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佛脱险记》的中国形象建构
2017-03-28刘芳
刘 芳
《王佛脱险记》的中国形象建构
刘 芳
(华中师范大学,湖北武汉 430079)
在《王佛脱险记》中,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试图通过对中国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寓言化的摹写完成其关于中国形象的建构。尤瑟纳尔在书写中国形象的过程中充分地揭示了东西方文化的内在精神,同时,她还将其重新整合融入了新的形象当中,这种方法既清晰、直观地揭示了原有文化的内涵,又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新的文化视角。这种形象学建构的方法摆脱了乌托邦、意识形态抑或符号化的书写方式,打破了中国与西方、感性与理性之间的二元对立,形成了一种积极的建构中国形象的新方法。
尤瑟纳尔;《王佛脱险记》;中国形象
创立于1635年的法兰西学院,以吸纳法国文学界和思想界泰斗,并向世界弘扬法兰西文化和思想而闻名。这所学院创立以来,剧作家拉辛、法国“荷马”的寓言诗人拉封丹、启蒙时期的思想家孟德斯鸠、作家雨果等先后登堂入室,成为“不朽者”。1980年,法兰西学院迎来了有史以来第一位女院士,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和米兰•昆德拉一样,是为数不多生前就入选七星文库的作家,他们二人也被法国文坛称为“两朵雏菊”。玛格丽特•尤瑟纳尔文字典雅、流畅、庄重、智慧,在《王佛脱险记》中,尤瑟纳尔更是将法式的细腻雅致与东方文化中的独特韵味完美融合,对人类共同面临的存在、死亡、审美等问题进行了形而上的思索。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一生可谓传奇。她出生名门,母亲早早过世,父亲对她宠爱有加,从小就带她游历很多国家,她见识广博,对中国传统经典文化有着深入的了解。她的寓言集《东方奇观》开篇便是体现中国传统道家文化精神的《王佛脱险记》。《王佛脱险记》语言优美、想象瑰丽,情节与《神笔马良》颇为相像,但是立意与主题颇有不同,马良之笔画出了人性中对物的贪婪,王佛之笔则绘出了人类所具有的审美精神与追求。王佛作画能将画境变为现实之境,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文笔也似神笔,不但能在现实与幻想之间交替进行,而且还能将古今、中西融合得天衣无缝,这种浑然天成、“无缝衔接”式的文字读来令人如痴如醉,而且《王佛脱险记》带给人的审美体验不是单纯中国文化或者西方文化所有的,这种力量是体验与反思的合力,在此合力之下,中西文化兼而获得了“新生”,一如《王佛脱险记》中林的复生。在余华《色彩》一文中,当他提到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的《王佛脱险记》时,写到“在林的脖子和脑袋分离后重新组合时增加的道具,她这样写:‘他的脖子上却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这令人赞叹的一笔使林的复活惊心动魄,也是林生前和死后复生之间出现的差异,于是,叙述更加合理和有力”[1]58。对于林而言,先前他经历了精神与意识的重生,随后又死而复生,无论是精神的重生还是肉体的重生,都经历了观念、思想、意识的转变,推动这种转变发生的是理念革新与艺术建构的力量,在此力量之下,林先后完成了感觉与灵魂的重建,并跨入新的境界与新的世界之中。具体来说,这种新的境界与新的世界是尤瑟纳尔通过形象化的表现手法将其呈现出来的。在此新的形象中,东西方不同文化、感性与理性之间的对立与隔阂被抹平了,这种“抹平”其形象化的展现方式便是林在脖间所系的那条“红围巾”。不同文化间的理念、感性与理性间的隔阂、生与死的界限原本无计可消,通过这条“围巾”形象化的处理,其隔阂便恰到好处地弥合了起来。尤瑟纳尔的写作手法可谓“静水深流”,通过形象的塑造,寓言化的摹写,她的作品变得更加具有阐释空间。细细思量,尤瑟纳尔创作的《王佛脱险记》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一面是中式的,一面是西式的,尤瑟纳尔在创作时不断地旋转这枚硬币,赏玩这枚硬币。
一、《王佛脱险记》中国人物形象的塑造
尤瑟纳尔在《王佛脱险记》中塑造的几个人物,其形象和性格均十分鲜明。流浪的老画家王佛是如松雪一样神仙般的人物,他背着画囊逍遥于天地之间;出生巨商大贾之家的林在遇到王佛前原本过着贵公子的生活,遇到王佛之后,他便追随王佛,弃“家”从“道”;林的妻子美丽单纯,当她意识到自己的丈夫爱王佛为自己所绘画像胜过了自己,她便选择了自缢;皇帝自幼生活的环境如王佛画中描绘的一样,继位之后,当他面对现实世界,便觉是王佛欺骗了他,于是因爱生恨,进而反抗王佛之“道”。
在《王佛脱险记》中,林和皇帝二人的思想转变是《王佛脱险记》中的主线。林是一个庸碌、胆小、怯懦的人物,他害怕昆虫、雷电,害怕看见死人的面孔。他原本整天过着无忧无虑、浑浑噩噩的生活,可遇到王佛之后,他便渐渐进入了另一重人生境界当中,“林提着灯笼,灯光突然时不时地照亮了一个个水坑。就在这天晚上,林惊奇地发现:自家房屋的墙壁,根本不像他以前所认为的那样是红色的,而是像快要腐烂了的桔子那样的颜色。”[2]3林在自己司空见惯的世界里发现了新的世界,这让林惊奇不已。林重新观察自己生活过的世界,他发现世界突然变得奇妙了起来。不仅如此,就连林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阵狂风吹破窗纸,暴雨飘进了室内。王佛俯身指点林观赏那一道道青灰色的闪电,林惊叹不已,从此他不再害怕暴风雨了”[2]3。在王佛的指点下,林渐渐感受到了不一样的世界,随之他看待世界的方式也改变了,“在走廊里老画家出神地望着一只蚂蚁沿着墙壁的裂缝迟疑不定地向前爬行,林对于这些小虫子的嫌恶便也顿时化为乌有。于是,林领悟到:王佛适才送给了他一颗全新的灵魂和一种全新的感觉”[2]3。其实,他不知不觉已经完成了灵魂的蜕变。霎时间,在林的眼中,整个现实世界为一种超脱、自由的精神境界所取代。当林找到了精神和灵魂的栖居之地,便觉四海都可以为家了,当他们对某一个城市感到了厌倦,就开始下一处的漂泊与流浪,就这样,他们不停地探索世间奥妙,生活对他们也永远都是新鲜的。他们并不渴望占有什么,于是,物便再不能束缚他们。
再看《王佛脱险记》中皇帝的形象,文中的皇帝犹如一个与世隔绝、长在深闺的女子,与汉时峨冠博带、伟岸的明君形象相差甚远,这个角色的设置可以说是尤瑟纳尔笔下人物性别倒置的典型形象。“这个大殿没有墙壁,全是由高大的蓝色石柱支撑着。在大理石柱子的尽头有一座百花盛开的花园。花丛中的每一种花都是从海外运来的名贵罕见的品种,但是没有一种花是有香味的,怕的是香味会扰乱神龙天子的沉思。”[2]7这位皇帝生活的世界如此寂静唯美,不似一位男子倒似一位女子生活起居的环境。在此孤寂唯美的环境之中,皇帝孤傲高贵。“为了保持皇帝思索时所需要的寂静,皇宫之内连一只鸟雀也不得让它飞进,甚至连蜜蜂也要赶走。一堵高墙把花园和外界隔离开来,免得那些掠过死狗和战场上尸骨的风再来吹拂皇帝的衣袖。”[2]7与中国真实帝王家庭的勾心斗角不同,玛格丽特·尤瑟纳尔笔下的皇帝生活在理想化的环境当中,这培养了皇帝高贵孤傲的气质,同时,也造成了皇帝与现实世界的隔阂。因此当他面对真实的世界,便觉是王佛欺骗了他。“王佛,你对孤撒了谎,你这名骗子。世界只不过是一位疯狂的画家在空间信手涂抹出来的一大摊混乱的墨渍,它经常被我们的眼泪所冲刷。汉王国并不是所有王国中最美的国家,孤也并非至高无上的皇帝。最值得统治的帝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王老头通过成千的曲线和上万种颜色所进入的王国。”[2]11权力并没有使这位皇帝感到快乐,权力带给他的反而是孤独,仰仗权力,皇帝虽然可以生活在一个唯美的世界当中,可他却无法运用权力创造那样一个唯美的世界,因此,他不允许老画家王佛继续创作,但他又的确羡慕王佛所创造的那一个世界。
王佛洒脱不羁,自由旷达,这些都是林和皇帝所向往的,可是相比而言,林可以舍“家”从“道”,皇帝却要运用权力毁灭王佛之“道”。究其实质,皇帝生下来便接受了那样一个超然唯美的世界,以至于他将理想中世界和现实中的世界混为一谈。林则不然,他在遇到王佛后才意识到世间原来还存在如此超然的理想世界。王佛的志趣在于绘画中那超然的世界,可是他并未因此远离市井,而是带着审美的眼光在市井中游历,因此作为师傅的王佛与他的日常生活有着一种内在的平衡,林也是如此。皇帝则不然,皇帝生活在纯粹美的世界当中,当他发现理想世界和现实世界之间的差距后,内心充满了不适应。他把这种不适应怪罪于王佛所创造的世界。其实,这是玛格丽特对艺术的批判,如果艺术脱离了生活,那么,这样的艺术即便获得了权力的滋养也是缺乏生命力的。依凭权力,皇帝得以生活在一个唯美的境界中,这使皇帝与现实生活脱节,也使得他在政治上表现得麻木,麻木得如同陈列在博物馆玻璃罩中的僵尸。他握有对王佛师徒二人的生杀大权,而最后带给他的却是遗憾的眼泪。权力不能统治真正的艺术,同时也不能获得真正的人心,艺术、审美一旦建立在权力的基础之上势必枯萎。
二、《王佛脱险记》中东西方文化内在差异的分析
尤瑟纳尔在《王佛脱险记》中塑造了几个典型的人物形象,通过这几个典型的人物形象,既可以体察东西方文化间的内在差异,又能够体会东西方文化融合带给人的审美体验与感受。尤瑟纳尔对中国文化的了解与其说是源于实际考察,不如说是尤瑟纳尔把握中国传统文化精髓的能力和功力。对《王佛脱险记》的解读,既可以从东方文化的语境切入,也可以从西方文化的语境切入,但是,更重要的是对《王佛脱险记》这一作品本身的直观与体验,一种跨越时空,源于灵魂深处的对自由、性别、死亡与存在的思索。
首先,在《王佛脱险记》中,尤瑟纳尔所塑造的人物,其形象同时呈现出东西方两种不同的审美观念。道家文化影响下的绘画以“水墨”著称,画面“素”“玄”,注重“留白”,往往以静写动,以有限之笔墨绘无限之意境。西画则强调比例、用色以及透视方法的运用,尤瑟纳尔笔下的王佛十分重视观察,尤瑟纳尔在书中写到“他偏着头,似乎在认真地比量着自己的手和酒杯之间的距离”[2]2。这样的描述,无疑是一种西方审美话语的切入,道家思想影响下的中国绘画以一管而窥宇宙,以“气”“韵”“神”写宇宙之精神,因此王佛的画既体现了东方绘画的内在精神,又体现了西方绘画的内在精神。东方绘画的内在精神是静观的,西方绘画则是对外在世界的探索、观察与摹写。尤瑟纳尔笔下,王佛作画既是一种静观,又是对外在世界的摹写,尤瑟纳尔将东西方不同的审美意识同时赋予了王佛这一人物形象,既注重西方画中的“形似”,又写出了中国绘画中的“神似”。从直觉、体验、情感的角度出发,无论绘画也好,文学也好,都在寻找一条能够令人类心灵自由和解放的道路。尤瑟纳尔学习东方文化也好,西方文化也罢,都是为了寻找这样一条道路。尤瑟纳尔在找寻这条道路的过程中重新整合了东西方文化的内在精神,在形象塑造的过程中,她将这两种文化精神同时书写了出来。因此,《王佛脱险记》如一枚旋转的硬币,人物摹写的过程便是旋转这枚硬币的过程。尤瑟纳尔将东西文化刻入了这枚硬币的两面,当她旋转这枚硬币,已将东西方文化中不同的民族精神、审美理念、绘画技法融合在了一起。而当静观这枚硬币之时,又可发现东西方文化内在的差异,通过对比,这种差异变得更加清晰。
其次,是《王佛脱险记》中东西方不同的死亡哲学。“林纵身往前一跳,免得他被及时流出来的血弄脏了师傅的袍子。一个卫兵举起了他的大刀,林的脑袋从他脖子上掉了下来,就好像一朵断了枝的鲜花。侍从们搬走了林的尸体。王佛虽然悲痛欲绝,却又情不自禁地欣赏起他徒弟留在绿石地面上的美丽猩红的血迹来了。”[2]12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死亡一直都是为人所避讳的文化主题之一。对比来看,儒释道三家对待死亡的态度具有很大的差异,儒家强调入世精神与人的仕途成就,并不注重对死亡的玄思,“未知生,焉知死”,儒家文化对死亡的问题是回避的。道家对待死亡则是一种“和光同尘”的态度,万物一体,由此,死亡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甚至死亡是同新生一样值得庆贺的事情,庄子面对死亡选择的是“鼓盆而歌”。佛家强调的是超脱死生和六道轮回,死亡被看作是结束,同时也是新的开始。需要强调的是,儒家注重死亡的仪式,而且将这种仪式视作一种惩戒和教育的方式,绝少审美的。然而,西方对待死亡的态度则截然不同。从文中来看,林的妻子以及林的死亡是典型唯美主义的体现,而且这是一种带有残忍、毁灭和极致精神的艺术形式,悖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和”的精神。就这个故事发生的背景而言,道家出世的精神逐渐与汉王朝大一统的政治理念相抵牾,因此,道家思想便不再适应当时的社会现实。在《王佛脱险记》中,皇帝以天子的名义治王佛欺君之罪,事实上,是由于道家的文化与王权思想无法化解的矛盾。王佛受人爱戴,王权呢?只会令人敬畏。尤瑟纳尔的小说对艺术和艺术背后内在的文化精神有着深入的考察和批判。她的文字像一个语言的迷宫,经得起不同层面的解读和推敲,无论是历史的、政治的、还是审美的层面,无论是从故事内在的逻辑还是从人物情感发展的逻辑,尤瑟纳尔的文字都堪称“无缝衔接”。《王佛脱险记》篇幅虽短,内涵却十分丰富,叙事之精巧、思想之深邃,令人赞叹。
再次,解读《王佛脱险记》,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是性别观念。为了表达道家追求的形神,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在文中创作了一个极端的事例,林爱王佛为自己妻子所绘的画像胜过她的妻子,王佛谈到“想画一个立在大雪松下面挽弓射箭的青年王子。可是,在当时,也没有一个年青人可以充当他理想的模特儿,林就让他自己的妻子立在花园里的梅树下当了模特儿。后来王佛又把她画成一位穿着仙女衣裳出现在晚霞中的美人。年轻的女人哭了,因为这是死亡的预兆”[2]4。形象的超脱预示着实体的毁灭,林的妻子最终选择了自缢,但是却让这位女子的形象永远地保留了下来。尤瑟纳尔笔下的中国人物形象具有明确性别倒错的倾向,尤瑟纳尔在对林和皇帝的刻画中,无论是人物的语言还是复杂的情愫都表现出明显的女性气质。文中唯一的女性形象——林的妻子,却是王佛笔下弯弓射箭王子的最佳形象,而原本男儿身的林又成为他笔下女子的最佳形象。“多年来,王佛一直梦想着作一幅在柳树下弹琴的古代公主的画像。可是没有任何一位妇女可以充当他理想的模特儿,然而林却可以,因为他不是女人。”[2]3在中国的戏剧文化中,有一种男女颠倒的艺术手法,最美好的女子往往由男子扮演,而一些非常著名的女性形象诸如花木兰、卓文君、柳如是等,无不是大写的“他”。尤瑟纳尔有意打破性别上的对立。她笔下的中国形象,更是尤瑟纳尔对兼具男性与女性理想之美的形象期待的一种投射。更为重要的一点是,尤瑟纳尔本人就是一个双性恋者,这导致她笔下的人物形象具有一种男女混合的复杂特质。年轻时候的尤瑟纳尔,性格孤僻,独自生活在距离学校一百多公里的地方,独自思考的时候,宛如一尊雕塑,然而,其灵魂却是丰盈和自由的,这种独特的性格使她笔下的人物无不散发着灵魂自由的气息以及毁灭和重生的气质。另外,在唯美主义者看来,“女人就依靠感情活着,为了感情而活着”[4]199,因而没有生活哲学。林的妻子缺乏关于生活的哲学,死亡便是她对生活唯一的反抗形式。而当林一旦感受到了不同的生活,便像开弓的箭一样一去不返。林对师傅的热爱实际上是对艺术的热爱,对生活的热爱。师傅王佛是一位得道者,他的绘画技艺超凡入圣,对生活中的美有着超凡的感受能力,因而吸引着林。林的出家和贾宝玉的出家孑然不同。贾宝玉离家是内心深处的绝望,林则不然,他选择了离开安逸美好的家庭并非绝望,而是对生活以及生命意义的重新发现。所以,林的离家是西方文化语境中的产物,贾宝玉式的出家才是中国本土的。从某种程度讲,相比贾宝玉的出家,林的离去对中国传统儒家文化思想来说更具颠覆性的力量。在中国历史上,无论是阮籍、嵇康,抑或陶渊明,他们隐居世外,大都包含对政治、现实的不满和失意。林则不然,林的出家纯粹是对美的热爱。因此,尤瑟纳尔的《王佛脱险记》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既是对美和艺术的探讨,也是对东西方不同文化传统的探讨。王佛笔下的世界代表艺术美,这里“美”替代了“宗教”,林是“美”的信徒,林思想的转化意味着审美救赎的完成。
三、《王佛脱险记》对形象学研究的启示
一定的文化形态需要通过特定的文化作品将其呈现出来,这可以称之为观念的显现。对于形象学研究而言,尚未形成的形象或者并未传达一定观念的形象都不是形象学研究的对象。在形象学中,形象是典型的显现,形象学通过典型人物的塑造传达某种观念,比如,乌托邦式的观念,妖魔化的观念,或者符号化的观念。可是,这种观念的传播在一定程度上又带来了问题。
目前,形象学研究中存在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严重的乌托邦化、意识形态化以及符号化造成了不同文化形态之间的对立以及文化形态的固化。乌托邦是通过展望未来描绘美好的蓝图,意识形态主要是为了维护既定的秩序,符号化则是一种外在形式的显像和传播,那么如何让不同的文化形态进行内在的交流,而不是文化碎片化的拼贴,这对于现代人而言是非常重要而敏感的问题。乌托邦带来虚幻的泡影,过度的意识形态化只会加剧文化形态固化的程度,无法实现文化的创新、思想的创新,符号化又难以达到内在精神的贯通。比如,当代华裔女作家汤亭亭创作的《孙行者》。孙行者作为一个华裔,他不断地变化自己的文化属性,像是在七十二变,并没有进入真实的存在,因此,人成为孤独的人。从认识的维度来看,人可以拥有多种文化纬度。对于人的存在而言,选择其中一种无疑是更为快乐、更为简单的存在方式,多维度必然带来个体内部的分裂。因此,对于形象学研究而言,外国人眼中的中国形象,或者中国人眼中的外国形象,其实不可避免地包含着不同文化精神的交流与沟通。尤瑟纳尔无疑是从内在文化精神的角度进行观察的,赛珍珠则是从经验的角度进行挖掘的。相较而言,前者更多地是一种精神的游历,后者则意味着更为丰富的生活经验与情感投入。赛珍珠在中国生活多年,她在美国去世后依然选择身着旗袍入葬,并在墓碑上用中国的文字刻下了自己的名字。赛珍珠通过生活体验获得的中国形象具有很强的现实意味和时代性。玛格丽特·尤瑟纳尔通过观察获得的体验是浪漫的、天马行空的,同时也是思辨的。赛珍珠在《大地》中,通过她所体验到的现实呈现出了她在当时那个时代所体验到的中国形象——中国农民的形象。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则在思辨的过程中进行着东西方文化间的对话,她不局限于特定阶级的人物形象,而是在展示中国文化的内在精神。究其原因,赛珍珠对中国的了解和把握具有一定的历史性、时代性。尤瑟纳尔通过历史的展示方式,呈现了文化中默默传承、相对稳定的东西。尤瑟纳尔的视野是纵向的、历史的、思辨的,因此能够使东西方之间更好地对话。尤瑟纳尔思辨的精神促使她放弃了对差异的直接呈现,而是通过形象来呈现她的思考和建构。建构的过程中,她意在寻找人类共同关注的问题以及人类心灵相通的地方。比如关于审美、自由、性别、死亡等人类普遍关注的问题。
过去在西方人眼中,中国的形象如一个“完美的情人”,这种形象建构的方法无疑是先入为主的。近代以来,中国在西方作家的笔下又犹如一位已经“衰老了的情人”,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形象实际是意识形态或者乌托邦的建构。在尤瑟纳尔的笔下,中国形象是一个“需要不断发现的情人”,尤瑟纳尔对中国形象的塑造是敞开的。身处现代社会,各种中国元素进入电影,变成了拉近中国人心理距离的商业元素。其实,或者理想化,或者妖魔化,或者符号化都很难真正展示中国文化的内涵,很难实现中西方文化之间内在的交流和沟通。毕竟,形象是民族精神的体现。形象学既不是猎奇,也不是意识形态或乌托邦,形象学是一种反观。最大限度地“置身事外”,放弃“先入为主”,只有最大限度地进入比“原文化”更高的视阈,才能真正地反观。通过这种反观可以帮助人更好地认识原文化,与此同时,两种视阈的融合又有利于原文化的创新。再者,通过这种反观与“还原”,可以令人充分地意识到人类共同面临的问题与困惑,还有人类在不同文化语境中对这些问题与困惑的理解,以便更好的沟通,这正是形象学研究的意义所在。汤亭亭在《孙行者》中反映了中国人身在异国所面临的多重存在之纬,既有传统的存在,又有现代的存在,还有西方的存在。不单是中国人,人类整体当下共同面临分裂的生存境遇,如何才能重新获得内在与外在的平衡,如何才能呈现一个新的中国形象,杰姆逊说: “寓言的意思就是从思想观念的角度重新讲或再写一个故事。”[3]118尤瑟纳尔的文字正是如此,借助寓言,尤瑟纳尔摆脱了地域、国家、阶级、时空的束缚与偏见,借助寓言,使她更好地进入文学幻想的空间,可以放开手脚进行艺术的移植。在尤瑟纳尔的文字当中,他思考的不仅仅是法国人的存在方式,中国人的存在方式,而是整个人类的存在,或者说是每一个人具体的存在,这恰是形象学研究的魅力所在,同时,这也是尤瑟纳尔《王佛脱险记》的魅力所在。
在《东方奇观》最后一篇中,尤瑟纳尔说:“上帝是一个伟大的画家。”所以,从硬币的这一面来看,尤瑟纳尔在写一个东方故事,从硬币的另一面来看,王佛正如这样一个“上帝”,林则是这样一个“信徒”,一个东方的故事可以做西方式的置换。事实上,尤瑟纳尔是一个“旁观者”。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尤瑟纳尔常被诟病不替女性说话,因为她骨子里不愿陷入二元对立之中。她的文字也不追随潮流,对信仰而言,她是一个基督教徒,但她并不排除天主教,反而批评基督教存在的狭隘。对于文化而言,她热爱古希腊罗马的文化,也痴迷于以中国、印度为代表的东方文化。尤瑟纳尔曾在年轻时收到泰戈尔的邀约,准备去印度拜见泰戈尔,却因父亲生病作罢,但尤瑟纳尔的才华以及她对东方文化的热爱很早就展露出来了。总之,《王佛脱险记》这则充满东方文化韵味的中国寓言,充分地展示了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对艺术、死亡、文化等主题的思考。她通过不同文化语境的切换,通过陌生化的处理和反思,带领读者进行了长长的思想之旅、体验之旅。因此,《王佛脱险记》虽然与《神笔马良》十分相似,但又绝不同于《神笔马良》,《神笔马良》道出了人性贪婪的一面,作为寓言,《王佛脱险记》的内涵复杂得多,其内在的文化景观、思想景观也丰富得多。尤瑟纳尔对中国文化的关注并非“理想化”的塑造,也不是“妖魔化”的描述,更不是文化符号的套用,而是最大限度地“还原”和“反观”,当然也包含必要的创新。总之,尤瑟纳尔既不似赛珍珠那样通过实际的生活经验去描述中国,也不似杜拉斯那样激进、前卫,而是勇敢地跨越政治、国界、阶级、时空对人的束缚,直接深入人性内部,可见尤瑟纳尔的胸襟和气度。她客观、冷峻、谜一样的文字,超脱的眼光令她更加深入地挖掘出了中国文化的内涵,以及东西方文化间内在的精神差异,而且她敢于大胆地创新,这些都为形象学研究提供了很好的范例和方法。
[1] 余华.高潮[M].北京:华艺出版社,2000.
[2]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东方奇观[M].刘君强,老高放,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6.
[3] 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M].唐小兵,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
[4] 王尔德.王尔德全集·戏剧卷[M].马爱农,荣如德,等译.香港: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
(责任编辑:郑宗荣)
Creation of China image by
LIU fang
Yourcenar Marguerite manages to shape China's image through Chinese characters and allegorizing narration in the famous novel of. During the Chinese characters creation, Yourcenar gives up all the preconceived notions and usual idealized, demonized, and symbolization of image creation. Furthermore, She takes advantage of the potential questions so that the image can arouse the reader’s intuitive aesthetic experiences. Then, with the superb artistic breakthrough in the writing, Yourcenar successfully find a new way to bridge the East-West inner spiritual resonance, at the same time, binary opposition between the perceptual and the rational has been eliminated, which can attain the effective interpretation and establish a more active way to shape China's image.
Yourcenar;; China image
I106
A
1009-8135(2017)01-0066-06
2016-10-09
刘 芳(1985—),女,山西朔州人,华中师范大学在读博士生,主要研究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