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2017-03-27张滢
张滢
一
准确来说,我对民国知识分子的最初印象来自于电视剧而非书本。2000年,以徐志摩感情生活为蓝本的民国言情剧《人间四月天》热播,剧中所描绘的年轻诗人与张幼仪、林徽因、陆小曼三位才女之间的感情纠葛,成为人们谈论民国时经久不衰的话题。顺着戏剧营造的浪漫氛围,我开始阅读以徐志摩为代表的“新月派”诗人作品。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新月派诗选》是不错的入门读物。在这本诗集中,除了徐志摩、闻一多、卞之琳等以诗闻名者之外,学建筑的林徽因、写小说的沈从文、研究莎翁的孙大雨都赫然在列。
除新月派诗歌外,以民国知名才子佳人的情感经历和个人轶事为重点的传记类作品拥有更为广大的读者群。与其说是传记,实则更类似于披着民国外衣的现代青春言情读物。这一类图书的出版,台湾早于大陆。电视剧《人间四月天》播出后不久,台湾金牌编剧王蕙玲将剧本改编出版,名为《人间四月天之徐志摩的爱情故事》,一经付梓,便在港台地区热卖。一年后,我在香港书市上买到此书,又顺带回一本大孚书局印行的繁体版《徐志摩全集》,也是当年的畅销书之一。
起源于港台的民国言情风很快就吹到了大陆,并形成燎原之势。以徐志摩为中心,红颜知己如林徽因、陆小曼、凌叔华,师长同侪如梁启超、梁思成、胡适,国际友人如泰戈尔、狄更生都被牵扯其中。这些人之中当属林徽因被发散最多。大众眼中的林徽因家世优良、才貌双全,又有诸多才子爱慕,简直是言情故事的天然素材。仅我所见的市面上关于林徽因的各类传记作品就不下二十种,真实的印行数量只会更多。青春文学作家白落梅所写的《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林徽因传》是这类作品中的代表,遣词优美、抒情真切是它们吸引普通读者的一大原因,对主人公情爱经历的细致描绘与渲染更是能引发女性读者的情感共鸣。
二
随着年岁增长,历史读得多了,对民国的观感也日益复杂起来。在传统的历史教科书上,从1912年清王朝覆灭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期间的中华民国时代,其间布满主权沦丧、列强横行、军阀混战、民不聊生,这才更像是普通人所面临的真实生存状态。沉重的历史车轮轻而易举地将大众对民国时代一厢情愿的美好幻想碾得粉碎。事实上这样的心态并非难以理解,就像喜爱武侠小说的人总幻想自己是武功盖世的大侠而非被一招毙命的啰嗦一样,在历史的洪流中我们也总是更愿意看见那些光辉的幸存者。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对“才子佳人”情结的审美趋向,古典章回本中的痴男怨女总归是离得远了些,不比民国离得近了,还留下了诸多影像供人观瞻,真实可感更便于想象。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起,历史档案逐步开放,历史叙述范式愈发多元,在最初的港台民国言情风吹过之后,学界和知识界开始尝试挖掘民国知识分子的不同侧面。
民国知识分子生活在国家危难深重的年代,绝大多数都存有艰苦卓绝、视死如归的风骨。作家岳南的《南渡北归》三部曲描绘了大批知识分子在抗日战火中流亡西南再回归中原的历史过程,整部作品的时间跨度接近一个世纪,囊括了二十世纪人文科学领域的大部分大师级人物。从北平到长沙,从长沙到昆明,又从昆明到四川李庄。国难当头,大师们举全家之力保存现有的文化和资料,一次又一次的迁徙只是为了资料的安全和知识的传播。过程虽然狼狈,但亦悲壮。为着知识分子的担当,大师们考虑更多的始终是如何做学问,而非儿女情长。
三
大学时期是我受黄仁宇先生的“大历史观”影响最深的时期,每每读史,总难满足于对具体史实细节的了解,渴望站在更高的角度、更长的时间线上将历史连贯起来,“从超过人生经验的角度看去”,更能理解“我们生命旅途之原委”。
出于这样的原因,我开始阅读对民国知识分子群体进行研究的著作。谢泳是较早关注民国知识分子群体及其自由主义思想的学者之一,1998年和1999年先后出版了《西南联大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逝去的年代:中国自由知识分子的命运》两部作品。作者在九十年代早期开始做储安平和《观察》周刊的研究,在查考资料的过程中意外发现了不少关于西南联大的史料。在战争年代,大学校园相对和平和宽松的环境更有利于保存和传承国民知识分子的思想传统,而集合了北大、清华、南开三所顶尖高校的优秀师生的西南联大,更是为学人们提供了一个独一无二的研究土壤。西南联大与抗战共始末,成立八年以来,共有298名教授先后为这所大学服务,人校学校八千佘人,毕业3800余人,后成为两院院士的共计172人,这样的数据即使放在今天,也是中国乃至世界高等教育的奇迹。谢泳以大量史料为基础,通过西南联大师生的命运勾勒出了特殊年代里知识分子群體形成、发展及衰落的轨迹。他认为联大精神之所以不朽,在于“民主传统和宽容精神”。对于一所高校而言,这样的传统和精神首先体现在学术风格上。“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学术繁荣的命脉,战争必然会在客观条件上对学术产生深重的影响,但民国政府对待知识分子的态度却是相对宽松的。在民国时代,中国知识分子所享受到的人身、思想及学术的自由权利远超过此前及此后的任何一个时期。民主宽容的学术风气和独立自由的学术精神在民国三十七年历史中得到继承和弘扬,这种继承和弘扬起自五四,于西南联大达到最高峰,终于1952年的院系调整,中国的学术界再无民主和自由思想的主流意识。
其次,民主与自由的思想也体现在了知识分子的政治理想与表达之上。西南联大的教授学生各党各派都有,比如冯友兰、雷海宗是国民党,闻一多是著名的左派人士,民主社会党有潘光旦和费孝通,无党派有张奚若和陈序经。他们虽然持有不同政见,在关乎民族、国家的问题上思想途径也不尽相同,但出发点都是一致的——为着一个更光明、更进步的中国。联大宽松包容的环境使当时的知识分子“天然地相信他们有言论的权利”,因而可以勇敢的投入到各类政治运动中去。谢泳将“一二·一”学潮运动视为这种政治自信与自觉的一个缩影,自1949年之后,知识分子身上再不见这样的气质。
四
大历史读多了,偶尔又觉民国的形象因为宏观而渺远模糊起来。上学时,曾听过历史系的先生说,史学的首要价值在于讲一个好听有趣的故事。这样的总结也许过于浅显,但确是大多数人热爱历史的原因。
我想世上最有趣的文章,一般都是不为任何现实目的而写就的。日记和书信当属这一类。旧时的文人除了纸笔没有太多沟通和抒发感情的渠道,故而颇爱写信与记日记。而他们书信与日记中的形象往往颠覆人们往常的认知。
譬如大师们在学业上也有偷懒的时候。胡适留学日记中的“打牌”、“打牌”、“打牌”一度引起学生们的共鸣,实际上他不仅对自己宽松,对后辈亦是如此。在写给陶孟和女儿的信中就曾说:“你是很好的孩子,不怕没有进步。不可太用功。要多走路,多玩玩,身体好,进步更快。”季羡林日记中骂北大教授的段落——“妈的,这些混蛋教授,不但不知道自己泄气,还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么东西?”——也十分著名,常被备考的学生拿翻出来祭奠。
鲁迅和许广平的书信集《两地书》也曾极大地改变了我对鲁迅的看法。起初他称许广平为“广平兄”,信里内容也尽是些关于人生、战斗、国运的大话题。后来称呼渐渐变了,“广平兄”换成了“乖姑”和“小刺猬”,而自己的署名从“鲁迅”简略成“迅”,最后变成了“你的小白象”。信里讲述的内容也都是些生活琐事。比如“牙齿补好了,只花了五元”,或是“吃了一元半的夜饭,十一点睡觉,从此一直睡到第二天十二点钟”。读到这些才发现,闲散、松弛、温柔等等词汇也是可以用来形容鲁迅的。此中的鲁迅比任何文字中所见的都更加亲切可感。我们看惯了他冰冷坚毅的形象,然而没有人是生来就要作为旗帜、丰碑抑或精神符号的,那些被符号化的人也曾是活在这世上的血肉之躯。
除书信和日记之外,最不为现实目的而写的文字大抵是遗书了。团结出版社出过一本民国名人遗嘱的集子,名为《最后的声音》。从纸质到编排再到内容都不是佳品,不过在选题上弥补了出版空白。从一个人的人生窥见一个时代的命运,再拨开历史的烟霾凝视每一个脆弱的个体,从中体悟超乎时代局限的人生精义,这是历史留给现世最温情的观照。
1967年,周作人在“红卫兵”的暴打下身故。他在两年前拟好的遗嘱中说道:“吾死后即付火葬,或循例留骨灰,亦随便埋却。人死声消迹灭最是理想。”梁实秋的遗愿也是类似:“余故后,关于治喪之事,一切从简。一、不设治丧委员会。二、不发讣闻,不登报。三、不举行公祭,不收奠仪。”沈从文最为洒脱。临终前,家人问他还有什么要说,他只答:“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
当然,遗言的风格也与临终时的状态相关。在极度痛苦中走到生命尽头的,也就顾不得太多斯文。中国比较文学鼻祖吴宓先生在文革中受尽折磨,虽熬过了批斗却无法恢复原有的精神,“给我水喝,我是吴宓教授!给我饭吃,我是吴宓教授!”是他临终前的呓语。瞿秋白似乎要从容一些。在监牢里,饥饿的他想念家乡的吃食,在《多余的话》的结尾写道:“中国的豆腐也是很好吃的东西,世界第一。”然而历史的巨石还是迅速翻滚而下,碾过肉身。生命不过软如豆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