四方与时节相配合,并参照农作物生长的特点衍生出了四方神名,四方落实在四时观念,即农作物的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种四时思维是典型的农业思维模式。据《尚书·尧典》“以闰月定四时成岁”的记载可知,商代已有四时观念,卜辞的四方风与四时相配的记载,也并非突兀的出现。需要注意的是,商代的季节观念也不能完全等同于后世春夏秋冬的季节观念,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即商代的季节观念是基于农业生产的季节观念。冯时先生在论及殷历二时的问题时有一段精辟的总结:“殷代的农业季节安排在自殷历九月至年终十二月的四个月间,为春季所辖,这使人有理由相信,殷代的春季基本上就是殷历的农季,当然也是全年温暖温润的季节,而秋季作为一年中的闲适季节,同时也是寒冷干燥的季节。卜辞同时显示,殷代的秋季又是储藏的季节,这与后世月令所记冬主盖藏有着相同的传统。”[1]我们赞同冯时先生的观点,即商代的春季为农忙之季,秋季为农闲之季,这种基于农事生产的季节观念,显然成为了后世春夏秋冬四季的来源,同时也蕴育了后世春夏秋冬四季生长与消亡观念,卜辞中四方与四时相配,正出于两季向四季的过渡,也为后世四季观念、四时模式奠定了基础。
上引几则祈年卜辞中,也有三个重要的组成元素:一是禘祭四方,二是令雨,三是年。卜辞所问禘祭四方及四方风是否合适,可见四方神已成为禘祭的对象,姚孝遂先生在《殷墟甲骨刻辞类纂》一书中记录了75次禘祭的卜辞,其中72例都是禘祭四方神的,可见禘祭中最重要的祭祀对象就是四方神。下面就祈年卜辞中的三个组成元素进行简要论述:
第一、二个组成元素,禘祭四方及令雨。禘祭四方,在其他卜辞中也有,有的单祭一方或两方,称“帝(禘)于某”,有的合祭四方,称“方帝(禘)”或“帝(禘)方”,如:“帝(禘)于东。帝(禘)于西。帝(禘)于北。帝(禘)南。帝(禘)东、西。方帝(禘)”。禘祭四方风神的目的是求雨,卜辞中有一条极为典型的证据:“辛未卜,帝(禘)风,不用,雨。”(《甲骨文合集》34 150)这则卜辞记载的是辛未日占卜,以禘祭的方式祭祀风神,但没有实施,原因在于已经下了雨,所以不必再禘祭风神了。从这则卜辞中我们清晰可见,禘祭风神的目的即求雨,而求雨则为了农业生产。因为方神直接关系到农业生产的丰歉,卜辞中甚至有将方神与土神(社神)并祭的情况:“□辰卜:燎土三,四方。”(《甲骨文合集》21 103)
将方神与社神并祭,《诗经》《墨子》等传世文献中也有记载,如《诗经·甫田》载:“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诗经·大田》载:“来方禋祀,以其骍黑,与其黍稷。”《诗经·云汉》载:“祈年孔夙,方社不莫。昊天上帝,则不我虞。”《墨子·明鬼下》载:“于吉曰:吉日丁卯,周代祝社、方。”缘何社方并祭?《诗经·小雅·甫田》郑玄笺:“以絜齐风声,与我纯色之羊,秋祭社与四方,为五谷成熟,报其功也。”郑玄认为祭社与四方,正是在丰收之时报答土地的功劳,这种说法反映了在商周秦汉时期人们的认识。更确切地说,方、社合祭的思维基于农业文明中的丰产诉求及丰产之后的感恩报功。常玉芝先生明确地阐述了方神与社神并祭的原因:“方神受上帝的指使,统领着风神、雨神等神灵,而这些神灵又直接关系到农业生产的丰歉;而社神即土地神又是主宰万物生长的神灵,也是直接关系到农业生产的丰歉的。所以,从性质上看,‘方’神与‘社’神是同一种神灵,它们都是主宰着农业生产的神灵,因此,商人将它们同时并祭,一祈求它们保佑农业生产获得丰收。”[2]方神及社神因其农业神性被系联到一起,并配以时令季节——秋季、牺牲用品——羊骍以及谷物祭品——黍稷,这些祭祀时令、祭祀用品甚至祭祀乐舞为后世所沿袭的一贯传统。
综上所述,在殷商时期,祭祀并向四方及四方风祷告,直接目的是祈雨求年,终极目的是农事丰收,在强烈农业思维模式的指引下,四方及四方风神拥有了极强的农业神性,也为后世农业四时思维模式指引下的季节观念、祭祀礼仪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二、传世文献所载“四方风”
先秦文献中也有“四方风”的记载,最为典型的为两则,一则出自《山海经》,一则出自《尚书》。《山海经》将四方风分列于四个方位:“东方曰折,来风曰俊。”(《山海经·大荒东经》)“南方曰因,夸风曰民。”(《山海经·大荒南经》)“西方曰夷,来风曰韦。”(《山海经·大荒西经》)“北方曰鹓,来风曰。”(《山海经·大荒东经》)《尚书·尧典》言四方之名,但并未明言四方风: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
分命羲仲,宅嵎夷,曰旸谷……日中,星鸟,以正仲春。厥民析,鸟兽孳尾。
申命羲叔,宅南交,曰明都……日永,星火,以正仲夏。厥民因,鸟兽希革。
分命和仲,宅西,曰昧谷……宵中,星虚,以殷仲秋,厥民夷,鸟兽毛毨。
申命和叔,宅朔方,曰幽都……日短,星昴,以正仲冬。厥民隩,鸟兽氄毛。
根据《尚书·尧典》的记载,可知羲和最重要的使命为受帝之命,敬授人时,这种观象授正是中国古代社会农业文明的核心内容之一,无论是天庭之中的上帝命羲和,还是人间之中的皇帝命巫史,都是试图通过观天象而授农时。《尧典》将方神与分至四节相配,同时附加以物候特征,这与卜辞所载四方风神的原始思维如出一辙,这种方神与四节的搭配,正源于早期农业季节的安排。旸谷、明都、昧谷和幽都,即日在四方的情况,日在东而出,日在西而落,日在南而明,日在北而幽,而甲骨卜辞的“出日”、“入日”以及传世文献所载的“朝日夕月”,均为农业历法中的特定节气所进行的太阳祭祀。而“日中,星鸟”、“日永,星火”、“宵中,星虚”和“日短,星昴”等记载,则是伴随着历法的日渐完善,将星象与方位、节气观念相联系,随之而来的“厥民析,鸟兽孳尾”、“厥民因,鸟兽希革”、“厥民夷,鸟兽毛毨”、“厥民隩,鸟兽氄毛”等貌似物候的记载,据胡厚宣、杨树达、于省吾等先生的考证,实际上是“民析”、“民因”、“民夷”、“民隩”四方风神之名[3],而“鸟兽”也为将卜辞中通假为“风”的“凤”字错误解释所致[4]。由此可见,《尚书·尧典》记载的四方之名、四宅之地、四仲中星、四方风神,与卜辞及《山海经》的记载一致,即出于农耕文明中的神祇崇拜与祭祀,在农业生产方式基础上,上古先民依赖时令、季节与方位,并希望通过对神祇的祭祀而求得神圣的知识,进而指导农事活动和世俗生活,实现求年祈年的农业愿望。
甲骨卜辞、《山海经》和《尚书·尧典》中的方神与风神,蕴含着以“四”为单位概念的逻辑,也成为后世《大戴礼记·夏小正》《礼记·月令》《吕氏春秋·十二纪》《淮南子·时则训》等月令类文献记载的先声。先秦两汉文献中的月令类记载,是华夏民族在农耕文明中所建立的时间观念,而四方及四方风等记载,则是华夏民族在农耕文明中所建立的空间观念,这种时空观念正是商周时期先民基于农业思维模式基础上而建立的科学观念。
三、风神祭祀中的农业文化因子
风神,可以分狭义和广义两种。上述四方风神为狭义的风神,即专门司掌风的神祇,这种狭义的风神,在其他文献中也有记载,称为“风师”、“风伯”、“泰逢”、“飞廉”、“姨”等,如:《周礼·大宗伯》载:“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风师、雨师。”《淮南子·原道》载:“使风伯扫尘。”《山海经·中山经》载:“吉神泰逢司之……泰逢神动天地气也……(祠泰逢)一牡羊副。”《初学记》载:“风伯名姨。”甲骨文“风”作“凤”,透露出商人认为风是大鸟鼓动所产生的气息这一原始观念,这种观念在后代也有继承。风神名“飞廉”,《楚辞·离骚》《远游》《淮南子·俶真训》等篇中都曾提及,旧注谓即“风伯”,应为楚国的风神。《史记·孝武本纪》集解引应劭曰:“飞廉,神禽,能致风气。”《三辅黄图》云:“飞廉,神禽,能致风气者,身似鹿,头如雀,有角而蛇尾,文如豹。”可见在汉代,飞廉也被认为是能鼓动气息的神鸟。《山海经》中祭祀泰逢用一羊副,汪绂注云“言分磔牲体以祭也”。磔,《尔雅·释天》曰:“祭风曰磔。”郝懿行疏:“磔者,《说文》云‘辜也。’按辜即疈辜也。祭风者,《左氏》昭公元年传:‘风霜雨雪之不时,于是乎禜之’。”由此可知,副及磔祭均因为风霜雨雪不时,因而影响农业生产,故祈求风调雨顺而进行的风神祭祀仪式,《周礼·春官·大宗伯》也说“以疈辜祭四方百物”。具体而言,磔为分裂牲体以祭神,后世通常以羊及犬为牺牲,且以犬为最多,如《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言“初作伏,祠社,磔狗邑四门”以及《尔雅·释天》郭璞注云“今俗大道中碟狗云以止风”,由此看来,商周秦汉均有杀狗祭风之法,其内涵仍为祈求农业生产风调雨顺。
风神的形象也存在着演化的过程,牟钟鉴、张践先生在《中国宗教通史》总结先民造神的顺序是先近后远,先他物后自身,并总结风雨雷电之神祇“最初被想象为某种动物,如《山海经》所载,然后又想象为某种星辰,如《诗经》所载,然后才想象为某个英雄人物”[5]。按照这种思维去考察风神的演化,不难发现这样的脉络:能致风气的神禽飞廉→好风而成风师的星辰箕星→商末的赵氏祖先神飞廉。而到了东汉年间,风神形象则杂糅了前代的各种特征,如《风俗通义·祀典》载:“风师,箕星也。箕主簸扬,能致风气。《易》巽为长女也,长者伯,故曰风伯。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养成万物,有功于人,王者祀以报功也。”蔡琶《独断》载:“风伯神,箕星也。其象在天,能兴风。”《淮南子·本经训》高诱注言:“大风,风伯也。”《楚辞·离骚》王逸注言:“飞廉,风伯也。”以箕星训释风师、风伯,又以风伯训释大风、飞廉,几种风神便有了自然而然的联系。至此,在汉代文献中,便缔造出一个复杂的风神崇拜体系,“既包含着周人‘箕星——风师’崇拜,又包含着楚人风神飞廉崇拜,还包含着东夷的风神大风崇拜……由三位并存变为三位一体,标志着东汉风神风伯崇拜体系在神学思想上的确立”[6]。这种系联明显存在着人为的因素,也使得风神更加混乱,但在风神形象及内涵的演化倒也与其他农业神祇一致,即作为多位一体的神祇而在农业文明中接受着崇拜和祭祀。
广义的风神,则是因具有掌控大风的能力而在宗教祭祀中受祭的神祇。与其他农业神祭祀不同的是,平息大风,往往不直接祭祀风神,而是对主风之神进行祭祀,主风之神有上帝、四方之神和日月星辰之神三类。
第一,祭祀上帝以息风。卜辞载:“帝不令风。”(《甲骨文合集》672)在商周时期,作为至上神的上帝有着掌控风雨的能力,故而祭祀上帝以息风。第二,祭祀四方之神以息风。甲骨卜辞中,通常用五、九等数量不等的犬来祭四方之神:“庚戌卜,宁于四方,其五犬?”(《甲骨文合集》34 144)“癸亥卜,于南宁风,豕一。”(《甲骨文合集》34 139)这些卜辞中祭祀方神以祓禳大风,可见在商人的观念中四方之神有司风的神职,属于风神之一。第三,祭祀日月星辰之神以息风。《左传·昭公元年》载:“日月星辰之神,则雪、霜、风、雨之不时,于是乎禜之。”古人认为箕星主风,《周礼·大宗伯》郑玄注言“风师,箕也”,后世多有沿袭,故祭祀箕星以平息风雨。对日月星辰及风雨雷云的祭祀,是独立的祭祀,也是对于天神祭祀的组成部分。
农业社会中,风雨对农业生产的影响最大,故而自商周时期开始,风神便受到祭祀与崇拜。风神主风,甲骨卜辞与传世文献中的“四方风”记载也互相印证,这种向四方风神的祷告,正是基于农事思维,其目的是祈雨求年,获得农业丰收。
[1] 冯时.百年来甲骨文天文历法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257.
[2] 常玉芝.商代宗教祭祀[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109-110.
[3] 刘起釪.尚书研究要论[M].济南:齐鲁书社,2007:219-224.
[4] 胡厚宣.殷商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537.
[5] 牟钟鉴,张践.中国宗教通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6.
[6] 李立.从箕星、风师到风伯神[J].松辽学刊,1996(4):41-44.
Theimplicationofagriculturalcultureintheworshipoffourwinds
YUAN Hao,et al.
(SchoolofLiberalArtst,DaqingNormalUniversity,Daqing163712,China)
Through the investigation to four winds in both oracle bone inscriptions and documents handed down,we can know the sacrifice of wind god in Shang Zhou Qin and Han Dynasties.The direct purpose is to pray for rain and peace,while the ultimate aim is pray for harvest.In the society of agricultural civilization,under the strong direction of agricultural thinking mode,four positions and four winds have the very strong agricultural godhood.
four winds;sacrifice of wind god;agriculture godhood
10.3969/j.issn.1009-8976.2017.03.016
2017-05-0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青年项目“《世本》神话与出土文献印证研究”(项目编号:14CZW014)阶段性成果
原昊(1980—),男(汉),吉林长春,博士,副教授主要研究先秦两汉文学。
K877.1
A
1009-8976(2017)03-006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