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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末世之城》的城市危机想象

2017-03-27张广勋黄美红

城市学刊 2017年6期
关键词:末世奥斯特安娜

张广勋,黄美红



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了——《末世之城》的城市危机想象

张广勋,黄美红

(湖南理工学院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湖南 岳阳 414006)

保罗·奥斯特的《末世之城》展现了一个濒临毁灭的末世恶托邦。在这个末世都城中,无论是城市的外在物理空间,还是社会制度和精神文化,乃至城市主体——人,都在不断熵化。安娜在小说中扮演了一个反熵的精灵,力图为这个迷宫般的熵化世界带来秩序。虽然她的努力终归于失败,但她依然保持了人性的尊严和光辉,为绝望的末世之城带来一丝希望。

保罗·奥斯特;《末世之城》;熵;城市

作为“当代美国寓言大师”,保罗·奥斯特(Paul Auster)是20世纪“七十年代后两三个重量级的美国作家之一。”[1]《纽约三部曲》,即《玻璃之城》(City of Glass 1985)、《幽灵》(Ghosts 1986)与《密室》(The Locked Room 1987)的热销使他在美国文坛一举成名。迄今奥斯特的作品被翻译成30多种文字,在美国和欧洲文学界广受好评。国内对保罗·奥斯特的作品进行译介和研究始于2006年,[2]随着奥斯特的作品陆续被译介成中文,国内学界对于奥斯特的研究也逐步升温。不过国内对保罗·奥斯特的研究主要集中于他的代表作《纽约三部曲》,对他的《末世之城》(In the Country of Last Things1987)的研究尚不多见。本文拟从熵理论的角度出发,探讨该小说所揭示的未来都市危机及生活于其中的都市人的精神状态。与其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国际大都市纽约不同,在《末世之城》中,奥斯特展现给我们一个濒临毁灭的末世恶托邦都市:这里混乱无序,遍地垃圾,一切都处在衰败中。在这个未来都市荒原中,小说主人公安娜如一个反熵的精灵,力图为这个末日世界带来秩序。虽然她的努力终归于失败,但她依然保持了人性的尊严和光辉,为绝望的末世之城带来一丝希望。

一、城市之熵

热力学第二定律认为在一个封闭的系统中,物质与能量只能沿着一个方向转换,即从可利用到不可利用,从有效到无效,从有序到无序,朝着不可逆转的耗散转化。而熵正是这些不能再被转化为功的热能的量度。后来很多物理学家从熵理论出发推演出热寂说,即如果将整个宇宙看作是一个孤立的系统,随着宇宙中熵值的极限化,在物理世界的一切变化过程中,熵都在增加,最终自然界将不可避免地朝着混乱衰亡发展,无法挽回。[3]对于热寂说这一理论的论争至今已历经百年,仍见仁见智,难有定论,但这并不影响文学家和思想家在这个问题上的驰骋。从浪漫主义诗人雪莱到现代主义诗人艾略特,都曾写下以熵为主题的诗作。[4]如今,熵已经从其原初的热力学概念转变为一种后现代的世界观,在当代西方文学作品中成为一个突出的主题。[5]品钦1960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熵》便是以文学形式形象地预示世界走向消亡、美国文化可能热寂的前景,威廉·加迪斯也直接以熵为主题写出了不少作品,同样,我们认为奥斯特小说中所想象的末世之城也是一个熵化的未来世界。

《末世之城》开篇为我们展现了一座封闭的恶托邦之城。小说通过扉页上霍桑的题词暗示我们即将打开的这部小说将会引领读者穿越梦境之门而进入著名的毁灭之地:“不久之前,我穿越梦境之门到达某地,著名的毁灭之城就在那里。”[6]小说中安娜为了寻找哥哥威廉,海上漂泊十天,终于在一个夜晚进入这座末世之城。安娜的海上漂泊让人想到度过冥河之水而进入冥府的奥德修斯,他们进入的都是同样的黑暗之城。这是一座熵化的城市,一切都处在崩溃之中,“每一天在街上都听得到爆炸声,好像远处有栋建筑物倒塌了或人行道下陷了。”进入末世之城后,安娜原本以为凭着手上威廉办公室的地址,可以简单地找到那里,查出威廉的行踪。可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那条街道竟然已经整个地消失了,“并不是说办公室已人去楼空,或是整栋楼房荒废了;而是根本就没有楼房、没有街道,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大片石头和瓦砾”。城市里的马路都是年久失修,许多街道根本就成了碎石路。城市在不断衰退“这些是最后仅存的事物。一栋房子前一天还在那里,第二天就不见了;你昨天行经的一条马路,今天已不在原地。……住在这个城市,你得学会不把任何事物视为理所当然。闭上眼睛一会,转过头去看看别的,本来在你面前的那样事物便倏地不见了。”这里一切有形有质的物体都在不断分解、不断崩溃。奥斯特在小说中暗示在这个未来恶托邦城市中,只有垃圾才是一切物质和能量最终无可逃脱的宿命。

里夫金指出:在狩猎采集社会,人们花了好几百万年才耗尽了环境中相应的能量;在农业社会则用了几千年,但过渡到工业社会之后,人们只用了几百年,就耗尽了环境中相应的能量。[7]如今,在末世之城,煤炭和汽油变得极为匮乏,多数自然资源更是消耗殆尽。奥斯特写道:“这些是最后仅存的事物,它们一个个消失,从此了无痕迹。”这个破碎分裂的都市中充满了粪便和垃圾。这个都市恶托邦中的很多居民是收捡垃圾的拾荒人。

垃圾(waste)一词源于拉丁文vastus。在拉丁文中,垃圾与毁坏(devastation)以及末世都有一定的关联。斯坎兰(Scanlan)认为垃圾与结束有关,垃圾是一物成为另外一物的场所:“垃圾与现代性的一个主要观念相抵触,它对那种认为我们可以控制我们的生活,可以用一种积极的自我决定的姿态将我们自己的过去放逐的观念加以质疑。[8]在小说中,奥斯特以都市中的遍地垃圾象征了资本主义和现代性的失败。他似乎暗示在一个没有新事物得以创造,新生命得以诞生的末世之城,一切都在衰退中,一切都会成为垃圾,或早或晚。

二、个体之熵

在末世之城中,熵化的不仅是城市中的物质实体,更重要的是社会制度和精神文化的熵化。末世之城中的政府,它的主要功能就是派遣收尸车收集尸骸,作为能量。”法律制度也已经荡然无存,这里也早已经没有了学校。学校不仅是知识储存地,更是传播文化、创造新知的容器,学校的消亡代表人类过去所创造的文明已经停止了传承和发展。在小说中,作为知识和文明的载体,书本被用来作为取暖的燃料,“每本书都进了炉子,每样事物都化为白烟”,而文明的结晶和人类知识的成果也随着这缕缕白烟飘散。在这座城市中,人类文明已经成为往事,被禁锢或者被焚毁,失去文明的个体精神已经萎缩、熵化。

在末世之城中,安娜首先遇到的是费南德和伊莎贝夫妇。这两个人的名字让人想起的是现代史上西班牙帝国的建立者,阿拉贡的费迪南德和卡斯特尔的伊莎贝。正是阿拉贡与卡斯蒂里亚的结合,为“西班牙王国的强大准备了条件”。[9]在其统治期间,他们支持哥伦布横渡大西洋的探险活动,是地理大发现的主要赞助者;另外,费南德下令取缔天主教以外的一切宗教,设立异端裁判所,迫害新教徒并驱逐犹太人,由此而取得了罗马天主教的支持。他们夫妻也成为西班牙发展成为强盛帝国的奠基人。而在小说中的费迪南颓废绝望,整天把自己封闭在公寓中,有“四年多没有踏出公寓一步,”。他迷恋于建造模型船。安娜发现费迪南的模型船越来越精致,也越来越小,“从威士忌酒瓶和啤酒瓶,逐渐缩小到咳嗽药水瓶和试管,然后用上小香水瓶,最后做起几乎要用显微镜观察的微型船。”他的船队的不断缩小不仅“是对阿拉贡的费迪南国王强大船队的一种无力的怀旧”。[10]更是体现出在熵化的城市中,个体的开拓与进取精神已经衰退,处于不断的熵化之中。此外,小说中的费迪南还热衷于用捕鼠器捉老鼠,对其残酷折磨:“他会捏住老鼠尾巴,然后有条不紊地在炉火上烤老鼠。……老鼠肉烤好之后,他会宣布,船长要享用丰盛的早餐了”。费迪南对动物的折磨似乎也在提醒我们历史上的费迪南设立的异端裁判对异教徒所做出的种种迫害。但对如今的费南德来说,他的意识已经丧失在这恶托邦的迷宫中。他的精致制船艺术也无法抵抗这个熵化的世界。他的熵化的心灵更无力恢复当年的探险勇气。在这里,无论是变得越来越小的船,还是费迪南迫害行为的历史变迁,都成为渐趋于零、近乎停滞的熵的象征。熵化的城市与熵化的个体共同构成了一曲末世的悲歌。

对于熵化的个体来说,理性早已泯灭,各种极端宗教层出不穷。有为人类恶行赎罪的爬行族,有永葆乐观、不停传道的微笑族,以及将死亡化为艺术的是跑死族。其中跳楼族是个体为城市之熵所吞噬的典型。他们总是爬到最高处,纵身一跃,在观众的热烈欢呼中,在短暂而光辉的刹那抹煞自己的生命。在耿占春看来:“熵的法则似乎是某种落体定律——世界是坠落的一切,它从复杂结构的顶峰重新坠落回伟大的简单。变成沉寂与平静。死亡就是这伟大的简单与平静。[11]跑死族以他们独特的死亡方式为这个末世之城的个体提供了一种熵的结局。

涂尔干认为每一种文化都会有其确定的准则以用于调节人们的行为,每一种城市都会创造出一种城市精神,而这种城市精神和城市文化准则必然会内化为生活于其中的人的个性之中。[12]在这个充满了熵的城市中,其中居民的个体同样也被熵化了,末世之城中的熵化不仅是物质的,也包括人类文明和个体精神的熵化。在末世之城中,人类文明已经成为往事,被抛弃多年。末世之城中的人类文明不是在向前发展,而是在向后退化,正在退回原始时代。这种衰退不仅体现在文明制度的解体,也体现在给予人以人生意义的社会传统也已经崩溃。末世之城已经成为一个道德、精神和文化的混乱之地,生活于其中的人们一路狂奔向前,不断退化。

三、反熵的精灵

末世之城正是这样一个嫡值不断增高、秩序不断减少、个体不断熵化的“宇宙”,当达到最高熵值时,整个城市将进入热寂状态,毁灭不可避免。那么,如何才能拯救或者至少延迟末世城市的毁灭呢?有什么能为这个孤立系统注入抗熵的活力?

为了批驳“热寂论”,物理学家麦克斯韦设想出一种麦克斯韦精灵,它可以从外部进入孤立的熵系统,然后按照某种秩序和规则把这些混乱无序的微粒分拣到一定的相格里,使混乱重归有序。对于麦克斯韦精灵能否可以打破“封闭系统的熵只能增加”的热力学第二定律远非笔者学识能力之所能及。不过我们可以借用麦克斯韦精灵这一说法来审视小说中安娜的末世都城之行。我们认为安娜恰如一个麦克斯韦精灵,从外部世界闯入这座末世都城,对这个行将崩毁的城市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安娜进入末世之城后,终日游走在这个城市中,寻找威廉。在寻而不得之后,为了生存下去,安娜做了拾荒人,以捡拾垃圾为生,她的工作是将垃圾进行重新分类。在一个混乱的世界上,安娜的拾荒工作别有深意:“别人觉得可丢弃之物,你须加以审视、分析,而后将之起死回生。……拾荒人的工作就是要将注意力集中于这些还保持完好的小小岛屿,想象它们跟其它也完好的小岛结合在一起,然后再去连接别的小岛,于是创造出新的物质群岛”。正如对微粒进行分类而获得微粒信息的麦克斯韦精灵一样。安娜捡拾的不仅是垃圾,她实际上是在分拣大量的混乱微粒,试图在一个看上去是荒原一般的城市废墟中寻找确定的物质和信息,让这个混乱的城市重归有序。但是,在这个日趋混乱的末世恶托邦中,安娜的拾荒不可能阻止这个混乱世界熵化的步伐。反而常常迷失在这个城市迷宫之中。“我胡乱搜寻,一无所获,好像老在迷路。”由于不再具有外在于城市的视角,安娜的心灵已经无法译解这个城市迷宫。“一旦置身其中,我们便无法以感官系统组织围绕我们四周的一切,也不能透过认知系统为自己在外界事物的总体设计中找到确定自己的位置方向。人的身体和他的周遭环境之间的惊人断裂,可以视为一种比喻、一种象征,它意味着我们当前思维能力是无可作为的。”[13]在这个不断熵化的城市中,安娜的到来并不能改变这个城市的混乱状态。不过,至少,安娜没有为城市的混乱所完全吞噬,而是保持了自己人性的光辉。在拾荒过程中,她给自己暗自设下一些界限,拒绝超过这些限度。比如她从不会去剥死人的衣服,虽然这是利润最好的一项。“碰到这种机会,不飞奔过去加以把握的寻物人寥寥无几”。但是,对于安娜来说,有几次面对老人或男孩的尸体的时候,她无论如何都难以下手。虽然这个末世之城试图吞没她,改变她,但是,她依然保持了自己人性的光辉和尊严,她在危险时刻对伊莎贝施以援手,在伊萨贝病重时不离不弃;在被围困的图书馆中与塞姆相濡以沫,给予他美好的爱情与婚姻;她参与了沃朋之家的慈善工作,给绝望中的人以温暖和尊严。在这个残酷的充满丛林法则和动物般的生存竞争的熵化城市中,安娜不论身处何方,其人性中的互助互爱,爱情友情、宽容和关爱之光从不曾熄灭,这摇曳的微光虽不能烛照整个城市,却可以让末世之城中对未来绝望的人生出希望。

奥斯特小说中的主人公多是行走在后现代的混乱城市空间中,进行着模糊但又是认真的追寻,试图通过追寻而发现真相、确定自己的身份并在这个混乱的世界中找到生活的意义和秩序,但是最终的结局却都是悬而未决。也许追寻无所得正是奥斯特的创作意图,因为一个结论无疑就是一次死亡,一次终止;任何一个绝对的答案都会使得意识的流动终止,书写终止,从而增加了熵值,从而使得世界最终走向热寂。小说开放式的结尾给文本阅读提供了想象的空间,也增加了阐释的张力。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是奥斯特《末世之城》对熵主题的书写还是我们对该小说的接受,本身就是一个抵抗熵化的行为,是使得生命保持思考和书写的活力,让生命充满人性之光辉,这可能才是抵抗熵增的有效办法。奥斯特并非一个彻底的悲观论者,他在其不动声色的叙述中浸透了对西方文明语境下都市现实的关注和对人类终极命运的思考。这部小说想象了城市的毁灭,也透露了人性的希望。可以说,他的笔下的《末世之城》预言的不是颠覆和解构,而是对现实社会的真实呈现和对西方文明的犀利批判。奥斯特的末世恶托邦都城虽然也揭示出黑暗的未来前景,但是相较而言,他还是在绝望中看见希望,为末世的城市添加了几分亮色。在荒原般的末世之城中,给我们留下印象的,是末世的荒芜和人性的光辉。

[1] Barone D. Beyond the Red Notebook : Essays on Paul Auster [M]. 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Inc. 2011: 3.

[2] 张沛. 保罗·奥斯特在中国的译介与研究[J]. 大学英语, 2012(1): 267-272.

[3] 汤甦野. 熵: 一个世纪之谜的解析[M]. 合肥: 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出版社, 2004:34.

[4] 冯端, 冯少彤. 熵的世界[M]. 北京: 科学出版社, 2005: 60, 238.

[5] 童明. 美国文学史[M]. 南京: 译林出版社, 2002: 275.

[6] 保罗·奥斯特. 末世之城[M]. 韩良忆, 译. 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1.

[7] 杰里米·里夫金. 熵: 一种新的世界观[M]. 袁舟, 译. 上海: 上海译文出版社, 1987: 59.

[8] John S. On Garbage [M]. London: Reaktion Books. 2005: 136.

[9] 何顺果. 世界史: 以文明演进为线索[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2: 200.

[10] Wesseling E. In the Country of Last Things: Paul Auster's Parable of the Apocalypse[J]. Neophilologus, 1991, 75(4):498.

[11] 耿占春. 话语中的熵. 读书[J]. 2008(5): 110-111.

[12] 迪尔凯姆. 社会学方法的准则[M]. 狄玉明, 译. 商务印书馆, 1995: 121-122.

[13] 薛毅. 西方都市文化研究读本: 第三卷[C]. 桂林: 广西师大出版社, 2008: 292.

(责任编校:贺常颖)

All That Is Solid Melts into Air: Imaging Urban Crisis of

ZHANG Guangxun, HUANG Meihong

(College of Langurage and Literaure , Hunan Institut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Yueyang, Hunan 414006, China)

of Paul Auster presents us an dystopian world, where not only the physical structure but the social institution and culture space of the city are in the state of entropy. The chaos and degradation. of the city makes the people there entropic subject. Anna, the heroine of the novel, plays the role of an anti-entropy demon and attempts to bring order for the labyrinthine entropic world. Though she fails at last, she remains the dignity and glory of the human being and gives a glimmer of hope to the desperate city.

Paul Auster;; entropy; city

2017-10-20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6BWW080)

张广勋(1976-),男,山东微山人,副教授,博士,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和都市文化研究;黄美红(1980-),女,湖南岳阳人,讲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

I 712.074

A

10.3969/j. issn. 2096-059X.2017.06.020

2096-059X(2017)06–01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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