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舍离
2017-03-27杜雅萍
杜雅萍
生活中不仅物理空间需要断舍离的勇气、决断与实施,看不见的思想意识的空间同样要经历断舍离,让思想意识清明,自我意识觉醒,所谓的醍醐灌顶、当头棒喝是外力,主动舍弃、告别,则是自我成长。
断:不深刻毋宁死
上大学的时候,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主义迷恋分子,对深奥的炫酷的名词有一种天然的崇拜,那时候在学术青年问最流行的名字包括福柯、德里达、哈贝马斯等,在学术期刊上每每看到后现代主义、新古典主义、女权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等新名词,膝盖就发软。对那些写作者来说,这些名词就像他们口袋中的糖果一样,随时随地都能拿出来炫耀一番。这些博闻的家伙似乎都是从生长于知识的丛林中,而我则是长在水泥地上的平乏的仰望者。
那时为了和学术论坛上的朋友聊学术不被鄙视,拼命看学术书,看不懂的地方,拼命去理解,实在理解不了,自卑的心情油然而生。彼时,我刚抛弃教科书上的教条主义,果断拥抱另一种教条主义。当然这是事后诸葛亮式的认知,当时,疯狂迷恋各种理论学说,下决心要做纯学术研究,在理论与知识的海洋中自由游弋。
很快,我就遇到了暗礁。我在阅读福柯的《知识考古学》时,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后来学友安慰我说不是我的问题,据说出版中间出了点事故,译稿是初译未校对的。总之,薄薄的一本书,我一个月间断断续续读,这个月里,我借助字典,读完了一本3万字的英文中篇小说,还读了两本明清笔记。
硬着头皮翻完全书,那些字词分开我都认得,组合在一起则云里雾里。是我知识结构的问题?是我理解能力的问题?那时候,大家以读懂艰深文章为傲,除了求知遇,更多是虚荣心作祟,现在想来,我那时犯了年轻人常犯的“不深刻毋宁死”病症。艰涩难读的文字、云山雾罩的逻辑、夺人眼球的新词,是时髦理论书的三要素。图书馆的时髦理论书,我借了很多,现在别说内容了,连书名都忘得差不多了。
前不久,我从托尼朱特的《记忆小屋》读到一段刻薄话,是对彼时所迷恋之时髦理论的精准描述:“1830年,这个工程师被法国国王送去看乔治斯蒂芬森的火箭号在新开通的曼彻斯特至利物浦轨道上运行的情况。法国人坐在铁轨边下了一篇又一篇的笔记,与此同时,大力士般的小机车带领着世上最快的这辆火车在两座城市间做着无懈可击的往返。在一丝不苟地考察到的整个运行状况后,他回到巴黎汇报调查结果:这东西是不可能的,他写道,它不可能正常运转。真不愧是个法国知识分子。”
舍:左or右,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年初北京电影节,放映了一部欧洲实验电影《龙虾》,电影中所有的人都缺乏反省能力,故事设定在未来人类无所不能、幸福却只有一种路径的世界里。无论是相信人必须成双成对的现实拥护者或彻底单身主义的反对派,其思维理路惊人的相似,非左即右,没有中间缓冲地带。电影的编剧应该是马尔库塞的拥趸,她电影中的世界,与现实中某些左右之争出奇地相像。
在中国思想界,左还是右,主要是立场问题。许多左派,依附于权贵,毫无心肝,缺乏对社会底层的感知能力与同情心。而大部分所谓右派知识分子,掉书袋能力过强而缺乏现实感。当然,这是我现在的认知,想当年,我从一派坚决来到另一派,只是读了几本基础原理书,通过一些文章或其他途径粗略了解了几个重点概念与名词,成为XX门下走狗后,马上就有了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面的人怎么看怎么愚不可及,唉,大家都吸霾,他们不但坏了肺,貌似还吸坏了脑。想必对面的人也用同样恶毒的念头编排着我。大家互相看不上,但是恨不能与对方彻底划清界限,甚至让对方彻底消失,如此看来,别看两方人马势不两立,却都是一个妈生的——单向度的社会中,缺乏反省与感知能力。肤浅的人们互相抱团,不是为了取暖,而是要虚张声势,目的是为了消灭对手。
知识是武器,是让内心充盈、对抗虚无,用来卖弄或成为傲慢资本,知识人寻找同类是为了灵魂共鸣、暗夜集聚微光、寒夜互相取暖;曾经,我因为自己是××派而变得狭隘、封闭。好在这个过程并不算长。刻薄的托尼朱特说出了沉迷于知识分子鸦片的美妙感受“知识分子很容易沉溺于自我吹捧,心满意足地对着由思想相同的听众构成的镜子而梳妆打扮”。
然而,这幅样子在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的知识分子看来,如同跳梁小丑。
离:知识分子必读书
翻开豆瓣想读的目录中,有大部分是看别人列的书单中的书目。比如女人30岁必读的书,哈佛学生必读书目,诸如此类。在我年轻的时候,对给别人列书目的人,充满感激与崇拜。现在想来,开书单的人未必真读过,即使读过,未必真的读懂了。比如去了英国,要读莎士比亚;去了法国,要
读雨果;去了俄罗斯,就要读托尔斯泰。这世界上真有绝对真理和一定要读的必读书么?
吾生也有涯而学也无涯,与书相遇,同样是命定的缘分。有的命中注定错过的缘分,不必伤心感怀,每个人都是独特的小宇宙,需要特定的燃料与能源。根据个人的爱好与天性来选书读书,建立自己的宇宙观、知识体系与审美体系。
曾经,我因为自己没读过某些书而感到焦虑,认为自己的知识体系出了问题,尤其是在必读书书单满天飞的时候,我疲于奔命,历史学、哲学、社会学的必读书单;北大清华学生必读书单,哈佛、牛津、剑桥必读书单……每天我都为自己的无知感到焦虑。当时,我是知识的奴隶,是别人思想的跑马场。
当我舍弃必读书单后,我依然焦虑苦恼。比起做奴隶,当主人其实更累人。毕竟与思想夜空的璀璨群星相比,小人物的萤火之光实在微不足道。我曾被n多知識的巨星征服,曾n次被他们炫目的光辉吸引。要舍弃门户,孤独地行走于宇宙中,其实只是一时兴起,离开就离开了。住在前人建筑的大房子里,或者建造自己的陋舍,我选了后者。
阅读伴随着个人成长,摸石头过河,读过许多现在看来不需要的书,被不适合自己的思想与理论困住,只因对知识的执念,像老饕一样,吞下过多的不能互相融合消化的东西(相比真正的老饕,我的知识消化功能不算很好,当然也不算很差),每一次断舍离的过程,都是思想变化或成长的一个阶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