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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武吟行》游仙主题及成因

2017-03-28张华伟

重庆电子工程职业学院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游仙乐府诗陆机

张华伟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110034)

《东武吟行》为乐府古辞。郭茂倩《乐府诗集》“楚调曲”解题引《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楚调曲有《白头吟行》《泰山吟行》《梁甫吟行》《东武琵琶吟行》《怨诗行》。”[1]699郑樵 《通志·乐略》“相和歌楚调十曲”:“《东武吟》亦曰《东武琵琶吟行》。”[2]又郭茂倩引《古今乐录》曰:“王僧虔《技录》有《东武吟行》,今不歌。”[1]608可知,《东武吟》《东武吟行》与《东武琵琶吟行》为同一曲调的不同名称。据《乐府诗集》收录,《东武吟行》题目下共有诗四首,分别为陆机、鲍照、沈约《东武吟行》各一首,李白《东武吟》一首。从不同时代的作品来看,《东武吟行》的主题明显地分为两个系统:游仙和伤时,其中游仙主题以西晋陆机《东武吟行》最早,伤时主题以南朝宋鲍照《东武吟行》最早,而沈约和李白之作则兼二者而有之。

1 《东武吟行》的游仙主题

《乐府诗集》“吟叹曲”解题引《古今乐录》曰:“古有八曲,其《小雅吟》《蜀琴吟》《楚王吟》《东武吟》四曲阙。”[1]424然嵇康《琴赋》李善注曰:“魏武帝乐府有《东武吟》。”[3]可知魏武帝曹操就曾以此曲名创作过乐府诗,惜已失传。《乐府诗集》收录的四首诗,西晋陆机之作为最早的作品。陆机的《东武吟行》充满了游仙气息:

投迹短世间,高步长生闱。濯发冒云冠,洗身被羽衣。饥从韩众餐,寒就佚女栖[1]608。

陆机在此诗中感慨人世太过短暂,希望和仙人一样长生。他幻想自己沐浴之后戴仙冠、着羽服,跟从韩众服食药饵,同佚女遨游瑶台,表达了强烈的游仙企图。明徐献忠《乐府原》云:“燕齐之士类能神仙飞举之谈。东武在山东高密之墟,海上方士集焉。汉武东游,以瑜璧献诸海神,庶几有所遇,此东武所由作也。陆机所拟仅用此意而未尽怀思之意。鲍照以从军之士悲思少壮,与东武不和,李白末篇有旨。”[4]《乐府原》撰者徐献忠(1493—1569)虽然与《东武吟行》创作的最初年代相距久远,然所下之断语,当非臆说。

与陆诗不同,鲍照的《东武吟行》则更多地表现了对世事的感伤和对君王的眷恋:

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仆本寒乡士,出身蒙汉恩。始随张校尉,召募到河源。后逐李轻车,追虏出塞垣。密途亘万里,宁岁犹七奔。肌力尽鞍甲,心思历凉温。将军既下世,部曲亦罕存。时事一朝异,孤绩谁复论。少壮辞家去,穷老还入门。腰镰刈葵藿,倚杖牧鸡豚。昔如韝上鹰,今似槛中猿。徒结千载恨,空负百年怨。弃席思君幄,疲马恋君轩。愿垂晋主惠,不愧田子魂[1]608-609。

《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曰:“鲍照云‘主人且勿喧’,沈约云‘天德深且旷’,伤时移事异,荣华徂谢也。”[1]608南宋叶廷珪《海录碎事》卷十九:“《东武吟》,乐府诗,人有少壮从征伐,年老被弃游于东武者,不敢论功,但恋君耳。”[5]清张玉谷赏析此诗曰:“此代从军老卒诉苦望恤之诗。前二设为诉主之言,领起全首。‘仆本’十句,备述从军履历,与所至劳绩之事。张校尉、李轻车,皆备古以作影。‘将军’八句,转到主亡侣少,世改绩湮,穷老归家之苦。‘昔如’四句,感昔悲今,将上二层作一总束。后四点出终望收恤本旨,托物援古,双顶串收,便觉色腴音亮。”[6]全诗以一汉朝老战士的口吻,自叙从小参战至穷老还乡的悲惨遭遇,希冀自己能够得到圣主的垂恤。他本是贫寒子弟,年少被征召入军,先随张骞穷河源,后在轻车将军李蔡带领下抗击匈奴,一生征战既远且久,到自己年老之时,无论是将军还是战友都已零落殆尽,时移事异,当年的功绩也没有人再提起。即便如此,老兵在稍作消沉之后,自觉虽不复当年之勇,但仍希望能够得到人主的怜悯,有壮心不已之志。

沈约《东武吟行》同样表达了对世事的感伤,但对古辞的游仙主题又有所回归:

天德深且旷,人世贱而浮。东枝才拂景,西壑已停辀。逝辞金门宠,去饮玉池流。霄辔一永矣,俗累从此休[1]609。

金门,即金马门,《史记·滑稽列传》曰:“金马门者,宦者署门也。”[7]3205此诗感叹上天恩德的深厚宽广,而人生又是如此的贫贱虚无,相比于陆诗单纯长生的愿望,沈诗更多带有世俗的无奈,因为时间飞逝以及多种俗务缠身,作者不堪其累,决心抛弃一切荣华富贵,漱玉成仙。

至唐李白所作的《东武吟》之中游仙主题已经有所淡化:

好古笑流俗,素闻贤达风。方希佐明主,长揖辞成功。白日在高天,回光烛微躬。恭承凤凰诏,欻起云萝中。清切紫霄迥,悠游丹禁通。君王赐颜色,声价凌烟虹。乘舆拥翠盖,扈从金城东。宝马丽绝景,锦衣入新丰。倚岩望松雪,对酒鸣丝桐。因学扬子云,献赋甘泉宫。天书美片善,清芬播无穷。归来入咸阳,谈笑皆王公。一朝去金马,飘落成飞蓬。宾友日疏散,玉樽亦已空。才力犹可倚,不惭世上雄。闲作《东武吟》,曲尽情未终。书此谢知己,吾寻黄绮翁[1]609。

此诗一作《出金门后书怀留别翰林诸公》,由诗题可以看出李白是以此诗留别翰林院的诸位同僚,诗人先陈述自己独特的个性,申明自己“方希佐明主,长揖辞成功”的高远志向,“白日”二十句引经据典夸饰自己当初是如何得意。但一经放黜,便风光不再,身似随风飘摇的野草,昔日好友也离自己而去。但诗人积极乐观,依然相信自己的能力不逊于任何人。但正如上引 《乐府原》所说,“李白末篇有旨”,此诗虽然表达得是自己的出世的决心,但他所追寻的已经不是韩众、佚女等仙人,而是历史上有名的高士。“书此谢知己,吾寻黄绮翁。”夏黄公、绮里季都是商山四皓中的人物,《史记·留侯世家》记载,秦朝末年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甪里先生四人,躲避秦时战乱,在商山隐居,他们年纪都八十有馀,须眉皓白,当时称为“商山四皓”。可见李白虽曰出世,但仍希冀有所作为。

2 游仙主题成因

《东武吟行》具有游仙主题的原因,首先可能与东武当地的奇异事件有关。东武为地名,汉时属琅邪郡。《汉书·地理志》:“琅邪郡,……县五十一:东武……”《元和郡县图志》卷十一载:“诸城县,本汉东武县也,属琅邪郡,乐府章所谓《东武吟》者也。”[8]据《吴越春秋》记载,范蠡在会稽建造城池,“城既成,而怪山自至。怪山者,琅琊东武海中山也,一夕自来,百姓怪之,故名怪山;形似龟体,故谓龟山。”[9]张正见《石赋》之“傍东武而俱飞”即化用此典。这一怪异事件在干宝《搜神记》中也有相似的记载,内容更加丰富:

故会稽山阴琅邪中有怪山,世传本琅邪东武海中山也。时天夜,风雨晦冥,旦而见武山在焉。百姓怪之,因名曰怪山。时东武县山,亦一夕自亡去。识其形者,乃知其移来。今怪山下见有东武里,盖记山所自来,以为名也[10]。

这则故事不仅指出位于东武的怪山自海中神秘地移至会稽,还记载了当地人为了纪念此事,而将自己居住的地区命名为东武里。按干宝(? ~336)与陆机(261~303)同时略晚,说明在这一时期,东武怪山的传说已经流行。

东武山还发生过神女白日飞升的故事,《太平广记》卷六十一“庞女”条载:

庞女者,幼而不食,常慕清虚。每云:“我当升天,不愿住世。”父母以为戏言耳。因行经东武山下,忽见神仙飞空而来,自南向北,将逾千里。女即端立,不敢前进。仙人亦至山顶不散,即便化出金城玉楼,璚宫珠殿,弥满山顶。有一人自山而下,身光五色,来至女前,召女升宫阙之内。众仙罗列,仪仗肃然。谓曰:“汝有骨箓,当为上真。太上命我授汝以灵宝赤书五篇真文,按而行之,飞升有期矣。昔阿丘曾皇妃,皆奉行于此,证位高真,可不勤耶?”既受真文,群仙亦隐。十年之后,白日升天[11]。

这则故事虽然带有道教的色彩,但恐怕与东武山的奇异特点也不无关系。这些都促成了《东武吟行》游仙主题的形成。

其次,游仙主题的形成还与东武当地的神仙信仰有关。东武属于齐地,而齐地自古就有神仙信仰的传统。《史记·封禅书》记载:“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7]1369在齐威王、齐宣王时期,邹衍论著五德终始之说,秦始皇称帝之后齐人将此学说进献给秦始皇并得到采纳。但是到后来齐地的方士不能传承邹衍的学说便转而“依于鬼神之事”。汉武帝即位后,“尤敬鬼神之祀”,在武帝身边的方术之士如李少君、少翁、栾大等也多是齐人,说明齐地的神仙信仰源远流长。据《汉书·地理志》,汉时与东武同属于琅邪郡的还有不其县,班固自注曰:“有太一、仙人祠九所,及明堂,武帝所起。”[12]1585《汉书·武帝纪》详细记载了武帝此次出行的经过:

(太始四年)夏四月,幸不其,祠神人于交门宫,若有乡坐拜者。作《交门之歌》[12]207。

应劭注曰:“神人,蓬莱仙人之属也。”汉武帝的神仙思想极其浓厚,终其一生对成仙长生孜孜以求,曾经有过“吾诚得如黄帝,吾视去妻子入脱躧耳”的慨叹。《交门之歌》今已不传,然此歌为武帝在交门宫向神人祈祷后所作,其内容大抵不出求仙长生之类。不其与东武同属于琅邪郡,交门宫也位于琅邪县,说明汉时琅邪地区有很浓厚的神仙信仰。而且这种信仰在后世一直延续,元于钦《齐乘》卷一“九仙山”条记载:“(九仙山)密州东南百二十里,(苏东)坡云:‘九仙在东武,奇秀不减雁荡。’所谓‘九仙今已压京东’是也。”[13]作者在此条下自注曰:“汉琅邪郡有太一、仙人祠九所,岂以此得名耶?”由此可见九仙山命名的原因可能与汉代时武帝所立的九座仙人祠有关。

嵇康《琴赋》中有“若次其曲引所宜,则《广陵》《止息》《东武》《太山》《飞龙》《鹿鸣》《鹍鸡》游弦”。李善注云:“左思《齐都赋》注曰:《东武》《太山》,皆齐之土风谣歌,讴吟之曲名也。”[3]由此可知,《东武》和《太山》一样,都是齐地的民间歌曲,在魏晋时期还在流传。由此可见,《东武吟行》游仙主题的形成可能还与古曲《泰山》有关。《乐府诗集》引《乐府解题》曰:“《泰山吟》,言人死精魄归于泰山,亦《薤露》《蒿里》之类也。”[1]605即《泰山吟》和《薤露》《蒿里》一样,都是挽歌。陆机有《泰山吟》一曲:

峻极周已远,层云郁冥冥。梁甫亦有馆,蒿里亦有亭。幽涂延万鬼,神房集百灵。长吟泰山侧,慷慨激楚声[1]605。

观陆机之作,则全无挽歌的阴森之感,反而颇多壮美之词,更像是一首夸饰泰山的诗歌。此诗首句“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极言泰山之高,耸入云天,是沟通人间与天庭的媒介。而“神房集百灵”则写出在泰山附近的神祠之中聚集着众多的神灵。泰山自古便是历代帝王封禅之地,秦皇汉武封禅泰山,祈求长生也是其重要目的之一。刘宋谢灵运也有一首《泰山吟》:

岱宗秀维岳,崔崒刺云天。岞崿既崄巇,触石辄千眠。登封瘗崇坛,降禅藏肃然。石闾何晻蔼,明堂秘灵篇[1]605。

这首诗先写泰山之巍峨,后面则概括了汉武帝在太始四年春三月行幸泰山之事。《汉书·武帝纪》载:“(元始)四年春三月,行幸泰山。……丙戌,石闾。”其中“石闾何晻蔼,明堂秘灵篇”指出泰山除了有封禅的功能之外,上面还藏有“灵篇”,即可以令人成仙的各种典籍。陆机和谢灵运的两首《泰山吟》都不同程度的带有神仙的色彩,而东武和泰山都是齐之地名,两地都有神仙信仰的传统,又《东武》与《太山》都是齐地的民间歌曲,两者之间有主题的共通性也是有可能的。

根据以上,乐府古辞《东武吟行》在其发展的过程中形成了游仙和伤时两种主题。其游仙主题的形成与东武地区的奇异事件、当地的神仙信仰与同属齐地的《泰山》曲的互相渗透都有着十分重要的联系。

[1]郭茂倩.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2]郑樵.通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7:629.

[3]萧统.文选[M].李善,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845.

[4]徐献忠.乐府原[M].济南:齐鲁书社,1997:775.

[5]李白.李太白全集[M].王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7:311-312.

[6]张玉谷.古诗赏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385.

[7]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8] 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M].北京:中华书局,1983:298.

[9]赵晔.吴越春秋[M].长沙:岳麓书社,2006:208.

[10]干宝.搜神记[M].北京:中华书局,1979:67.

[11]李昉.太平广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1:380-381.

[12]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13]于钦.齐乘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2:4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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