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究竟要吞噬多少只夜莺,才能学会歌唱
2017-03-27王晓渔
王晓渔
“多一个人看奥威尔,就多了一分自由的保障。”这句印在中文版《一九八四》封面上的话,很好地说明了奥威尔的力量所在。读过《一九八四》的人们,都会惊叹于其中精确的预言,也会产生好奇:奥威尔为什么具有预言能力?
这个问题可能不止一个答案。虽然很多知识分子在1956年赫鲁晓夫秘密报告之后才重新认识苏联,但在此之前,外界对苏联的现实情况并非全然无知。在中国,1925年徐志摩取道苏联去欧洲,在莫斯科短暂停留了三天后,感慨:“他们相信天堂是有的,可以实现的,但在现世界与那天堂的中间却隔着一座海,一座血污海,人类泅得过这血海,才能登彼岸,他们决定先实现那血海。”(《欧游漫录》)在欧洲,1936年纪德(AndreGide)前往苏联,启程之前他曾把那里视为即将实现乌托邦理想的地方,亲临实地之后,他意识到理想与现实存在分歧。(《从苏联归来》)不过,徐志摩和纪德的观点在当时属于少数,即使在访苏的知识分子中,他们的观点也不属于多数。知识分子为了捍卫自己的观念,常常不惜削足适履,不管现实如何都要努力把它装进观念的靴子。
在访苏见闻的最后,纪德对苏联依然抱有一些希望:“苏联刚刚对西班牙做的援助让我们看到它仍能做到怎样可喜的改进。”然而,正是苏联对西班牙的介入,让奥威尔理解了何谓极权主义。1936年,西班牙内战期间,奥威尔为了反对弗朗哥,参加马克思主义统一工人党(简称“马统工党”)属下的民兵组织,但马统工党却被视为托派,遭到清洗,奥威尔死里逃生。这让他意识到,不仅要反对弗朗哥和法西斯主义,更要反思极权主义。奥威尔这样说:“我在1936年以后写的每一篇严肃的作品都是直接或间接地反对极权主义和拥护民主社会主义的。”(《我为什么要写作》)
英国殖民时期的历史,有颇多可以检讨之处,艾玛-拉金没有回避其中的问题。当时缅甸犯罪风潮高居不下,她不赞同把这归咎于缅甸民众的道德感低下,而是借一名警官的报告指出,殖民者应该反思用英国教育体系代替缅甸僧侣学校的做法。但左右为难的是,批评殖民者又很容易与军政府的观点殊途同归。在军政府的宣传里,殖民时期丧失主权,军政府维护国家独立,所以为了国家独立,忍受军政府的高压就成了应尽的义务。反殖民,成为军政府自我合法化的重要理论基点。在缅甸,有一些民众怀念殖民时期,以此表达对军政府的不满。不仅有着英国血统的桃乐茜、碧翠丝们怀念当年的流金岁月,一名历史学者也认为英国带来了民主,但被缅甸人当作了替罪羊。在奥威尔读书会里,有一名生于殖民时期的退休教师,认为那时生活得很安宁,并对当年在教会学校接受的教育很有好感。
艾玛·拉金没有在两者之中选择哪一方,她对军政府有直接的批评,但这不意味着她要站到殖民者的立场上。她注意到,殖民者和军政府有着许多暗通款曲之处,英国对于缅甸民众的监管、对于自然资源的剥夺、对于民众的强制劳动,这些殖民者的遗产都被军政府继承。殖民者强调对民众的监管,为有犯罪前科者设立档案,军政府对民众的控制有过之而无不及,信息员和军情人员无孔不入;殖民者从缅甸那里获得大量自然资源,军政府则将一度是亚洲米仓的缅甸变成了不毛之地;军政府强制民众提供“志愿劳动”,为了证明这种行为的合法性,甚至引用两份英国殖民时期的法律。
军政府一方面在宣传中否定殖民时期,一方面却又“取其糟粕、弃其精华”地继承了殖民遗产。艾玛-拉金对两者均有批评,但这不等于相对主义,她对军政府的批评更为严厉,这也符合亲历过两个时代的缅甸民众的感受。一名年长的缅甸朋友告诉她:“英国人可能吸干了我们的血,但是这些缅甸将军榨干了我们的骨头。”
在对缅甸的叙述上,艾玛·拉金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平衡。她甚至对奥威尔也没有全然地持辩护态度,她钩沉了奥威尔做过的不那么光彩的事情。奥威尔曾经因为一名男孩不小心撞到他,用手杖敲打那名男孩。她也提及缅甸民众对外部世界过于美好的想象,比如一名书商认为她所在的国家“图书和报纸从不撒谎”,对此她不敢苟同。
这种平衡的描述,不等于“天下乌鸦一般黑”的逻辑——因为每个时期、每个国家都存在问题,断定所有时期、所有国家的问题是一样的。如果是那样,恰恰又陷入军政府的逻辑框架。艾玛-拉金有着自己的价值立场,没有回避问题,也没有走向另一个极端。她没有从奥威尔敲打儿童,上升到奥威尔是虚伪的,再上升到奥威尔的作品是没有价值的。她也没有因为自己国家的媒体存在问题,认为缅甸的新闻审查是可以理解的。
同时,艾玛·拉金精细地勾画出缅甸民众的精神创伤。他们在谈话的时候总是欲言又止,即使在私人聚会中也更愿意“通过批评不断涨价的龙虾和晚点的火车来间接地批评政府”,不愿意直接谈论政治议题。人们因为无处不在的监控怀疑所有人,甚至把“右腕戴表,右手吸烟”视为军情人员的标志,而这恰恰把监控的作用发挥到极致,等于在内心装上了窃听器。一名学者期待着变化,乘夜车时也一夜无眠,整个旅程中把包放在腿上,时刻准备着可能发生的巨变。在殖民时期生活过的桃乐茜,仿佛幽灵,沉浸在对过去美好时光的追忆之中。一名缅甸妇女,像卡尔维诺小说里的马科瓦尔多,喜欢逛超市但从不在此购物,象征性地满足自己的愿望,并且把这视为缅甸进步的标志。
这些精神创伤是对缅甸最深的伤害,只有关注到这一层面,才更接近于奥威尔的观察力。所以,有缅甸读者,并不认为奥威尔具有预言能力是因为他在缅甸生活过,而是认为这得益于他的想象,能够想象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事情。那么多英国人去过缅甸,却只出现一位奥威尔,仅仅经历是不够的,更需要想象,这种想象包含一种虽未经历却感同身受的能力。
虽然犬儒成为常态,但艾瑪·拉金更愿意呈现缅甸民众对于价值的坚持。一名年轻的导游把向外部传递信息,视为自己的责任。两名未能毕业的大学生,哪怕冒着难以求职的风险,也不愿意加入政府控制的社会组织。监狱中的囚徒,也在平和地坚持着自己的反对,监狱中甚至存在一个地下图书馆,囚徒偷偷将书和杂志带进监狱,掩埋起来,供狱友们借阅。
艾玛·拉金讲述了一段美妙得仿佛虚构的经历。1995年,她第一次来到缅甸,沿着曼德勒一条繁忙的街道行走时,一名缅甸男子旋转着黑色雨伞,大踏步地向她走来,灿烂地笑着,对她说:“请将我们对民主的渴求,告诉全世界——人民已经受够了。”然后他转身,轻快地离开。这段描述如此有画面感,以至于每隔一段时间,我的脑海中就会出现这个场景。
《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出版于2004年,直至2011年1月作者撰写新版后记时,依然感慨“缅甸出现了很多变化,但更多的是原封不动”。
我读过关于缅甸转型的资料,对其中的一波三折无限感慨,也很难对缅甸的未来抱有乐观看法。让人绝望的现实,更让人绝望的未来,这是书中众多人物的共同感受。然而,就在2011年至今的时间里,缅甸正在开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变革过程,哪怕是那位彻夜不眠枕戈待旦的学者,恐怕也不会预料到这种情况。2011年,吴登盛担任缅甸总统,恢复文官政府,丹瑞宣布退位,解散军人政府暨缅甸国家和平与发展委员会。随后,政治进程如冰消雪融。缅甸政府释放政治犯,废除出版物审查制度,吴登盛多次会晤昂山素季,甚至不反对民众投票选择她担任总统。昂山素季所属的全国民主联盟,也重新注册为合法政党。吴登盛在接受BBC采访时,表示“再也不害怕面对媒体了”。
就在翻译《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的过程中,缅甸的好消息不断传来。我在中国媒体(《南都周刊》2013年3月4日)读到书中出现过的那名喜剧明星札格纳的近况,又是一段曲折的故事。2006年9月,札格纳因为批评时政,被禁止从事公开表演或任何娱乐工作。2008年11月,札格纳因为批评军政府应对纳尔吉斯飓风不力,被判处监禁35年。审讯过程中出现一个插曲,法官询问他的email,札格纳告知了自己的gmail信箱,法官非常生气,表示自己询问的是email,不是gmail,认为札格纳藐视法庭,加了三年刑期。这个插曲过于荒诞,以至于我有些怀疑是否出自札格纳的玩笑,但这种荒诞在缅甸曾经是一种常态。2011年10月,札格纳获释,随后先后会晤了英国外交部长和美国国务卿,缅甸总统办公室工作人员也会约他喝茶聊天。
艾玛·拉金表示,如果要再写一本关于缅甸的书,愿意写的是那么一个时代:“人们发出自己的声音,不再抱有恐惧,不再担心受到惩罚,那是让人振奋的时代,当前的事件和缅甸的历史可以被公开记录和公开辩论。”虽然缅甸的变革正在进行之中,未来如何发展,有待时间来证明,但这么一个时代正在走来。
在《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中,艾玛·拉金讲述了一个缅甸版“龙的传说”:有一条恶龙,每年要求村庄献祭一个童女,每年这个村庄都会有一名少年英雄翻山越岭,去与龙搏斗,但无人生还。又一名英雄出发时,有人悄悄尾随。龙穴铺满金银财宝,英雄用剑刺死恶龙,然后坐在尸身上,艳羡地看着闪烁的珠宝,慢慢地长出鳞片、尾巴和触角,最终变成恶龙。这个传说曾经在缅甸历史中应验,但今天的缅甸,正试图走出传说讲述的宿命。当我在中国翻译艾玛·拉金笔下的缅甸时,在网上读到一句话:“狮子究竟要吞噬多少只夜莺,才能學会歌唱。”或许,狮子永远无法学会歌唱,但是夜莺不必因此放弃歌唱的权利。
编注:摘录自《在缅甸寻找乔治·奥威尔》译后记,有改动;标题为编者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