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仙窟》与《万叶集》
1992-07-15宋再新
宋再新
唐代传奇《游仙窟》在中国文学史上可算是一篇奇文了。传奇系用第一人称写成,言主人公“仆”“奉使河源”“日晚途遥”,行至人迹罕至,鸟路才通的人称神仙窟处,遇一浣衣女子,遂被引至崔姓十娘舍。此十娘乃望族苗裔,华容阿娜,天上无俦,人间少匹。“仆”以诗传情,十娘遂为所动,并邀其五嫂,备华宴,设丝竹,三人欢宴戏谑,吟咏唱和。夜深五嫂请辞,“仆”拥十娘而眠,极尽缱绻,天晓“仆”与众女子依依惜别。
全篇传奇骈四骊六,铺张华丽,对男女欢会刻画细腻,并有露骨的床第描写,与唐时其它传奇风格迥异,这是《游仙窟》之一奇处。另一奇处是,《游仙窟》在中国佚失一千多年后才被清末曾做过驻日公使随员的杨守敬录于《日本访书志》,国人于是方知唐代还曾有这样一篇奇特文字。《游仙窟》被迎回故里后并未受到重视,汪辟疆论及《游仙窟》时说:“至其书辞旨浅鄙,文气卑下,了无足取。惟唐人口语,尚赖此略存。”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日本人自古以来一直非常推崇《游仙窟》。
《游仙窟》传到日本之后便受到日本文人的喜爱,对日本古典文学的影响极大。时至今日,《游仙窟》仍受到重视和欢迎,仅在战后日本就出版了六种译本。一九九○年,岩波书店将今村与志雄翻译的《游仙窟》做为岩波文库的一种出版。书中收有译文、醍醐寺藏古钞本影印件全文、参考资料和解说及参考文献简介。今村与志雄在参考资料中引录了被认为是日本庆安五年(一六五二年)刊本的这样一段跋文:
嵯峨天皇书卷之中撰得《游仙窟》。召纪传儒者欲传受也。诸家皆无传,学士伊时深愁叹。于时木岛社头林木郁郁之所。烧木结草有老翁闭两眼常诵之。问、读《游仙窟》云云也。伊时闻及洁斋七日。整理衣冠慎引陪从参诣翁所。谁来。答曰唯唯。跪申,为得《游仙窟》所参也云云。翁日。我幼少自吝受此书年阑倦事。仅所学诵而已。重申。愿教此书。仆苟候王家居学士之职少幼暗文无读。重哀矜。翁请读之。伊时付假名读一帙毕。还归之后送种种珍宝。
这是一段用日本式汉文写成的跋文,不过意思还是清楚的。听老者讲授《游仙窟》竟要斋戒七日,这使人不禁想起金圣叹对《西厢记》的评价。而持珍宝拜谢时,老者竟杳无踪迹,这又似神人赐与天书了。
在日本古典文学中受《游仙窟》影响最早、最深的是成书于八世纪的《万叶集》。《万叶集》在日本文学史上的地位恰如《诗经》之于中国文学史。《万叶集》是日本最早的诗歌总集,编者不详,共二十卷,收录了作于公元五世纪至八世纪的日本诗歌。《万叶集》中有不少和歌前有汉文序,在这些汉文序中可以找到不少源自《游仙窟》的词句。如在《万叶集》卷十八第四一三二首和歌前有大伴池主作汉文序,其中“乞水得酒、从来能口”“抱膝独
《万叶集》卷十七第三九七四首和歌前有大伴池主的汉文序,中有“巧遣愁人之重患,能除恋者之积思”句,这“巧……能”的用法也是从《游仙窟》中“能令公子百重生,巧使王孙千回死”“巧将衣障口,能用被遮身”句中而来的。
最引人注目的是《万叶集》第五卷录有山上忆良的一篇用汉文写成的“沉疴自哀文”,内有这样一段:
大地之大德曰生,故死人不及生鼠。虽为王侯一旦绝气,积金如山,谁为富哉。威势如海,谁为贵哉。游仙窟曰,九泉下人,一钱不直。孔子曰,受之于天、不可变易者形也。受之于命,不可请益者寿也。(原文附小字注:见鬼谷先生相人书)
在这段文章里明确地点出了出自《游仙窟》的词句,并说明在作者心目中,《游仙窟》竟有与孔子同等的地位。《游仙窟》的原文是这样的,“少府谓言儿是九泉下人,明日在外处,谈道儿一钱不直。”山上忆良(六六○年——七三三年?)是《万叶集》有代表性的和歌作者之一。七○二年山上忆良作为第八次遣唐使的少录即负责文案的随员到过中国。“沉疴自哀文”作于七三三年,山上忆良在这篇文章中引用了《游仙窟》的词句,说明张
日本从古到今不少《万叶集》研究家认为除汉文序之外,《万叶集》中至少有十几首和歌是将《游仙窟》的词句加以演化而作的。至于万叶假名中被认为源于《游仙窟》个别汉语词汇的词就更多了。如:“梦中相聚甚为苦,醒来伸手寻不得。”(第七四一首)这首和歌据认为是源于《游仙窟》中的“少时坐睡,则梦见十娘,惊觉揽之,忽然空手,心中怅快,复何可论。”又如:“天将暮时敞门户,待入梦中人儿来。”(第七四四首)这首和歌被认为是据《游仙窟》中的“今宵莫闭户,梦里向渠边”而作的。
小岛宪之在《上代日本文学与中国文学》中还举出了另外几首他认为也是模仿《游仙窟》中词句的万叶和歌。如:“倘不相见尚无事,一见奈何如此情”。(第五八八首)小岛宪之认为这首和歌系模仿了《游仙窟》中的“元来不见,他自寻常,无事相逢,却交烦恼。”
日本的第一部诗歌总集竟会受到唐代不入流的传奇的极大影响,中国人大概会对此感到大惑不解,然似乎日本人对这种现象却不以为意。日本学者一般只对《游仙窟》对《万叶集》等日本古典文学作品的直接影响作实证性的研究,而较少探讨日本古代文人何以如此偏爱《游仙窟》的问题。
日本学者铃木修次在《日本文学与中国文学》一书中接触了一下这个问题。他认为应该说“日本人对《游仙窟》的尊敬已超过了限度。”“《游仙窟》在中国佚失的原因可以说在于中国未将其作为一流的文学加以尊敬。而日本自奈良时代以来《游仙窟》总是受到特别的评价和尊敬。《游仙窟》在日本作为秘藏书是应受尊敬的、特殊的书。但是不久‘秘藏书的价值转变,似乎被看成是具有特殊价值的书籍了。”
这种推断似乎不甚有说服力,至少没说明在《万叶集》等日本古典文学作品里为什么留下了那么多《游仙窟》的痕迹。
由于万叶时代日本的历史记载极少,所以只有从《万叶集》中寻找当时接受《游仙窟》的时代的社会、文化的背景线索。如果把《游仙窟》和《万叶集》的一些和歌加以比较,不难找到解释。
在《万叶集》里相闻歌和杂歌占了绝大部分,挽歌仅有二百多首,而相闻歌和杂歌的大部分又是情歌。这些情歌一般都是仅有三十一个音的短歌,大胆地抒发了思念情人,盼与情人相会的急切心情,感情十分质朴、真挚。在《万叶集》的创作年代,日本的婚姻制度尚处于“妻问婚”即“访婚”制时代。当时的男子平时住母家,夜晚到自己的女伴那里,与其共寝,天将明时便离去。从《万叶集》的和歌里还可以看出,男、女的婚姻伙伴可不止一个,这样,当时的男女不仅会为能否再和同一婚姻伙伴欢会而焦虑;也会因有机会得到新的伴侣而企盼。另一方面,《万叶集》的和歌创作年代正是日本大力引进唐朝制度的时代,一夫一妻制已被定为法律,但“妻问婚”似乎还占婚姻形式的主流。不过,一夫一妻制对“妻问婚”的限制已使习惯于“妻问婚”的男女自由婚恋受到了压抑,这可以从《万叶集》后期的情歌中频频出现畏惧、顾虑“人言”这一点上看出端倪来。可以想像,男女婚姻关系的不稳定;男女都有机会寻找新的婚姻伙伴;一夫一妻制对“妻问婚”的限制;这些因素都使得万叶时代的男女相互思念之情更加炽烈。男女相会时可互赠和歌,相思甚苦时以和歌寄托自己的感情,适合表达男女恋情的和歌创作也就因此而更加活跃。
当大量创作情歌的万叶和歌创作者接触到《游仙窟》时,他们会惊喜地发现:他们所崇拜而且被官方提倡的汉文中竟有《游仙窟》这样的传奇小说。《游仙窟》中竟有许多描写与他们的和歌意趣相通,同样是男性访问女性,同样是以诗歌唱和传情,场面豪华奢侈,文辞绮丽巧妙。
如在《游仙窟》中,“仆”借宿十娘宅,欲见十娘,便以诗文通款曲,其中有“自隐多姿则,欺他独成眠”“昔日双眠,恒嫌夜短,今宵独卧,实怨更长”。“多事春风,时时动帐,愁人对此,将自何堪”等句。《万叶集》作者读到上述的句子时,大概会感到亲切。因为他们的先辈和他们自己也创作出大量类似的和歌。如:“人间岂有别世界,何难逢妹我独寝。”(第733首)“钟声催人睡,思君难成眠。”(第607首)“待君君未至,是我恋君时,我房帷帘动,秋风吹使之。”(第488首)
在中国,如果用被看做是文人之正事的诗来表达男女之情,特别是像《游仙窟》的那种流于男女挑逗的诗,不免会被视为浅薄。《游仙窟》有这样的唱和诗句:“五嫂回头问十娘曰:朝闻乌鹊语,真成好客来。下官曰:昨夜眼皮
大津皇子赠石川郎女御歌一首
待妹在山里,山树垂露滴。山露滴不住,浸透身上衣。
(第一○七首)
石川郎女和歌一首
待我在山里,湿透君衣衫。倘我为山露,便伴君身边。
(第一○八首)
这两首和歌从题来看,明显早于《游仙窟》(大津皇子据传生于六六三年,死于六八六年),描写的是男女幽会前的心情。《万叶集》除有不少这类和歌外,另还有一些类似游戏文字的和歌唱和,这类和歌极可能是受到了《游仙窟》中唱和诗的影响,是《万叶集》中较晚的作品。
《游仙窟》里还有不少以咏物诗唱和的诗作,即十娘、五嫂和“仆”借咏物调笑、戏谑,甚至有些是赤裸裸的挑逗。如:“于时五嫂遂向果子上作机警曰:但问竟如何,相知不在枣。十娘曰:儿今正意密,不忍即分梨。下官曰:勿遇深恩,一生有杏。”
《万叶集》里也有许多以咏……为题的作品。这些和歌的创作时期可能较晚,也可能题目是《万叶集》的编者加的。不过这些咏物和歌大部分仍是借咏物抒发自己对异性恋情的。如以汉文“咏雁”为题的和歌:“晓来晨雾里,可闻雁鸣声。我欲求大雁,传我恋妹情。”(第二一二九首)这些和歌同《游仙窟》中的诗句有暗合之处。正是这种暗合之处才引起一些万叶歌人对《游仙窟》的特殊兴趣。正是这种兴趣使万叶歌人喜爱《游仙窟》,以至于能在自己的创作中自由地引用《游仙窟》的诗句,运用《游仙窟》的修辞法,甚至在自己的创作中模仿《游仙窟》的诗句。
《万叶集》的和歌大部分创作于七、八世纪。七、八世纪的日本正热心地学习汉文化,官方正大力提倡汉文。文化人在那时已会做汉诗,七五一年还出现了日本第一部汉诗集《怀风藻》。从《怀风藻》可以看出彼时日人尚不能用汉诗自由、准确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感情,且汉诗也确实不适合用来表达当时日本人缠绵、细腻、炽热的感情。故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正是《万叶集》的和歌在汉文化占压倒优势的时代,将日本人的固有感情和习俗记载并保护了下来。
对于喜爱以和歌抒情的万叶歌人来说,虽然汉文学中最受推崇、地位最高的是吟咏历史,讽喻现实、关心政治的文学作品,但是那些诗文实在是可敬而不可爱,因为毕竟离他们的感情世界是太远了。《游仙窟》传到日本,使当时的日本人发现汉文学中还有游戏、闲适的一面。《游仙窟》华丽的辞藻,优美的骈文,对万叶时代人们所熟悉的男女私情的具体细腻描写,还有种种与万叶情歌暗合之处都使万叶歌人对《游仙窟》十分神往。这样便在中日文化交流史上发生了一个误会:在与唐时社会迥然相异的日本,一些万叶歌人以其质朴的情感来理解《游仙窟》,在中国被认为有猥亵描写甚至可能是唐人狎妓写照的《游仙窟》,在尚处于“妻问婚”时代的古代日本被看成是描写男女之情的范本。一些万叶歌人由喜爱进而引用,之后又在自己的和歌创作中模仿《游仙窟》,遂完成了一段佳话。
万叶歌人对待《游仙窟》的态度表明了日本古典文学的一种倾向和特殊的价值观。如果了解到这一点,中国人就不会对日本人自古便喜爱、推崇《游仙窟》、《长恨歌》、传奇《长恨歌传》而感到不解了。
(《唐人小说》,汪辟疆校录,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八年二月版,2.00元;岩波文库《游仙窟》,今村与志雄译,岩波书店一九九○年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