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燕”非彼“宴”
——“燕乐”、“宴乐”表演考源
2017-03-25成军
成 军
(中原文化艺术学院 音乐学院,河南 郑州,451450)
此“燕”非彼“宴”
——“燕乐”、“宴乐”表演考源
成 军
(中原文化艺术学院 音乐学院,河南 郑州,451450)
燕乐发展是一个动态流变的过程。史前时期,远古先民生殖崇拜之祭仪表演的音乐就是燕乐。他们用美食、美物(玉帛)以及美妙的音乐飨食天地神灵的行为即飨燕,音乐属性当为祭祀神灵的雅乐。祭仪结束,人们食其美食并进行欢歌“燕”舞甚至交欢的表演即属于安闲合欢的宴享之乐。早期的燕乐具有娱神之“燕”和娱人之“宴”的双重属性。燕乐以“燕”冠名,乃与生殖崇拜之对象——“燕子”休戚相关。“玄鸟生商”,体现了商人尊祖的一种生命意识,其实质还是远古男根崇拜的一种真实反应。伴随人们对生殖文化的高度认识以及生活水平的提高,祭祀大飨的“燕乐”逐渐向休闲娱乐为目的“宴乐”过度,“燕乐”时常又被写作“宴乐”。
燕乐;宴乐;祭祀表演;达欢表演;考镜源流
在近百年的音乐学术研究中,燕乐一词出现频率很高,涌现的相关学术成果也颇为丰厚。但对于何为燕乐,专家学者意见不一。究其原因,主要在于如何把握燕乐这一概念的内涵与外延。不仅如此,任何概念都会随着社会历史文化和人类认识的不断发展而有所变化和迁延,燕乐也是如此。
一、学术争鸣中的“燕乐”
纵观前期研究成果,不少学者认为燕乐就是宴享或宴会上表演的音乐。杨荫浏《中国古代音乐史稿》旗帜鲜明地指出:“被统治阶级在宴会中间应用的一切音乐都叫燕乐或宴乐”。[1]林谦三《隋唐燕乐调研究》认为,燕乐就是宫廷宴飨之乐。[2]如此说来,杨、林二位先生并未对“燕乐”、“宴乐”二者进行辨析。不仅如此,宴享表演也并非仅限于宫廷,如王公贵族与文人士大夫的家宴、游宴表演等。当然,娱乐宴享也并非是达官显贵的专利产品,如民间节日风俗礼仪中的娱乐表演更是有着广大的受众和空间。丘琼荪则进一步指出,一切宴飨之乐都是燕乐,唐以后燕乐又成为俗乐的代名词。[3]丘先生不仅把燕乐表演的时空无限延伸,而且还把隋唐以后的燕乐归属为俗乐。不过,正如秦序所云,从修辞学角度讲,雅乐与俗乐是一对概念,燕乐与雅乐实则不相对应。[4]
夏野认为燕乐实际上包括三种不同的概念:其一,广义的燕乐是指统治阶级在宴会中所用的音乐,意义与俗乐相当。其二,狭义的燕乐是指张文收创作的《景云河清歌》。其三,次广义的燕乐专指一种具有特殊音乐风格的音乐,即胡汉交融而产生的新音乐。在这里,夏先生当是参考吸收了宋代沈括的观点,认为次广义的燕乐与沈括所说的“宴乐”相当。[5]据《梦溪笔谈》记载,沈括曾将唐代音乐予以三分:“先王之乐为雅乐,前世新声为清乐,合胡部者为宴乐。”[6]伴随外来人口的大量迁徙,胡乐入主中原。大凡宫廷宴享举乐,四夷或外来乐舞表演独领风骚,隋唐宫廷乐舞表演的风格面貌令人耳目一新,去唐不远的沈括当是有所察觉。不过,他把“合胡部者”作为燕乐歌舞划分的一个类属,当值得商榷。
王昆吾《隋唐五代燕乐杂言歌辞研究》认为,隋唐燕乐是指“雅乐以外的全部艺术性音乐的总称”。[7]依王先生之见,除了用于祭祀的雅乐之外,其它无论舞台表演艺术,还是自娱自乐或者自我把玩的音乐表演,均可称之为燕乐。纵观中国古代音乐发生发展的历程,其一直处于“娱神”、“娱人”表演的双轨道上。如此说来,王先生所说的燕乐就是指娱乐达欢的宴乐。
近年来,秦序也对隋唐乐舞史上雅乐、燕乐的分类标准提出质疑。秦先生说,明清以来论乐者,往往爱用燕乐一名概指唐代宫廷雅乐(狭义)之外的其他宫廷音乐。如此扩大燕乐概念范围,既不精确也不科学,与历史实际也不相符合。在此基础上,秦先生依据音乐性质将隋唐宫廷音乐划分为“雅乐”、“俗乐”、“胡乐”及“散乐”等大类。与此同时,他还进一步指出,一方面这些音乐有许多不用于宴会或并非全部用于宴会,另一方面宴会外设乐奏乐的事例也很多。[8]可见,秦先生并未简单地采用雅、俗二元对立之法,而是根据唐人“观念”将其分为四大类。
在唐人撰写的文献中,燕乐、宴乐、讌乐三个语汇使用频繁,意义所指也颇让人迷惑。曾美月对唐代若干音乐史料进行比对分析,进而指出:“在成书于唐、五代时期的唐代文献中,燕乐一词多用来指称周代的礼乐”;“讌乐多被用来指代九、十部乐和坐部伎的第一部”;而宴乐则多用来“泛指宴享之乐”。[9]在诸多学者对燕乐进行释义的同时,也有其他学者论及燕乐的雅俗、本源等问题。岸边成雄《唐代音乐史的研究》首先对燕乐之名进行考辨,进而指出,作为祭祀、燕射的燕乐具有雅乐性质,作为娱乐的燕乐,其本质是俗乐的性质。不仅如此,他还驳斥了一些人将俗乐统称为燕乐的错误观点。[10]
据上所述,关于燕乐界定所涉及的内涵与外延等问题,诸位专家学者依据掌握材料的多寡及其认识角度之不同,相继发表了一些极有见地的学术观点。这些观点对于无限逼近历史真实的“燕乐”、“宴乐”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不过,对于燕乐的本源问题,少有学者触及,关于界定燕乐的历史依据似乎还有些欠缺。在笔者看来,关于燕乐的解读与界定,我们还必须沿着燕乐发展的足迹去努力追寻。远古时期,燕乐应为远古人类生殖崇拜祭祀仪式上表演的音乐。先秦时期,宴享合欢的宴乐还未完全脱离祭祀及其飨宴之乐的藩篱。所以,先秦文献无论对于祭祀的飨燕,还是合欢的宴享,大多称之为“燕”;用乐也多称之为“燕乐”。今天我们所说的宴乐,则完全转化为娱乐宴享为目的宴乐了。据此,隋唐燕乐之冠名尽管依然延续先秦礼乐之传统,但已是娱乐性较强的宴享、宴会所奏之音乐。
二、宴乐表演溯流探源
宴享用乐具体源起于何时,今人已很难考证。不过,若从同一考古文化遗址发现的大量陶制饮器、食器以及乐器来看,宴享用乐早在史前即已开始。①若从文献考查来看,西周时期,无论是祭祀的飨礼,还是祭毕入“寝”的宴飨,都有“升歌”、“笙入”的音乐表演,而且入“寝”宴飨表演的节目也大多因袭祭祀的飨礼之乐。伴随先秦祭祀飨礼的进一步发展,飨燕之乐也很快被推广到日常其它饮食生活的礼仪当中,如天子、诸侯、卿大夫之间礼尚往来的宴飨等。长此以往,原本用于祭祀之庄严规矩的“燕乐”逐渐摆脱神性,并日趋向安闲合欢、热情奔放的“宴乐”靠拢。据此,日常宴享乐奏之“宴乐”当是来源于远古祭祀天、地、人鬼神灵之“燕乐”(飨燕之乐)。换句话说,安闲合欢的嘉礼宴乐应是由祭祀的吉礼燕乐发展演变而来。
关于燕乐,我们首先从祭礼中的“大飨”说起。
第一,“大飨”原指以各种精选的美食、音乐祭奉天、地、人祖神灵。《礼记·月令》载:“是月(季秋之月)也,大飨帝,尝牺牲,告备于天子。”[11]《荀子·礼论》曰:“大飨,尚玄尊、俎生鱼,先大羹:贵食饮之本也。飨,尚玄尊而用酒醴,先黍稷而饭稻粱;祭,齐大羹而饱庶羞:贵本而亲用也。……《清庙》之歌,一倡而三叹也;县一钟,尚拊之膈,朱弦而通越也,一也。”[12]《礼记·礼器》云:“大飨其王事与!三牲鱼腊,四海九州岛之美味也;笾豆之荐,四时之和气也。……祀帝于郊,敬之至也。宗庙之祭,仁之至也。”[13]
上述几则史料主要介绍大飨郊庙礼仪的一些具体情况:(1)大飨上天五帝,祭官要准备好牺牲。(2)大飨祖庙,清水(代酒)、生鱼以及不加调味的鲜肉被视为上等祭品;《清庙》颂歌要一人唱三人和;礼乐悬挂一钟,崇尚使用搏拊与瓦鬲(鞷)等礼器;琴瑟张弦惯用红色。如此所为,均是遵从远古质朴之遗风。(3)王事大飨,帝王不仅要遵循荐毛血、献酒、进俎等敬神的“七献”礼仪,而且广盛天下美味佳肴及奇珍异宝。大飨礼毕,宾朋走出庙门,歌奏送宾之乐以显重视礼数。更有甚者,天子亲往郊外祭天,尊敬之情无以言表;宗庙祭祖视死如生,仁爱感激之情无与伦比。可见,以美食、音乐大飨天、地、人鬼神灵,崇敬与感激之情“天知、神知、我知”,真可谓神乎其神也!
第二,祭祀礼毕,参与祭祀的王公大臣及宗族入“寝宫”用膳举乐也称大飨。《周礼·春官》载:
“大师;掌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大祭祀,帅瞽登歌,令奏击拊,下管播乐器,令奏鼓朄。大飨,亦如之……凡祭祀飨食,奏燕乐…… 以教祴乐。凡祭祀、飨射,共其钟笙之乐。燕乐,亦如之……鏄师掌金奏之鼓。凡祭祀,鼓其金奏之乐。飨食、宾射,亦如之。”[14]
上条史料在记载乐官、乐师各司其职的祭祀职能时,多处有“大飨”或“燕乐”“亦如之”之类的表述,不仅说明飨享神灵以及祭祀礼毕众人入“寝宫”用膳之时均有乐奏,而且指出飨宴用乐与祭祀的吉礼音乐表演情形大体相类。②宴饮期间,燕乐并举,即“凡祭祀、飨食,奏燕乐”。孔颖达疏《诗经·小推·楚茨》“乐具入奏”时曰:“以祭时在庙,燕当在寝,故言祭时之乐皆复来入于寝而奏之。” 秦蕙田《五礼通考》认为,《周礼·春官》“凡祭祀,奏燕乐”之燕乐是祭毕燕于“寝”时所作之乐。[15]学者栗建伟在考量周代祭祖礼时亦指出,“在宗庙中举行的祭祀礼结束后,众人退入内寝举行燕礼,乐人亦退入内寝奏以燕乐”。[16]
如此说来,西周以前的燕乐包含两方面内容:一是祭祀之乐,相当于后世所说的祭祀雅乐;二是指祭祀礼毕众人入“寝 ” 演奏的宴飨之乐,音乐表演内容大多也为祭祀的雅颂之乐。除此之外,“鞮鞻”掌管的“四夷之乐”以及其它“散乐”也经常在祭毕宴飨时登堂入室。音乐表演有声乐、器乐、舞蹈,不仅形式多样,种类也相当丰富。《周礼·春宫 》 也较为详细记载了这些乐舞:“韎师掌教韎乐。祭祀,则帅其属员而舞之。大飨,亦如之。旄人掌教舞散乐,舞夷乐,凡四方之以舞仕者属焉。凡祭祀、(飨食)宾客,舞其燕乐。籥师掌教国子舞羽、龠籥。祭祀则鼓羽龠之舞。宾客飨食,则亦如之……鞮鞻氏掌四夷之乐与其声歌。祭祀,则吹而歌之。燕亦如之。”[17]
《钦定周官义疏》云:“正礼之乐升歌、笙入、间歌、合乐有一定之节,至燕则礼杀,随人意而用之,至旄舞、夷歌皆可与焉,则乐无一定,不及《雅》、《颂》可见矣。”[18]其实,入“寝宫”宴飨乐奏与祭祀之时表演的大飨之乐还是有着某些区别的。在笔者看来,前者具有安和达欢之意,而后者更具有“神”性,因此,“活人”飨食的燕乐并非严格遵循祭典用乐之规范,音乐表演具有一定的灵活性,即《钦定周官义疏》所言:“随人意而用之”。当然,“随人意”也并非无章可循任意而为之。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从燕礼、射礼的食举乐中得到印证,此不赘述。
第三,天子宴飨诸侯、两君相见等礼节,也均效仿飨享天、地、人祖的大飨之礼。
《礼记》云:吾语古礼犹有九焉,大飨有四焉……两君相见,揖让而入门,入门而县兴。揖让而升堂,升堂而乐阕,下管《象》、《武》、《夏》、《籥》(此《夏籥》本为一部乐舞,即《大夏》,也称《九夏》)序兴,陈其荐俎,序其礼乐,备其百官。……和鸾中《采齐》,客出以《雍》,彻以《振羽》。……升歌《清庙》,示德也。下而管《象》,示事也。”[19]
孔子曾对(子张、子贡、子游)三弟子说,古礼有九,大飨之礼有四。至于是哪四种,孔子并没有细说。其后,孔子对两国侯君相见之礼进行重点论述。依孔子之言,两国国君相见,宾主揖让进入大门之后,钟鼓齐鸣,金奏迎宾乐。宾主就座升堂,钟鼓乐阙,升歌《清庙》。之后,堂下管乐奏起《象》曲,继而《大武》、《大夏》等六代乐舞依次登堂表演。可见,天子宴飨外国侯君及其宾客时,不仅非常讲究礼仪规范,而且歌舞表演的“燕乐”也大多为雅颂之乐。
“大飨”,即意味飨食的规格高、场面大,身份也更为特殊,一般天子亲往。但至东周列国时期,等级森严的大飨之礼逐渐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燕礼。先秦天子、诸侯以及宗族交往均有燕礼,但大多亡佚。目前,《仪礼》有“燕礼”一篇,从篇文来看,乃为侯君所行之燕礼。根据宴请对象之不同,一般可分为四种类型:其一,(侯君)宴飨臣僚,人员有文武诸臣以及卿、大夫、众士等。其二,宴飨异国来聘的使臣。第三,宴飨卿大夫。第四,宴飨四方宾客。贾公彦疏曰:“案上下经、注,燕有四等,《目录》云:诸侯无事而燕,一也;卿大夫有王事之劳,二也;卿大夫又有聘而来还与之燕,三也;四方聘客与之燕,四也。”另据彭林研究,燕礼的对象非常广泛,既有出使而归的臣僚,又有新建功勋的属官以及聘请的贵宾等,也可以是无事而宴享群臣。
三代安闲合欢的燕乐表演如何,我们还是通过《仪礼·燕礼》窥一斑而知全豹。
“席工于西阶上,少东。乐正先升,北面立于其西。……工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荐脯醢。……奏《南陔》、《白华》、《华黍》。主人洗,升,献笙于西阶上。……乃间:歌《鱼丽》,笙《由庚》;歌《南有嘉鱼》,笙《崇丘》;歌《南山有台》,笙《由仪》。遂歌乡乐:《周南·关雎》、《葛覃》、《卷耳》,《召南·鹊巢》、《采蘩》、《采苹》。大师告于乐正曰:正歌备。……无算爵……无算乐。……宾醉,北面坐取其荐脯以降。奏《陔》。宾所执脯以赐钟人于门内霤,遂出。”[20]
侯君宴飨群臣,其仪程涉及燕具陈设(包括“乐县”)、君臣就位、宾选、命执事、主人献宾、宾酢主人、主人献公、主人自酢、主人酬宾、(下大夫二人)媵爵于公、公举媵爵酬宾并酬遍大夫、主人献卿、(下大夫二人)再媵爵于公、主人献大夫、燕乐表演以及燕毕宾出等多个环节。
当主人献大夫仪程结束,燕乐表演开始,其一般有升歌、笙奏、间乐、合乐、无算乐、夜宴乐等多个音乐表演单元。举乐期间,还有献工、安宾、彻俎、主人献士、主人献庶子等多个仪节。依《燕礼》仪程安排,侯君宴飨群臣的燕乐表演程式及歌奏内容大体如下:
升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
笙奏:《南陔》、《白华》、《华黍》
间歌三终:第一终 升歌《鱼丽》,笙奏《由庚》第二终 升歌《南有嘉鱼》,笙奏《崇丘》第三终 升歌《南山有台》,笙奏《由仪》
歌乡乐:“周南”之《关雎》、《葛覃》、《卷耳》“召南”之《鹊巢》、《采蘩》、《采苹》
无算爵之无算乐:乐无定数
秉烛夜“燕”:钟乐
送宾乐:《陔》
侯君宴飨群臣的燕乐歌词及乐曲名称大多被录入《诗经》。其中,升歌《鹿鸣》、《四牡》、《皇皇者华》三曲为《诗经·小雅》前三篇;笙奏《南陔》、《白华》、《华黍》三曲也收入《小雅》,但只是有名无词,可能仅为笙簧演奏的器乐曲。间歌表演的三终乐曲为升歌《鱼丽》、笙奏《由庚》,升歌《南有嘉鱼》、笙奏《崇丘》,升歌《南山有台》、笙奏《由仪》等曲也依次录入《诗经·小雅》。其中笙奏《由庚》、《崇丘》、《由仪》三曲也是有目无词。所歌乡乐《关雎》、《葛覃》、《卷耳》为《诗经·国风·周南》之前三篇,《鹊巢》、《采蘩》、《采苹》为《国风·召南》之前一、二、四篇,均有歌词留存。宴飨进入“无算爵”阶段,音乐表演时间长短、曲目数量多寡并无定数,所以多称“无算乐”。此阶段,宾主在燕乐声中相互敬劝宴饮,赋诗歌诗,达欢尽兴,宴享达到高潮。如果余犹未尽,入夜则秉烛夜“燕”,欢歌畅饮乐此不彼,直至酒酣燕毕。宾客出门时,送宾的《陔》乐响起。如果从“乐人县”以及“宾所执脯以赐钟人于门内霤”来看,侯君宴享群臣的燕乐表演除歌唱、笙乐外,还有钟鼓之乐。此外,《仪礼·燕礼》文尾还用少量篇幅简明扼要地记叙了其它场合的燕飨情况。
“公与客燕……若与四方之宾燕,则公迎之于大门内,……与大夫燕,亦大夫为宾。……若以乐纳宾,则宾及庭,奏《肆夏》;宾拜酒,主人答拜,而乐阕。公拜受爵,而奏《肆夏》;公卒爵,主人升,受爵以下,而乐阕。升歌《鹿鸣》,下管《新宫》,笙入三成,遂合乡乐。若舞,则《勺》。唯公与宾有俎。……若与四方之宾燕……有房中之乐。”[21]
如上所述,宴请外国使臣、四方宾客以及卿大夫时,燕乐表演节目主要有:迎宾金奏《肆夏》、公拜受爵再奏《肆夏》、升歌《鹿鸣》、下管三成、合乡乐。其中,迎宾与受爵表演的《肆夏》,应为“九夏”之《大夏》歌舞大曲音乐的一部分,此乃说明“六代乐舞”也时常“摘段”表演。“笙入三成”应指笙簧吹奏《南陔》、《白华》、《华黍》三曲。从侯君宴飨群臣来看,“合乡乐”(“歌乡乐”),即乐工齐声歌唱“周南”之《关雎》、《葛覃》、《卷耳》以及“召南”之《鹊巢》、《采蘩》、《采苹》等“国风”之曲。倘若兴舞则表演《诗经·周颂》之《勺》乐。“勺”,通“酌”,即《诗经·周颂》之《酌》乐。《毛诗序》云:“《酌》,告成《大武》也。”如此说来,《酌》乐应为武舞《大武》的一个乐章。此外,宴飨四方宾客时还有“房中乐”表演。分析至此,其音乐表演流程及节目内容大体如下:
迎宾:奏《肆夏》
公拜受爵:再奏《肆夏》
升堂正乐:升歌《鹿鸣》
下管《新宫》
笙入(三成)《南陔》、《白华》、《华黍》
合乡乐:“周南”之《关雎》、《葛覃》、《卷耳》“召南”之《鹊巢》、《采蘩》、《采苹》
若舞:《勺》(《诗经·周颂·酌》)
房中乐
探讨至此,我们不禁会问,在三代人眼里,为什么“燕乐”以“燕”字冠名?“燕礼”何不写成“宴礼”?在笔者看来,“燕乐”也好,“燕礼”也罢,其都应与生殖崇拜之对象燕子休戚相关。《说文解字》曰:“燕”,“玄鸟也” 。《楚辞·离骚》王逸注曰:“玄鸟,燕也。”“玄”,“黑也”,“黑”是生命本色;“玄鸟”即黑色的燕子,乃生命之鸟也。《诗经·商颂·玄鸟》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屈原《楚辞·天问》又曰:“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至贻,女何嘉?”据说,帝喾次妃简狄是有戎氏之女,与他人外出洗澡时看到一枚鸟蛋,简狄遂吞入腹中,不久怀孕生下契子,“契”被商人尊为始祖。简狄为什么吞下的是鸟蛋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呢?如前所述,“鸟”是远古男根崇拜的象征物,鸟蛋被认为是生命的种子。③由此可见,“玄鸟生商”,是商人尊祖的一种生命意识,其实质还是男根崇拜的一种反应。据此,燕乐一词应是源于商人甚至比商更早的先民对祭祀天、地、人祖之乐的一种特殊称谓。
古代祭礼源于远古人类祭祀天、地、人祖神灵的生殖崇拜。进一步说,在举行生殖崇拜的祭仪之时,远古先民用最美的东西(美食、美物以及美妙的音乐)降神祷神,以祈求家丁兴旺、五谷丰登。伴随人类文明的进步发展,祖神地位也日趋提高,祭祀神灵的桑台、桑社也逐渐由桑林野地转向庙宇高堂。
三代时期,“大飨”礼毕,参加祭祀的王公大臣及宗族由“庙”入“寝宫”进行飨食,用膳期间,燕乐继起。长此以往,原本祭祀神灵的飨燕之乐逐渐发展成宴饮之乐,而且不少祭祀燕飨的歌诗一直保存在《诗经》之“雅”、“颂”中。不仅如此,音乐表演也由最初唱奏的“雅颂之乐”逐渐过渡到热烈奔放的“国风”之“乡乐”,尤其“无算爵”阶段表演的“无算乐”,更是以休闲娱乐为目的。《说文解字》曰“宴”,“安也”,即安逸、安闲之义。伴随人们对生殖文化的高度认识以及生活水平的提高,祭祀大飨的燕乐逐渐向休闲娱乐为目的宴乐过度,“燕乐”时常又被写作“宴乐”。如《左传·文公四年》记载,昔日诸侯朝正于王,“王宴乐之”,并且吟唱了《诗经·小雅·湛露》之曲。又《大戴礼记·保傅》云:“号呼歌谣声音不中律,宴乐雅诵迭乐序……凡此其属太史之任也。”长此以往,飨燕表演逐渐向宴享达欢的“宴乐”转化,音乐的严肃性日趋弱化,观赏性不断增强,伴着钟乐吃喝玩乐,遂发展成为一种时尚。
秦汉以后,古籍文献中的燕乐基本失去往日祭祀燕飨之乐的真正含义,取而代之的是宴享娱乐之乐。汉唐时期,安闲达欢的宴享音乐日趋成为古代贵族和文人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但凡宴会表演,人们习于延续先秦“燕乐”之称谓。外族音乐入主中原,更为隋唐燕乐(实为宴乐)的繁荣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最后,有一点必须指出:起源于生殖崇拜的“燕乐”并未完全消亡,而是以“踏春”、“逛桑林”、“令会男女”以及“蛙舞”、“茅古斯舞”、“鸡毛人斗蟾舞”等各种“变异”形式绵延发展至今。追寻燕乐踏歌起舞的足迹,我们似乎更能深入领会中华文明源远流长的真正含义。
注释
①如中原一带的裴李岗文化遗址、仰韶文化遗址以及龙山文化遗址等出土了大量的石制、陶制、骨制食器、乐器。
②商周之际,天子祭祀用乐包括备乐、迎宾乐、正乐(登歌、下管、兴舞)、送宾乐以及乐彻等多个礼乐表演环节。祭祀完毕,参加祭祀的王公大臣、宗族同姓以及外国使臣等入“寝宫”用膳。膳食期间,礼乐并举。
③关于鸟为男根崇拜问题,拙文《从石刻岩画看远古生殖崇拜的乐舞表演》一文有所论述,此处不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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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彭林注译.仪礼[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162-169.
[21]彭林注译.仪礼[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1:170-173.
This quot;Yanquot; Is not That quot;Yanquot;——Investigation on the Source of Performance of quot;Yan Musicquot; and quot;Feast Musicquot;
CHENG Jun
(School of Music, Zhongyuan Culture and Art University, Zhengzhou 451450, China)
The development of quot;Yan Musicquot; is a dynamic process of change. In prehistoric period. Music that the ancient ancestors performed for the worship of reproduction was quot;Yan Musicquot;. They used food, beauty (jade silk)as well as wonderful music to worship heaven and earth god, and the attribute of the music was the elegant music that sacrifices the deity.Ceremony ended, people ate their food and danced happily, this is a feast for peace and harmony. It can be seen that the early quot;Yan Musicquot; has the dual attributes of quot;Yanquot; entertainment and quot;feastquot; entertainment. quot;Yan Musicquot; is named after quot;Yanquot; and is related to quot;Swallowquot;, the object of reproductive worship. quot;Swallow giving birth to Shangquot;, this is a sense of life that people of Shang dynasty respect their ancestors, and its essence is a true response to ancient male genital worship. With people's high awareness of reproductive culture and improvement of living standards, the ritual quot;Yan Musicquot; gradually developed for the purpose of leisure and entertainment,quot;Yan Musicquot; was often written as quot;Feast Musicquot;.
quot;Yan Musicquot;; quot;Feast Musicquot;; sacrificial performance; love performance; investigation on the source
J722.2
A
CN22-1285(2017)004-011-08
10.13867/j.cnki.1674-5442.2017.05.01
2016年度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隋唐宫廷音乐表演研究”(2016BYS012)成果。
成军(1976- ),男,中原文化艺术学院音乐学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音乐表演艺术。
(责任编辑:孙佳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