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2017-03-25周晓枫
1
张艺谋是超级工作狂。他从每天两点左右开始,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连续的事宜、连续的会议、连续的压力,他无需任何课间休息。每年初一,他休息,其他任何时间他都可能在劳动。助手不堪其苦,只能仰天长叹,因为张艺谋竟然能晚上十一二点还要回工作室来继续劳动。马不停蹄,这是他习以为常的节奏。勤奋、刻苦,张艺谋极限运动般的工作方式,不属于正常人类的表现。他经常每天只吃一顿,晚饭基本不吃。庞丽薇跟我说过一件趣事,在奧组委的张艺谋越战越勇,废寝忘食。张继钢边开会,边在桌子底下偷偷给会场人员群发手机短信:“哪位好心的同志勇敢地站出来,跟导演说一声,让咱们去吃晚饭吧。”
2008年底,办公地点有所改善,我们不在酒店的咖啡厅打游击战了,搬到东四环附近的珠江帝景小区。购置了投影仪,不用再盯着电脑小屏看,《金陵十三钗》的剧本是投射在墙壁上的。平常来的人只有张艺谋、庞丽薇和我。张艺谋动口想主意,庞丽薇动手打字,我呢,是个愚蠢的话靶子,说什么都错。我懒散惯了,是个热爱自由的涣散者,承受不了突增的强度,工作一会儿就电压不稳,脑子里全是菜谱和零食。一到饭点儿,我的系统会发出警报,庞丽薇给我订个盒饭——我作为满嘴杂碎、一脸蠢相的吃货,继续提供负能量。偶尔,庞丽薇会蒸三根老玉米,我们仨边看投影仪上显示的剧本谈修改意见,边对付一根筷子插住的玉米。金灿灿的玉米粒伴随着我的一口黄牙,吃得我秋水共长天。
每每深夜,我都拖到只剩勉强的人形,神思恍惚,近迹白痴,再看屏幕上被放大的剧本,句逗不分,里面的角色对我而言都成了陌生人,台词说的都是外语,老感觉自己的口水要从豁嘴里流出来。张艺谋须臾不歇还不算,我累得神情恍惚地离去,他回家还要看碟。第二天,他现蒸现卖地给我普及昨晚获得的新知,或者讲讲深夜重播的百家讲坛,兴致勃勃转述并在黑板上画图,分述恐龙灭绝的原因。他全无倦意,眼睛里精芒四射。
张艺谋修改剧本时,开始是庞丽薇打字,后来换晓晖打字。庞丽薇血战沙场,深夜尚耳聪目明,而且开始我听不懂他到底什么意思,庞丽薇还要从事“中译中”的工作,解释张艺谋的意图。晓晖刚上手的时候,难以适应这种疯狂,两点过后,困得不省人事,录入以错别字为主、正确标点为辅。不过她全部正确对其他人的意义也不大,我们看投影仪,满屏的甲骨文——似曾相识,难辨其意。晓晖曾重心不稳,从办公椅上像从野马身上那样摔下来,摔得人仰马翻,像倒踢金钟的足球运动员,脚尖几乎踢到张艺谋的眉心。
盯着屏幕时间长了,我们的眼睛容易花,张艺谋惊讶于我辈表现,为什么耐受力竟然如此之差。他迷惑地反问:“你这才哪儿到哪儿啊?至于吗?”额的神啊,请您下凡给张艺谋按个暂停键吧——若你没工夫,请派神灯来;若你的兵器都占着,天降苍蝇拍也行,就拍一下,让他晕过去吧,让我们好歹眯一会儿。心生恨意,我们都是血肉之躯,只有这位是变形金刚。
我常常在药力作用下才能勉强应战,需要连喝数杯咖啡,才能聚集能量。我记得最倒霉的一次。已经极深的夜,张艺谋依然眉飞色舞,我第二还是第三杯咖啡的效力已经过期,世界观一片模糊。趁导演去洗手间,我赶紧又服用一杯咖啡紧急充电。谁知他老人家出来,就跟一休哥似的说:“今天就到这里,到这里吧。”我一贯掐不准他的脉,常被庞丽薇、晓晖她们引为笑柄,果然又证明了一次。所以我自嘲:“我怎么总是赌大赢小、赌小赢大呢?可惜咖啡刚刚下肚,早知道这会儿结束,根本用不着喝啊!”张艺谋用深切同情的态度做出回应:“哎呀,刚喝咖啡?那别把能量浪费了,咱们接着谈。”我恨自己多嘴,只差跟地下党似的把自己舌头咬下来。问题是,我还要承受额外的道德谴责,其他工作人员也累得强弩之末,刚要欢呼下班,现在被迫留下来陪绑。在他们忧怨中夹杂愤恨的目光里,活活地,我们又加班两个小时。这次遭遇,让我体会到,什么叫祸从口出、言多必失。
2
合作数年期间,我从没见张艺谋打过一个哈欠,他好像天生就没有那个功能,至多只是几十个小时没有睡眠过后,眼睛里有点小血丝。史泰龙不会笑,张艺谋不会打哈欠,事实上,在工作两年以后我就开始秘密等待那个神奇的瞬间,有一种越来越重的好奇心,甚至带有恶作剧般的期待,但我的希望日渐渺茫,比守株待兔还难,我像等着一只落在极地上的孔雀开屏。只有一次短暂的瞬间,张艺谋困得热泪盈眶,令我一阵窃喜,结果,我依然失望,没有等到那个历史时刻,他像鱼一样不停开合的嘴并没有像被口腔医生检查喉咙一样张大到鳄鱼的程度。
我熬得脱形,白发频生,再看他老人家神采奕奕,不禁半是谄媚半是抱怨地说:“难道您就不需要休息吗?别人可不能像你似的,奔驰只烧奥拓的油量。”他点头:“是啊,他们都说我体能超强。不过最近还是有点疲惫,是不是看着跟野狼似的?”当时我困得眼花,看他凸颧骨、深眼眶、两颊对称下陷,我心里哀叹一声:没人说过你长得像骆驼吗?怪不得,比一般的大牲口能扛多了。
据说,张艺谋打出道就以此著称。拍摄电影《活着》的时候,张艺谋边拍摄边改剧本。每天结束拍摄后,把主创集中到一起,讨论接下去的剧本内容和表演方式。熬到最后,人声渐息,编剧芦苇像木偶一样僵住,全身只有两个手指头活动,用于控制录音机的按键,把张艺谋的想法先录下来,等思维复苏时再领会精神。主演葛优半梦半醒,他的脸上用打开的剧本盖住,从剧本下偶尔发出一两声鼻音儿,剧本封面赫然上书两个斗大的黑体字:活着。张艺谋不挑人,谁睁着眼睛谁倒霉,被张艺谋逮住就往死里谈,直到对方失神、呆滞的眼睛终于闭上。张艺谋就在旁边等着,他的眼睛跟探照灯似的来回扫射,看谁把眼睛重新睁开——谁敢把眼睛睁开,他就接着跟谁练。
作家毕飞宇曾跟我说,当年给《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当编剧,张艺谋这个可怕的习惯,令人丧胆。剧组人员远远见到张艺谋,望风而逃。有时,毕飞宇实在困得不行,只好逃回宾馆自己的床上,张艺谋追杀而来。尽管毕飞宇半躺半坐、半死不活地赖在自己的床上,张艺谋依旧不肯放过,围着毕飞宇的床打转,跟他商量这样那样的情节,活像牧师围绕弥留者的床。终于,把毕飞宇熬得活活昏死过去,张艺谋才怅然若失地离开他的房间。
电影拍摄期间,张艺谋的小宇宙爆发起来更为可怕。他白天拍摄镜头,晚上完成剪辑,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数月如此。所以,他的电影关机不久就能完成粗剪。
对于张艺谋来说,工作不是惩罚,是他持续的沉迷。我怀疑,张艺谋若是被俘,严刑拷打不管用,铁嘴钢牙,不招!只要把张艺谋捆到椅子上什么都不让他做,熬不了多久,他就屈服了。著名影人史航感慨过张艺谋这种人,说他:“唯有在工作中如鱼得水,让张艺谋休假?唉,那就相当于把鱼捆到沙灘椅上,让它晒晒太阳、休息休息一样。”
张艺谋自述:“我们这一代人受的教育,不会善待自己。回想我的经历,一步一步碰上好机会,可比我有才的多的是!假如我还在浪费时间、虚度光阴,说不过去。”
很多人把手表调快几分钟,免于误事;张艺谋也习惯如此,他很少迟到,即使遇到特殊情况被迫晚到,他也会打电话通知。张艺谋这个乐于给自己上弦的人,越上越紧,他竟然把表调快了将近半个小时。
张艺谋对“机会”也有着自己的理解:“你没有办法辨别什么是机会,没有人能长一双慧眼,看到机会的来临。你只能做各种各样的准备,往往是准备之后你做了临时性的选择、不知深浅的决定,正是这些准备,让你的各种选择和决定改变了命运。等你若干年回过头看,你才恍然大悟,原来那次抓住的就是机会。”
3
张艺谋是典型的陕西人性格,一根筋,执著而顽强。1987年,张艺谋在吴天明导演的《老井》里饰演男主角孙旺泉,在体验生活的两个多月时间里,他硬是每天早、中、晚,从山上背150斤左右的石板下来。
为了找到被困井下三天的心理感受和银幕形象,为了接近角色,张艺谋果真三天粒米未进。他说,饿点最初没什么,体会不到什么天晕地眩的恐慌;前两天无感,第三天才体会到饥饿的难受。
等到实拍,从镜头里一看,张艺谋感觉自己白挨饿了。只有长时间饥饿才有效果,饿几天不会在银幕形象上有所反映;如果拍动作戏可能会被观众看出来,让他抱个女的跑他肯定是跑不动的,体能上无法支撑,但如果像电影《老井》中就那么半躺半坐、搂着女主角在那儿喘气。张艺谋事后总结,吃饱喝足,一样可以演得奄奄一息。尽管这是事后的经验之谈,但若往事重现,张艺谋还是那个搬石头、饿肚子的人,要不然,他不放心。
他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把事情做好,做到极致,他才无悔。就是这样,凭这部片酬500元的角色,张艺谋荣膺金鸡百花双料影帝,同时在东京国际电影节上荣获最佳男演员奖,也是中国第一位在国际A级电影节获得影帝称号的。
如果站在旁观者角度,我愿意讴歌他的顽强;当张艺谋把这样的精神头儿用于剧本创作?作为当事人,我赞美不出来,因为我自己成了潜在的受害者。
4
张艺谋平常算是慈眉善目的,可在探讨剧本期间,他显得“暴躁”。张艺谋、编剧加上不定会给谁帮腔的我,争论的声音经常越来越高,像是群殴之前的过门戏。
助手在门外听到张艺谋打电话时似乎震怒的高声,等张艺谋一脸平静地从里屋出来,助手小心而迟疑地问:“导演怎么啦?你跟谁生气呢?”张艺谋不解地反问:“我没跟谁生气啊,我跟周晓枫讨论呢,我一谈剧本就这样。”
看看,我就是剧情中的倒霉蛋。不过,在身经百战的锻炼中,我早就没有那么敏感,是从他人的表情和解读里,才读到了意外的同情,而我身置其中浑然不觉。我们争执的内容可以从具体情节,上升到价值观的冲突,我急了眼就对他进行恶意的人身攻击,因为说不过他。
2009年,条件又改善了,工作室搬到东四环,面积和设施算是鸟枪换炮了——可还是比不上许多中等级别的影视公司。张艺谋的会议室在楼上,有一天空调坏了,我们移师楼下。一个多小时以后,我出来上厕所,有两个人都过来轻声询问和安慰我。我颇感疑惑,这才知道,他们以为我惨遭痛批。我茫然不解,刚才正常啊,没有任何问题发生,他们何以过虑?后来想明白了,我们经常在这种高亢的对峙里,有时是因为冲突,有时因为想法碰撞中的喜悦,只不过,平常我们是在楼上开剧本讨论会,离楼下工作人员距离远,殃及不到池鱼——这回隔墙有耳,初闻如此激烈的对攻,难免猜测。那天讨论有进展,结果不错,刚才还拍桌子踹板凳的一行几人,风平浪静、其乐融融地走出来,似乎重修旧好——可惜,不当吃不当喝,我们到明天,又是一场恶战。
探讨剧本阶段最痛苦的时期,我们在重复路线上绕圈,直到,陷落自己创造的深渊。我的心理能量只是一小片创可贴,根本糊不上内心那么大的创伤。张艺谋不光否定别人,也否定自己,我最怕他说“回头望”,每一回头,他经常感觉走过的路程是错误的,至少不是最佳,他不断试图重新开辟航线,这种穷尽可能的讨论,难免使我们陷入困境和僵局。张艺谋每次都说:“咱们就差这么一点点,再努力一下就成了!”这句话对我形成不了什么鼓励,因为每每如此——每次都说再冲刺一点就撞线,其实他不断移动红线的位置,最后还不是百米跑成马拉松?我都在迷茫中飘摇不定——“往前看”海市蜃楼,“回头望”一片废墟。我常常根本跑不动了,只剩点气力匍匐前进。他尚不满意的剧本就像伤员躺在担架上等待救治,我有时想起刘晓庆在《小花》里跪抬担架的场景,觉得自己活像拙劣的山寨版,因为造型相似但我表情难看,一路龇牙咧嘴的。创作《金陵十三钗》的时候,张艺谋要求达到“可歌可泣”,四五年下来,剧中人是不是可歌可泣不知道,因为好多情节都被他“可割可弃”,像我这样的工作人员,到最后,不可歌、不可泣——唱不出来也哭不出来了。
5
张艺谋的抗击打能力优于常人,意志力顽强。
感冒发烧,他肯定是轻伤不下火线的。有一次,他得了带状疱疹。有医学常识的人都知道,带状疱疹常常令人疼痛难忍。他不,带病改剧本,一边吊着瓶输液,一边改剧本。
他有腰伤,不仅是打球游泳这类体育运动,他有时刷牙一伸胳膊,得,动不了了。各种事宜被迫临时取消,等他重新恢复。一般说来,腰伤只要稍微恢复,能动了,张艺谋就来工作室。由于行动不便,张艺谋走路姿势怪异,是迈克尔·杰克逊太空步的拙劣翻版——他上身保持不动,力图通过步伐的平缓运动,徐徐地飘移进来。
腰伤发作的时候,张艺谋捆上一个充电的理疗袋,用热敷办法来缓解疼痛。也曾找过按摩师傅,我印象深的,是2009年左右,工作室买了一张简易的按摩床,师傅上门治疗。那张按摩床宽度挺窄,在脸的部位掏了个洞,看起来跟个马桶圈似的。被按摩者趴着,把脸按进这个马桶圈里。按摩师先给剧组里的工作人员按摩,不知是力道过大还是穴位准确,她从娇喘微微到颤抖中的呻吟,很快变成声声惨叫和阵阵哀号。换了伤情更重的张艺谋上阵,死不吭声,就跟演尸体的群众演员似的无声无息。
有一次,约好四点开会,我三点四十提前到了。工作室里站的站、坐的坐,已有七八个人,是剧组各个部门的,等着开会——而张艺谋正接受按摩,脸按在马桶圈里,看不见人。我跟别人打了个招呼,张艺谋听见声儿说:“哦,你来了。正好,有个情节不通,咱们聊聊,看怎么把它弄通顺了。”我根本看不见张艺谋的脸,只能看见张艺谋囫囵的后脑勺,他的声音从按摩床的马桶圈下面传出来,瓮声瓮气的。他老人家可不管这套,不以为意,继续,就像正襟危坐那么严肃地讨论剧情。
我没见过一个能和张艺谋比肩的工作狂。为了即将开机的《长城》,2014年11月张艺谋经常早晨九点在中影公司开会,晚上七点左右返回工作室独自修改剧本,每每熬至深夜两三点钟。他什么时候睡觉啊?打字助手小周两眼血红,几近崩溃——我要是她,就恨不得给张艺谋下毒。11月23日晚上我去送资料,张艺谋正挑灯夜战;等我离开时,突然想起他去医院看病的事:他的手腕也有日益严重的伤情,腕管炎拖了六个月。我问:“医生说怎么处理?”张艺谋就跟约定开会时间似的那么平静地回答:“哦,明天早晨手术。”24日,医生观察病情后,觉得暂时不能开刀,再保守治疗一下。张艺谋接着干活儿,跟没发生这回事儿一样。
八年来,我没听到张艺谋抱怨过自己多累、多辛苦、多不容易。没有,从来没有。
榜样力量的带动下,我被迫反省自己的娇气和怠惰。我应该发愤图强、发疯创新,应该觉得感冒算什么、骨折算什么?我不仅要带病坚持工作,还要带精神病坚持工作。
6
有一次打开工作室的电视,就看到娱乐节目对张艺谋的系列报道。我们和张艺谋一起暂停手里的活儿,一起看。
记者追踪到西安,拍摄到他的前妻肖华孑然一身,并且张艺谋的高龄母亲也独自住在单位的房子里。随后采访的,是张艺谋陕棉八厂的昔日工友雷佩云,他提到张艺谋有一个弟弟身患残疾,在路边修自行车。这些镜头组接在一起,感觉张艺谋背信弃义,是个不孝且毫无情义的冷血之辈。张艺谋看完节目,不予置评,关了电视,接着开会。
我忍不住,停下来追问:“你弟弟修车?”张艺谋简单回答:“早就不了,十几年前的事,那时大家都不容易。”前妻肖华涉及私事,我不好问,可关于张艺谋母亲的寡居我疑窦丛丛。张艺谋出国的时候经常带着母亲,庞丽薇专程陪同照顾。媒体揭露张艺谋置孤身老母于不顾,而张艺谋对此态度冷淡,不置一词,根本没有情绪反应就接着工作,难道,这是他难以启齿的软肋?
我特别轴,心里有什么事儿绕不过去,死死追问张艺谋——既然与母亲的关系并非疏离,为什么不申辩?对于一个公众人物来说,张艺谋有义务对社会起到示范作用,而不应这么放任诋毁。
张艺谋的表情略带不解:“我孝顺不孝顺为什么要表演给公众看?那是我自己的事,问心无愧就可以了。”我说:“那是你自己的逻辑!不要以为洁身自好就可以息事宁人,如果公众对你抱持负面的看法,讨厌你、恶心你,谁还有兴趣看你的电影?”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张艺谋给我讲了高仓健和他母亲的故事。
高仓健是个孝子,但令人震惊的是,他没有出席母亲的葬礼。一片谴责和声讨,但高仓健选择沉默。墓园的看守者却发现,凌晨,高仓健母亲的墓碑前有一捧刚刚献祭的鲜花,而微雨中那辆久久停着的悄无声息的汽车同样悄无声息地离去。在拍摄《千里走单骑》期间,高仓健并无任何苛刻的要求,只有一样,特别的。高仓健到了剧组,第一件事就是摆好母亲的遗像——他随身携带母亲照片。他的要求就是,每天要一束鲜花,用于供奉在母亲遗像前。对高仓健的行事风格,张艺谋极为认同和尊重。他对我再次强调:“孝顺不是作秀,它是你内心的情感,用不着证明给别人看。”
我在工作室多次见到张艺谋的母亲,她半年住在北京,半年住在西安。老太太满头光亮的银发,保养很好。这位皮肤科大夫,皮肤有着高龄者不多见的细润光泽,眼神也透亮。我甚至看不出曾经的苦难留下的痕迹,她有种乐观、明亮而爽朗的东西,和她聊上一会儿,很容易感受到她的亲和与积极。我的嘴唇冬季干裂,带着破损的白皮,用尽各种品牌的润唇膏无济于事;还是从老太太那里拿到的偏方管用:用蜂蜜浸泡过的苹果皮涂抹。
那段暗指张艺谋不孝不义的电视节目,他不予置评,不在乎自己是否被冤枉。但张艺谋交代了庞丽薇一句:“不要告诉我妈,免得她担心。”事后,庞丽薇得知,老太太的研究生每天都帮她上网,这段节目她早就知道——担心张艺谋在意,她就没有提。知情的两个人,为了对方考虑,都不提此事。
在北京时,老太太喜欢跟着张艺谋看各种演出,不过,从来不坐在儿子旁边。她不喜欢被偷拍,也不喜欢宁静而低调的生活被打扰。这种不被打扰的低调到了什么程度呢?1932年出生的她老人家从未真正退休,即使已经八十多岁的高龄,她至今每年都有一段时间坚持在西安出诊看病,每周两次,每次接待的患者都在60个以上。此外她还有杂志社的任务,每月都需要审读皮肤科的专业刊物,这份工作直到2012年才辞去。
在北京看演出的時候,老人家通常是庞丽薇或其他人员陪着,坐在远离闪光灯的角落。我建议张艺谋陪着老太太坐在一起,哪怕一次,我说那些指责他不孝者就可以闭嘴了。张艺谋断然拒绝,依然是那句话:“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他死不吭声,死不辩解。
提到张艺谋著名的“死不吭声”,我忍不住多说几句。
有一天张艺谋提起:“我妈老了以后,一件事情老是重复地说,你当然还得耐心地听着、陪着。”他想了想,“唠叨是不是老了的通病?我老了以后也得这样吧?怎么才能避免呢?”他停顿了一下,下了决心,“那时我只要把嘴闭牢,就不会唠叨了。不管遇到什么问题,我就告诫自己:闭嘴、闭嘴、闭嘴。”
张艺谋一方面是个话痨,他能连续十几个小时地说,长年如此;另一方面,对私人领域的事情,他的沉默同样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冯小刚的电影《甲方乙方》里,李琦饰演的角色生动传神,面对严刑拷打,他“打死也不说”。在我看来,张艺谋才是这个角色在生活中的实践者,真正的“打死也不说”。即使谩骂和诅咒围绕他的名字,即使被颠倒黑白地诬陷,即使攻击手段赤裸而锋利,即使面对多么排山倒海的辱骂,张艺谋对此不加评述,立即聚精会神地接着谈剧本,没有停顿和转折,好像那个沦陷中的主人公并非是他自己。
我读过一本书叫《沉默之子》,里面有段引文这样描述:“他们能做任何事、承受任何恐惧、对任何侮辱逆来顺受,然后立刻将它们归入他们的民俗、习惯、日常灾难中。是的,他们有将恐惧转变成日常仪式的天分。”当时我想,某种程度上说,张艺谋也有这种惰性。
7
我们的剧本创作每完成一个阶段,会请许多专家来提意见,张艺谋谓之“神仙会”。张艺谋虽是名人,但未必在什么圈子都受到追捧。我邀请专家,有时得到的反馈是:“不,我不去,我不喜欢张艺谋。”“给张艺谋提意见?他听吗?别装样子了。”最厉害的一次,是那位独立影评人说:“讨厌他到了极点,我都不能看到他的脸。什么讨论会,见到张艺谋,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去当人体炸弹。”
每次开神仙会,情况都难以预测。有时听到的是重磅的褒扬,欣喜之下,我们难以置信;有时惨遭羞辱,本打算借他人的智慧行舟,结果我们就像借箭的草船全身插满受伤的箭镞。
《山楂树》就是一例。真正用于拍摄的剧本,一字一句都是天津作家肖克凡所著;但此前,我们准备上马项目时,用的是合作公司所提供的剧本雏形,用于讨论的,也是这个基础版本。分组研讨,从下午两点开始,每组四位神仙谈意见,大概两个小时,然后换下组接着谈,准备一直持续到晚上10点。那天到场的神仙们非常热心,多数谈完意见以后并不离席,他们接着倾听并参与下组的讨论。到了晚上,济济一堂,加上张艺谋、当时的编剧代表、我和记录人员,快20个人,就像吃火锅不断加凳子似的,密集地围满了会议桌。
那天也奇怪,我印象中,对剧本除一位态度赞许、一位保持中立之外,其他的,全是拿着各种兵器来砸场子的。张艺谋承认剧本存在各种缺陷,但开拍在即,“能不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呢?”得到的答案依然是否定的,多劝张艺谋悬崖勒马,没好剧本宁可赋闲,也没必要给植物人做人工呼吸——他们认为《山楂树》不是白雪公主,被吻醒了也毫无姿色,噎死了毫不可惜。这场可以用“群殴”来形容的神仙会,张艺谋事后对美术部门形容:“哎呀,砖头砸得我睁不开眼睛。”
之所以能够形成这样的批斗会,因为能在现场感受到张艺谋的虚心,他无惧真话的打击力量——他怕的,倒是客套之下的不诚恳。我们请专家时也特别注意,张艺谋更欢迎那些直抒胸臆者,或褒或贬都发自内心。有些人出于教养或心机,出口之前已经对语言的分寸和尺度进行过精密调节,反而让我们如坠雾里,需要进行一番猜测和揣摩——实在心累,那是一种不必要的智力消耗。
每次专家提出的意见,张艺谋不仅认真记录,还让助手录入到电脑,我们事后要逐条讨论。有些意見虽然高瞻远瞩,但难以落实到操作,不得不舍弃;有些醍醐灌顶的妙招,打通了我们的任督二脉,顿觉气血贯通、气象非凡,我们就像承接圣旨一样,立即照搬照办。电影粗剪之后,张艺谋也会组织极小范围的看片会,努力到撞线前的最后一秒,希望汲取到高人的智慧。
有一段时间相对空闲,我建议张艺谋:“要不然,定期让有学问的人给咱们讲讲课?”张艺谋说:“我不想听那些高屋建瓴、其实是不着天地的浮夸之辞,白白消耗时间不说,我还得配合着笑脸和点头。要听课,不找造型大师,我们找有见解的人交流,更能提高个人的认识水平。”
那次,我请到两个游神散仙:一位是索亚斌,一位是史航。二人读书多,观影经验丰富,口才出色,他们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饮食男女,精鹜八极,心游万仞,总而言之,把我们侃晕了。平常的话霸张艺谋同志,认真听讲,很少插话。等二位神仙挥手自兹去,送到门口的张艺谋回来就跟我说:“听了这二位爷的教诲,我真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懂啊。”他的表情绝非反讽,而是由衷感到自己不足的那种遗憾。回忆刚才的段落大意,张艺谋每当提及那两位至少小他一辈的神仙,他的称呼是“索爷”和“史爷”。
8
对比之下,张艺谋对自己的管理可谓井井有条。他原来的文学策划王斌先生曾说,张艺谋的行李收拾得比女人还细致——我猜,他打好的箱子整齐得跟特工的武器装备似的。我没有真正见识过,不过我可以提供支撑这个观点的论据。
2008年奥运会后的冬天。还是在珠江帝景有限的客厅里,大家都穿得像北极熊,进门都把衣服放在一条长沙发上。张艺谋放在沙发上的羽绒服总是叠得有板有眼,天天看到他的棉服,都是样式和颜色的变化,而摆放的位置和状态纹丝不变。不像我们其他人,什么都跟棉花套子似的草草一堆了事。
张艺谋不乱放东西,都知道在哪儿。跟这种人工作,我的马虎和健忘难免受罪。如果半年前我答应过提供什么半页的概括,张艺谋就像个精密的计时钟似的,到点儿一定向你索要。经常在张艺谋的追问之下,我陷入模糊又混乱的回忆,白痴般翻着无辜而无望的白眼无言以对。张艺谋对我表达的常用语是:“周晓枫啊周晓枫,你怎么这么糊涂?!”
尽管听起来,张艺谋显得很自律且刻板,不过与他合作,并非暗无天日。媒体刻画下,加上张艺谋兵马俑的表情,很多人印象中以为他无比严肃和沉重,成天苦大仇深,脸上布满木刻那样的阴影。其实他私底下擅长搞笑,很幽默。
9
张艺谋谈剧本的时候特别热闹,跟武打人物似的,带动作表演,满场飞。我默默搬开附近的椅子,既怕他碰着,也怕他殃及我这样临近的池鱼。尽管如此,有时在想象巅峰对决时,张艺谋会将一把模拟中寒光逼人的宝剑直接抵向我的脖梗。如果排演的是古装动作片,我一会儿脖子前架刀,一会儿在后背上插剑,一晚上得死好几回。
有一次,张艺谋提到自己在国棉八厂的经历。半夜,主任还是工会组长什么的来找,说车间里一个患有精神障碍的工人犯病了,持刀跑出厂区,恐怕发生危险,号召大家一起前去寻找。他们一行人追到铁轨附近,列车正驶来,在车灯照耀的光柱里,惊见那个精神病人缓慢地舞刀,他一边用刀在胸前舞着八字,一边冷笑着等待车头临近。为了逼真展现这个场景,张艺谋一人分饰三角,不停切换,不仅演追踪而来的工人们,演精神病人,最出位的,他竟然还要同时演火车——从鸣笛到车轮运动,他满脸都是东方红火车头的表情。
张艺谋口才极佳,嘴皮子厉害。我在文坛的小圈子里以毒舌著称,和张艺谋对攻,甘拜下风。我提出:“我们的表演一定要反对煽情,注意克制!为什么有的人物表情要那么剧烈,至于吗?跟话剧似的,坐在观众席的最后一排,都能看见演员的眉毛跳动。”他立即反击:“你觉得应该怎么做?演员眼珠往左边转算一个表情,眼珠往右边转又算一个表情,你以为演的都是高仓健呢。”
张艺谋信口开河的时候特别好玩,具有传奇的概括能力,隔得遥远的事物,经常被他随手抓过来类比。比如,在讨论《巴黎圣母院》中卡西莫多的形象时,他总结,爱丝梅拉达相当于高级花瓶,对她的爱,卡西莫多需要突破的是生理禁忌,神父需要突破的是信仰禁忌。讲到爱情故事,他说:有许多关于灰姑娘和王子的剧情,或者相反,《泰坦尼克号》里是灰小伙和公主的故事。有次我们随口聊剧情,聊着聊着,让神仙眷属的周瑜和小乔被剑或箭给弄死了,张艺谋总结:咦,怎么变成了战争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他擅长即兴混搭词汇,活灵活现的,似乎不合常规,但切中肯綮。如果要出去吃顿好饭,张艺谋说:“让我们去补充一些精饲料吧。”从词语表达里,他也能够理解和体察到世道变化,他说:“网络为我们增加了许多新词,同时大量的旧词已消灭了踪迹。像当年的‘投机倒把这个词已经消失了,变成了‘商业智慧。”
张艺谋有许多即发的奇谈怪论。比如他说:“中国人把肝肠肺腑之类的内脏看得很重要,很庄严,同时对这些器官的破坏视作勇猛的气节,形容得都非常强烈,像披肝沥胆,像肝肠寸断。总而言之,下水表达是上限。”
讨论剧本时,张艺谋的脑子转得很快。我们七嘴八舌的议论,有时一个不经意的词,就会给他带来巨大启发。他策马扬鞭,绝尘而去,留下惊悸中没有反应过来的我们待在原地。只要给张艺谋一点点火药,他就能放一晚上礼花。
张艺谋强迫我们想情节,想主意,想招儿,但这绝非易事,因为张艺谋常常先给自己设死局,然后希望大家想法儿从窄缝里的一线生机里挤出去,得见豁然洞天。正因窄门如此狭小,阻隔了多数人,使得兀自闯入的幸运儿得享桃花源之妙——而这种幸运不常光临,我们多是被卡在窄门上,进退不得,呼吸困难,虽生犹死。那种时候,我真恨张艺谋为什么要把编剧和我逼上绝路,他为什么这么喜欢自我较量和玩命?张艺谋的口号是:“我们不仅要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地,还要揪着自己的头发跳高。”说得轻巧,难道,他看不见我们明明已经把自己的头发揪掉、活活变成秃子了吗?没招儿了,我们只好幻想揪住对方的头发,让别人跳高,看起来就像泼皮打群架。
在张艺谋的压迫之下,我常胡言乱语,出的主意求量不求质,让他自己从中甄别。有一次,张艺谋认为主角行动的理由不充分,有些勉強;我觉得够了,只要再补充一点点外在原因的刺激就行,因而一再坚持、不断说明。张艺谋无心纠缠,他反问:“反复说就能说服我吗?这个理由明明不够大,你把它抽得肿起来,它还是原来那个它!你以为肿成胖子,就算换了个人,就能蒙混过去解决问题吗?”
张艺谋勇于创意,他总说创意完成了就是杯子,破坏了就是不值钱的碎片。有时我的主意并不高明,仅仅是个方向,他又想着怎么变废为宝。张艺谋用这样的话鼓励我的创意:“好,看看我们能不能把这摊屎变成一个油饼。”
是的,张艺谋在私下场合常有这样的重口味表达。聊起中国古典文学,张艺谋说:“什么东西都怕量化。古代小说动不动就讲百万大军从天而降,可你想想,这一百万人每天拉一泡屎,一天都是一百万泡,他们都在哪儿上厕所啊,这一百万泡屎往哪儿搁?”后来,他还自言自语补充:“这还不算闹肚子的。”我当时乐晕,觉得他想得还挺细,不过,百万屎量并非不科学,因为还有便秘患者来平衡闹肚子的。其实这件事既可以反映张艺谋的幽默,又可以反映出他的务实。奥运开闭幕式的组织工作更加强他的行事风格,凡事要量化,要落实,要变成具体的数字,不能依靠几个形容词的浮泛修饰。
10
张艺谋挑演员的本事,我领教并折服。
无论是《山楂树》还是《金陵十三钗》,想找到那个静秋还是玉墨,都费尽周折。副导演们奔赴各地,到各个艺校去发现可能的演员,拍摄回来影像资料,正面、侧面,近景、远景。给张艺谋放映海选短片,由他判断。
录像中的备选者很多,一一看过来,要很多个小时,张艺谋用快速放映模式搜索。这种方式的操作下,演员的图像一个个都被马赛克了,声音变成动画片里的卡通音。张艺谋觉得有可能的就按暂停键,观察一番,或继续快进,或记下编号进入“复赛”。我试了试,画面上的脸模糊错位,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张艺谋神目如电,能从一团破碎的格子中做出判断。
就是用这个办法选出周冬雨,还记得令我分外吃惊的那个瞬间。因为镜头里的周冬雨看不出什么出色之处,既不漂亮也不伶俐,也就是个路人甲级别的小丫头,太普通,怎么能想象让她来演主角呢?等到演员们来试妆,楼下跟理发馆似的,大镜子前坐着好几位,梳头的梳头,剪发的剪发,我根本就没认出周冬雨来。我想这下坏了,周冬雨太不起眼了,没星味儿啊!话说回来,就是张艺谋真看出周冬雨潜藏着的美又怎么样呢?淹没其中,她就像个酒窝却长在了麻子的脸上。
我第一次正式见到周冬雨,只有短短三分钟,事后我完全回忆不起她的五官。我准备离开会议室,正赶上《山楂树之恋》的几位主演进来,其中有窦骁和周冬雨。我心里那个暗淡呀,因为当时觉得是进来了几位财务人员,我甚至没感觉青春那种夺目的明亮,只觉得灰蒙蒙的四个人坐在了对面。瞥了几下,我低下眼皮叹息,撤了。不光是我的偏见。及至开机之后,剧组里还有许多摇头者,我们认为张艺谋选周冬雨演静秋,不可理喻。
等见到屏幕上的“静秋”,大大出我意外。青涩中的生动,穿着蓝色运动衣的周冬雨,小脸有种格外的俏皮。窦骁也好啊,白瓷瓷的牙,可以去做牙刷牙膏的广告,笑起来真明媚,让我这种心如止水的老阿姨都得承认小伙子确实有着形象上的蛊惑。我特喜欢这两个小孩儿,上映后的一天他们回工作室吃晚饭,我也搬把凳子去凑热闹。左边是周冬雨弯弯的两只笑眼,右边是窦骁晃眼的一口白牙,可爱呀!我一改以前的态度,说话和声细语,像童话里的狼戴上头巾成了外婆。
小冬雨干干净净,鬼马精灵,我越看越顺眼。我也当着冬雨的面儿直接告诉她,自己当初完全不看好她,没想到她会出落得如此生动。冬雨简直像在拍摄期间成长起来的,她的样子,有种独特的味道。
我最喜欢《山楂树之恋》里那场吻戏,周冬雨将那种害羞、心动和慌张表现得极为到位,我认为成熟演员难以把握如此精微的尺度。我后来才得知这场吻戏是怎么拍的。周冬雨本人就没有过初吻,需要在银幕上献出她的第一次。拍摄时,基本清场。小姑娘为了拍这个吻戏据说事先都哭了。等到实拍,窦骁和周冬雨吻過之后,张艺谋并不按剧本上规定的那样停机,摄影机继续转动。两个刚刚拍完吻戏的年轻演员没听到停机口令,只能留在戏中,不知如何收场,在不知所措中难以互相面对。张艺谋就让那种不好意思的尴尬、狼狈与失措延续着,正符合初吻后的心理状态,直到窦骁的表情让周冬雨笑了,张艺谋才喊“停”。这一段吻戏表现得生动自然,是我特别偏爱的一段。
冬雨的小模样,让我毫无当初的抵触,也让我格外佩服张艺谋的先知先觉。我跟张艺谋说:“以后你随便从大街上拉个卖冰棍的演主角我也不拦着了啦。”冬雨翻了一个小白眼,反问:“啊,我有那么惨吗?”
可惜,我不接受教训。等到《金陵十三钗》选角,我又觉得张艺谋脑子进水了。
11
为了找到玉墨,副导演们北上南下的,希望发现一个英语好、有潜能的南京女孩。听起来并不难找,泱泱大国,还没几个水灵姑娘?何况英语教育如此普及,料非难事。谁知道,第一眼让你觉得有戏、第二眼让你觉得没劲的居多,经不起推敲和品味。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是不在灯火阑珊处。日子过得飞快,我们一筹莫展。
正在无望中徘徊,副导演蒲纶兴奋地报告:终于发现一个苗子!此后很长时间,我们并无B角,只有倪妮一人,准备用来独挑大梁。虽然秘密培训已经开始,但我没见过倪妮;我想象,能达到玉墨角色要求的,必美艳惊人。
过了一段时间,导演看倪妮表演的录像小品,我正好在旁边,重新经历了当年的失落。倪妮饰演一个发脾气的小三,大意是寻求上位,正在向男人表达种种压抑和不满。素颜,一般人,使劲看我也没看出好儿来。当初让周冬雨演静秋,我勉强还能理解和接受;可玉墨是秦楼楚馆色艺双绝的头牌,她的美,必须震慑人心,她的眼锋,必须拥有征服一切的力量。这位传说中的倪妮,哪里能够做到?指望她来演绎万种风情,完全是痴人说梦。鉴于上次对周冬雨的走眼,我虽没看出倪妮的姿色和演技有何动人,但没有冒险表态。
见到倪妮本人,果然。不是一块石头落了地,是怀疑的问号像个大铁钩子“咣当”一声沉在心里——唉,不过尔尔。
但我随后被倪妮的表演所打动。算是进入复试的倪妮,这次新录了个小品。她演的是从远方赶回来看望重病的外婆,没想到外婆已撒手人寰,她将如何传达内心的伤痛?震惊、呼唤、落泪什么的,不出预期,我理性地观看录像。当时一屋子有十几口人,都集中在珠江帝景的客厅里,七嘴八舌,议论着倪妮的表演状态。过了一会儿,我预感自己的情感被触动,因为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落泪,我借口从客厅躲进剪辑室,不看了。
没想到张艺谋在外面喊:“周晓枫,你过来看看她的表演水准。”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出来,靠在离电视最远的那面墙上看。此时的段落,我以为倪妮会撕心裂肺地爆发情绪高点,没想到,倪妮安安静静地躺在饰演外婆的演员旁边,然后俯在她的耳边,以极低的音量,开始轻唱一首童谣。这下我可受不了,无声泪奔,肩膀颤抖,几近失控;同时我还是不想被众人发现和笑话,希望能及时掩饰起自己的狼狈,所以胸腔憋得难受。助理晓晖一回头,看到我稀里哗啦的脸,不禁大叫。这使我难堪地败露在全体同志面前,而且这些都是孩子,只有我属于德高望重的阿姨级别。当时害羞得我呀,无地自容。当然,张艺谋同志当时也毫不犹豫地出现在嘲笑我的队伍里。
我以为是倪妮自己设计了这样点到痛穴的唱歌情节,后来副导演告诉我不是,是辅导表演的电影学院老师设计的,是考验演员的常规节目,并非原创的新意。我真是没有见识,被一个套路搞得泪如雨下、死去活来。
有一天我从会议室下楼,迎面看到个复古美人,惊艳啊!头发微卷,红唇皓齿,纤长微弯的睫毛下双瞳剪水。她身姿摇曳,无限风致,隔着一臂之距,飞过来一个荡漾的眼波,她半慵懒、半娇媚地叫了声:“晓枫姐。”
我晕了,就像刚刚服用了蒙汗药,挣扎着要恢复意识。仔细看,我的确不认识这个蛊惑众生的尤物,茫然中不知如何应对。尤物俏皮地微笑歪头,像是责备我的冷淡,然后说:“我是倪妮。”这是首试妆容的倪妮,这是崭新而令人信服的玉墨,楚楚动人地站在我面前。
12
倪妮,素颜时是个邻家女孩,盛装时明艳照人。这种清晰而强烈的反差,我在2012年去柏林电影节时再次体会。
在柏林上映《金陵十三钗》的当天,我见过素颜的倪妮,这个肤如凝脂、身材修拔的姑娘,穿一件短款绿色羽绒服,清新可人。几个小时之后,走红毯。深冬的柏林,夜晚的气温低至摄氏零下多少度,演员们却穿得露胳膊、露腿儿、露整片儿或半扇儿的后脊梁。只有我裹成棉花垛子,保安拉开车门的时候吓了一跳,等他难以置信地后退半步,我就像刘翔一样飞快掠过红毯,溜进剧院里了。没想到刘恒比我还快,他像平日一样,穿深蓝色棉衣——至于电影节的服装要求嘛,刘恒说过:“我摘了帽子就算正装。”。红毯上的倪妮穿了一条DIOR的定制礼服,幽蓝色的底子,上有羽毛缀饰。尽管媒体发出来的照片,效果乏善可陈,但我曾近在咫尺凝视当晚的倪妮——柔和的光线里,她的样子,足够,颠倒众生。我怎么也想象不出,妆容之后的她,莞尔一笑,这般倾城。活动结束后,我再次见到在歌苓家聚会时的倪妮,略带妆容和慵懒,映着跳跃的火光。我彻底屈服于她的魅力,那一刻,形容倪妮的美惊心动魄毫不为过。
倪妮刚出道的时候,我觉得她的特色不突出,比较模糊。后来,她陆续出演电影,并拍摄了许多封面和广告,我不仅能一眼辨识,觉得她能从众星中脱颖而出;而且,我的注意力还会长久停留在她耐人寻味的小脸和比例出色的身材上。真是个别具风情的姑娘,既是好演员,又是好模特。
在选择演员方面,张艺谋有着特殊才能,令人服气。他具备一双摄影机的眼睛,能预知镜头里的表现,而不忽略生活里的样子。凡人如我,一叶障目,经常难以理解张艺谋的选择。周冬雨和倪妮的例子,让我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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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不擅长人际交往,虽然喜欢他的人很多,但我坚持认为,这方面不是他的强项。我说他有害羞的一面,可没人会信。他见识过大场面,又经常在聚光灯下、麦克风前侃侃而谈,应该早练就风雨不侵、金刚不坏之身;他一生中谋过面、照过相、谈过事、合过作的人可太多了,以宅在家里的IT男女看来,估计是个难以想象的天文数字。
没站在聚光灯下的时候,人们的状态更为松弛,但在镜头前和镜头后阐释电影想法的张艺谋并无本质区别,只不过语速稍慢了些。鍛炼和适应的机会太多,他临危不乱,总是能稳住阵脚。
无论怎样成为热闹场子里的焦点,张艺谋的本性依然喜欢独处。据说这种“闷”,遗传自他父亲。张艺谋的母亲看起来外向开朗,非常容易与人沟通,我估计,场面上的张艺谋有足够恰当得体的技术处理,这得益于母亲。他不喜欢媒体的喧嚣,但可以靠智力撑住场面,对陌生人他依然有靠经验训练出的自如。
张艺谋看似外向,对许多事物轻松驾驭;但他的性格里有内向的部分。陌生客来访,他习惯有熟人作陪。他与生人的交流,看似挥洒自如,其实在最初他需要克服生疏中有轻微的不适。这就是那种可以形容为羞怯的东西,只是用在老爷们儿身上显得不搭,何况他那样死不吭声的硬汉。
张艺谋不会寒暄,就事说事他不怵,千军万马他一夫当关;凭空的嘘寒问暖、温贫恤老,他不灵,显得笨嘴拙舌、理屈词穷的。那些断了合作关系的伙伴,张艺谋不怎么会主动维护。如果对方积极,张艺谋乐意配合,既不会卷人面子,又不会摆身架和造型;假设对方也矜持,这段情谊难以延续,因为终日忙碌的张艺谋很难不时叙旧,他不是那个路子,他怕面对寥寥数语后的枯坐——所以相忘江湖的可能性很大。不了解的人,觉得张艺谋时位移人,自私冷漠。并非看人下菜碟,就是对影响命运的领导同志们,张艺谋也是一样不擅长维护。见到场面上的要人,除非人家热情招呼他,否则,张艺谋宁愿做个闪客,或者干脆躲起来。
张艺谋承认自己在人际维护上是弱项:“如果有合作,就能一直维护关系。离开了事儿,我不知道谈什么。”作家毕飞宇曾在《摇啊摇,摇到外婆桥》时,与他有过长达半年以上的密切交往——毕飞宇事后感慨,张艺谋从未聊过一句家常的话题,全是关于剧本的。这有什么?我跟他工作八年,张艺谋从来没问过我一句家庭生活方面的话题;除非我告诉他,否则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家住哪个方向,不知道我父母和先生是做什么的。
张艺谋愿意与熟悉的搭档合作,一方面是怕磨合期的诸多烦恼,另一方面,可能这也是他唯一延续友情的方式——他不擅漫无目的的聊天,也不舍得白白消耗宝贵的时间。一旦没有事件的支撑,分开后他就等着人走茶凉。不过,张艺谋倒从不是个站在原地徘徊的人,他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新项目上,没有时间沉浸于感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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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与张艺谋合作,你会发现他有疏离之感,有点儿冷,好像他心里有一角永远暖和不过来的样子,显得冷漠;清淡如水的交情就够了,拙于抒情,羞于示好,不擅长加温加料地递进关系。外界难以设想,张艺谋逆来顺受的处世习惯:一方面,是年少受挫形成的自我保护机制;另一方面,出于懒惰,他怕惹起更大的麻烦,能凑合就凑合。
奥地利作家耶利内克说:“我感觉到在我里面的绝对服从的本能,我必须常常和它抗争。”张艺谋难以克服自身的迁就,正是为了反抗这种他自己并不喜欢的顺从,张艺谋才在电影里极尽张扬。现实中越是疏离和平淡,电影中他越是追求浓烈、夸张和极致。他在生活里有多么拘谨,创作里就有多么放肆;他有多悲观,影像上就有多热烈。内心的底调越是暗,他越是电影色彩里宣泄夺目的鲜艳,从影像风格里,几乎可以反向追溯到他的性格——它们恰成两极,甚至达到严格对称的程度。
几乎可以由此对张艺谋做出简单的二元论判断:生活中无意流露的冷淡,对应电影中蓄意彰显的热烈;生活中的得过且过,对应创作时的一丝不苟;生活中的忍气吞声,对应风格上的胆大妄为;生活中的缺乏主动应战能力,对应那个造梦的光影世界里,他自觉设置难度以使自己永远面临挑战。电影是对现实的重力克服,因此才成为张艺谋一生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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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没做文学策划的时候,就闻听江湖传言:张艺谋吝啬。大众的想象矛盾,既想象张艺谋终日纸醉金迷,又想象他锱铢必较,总而言之,听起来人格特别分裂。
其中一个细节,是张艺谋用面条请客。多么抠,多么不上档次。以我观察,张艺谋不太讲究吃喝,家常菜即可,而且过午不食,晚餐多数时候只是牛奶或酸奶。曾经有一个短暂阶段,他吃过即食海参——我从张艺谋的储备库里掠夺一袋,尝尝,自行车内胎似的,有橡胶的弹性,没有蛋白质的味道,不好吃。张艺谋后来也不吃了。张艺谋的食量有限,他说:“人类又不狩猎了,没那么大运动量,吃那么多干吗?”当然,拍戏或出差除外,张艺谋吃起来也不含混。
我们去柏林参加电影节的时候,去过严歌苓的家。歌苓亲自下厨,她先生莱瑞为我们烤牛排——天呢,那个牛排太好吃了,嫩得要死,活像牛肉和豆腐结合后产下的私生子。那么厚的牛排,那么晚的时间,张艺谋毫不含糊地报销两大块,还补了一碗蔚为壮观的油泼面。
菜谱上张艺谋的心动之选,永远,是面条。什么油泼面,什么拉面,令张艺谋乐此不疲。庞丽薇有次陪他出国期间,一个多月,庞丽薇控诉:“他天天吃拉面和煎饺子,不带换样儿的。”我跟随张艺谋到过柏林,他的老同学柴岳在德国生活多年,热衷美食,辽阔的腰围以证,他走过多少山山水水、桌桌椅椅,他可以带我们深入当地最美味的餐馆。我心怀向往,浮想联翩——尝试当地餐饮,是我想象力最为旺盛的时候。柴岳问张艺谋想吃什么,我果然听到了那个扫兴的老节目:“面。”无以证明柴岳先生的美食鉴赏力,我们辗转车程,去吃了传统保留曲目:拉面和饺子。张艺谋拒绝让当地土财主柴岳结账,争着说:“我来我来。”想起没有一饱德国大餐的口福,我翻着白眼,以受伤者的怨愤讽刺道:“当然你请客,这里没有谁要跟你搏斗。”
张艺谋的“抠”还体现在,他的环保观念很强。有一次,小助手打印出的梗概遭到张艺谋的批评,直至把制片主任等叫来一一问责,因为所用的打印纸很厚,白润挺括,他觉得浪费,薄软的纸完全够用。原来,是小助手错拿了专门用于彩打的纸材。
小助手也曾受我牵连。我让张艺谋阅读一篇小说,看看是否需要购买版权。小助手打印的字体太小,看起来吃力,我建议她改变字号重打一份,让张艺谋读起来不累。这招致否决,张艺谋倔强地表达,他能看这么小的字儿——多小都能看。我不知道他是用老花镜还是放大镜完成了这项任务,反正,他宁愿跟考古学家似的在那儿费劲研究,也不愿造成纸张浪费。
张艺谋在小节上非常注意环保,笔筒里有多支签字笔,适用于不同的海报、信封、光盘的外包装等等。我嘲笑他那个“鸟巢体”的签名,写起来笔画烦琐,手腕高频晃动,像个帕金森病人——其实这种印象还得自于张艺谋在动笔之前,需数次甩动笔杆,张艺谋坚持要把每支笔的残余墨滴用尽。
我们走到哪儿都喜欢亮堂,昏暗光线影响工作情绪,这点张艺谋倒不干涉;但在他自己的办公室外间,有个小的过渡区域,那里的顶灯很少开,因为借助外面过道的光亮,他能走进里间——所以他自律,每次都跟个武侠中人似的穿梭于幽微光线之中。
出于环保,张艺谋从食材到用品,不好什么珍稀之物。有一次,一个商家送给他什么珍贵动物的皮毛,张艺谋很是被动和难受。人家毕竟出于热情的善待,张艺谋不愿当场拒斥,可张艺谋并不乐享其中。他信奉“没有买卖就没有杀戮”,这样的礼物让他犯愁和愤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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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吃饭不挑剔,有碗面就行。喝水,是矿泉水,用以冲泡他那些深至酱油色的普洱茶。在我刚认识张艺谋的时候,他还热衷健怡可乐,一晚上能喝好几罐,后来在养生人士的劝说下放弃。
张艺谋的办公环境不出彩,是那种出自宜家风格的,往虚里说是简洁,往实里说是简陋。我去过许多大大小小的影视公司,远比张艺谋的工作室气派,从面积到布置,或显示旷古幽兰的文化意境,或顯示气吞山河的雄心壮志。对比之下,直至2014年的张艺谋工作室,实用到,缺乏相应的艺术气息。
这和他的做人习惯一致,他平常没有那种“大人物”的派头。张艺谋不喜欢前呼后拥的,愿意自己照顾自己。庞丽薇说,很长阶段,就是在剧组最忙碌的拍摄周期里,他也坚持自己洗衣服。好玩的是,张艺谋一边用手洗头洗澡,一边用脚洗衣服——他把内衣或袜子之类的扔进浴缸里,洗头时的洗发液或者洗澡时的沐浴液流下来,正好再利用,他就这么用脚踩着洗衣物。这是他同时节省水、洗涤剂、时间和精力的独特方式。直到2009年开始,剧组才给张艺谋配备了小型洗衣机,才算把他从综合的劳动中解放出来。包括出差,接送机场有司机或助理推拉行李,剩下许多时间,张艺谋经常自己劳动。
2012年初,关于谁去柏林电影节与新画面公司意见不统一。最后,刘恒的机票和住宿是新画面公司出的——这早有协议,而倪妮和张逗逗的机票、住宿和服装是由蒲伦找的赞助商支持的,我的费用是张艺谋这边出的。张艺谋怕我被甩到经济舱里联系不便,怕我产生自尊上的受挫感,坚持为我买了头等舱——他希望团队整体活动,为此过关或其他场合他宁可不走特殊通道,也把人头数齐了再走。我才不会,我哪有那么贪婪和矫情?占便宜也要讲究分寸感,这样才能不动声色地多占几回便宜。我既怕和张艺谋,也怕和刘恒坐在一排,宁愿和陌生人邻座;因为晚上入睡时要把座椅放平,我会感到滑稽,难以面对刘恒和张艺谋与地面或平行或垂直的五官。幸好他们两个并排,热聊一路,到了睡觉的点儿,他俩各自钻进被子,间距仅仅盈尺,两个有定力的人很快入梦,襟怀坦荡,无惧无扰。
内容重点不在这儿,说回张艺谋不在意“名人造型”的话题。登机前,刘恒和我先到了候机室,坐在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白鹿原》剧组的王全安、张丰毅、刘威、吴刚、郭涛、段奕宏等等,办理登机手续时在我们前面,同一航班,这会儿他们集中在休息室另外一侧聊天。过一会儿,张艺谋和末末夫妇到了。听说《白鹿原》剧组在那边儿,张艺谋说:“咱们去打个招呼。”然后他带着我们,穿过相距几十米的桌桌椅椅,过去见面。按辈分和声望,张艺谋似乎可以稳坐,等待他人前来拜会,许多位尊者都潜在等级意识——张艺谋不,他觉得是自己“应该”。
好玩的是到了柏林,我们每个人拿自己的行李,张艺谋左右开弓,乍着肩膀,双手各拖着一个大箱子——轱辘好用,但他的造型实在不雅。我说:“导演,你这样不好看。”他说“没事”,意欲坚持。懂事、乐于助人的佟大为和我一起,夺过其中一个箱子放到佟大为的行李车上。幸好!几步之后一转弯儿,机场门口蜂拥着长长的中外媒体队伍,照相机的闪光灯噼里啪啦一通闪耀,张艺谋笑容可掬,神情怡然,单手扶着剩下的一个行李箱,完全看不出,十秒钟之前他还在略带狼狈的体力劳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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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对服装还算讲究些,我不知道这是否属于公众人物的某种职业道德。张艺谋以前不在意,影像资料暴露了他几乎不修边幅的形象。转变是从高仓健的提示和指导开始的。高仓健不仅委婉地提示了张艺谋在着装方面的粗疏,还事先到专卖店选好恰当的款式,把张艺谋拉去,装作若无其事地建议他试试。
有一次,高仓健曾给张艺谋寄来礼物,拆包时,我在现场旁观。那件据说是奢侈品牌的棉服,难以置信地低调,低调到不可思议,看起来就是件土布老棉袄,只是在衣服内兜翻出的里衬侧面,才能发现微小而难以察觉的标识。有了品牌提示,我还是看不出任何高妙,这件粗布棉服与家常手工制作无异,不见山不见水,只是过日子的平常,它的高山仰止,庸俗如我,难解其妙。张艺谋习惯的着装风格是典型的闷骚版,不能太闷、不能太骚又在闷骚范围之内的那种——看似寻常,却在细节处颇费心思。比如领口和拉链的设计。比如细微的色调呼应。他穿蓝色T恤,配白裤子白鞋,只是鞋底是蓝色的;如果穿红色T恤,配白裤子白鞋,只是鞋底是红色的,绝对不会配错,跟着基耶洛夫斯基的红白蓝系列。面对这件内敛到极致的棉服,张艺谋感慨:“选衣服能看出境界。我还追求闷骚,人家早就到了只闷不骚的从心所欲之境,人家的境界高啊,我的差距太大了。”
张艺谋的服装有赞助商和相关协约,只要在出席活动的重要场合穿上数次,有些品牌对他并不是打折销售,而是免费取用——相当于一种广告效果。这并非张艺谋的特例,看看典礼上那些衣着光鲜的影星,很少自己购买那些华而不实的礼服,多与品牌合作,风光之后就完璧归赵。
张艺谋的裤子多是黄保荣给他做的。黄保荣自《英雄》开始就担任制装师,有时上门到工作室给张艺谋量尺寸。张艺谋嫌品牌服装的裤子板正且立裆短,活动不自在,所以专门设计成适合自己的这种:好面料、黑色、绳带、瘦腿、下端收口,裤脚可以收进靴子里。所以张艺谋很少买裤子和腰带,即使买,也是为了出席场合之用。
他也做过配套几身上装,黑色,只是帽子变换颜色。如果衣服的拉链长,坐下来的时候容易在胸口和肚子那里堆鼓出来,张艺谋干脆让裁缝把拉链长度减至一半,这样既套头方便,又让衣服保持熨帖。此款和某年的大牌撞设计了,张艺谋担心地问庞丽薇:“我要是穿这件逛PRADA,不会让人家给轰出来吧?”庞丽薇安慰他:“不会,人家以为专门给你做的限量版呢。”
名人喜欢名表,张艺谋很长时间戴的都是SWATCH。他自己买的,还帮他妈妈挑选,所以老太太戴的也是SWATCH。张艺谋自己没买过贵重的表,几块好表或是陈婷给他买的,或是朋友送的。张艺谋在国外期间,喜欢逛商场,主要是买上衣、T恤和围巾——因为衣服多是暗色需要调剂,所以他是个“围巾控”。
张艺谋不喜欢别人说他逛店的事儿,觉得购物不是老爷们的爱好,不体面,庸俗,显得“低级趣味”。其实相比于他极其忙碌的工作节奏,休闲机会少之又少,以其购物所花费的时间和精力而言,一年中区区数天,微不足道,根本都谈不上爱好。
也是2012年《金陵十三钗》参展柏林威尼斯电影节那次,公事结束后,还有一天剩余时间。张艺谋和他的大学同学柴岳,来酒店接刘恒老师和我,一起逛街。
在BOSS店里,张艺谋试穿各种糖果色的T恤,刘恒老师、柴岳和我,既当围观群众又当参谋。
我先在樓上的女装部转转,发现没有适合自己的,才跑到楼下的男装部,看看张艺谋他们有什么收获。正赶上张艺谋从更衣室出来,他平常穿鲜艳的颜色效果不错,可试穿的这款,绿得不妥,就像LV曾经出的蛇皮袋,难以驾驭,看来可疑——我不留情面,给予否决。刘恒老师和柴岳先生的意见和我不同,他们认为那种绿色是别致的体现。我们正在互相打击和否定,张艺谋从试衣间里再次出现,用句俗语:让人眼前一亮!这回,是件紧身短袖黑T恤,肩部镶有两片精致的皮革,显得有型,很酷。我大赞:“这件甚好!比刚才那件强多了!”张艺谋狐疑地看着我,觉得我的审美哪里出了问题。
张艺谋表情庄重,纠正说:“这是我自己的内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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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这辈子打交道的人太多,走马灯似的;若论与其深交的挚友,人数寥寥。人到了所谓的巅峰程度,维护友情的难度也会增加。旧友或因交集少,或因不想攀附,渐行渐远;新朋或为避嫌,或为趋利,或缺乏时间积累所产生的信任,难以一见如故、肝胆相照。人到中年,常人都不容易交到倾心和信赖的朋友,何况张艺谋?
我觉得,陈丹青有一双甲亢患者的眼睛,长得像《新青年》时期的钱玄同。张艺谋欣赏陈丹青的才华,也喜欢他的为人,铭感于奥运会期间陈丹青对他的支持。张艺谋喜欢那种有才华却不拿捏造型的文化学者。他说:“有些知识分子只会高屋建瓴,满怀‘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雄才大略,坐而论道,给别人指点迷津;其实眼高手低,满纸空谈。丹青这种人,不浮夸,不炫弄,就是以自己的专业,力所能及地、实心实意地帮你。”我多次听到张艺谋对陈丹青的夸赞,但两人在奥运会合作之后,联络甚少。
有一次,方希和我都在,问张艺谋,是否想过跟陈丹青打个电话,叙叙旧什么的。张艺谋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承认自己问好之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怕那种嘘寒问暖的客套,他既排斥那种彬彬有礼的仪式感,又难以随性纵情地表达想念,电话连线中,就变成渐低的音量里渐生的狼狈。并不是说,张艺谋不会正常待人接物,他在社交场合一样可以谈笑风生;只是对陈丹青这种内心敬重和亲近的朋友,他拒绝礼数,又没找到合适的沟通途径。
岂止陈丹青,甚至对自己的女儿末末,张艺谋都需要经过内心的调整期。末末成长期与父亲相聚不多,后来只身在美国学习导演专业。这是个美丽而懂事的姑娘,从不张狂,做事扎实努力。张艺谋努力尽到父亲的责任,无论是末末的学业、住房,还是筹划未来的事业,他都有过助力;同样,末末对于张艺谋的电影,也有着重要的支持。
我记得,末末结束学业、刚刚返回国内的那个阶段,许多事情都是导演的助手庞丽薇陪着处理。由于长期没有生活在一起,张艺谋需要调整和适应与女儿的关系。大概是2009年元旦,赶上要说事儿,张艺谋、末末、庞丽薇和我一起吃的晚饭,我能感觉空气中那种因为分离而造成的父女间某种隐约的生疏,张艺谋当时有点不习惯和末末单独吃饭,有人作陪似乎更好,但我也能同时感觉到他努力调整和很快完成的适应。毕竟血浓于水,何况张艺谋在适应性上远胜于常人——随后,父女间的情感很快建立和巩固。我想,末末在她未来的导演生涯中,同样是最值得信赖和依赖的合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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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据说很准的伪科学实验:竖起大拇指,尽量向后扳,第一横纹上面的指端部分向后弯曲的幅度越大,其适应环境的能力越强。我试了试:笔直,自己不是个随机应变的灵活之辈,我的轴,我的较真和僵化,从身体功能性看属先天性的。对比之下,张艺谋拇指上端的弯曲弧度很大,似乎也佐明实验的准确性。但我觉得,张艺谋有个短板,他从来没有得到出色调整,一直是他的障碍:他不懂制度化与行政化的公司管理。
张艺谋只喜欢干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他自己不想干的事,尤其那种缺乏创造力的杂务,他反感和排斥,一听就烦,最好不要扰乱他的视听。除了对待电影他事无巨细,剩下的,张艺谋希望交由别人代管——从类型上,他确实需要一个“张伟平”这样全面接管的操盘手。张艺谋甚至没有留意其中渐生的危险,被管得越来越多,他的自由也会陷入被管的危机。也许,这是一个不愿全面管理自己的人所付出的代价。
张艺谋的角色是创作者,他的热情和能量集中在那个领域,完全不是工商管理学精英的料儿。他不擅长制定奖罚分明的劳动制度,情绪化代替理性。有一次集中看片,到了约定时间,剪辑师迟到了。张艺谋责问:“是谁通知的剪辑师?”是小助理通知的,并已和剪辑师反复确认,这里没有通知者的任何过错。然而,剪辑师的电话无法接通,粗剪片由她一人保管和开启,她不到,一屋子人就得活活等着。张艺谋急得没有理性的时候,糊里糊涂觉得:应该严重批评小助理。幸亏在场者的提示和反对,他才恍然大悟般,惩罚只应针对迟到者,其他人无责。
张艺谋很少表扬下属,最早认识他的时候,我认定这是一种掌权者的积习,后来发现,这也是严格要求所致。张艺谋认为,把工作做好是天经地义的本分,一旦没做好事情,被批评同样理所应当。张艺谋说:“如果达不到要求,我不会违心地表扬,哪怕出于礼貌的敷衍也做不到。我明白,作为导演,应该及时给予鼓励,这是职业需要。可我不行,这是缺陷。”
张艺谋对自己熟悉的人,不会斟酌方式方法,有些话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而间距远者,他倒妥帖而礼貌,媒体记者和初来的访客会被他的温和态度惊着。张艺谋越直接,说明越不拿你当外人。话说回来,给要求严格的张艺谋干活,工作人员本来就压力大,在他这种“做得好应该,做不好应该检讨”的原则下,纵理解万岁,也难免心怀忧怨。
我家住昌平,接到张艺谋电话紧急开会,而要赶到位于东南四环的工作室颇费时间。我事先告知:“我现在立即出发,路远,一个小时之内我肯定到不了啊,别觉得我磨蹭。”声明无效,我在四环的数个路段都接到助手的电话:“导演问你怎么还不到?”别说堵车严重,就是我开方程式走赛车道,也不可能在他话音刚落,就光速般抵达会议室啊。
还有一次,我正兴高采烈地春游,突然被打断,因为接到他119般的火警电话要求我火速赶到办公室。我以大局为重,像黑旋风一样跑过去。谁知张艺谋像刚遇到什么烦心事,拉着一张比黑旋风还黑的黑臉进屋,谁都对不起他似的。没说几分钟话,他就带着不耐烦:“好了,没事了吧?就这么着,我还有别的安排呢。”打道回府的路上,我想着他那一脸轰苍蝇的表情就觉得自己是被打发回去,我悲愤地自言自语:“以为我多想来见你呢?以为我多愿意跟你说话呢?你以为我放着悦目的花红柳绿不看,非要来观赏你这套苦大仇深的五官?你以为我多喜欢伺候你呢?我恨不得大刑伺候!呸!呸!呸!”我忍不住按了一声喇叭来表示内心的愤慨。我还没到家呢,又接到张艺谋的电话。他什么事儿都没有,聊起刚刚想起的一个好主意,他的语气里因为意外的偶得而颇为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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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事务太多,不可能让他做到心细如发,明察秋毫。只有在创作领域,他面面俱到,恨不得事事躬亲;人际周旋上,他让人恼怒。
张艺谋到程十庆位于东三环的办公室,看到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信手拿起毛笔,准备小试锋芒。写我名字的时候,张艺谋歪头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我名字怎么写了。拜托!我已经跟您老人家工作五年了好吗?他还是会在交接的信封上赫然写错成“周晓峰”。张艺谋接着问给他当助手多年的庞丽薇:“哎,你的名儿有草字头吗?”他拿不准是“庞丽薇”还是“庞丽微”。这听来令人遗憾,因为他显得如此不关心周围,数年竟不知道下属名字的准确写法——得多自我,多冷漠,多自私,多不顾及他人,他才能有这样的无视啊!平常越替他着想、事事以他为重的下属,越容易产生伤心和不满。
然而,假若你知道下一个细节呢?有一个周末,张艺谋在家里摸着他长子张壹男的头,感慨:“壹男啊,都长这么高了,你上几年级了?”张艺谋得到了那个他因忽视而生疏的答案。张艺谋毕竟是父亲,可连孩子上几年级都不知道,他不管学业和生活的细则,这些都是由妻子陈婷打理。下周,同样的时段、同样的情境下,就跟场景又重拍了一遍似的,张艺谋摸着壹男的头,又发出一模一样的感慨:“壹男啊,都长这么高了,你上几年级了?”无言以对的孩子,只好沉默着转身离开——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表达抗议。
若想让张艺谋为你考虑得事事周全,不可能;但若你的诉求合理,他也一定不为难别人。打个比方,张艺谋在那里吃肉,如果你想要块骨头啃啃,他没意见,舍得拿出一块给你吃。不像影视圈中的许多人,别说分他的肉了,汤都喝不上,他恨不得把你手中的半个馒头抢过来。可是,若你忍饥挨饿地待在张艺谋旁边,你别指望张艺谋能发现你掉到手背上的口水,更极端地说,你就是活活饿死在他旁边,他都未必发现。张艺谋不是察言观色然后八方送温暖的可人儿,他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都没注意他自己手里抓着、正往嘴里送的是什么东西——我怀疑,即使他啃到的是自己的手指头,痛感也比常人慢上好几拍。
从某种程度上说,张艺谋实在不是个生活艺术家。电影让他忘却烦恼,而生活里,一脑子乱七八糟的琐碎官司令他被动与无奈。遇到合作顺利的搭档,他下次就不想换张儿,回回找他。对待下属也是,谁办事利索、体面、灵活,张艺谋就找谁,他不会过脑子想想,劳动量的分配是否得当。我想人人如此,都怕麻烦,我们在心理上自然依赖那些令人放心的靠谱者,就像电走捷径,知道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张艺谋的管理水平不佳,奖惩制度不够严明。他做事力求高效,结果是鞭打快牛;谁不能干,张艺谋发几句牢骚之后也就算了,这使混事者也容易存活。
认识张艺谋之前,人们往往受到坊间流传的影响,觉得他的形象和行事都令人起疑。合作者一开始,未必喜欢他,最初长达几年,我都难以克服对他的敌意。真诚的人要比虚伪的人更快地暴露缺点,因为张艺谋不做技术处理。我们说:路遥知马力——然而,路远到马都乏力的程度,能否坚持到终点?一百个上路的好人,99个死在路上,只剩一个成为终点的幸存者;问题是,他势单力薄,怎么对付途中不断加入的投机者?
张艺谋似乎只宜和君子交往,说起来,其实是不适合与人交往;因为人分好坏,不可能我们遇到的处处光明。只适合交往好人的人,往往把人往好处想——乃至,混淆是非,分不清好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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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跟新画面的合作分开之后,在没有签约新公司之前,我对张艺谋强调:“你不擅长管理,一定要依靠严格制度来保障公司的运营与维护,不能靠人治,因为你这个性格到最后肯定会变成被人治。”张艺谋大加赞同,连称对对,以后一定要按制度管理。
张艺谋从成立工作室到公司,他全权信赖原来的助手、后来兼任的总经理庞丽薇。从外交、财务、人事、后勤到细枝末节的纳米级问题,他差不多只针对庞丽薇一人。庞丽薇数次向张艺谋反映,不能自己一手独大,应该让部门管理者分别针对张艺谋,形成权力的分割与监管。庞丽薇倒不是工作量沉重而心生抱怨,她只是觉得术业有专攻,自己再努力,也做不到24小时的雷达,而一个时刻绷弦的紧张者难免出错。张艺谋不听这些的道理和分析,他的行事风格并未改变,所谓“按制度管理”,他只要求庞丽薇严格执行——他自己不在其中。
庞丽薇拿来报表,张艺谋一看就晕,说:“还是口头汇报吧。”庞丽薇觉得不妥:“口说无凭啊!万一出现问题,你说我那么说的,我说我不是那么说的,怎么办?”方方面面、琐琐碎碎的管理事项,张艺谋才不耐烦,他那句不由分说的口头禅是:“我不管!”事实上,我不认为与新画面公司分手之后,张艺谋在管理方式上有任何本质的飞跃。
是的,“我不管!”,非常耳熟。
除了创作,剩下的事张艺谋都不太爱管。他只对创作不厌其烦。
怎么能忍受呢?五万字的剧本篇幅前前后后大改无数遍,还不算局部调整,加在一起超过百万,甚至达至几百万字。其结果,是我对剧本视若畏途。如果可以,我愿当看电影的而不是做电影的。观影多享受啊,制作电影的过程太受罪了——如同我爱吃排骨而不愿养猪。
影视表面华丽,热闹不已——全年利润,抵不过房产鼎盛期的几个楼盘。电影工业,说起来就是一条由肌肉组成的流水线。数年多人巨额奋战的结果,换来短暂的两个小时。如同早年科学家从数吨重的沥青铀矿中,经过几千次分馏才能提炼出一点点纯镭,不仅熬心熬骨,还可能被放射物质害惨。电影从业人员,尤其是承担艺术品质责任的导演和承担经济风险压力的投资人,风光,但同时也是一种高危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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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希为了完成《张艺谋的作业》,希望短期内对张艺谋的性格有所了解,曾为他做了一个名为RtCatch的个人价值诊断测评。这是欧美研发机构在两千万份以上的科研样本基础上设计的系统。它把人大致分成老虎、孔雀、猫头鹰和考拉几个类型。我是猫头鹰加考拉,猫头鹰是讲求程序正义、在操作层面务实的一面,而考拉,惧怕挑战和冲突,懒惰,避世,随遇而安。我一点没有老虎的主权控制和孔雀的乐于炫耀。许多人会以某种类型为主,方希,标准而纯粹的大老虎;我,是把两种看似对立的东西放在一起,所以人格上拧巴。
我们好奇张艺谋会是何种表现。他极快地做过答卷,前后就几分钟,然后抢答式地上交。为了保密,我们给他起了个平庸的化名,送到专业公司评估。
答案,是戏剧性的,出乎我们意料。测评专家大为讶异,他们没有见过类似的类型,颇感迷惑:因为他的四项数值竟然全部上线,这是罕见异相。他的能量值超高,扛压能力极强,自我成就感却很低。专家们亲自上网,搜寻这个未闻其名者是何方神圣,未果。最后,他们坚定地判断,此人必是著名人士,如果他依然低调到隐姓埋名地生活着——那么,这必是一个深居幕后的大毒枭。
的确,张艺谋是个极端的矛盾体,因此才会充满性格张力和命运起伏。比如你说张艺谋小心谨慎吧,对,他事无巨细,警惕所有环节可能出现的纰漏;你说他胆大到不知道什么叫怕吧,也对,能把自己性命攸关的事搁在一个不靠谱的过客身上。你可以把一堆截然相反的形容词搁他身上——他就跟莫高窟似的,盛得下神明也装得下鬼怪。我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优点如此突出、缺点如此赤裸裸的人。假设你让我用一个形容词来概括他给我的印象,第一反应跳在脑袋里的,不是好或坏这种道德判断上的评价,而是:难以置信。张艺谋显得低调而神秘,围绕他的猜测从未停止。与众不同乃至匪夷所思,也使他活在舆论的两极评价里:有人特别喜欢张艺谋,有人态度同样强烈地不喜欢张艺谋。
毋庸讳言,张艺谋是训练成绩和比赛成绩都不稳定的人,状态忽好忽坏,忽高忽低。不像李安,李安给人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有稳定的价值观,有感情和理性的平衡。如果拿骰子作比,李安每个面都是五个点儿,而张艺谋的点数安排得特别不均衡,有的面儿七个点,有的面儿一个点,有的面儿根本就是光板儿,完全无法預测他的胜算机率——没有规律可循,即使作为主创成员之一,我也无法给出任何预测。骰子在空中旋转,我唯有紧张地闭上眼睛,听天由命,等待宣判。
张艺谋自嘲,自己走路的步态高一脚低一脚,就像不稳定的电影水准一样。他因为拍摄了某部文艺片获得肯定,有评论说他弃暗投明、从善如流,但张艺谋并不会因此约束自己的题材选择。他说:“人家说我浪子归来,浪子归来?也许还没看清脸呢,我就浪子又归去啦?”
以我个人谬见,以为出现这种情况,是张艺谋身上的诸种特殊性原因合力而为。我悲哀地发现:他一生作为受制于他的极端性格,“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的性格。有时他品性上的优点在创作环境下,反而构成难以逾越的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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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做人的优点容易转化为做事的弱点。
比如,张艺谋性格上的执著,典型陕西人的一根筋。性格上直接简单,没有太多褶皱,做人和交往上是优点,转换为作品,反而局限。不够辗转,缺那种柔肠百转,在缜密甚至是小心眼中才有的敏感和神经质。我曾直接表达过遗憾:“为什么你的情感类型不是千层饼型呢?这影响到如何艺术地理解和处理感情。”张艺谋说:“我懂,可我还是不愿做那种曲里拐弯的类型。而且,我还怕跟心思复杂的人交往,不知道人家琢磨什么呢。”
张艺谋是那种人,只要扔给他一团泥巴,张艺谋就一声不吭、满头大汗地在那儿做雕塑去了,不与人交流,他物我两忘,时间和空间都不存在了。过分努力,如果方向错了,别人只能走到五里地的错误,他由于刻苦坚持,能错到百里以外,乃至错到荒无人烟的埋骨之地也不自知。艺术创作上的执著,使他发生矿难而不自知;生活中执迷不悟,更让他历尽劫波。
我问张艺谋:“你有什么爱好吗?”
他说:“电影。”
我说:“除了这个呢?”
他说:“没有。”
以我之见,这种专注绝非好事。作家会不会写小说,有个重要的衡量标准,就是会不会写闲笔——那些看似不重要的东西,看似目的之外的东西,那些弦外之音,会对作品产生决定性的影响。甚至生活那些闲散的时光,那些非功利的消遣,都对艺术创作起到秘密的支撑——只有主脉,没有毛细血管,肌体细胞无法得到养分。而张艺谋,唯电影,这使他的判断系统单一,缺少丰富的参照系。
工作态度的疯狂还导致了其他问题。娱乐圈里有潜在的友情脉络,这些影视大鳄时常聚会,轮流做东,推杯换盏之间,热络的感情巩固了。不仅在工作和生活上便于帮衬,谁一旦出了纰漏,总有站出来帮着说话的。张艺谋怕应酬,他只是工作、工作、工作,没有维持人际热络的时间、精力和兴趣,自然缺少圈子的帮助。一旦冷箭射来,别说替你挡枪子的胸口了,都没几个递盾牌的,因为跟你不熟,人家不知道这里面的是非曲直,莫若缄口。
对身边的工作人员,张艺谋平常不注意嘘寒问暖、春风化雨,缺乏情感上的投入与交融。他既不倾诉心曲,不交流情报——所以,天塌下来,有大个儿的顶着,别人怕被飞沙走石或流弹击伤。张艺谋那么大的名头,尚且被阴影笼罩,何况我们这些螺丝钉,当然不像发动机似的一掌定乾坤。这就是张艺谋的处境,遇事的时候,没有防火墙,没有减震手段,直接砸在他本人身上——没有别人帮着扛,他只能自己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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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心性上的善良,也会带来负面效应。有一次,电影宣传期,我看到摄影记者为张艺谋拍的照片成品,场景设计太俗气了,只有土,没有纯朴;把张艺谋的表情也拍得奇怪,不酷,说不出是得意忘形还是傲慢不踞,反正没有值得肯定的表情。整套照片综合起来,效果相当令人讨厌。我问:“你这组照片太糟糕了,不是难看不难看的问题,是把你拍得完全符合知识分子对你负面判断,什么暴发户啊,什么腐朽堕落啊,什么醉生梦死啊,你的照片简直为这些词汇提供了形象认识!你怎么同意拍这种照片呢?拍了以后,你就没审查一下吗?”张艺谋很不喜欢摆姿势拍照,可他也不事先设防地提出什么要求,到了现场,才发现人家的情景设计方案,自己已陷入包围圈中。而满意于自己创意的摄影师,正兴高采烈,请君入瓮。张艺谋即使心生排斥,可是这个“老好人”不愿勃然作色、让对方难堪,只好隐忍着配合上阵,变得任人摆弄。他知道不好,可不愿卷人面子,导致的代价,就是个人形象被丑化。
创作者常常具有职业化的自私,活在个人世界的经纬里,他不需要与世界、与他者的交流和妥协,他在自己的王国里唯我独尊,反而因此获益。比如萧红,我感觉她在生活中的性情不可爱,但几乎带有自私感的任性,或许有益她创作上的自由。
在这方面,张艺谋有着“好人”的麻烦。你让他像王家卫那么慢慢悠悠地拍,管你投资人是不是急得要上吊,管你延长档期是不是给演员带来麻烦,不行,张艺谋承受不了这个压力。即使张艺谋明知自己对张伟平毫无亏欠,每每听到张伟平如何为他受苦受累,也会给他的心理加诸。
我曾问他,为什么不考虑在电影里植入广告,杜绝广告是否为了塑造自己的纯粹。冯小刚和宁浩的作品里,广告植入既自然又不破坏剧情,水乳交融,并非涉及商业就是庸俗。张艺谋说,不是因为多么高尚的原因,自己没有那个本事,他会因此分心,无法专注,只好放弃。冯小刚、刘恒、麦家等都在杭州溪地有自己的工作室,人家最早也联系过张艺谋——他不敢要,因为不知道怎么回报人家。就像与新画面分手,张艺谋与新公司签约时,除了考虑签约条件,心理还有另外的隐忧。张艺谋愿意自由自在地拍电影,怕承揽经济上的重责,怕扮演公司的顶梁柱角色——万一对他信任的股民不仅没赚钱,还损失惨痛,他当然算不上难辞其咎,可想起来还是让他有些畏惧。
拍电影更是如此,张艺谋认为不能因为自己的创意让投资人重创,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延误影响演员下一步的档期,他不觉得个人的艺术创作天然地高于他人的日常要求。有时,张艺谋因诸多对他人的顾忌而牺牲自己的艺术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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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热衷创新,这本来是好事,但他求变不求稳,结果可能是石破天惊,也可能是鱼死网破。我很喜欢《一个都不能少》,他为此态度寡淡,因为此前的《秋菊打官司》已用过纪录片风格,他缺乏由新鲜感带来的兴奋。张艺谋总是在尝试各种方向和可能——创新,创新,有时可能成为创伤上的新。刘恒老师质疑过这种工作方法的效果。他说:“拿打猎作个比方,有时伏击能逮个老虎;可是把整个林子都蹿遍,野兽早跑了。说不定,到最后猎人精疲力竭,反过头来自己还被野兽吃了。”
张艺谋抗拒自己被符号化,他更愿意拥有天真的艺术家气息,更向往拥有艺术探索中那种包含了犯错的自由。担任奥运会总导演后,有人稱张艺谋为“国师”——谁也不敢在工作室这么称呼,因为他会疯狂反扑式的驳诉。张艺谋特别怕被捆绑在神坛上,他不觉得自己具有所谓的使命感,诸如“国师”称谓,于他如若绳索,他当时挣扎着摆脱,急于跳下来,根本没看清下面是不是油锅。奥运会之后,他没有走高大上的路子,他有过令人失色的失策,紧接着拍的是《三枪》。
一会儿跳高,一会儿跳远,成绩不理想没关系,他只是热爱田径的人。张艺谋似乎没有注意到,仅只热爱是不够的,他不能随便登场,因为许多人认为他应该承担引导者的功能。可是他如此喜欢艺术上的冒险,甚至不怕干出“牛逼变傻逼”的事儿。张艺谋脑子转得极快,讨论会如同打擂,形影移动,几番下来,我们无力对攻,卧倒一片,独他一人依然闪转腾挪,对着自己的影子作战。之所以能犯那种不可思议的低级错误,在于张艺谋自由创意时的飞扬,会让他专注到忘记基础逻辑,其错误之简单,能到达令人瞠目的程度。
记得有一次讨论剧情,说一对夫妻有个女孩,夫妻其实并未生育,所以女孩并非亲生,女孩自己不知情,家里谁知情、谁不知情呢?他说:“奶奶知情,爸爸知情,妈妈呢?哎呀知情人太多,妈妈不知情为好。”我们反驳:“妈妈知情、爸爸不知情才对啊,这是常识。”但张艺谋在他自己的频道里,坚持剑走偏锋,要走和别人不一样的路数。他肯定地总结:“我们就是不让妈妈知情,太俗套!”我们匪夷所思:“女人当然知道自己怀没怀孕、生没生产。这个妈妈连自己生没生过孩子都不知道,难道她是植物人吗?”张艺谋两耳不闻窗外事,继续构思故事,半天才猛然醒悟:“噢,对啦,我要是个女的,自己的肚子大没大过一定是知道的,每天一低头能看见。”这么低端的常识问题,他都会发生认知识别系统上的障碍,没有在第一时间做出准确判断。每当沉浸在情节设计里,他孤往绝诣,有时一骑尘烟,就到了不理世事、不辨是非的绝境。
张艺谋急于创意的独特,却有悖基础的常理——他在第二步以后绝对是天才,但在最基础的价值观或情感层面容易出现匪夷所思的重大失误。他就是这么个人,一旦走偏,不可思议,能因为爱上一个酒窝而娶了心脏病姑娘。明明掉入陷阱、张艺谋却自以为置身乐园的时候有,而且以后可能还会发生。张艺谋并非传言中的老谋深算,并非始终运筹帷幄——他有时情之所至、语无伦次;有时刚才还一身光鲜,转眼就摔到臭水沟里;也有时虽然天下一般黑,只有他这儿,乌鸦彩绘成凤凰。
艺术上呈现的非理智,与他的生活中所显现的一样,许多时候,张艺谋做出了不理智的选择。以我个人偏见来看,理智之中的理和智,是有区别的。理,是道理和事理,是靠知识、教养、训练能够习得的东西;智,是才智和能量,带有灵性、天赋和能启的色彩,有时不需要辅助培养手段。理,带有物理性的严谨;智,属于化学性的突变。理是“应该”的必然性,是逻辑链条运行的规律;智是“奇迹”的偶然性,是一种来自天赋的直觉判断。理是客观呈现,智是主观判断——两者比较,张艺谋的“理”缺乏,而“智”旺盛。
理,容易说明白,就像温度计的水银柱,有着清晰的刻度;而智,不好表述,相当于一种体感温度。通常一个人不理智,指的是混沌的整体状态的判断丧失。而张艺谋不同,他的理弱而智强,也有理非常强悍的时候,可那时,智又不见了——他的理与智,不同步。
可惜,理与智必须同时具备,而且它们的关系必须吻合,才能称为理智,就像硬币必须具备双面图案才成为可以流通的钱。如果理和智的关系不吻合,比不理智带来的后果还要可怕。一般人的理智同步,只有程度高低之分,相当与标准温度差几度罢了。相当于别人看温度计,基本上就知道该穿什么衣服;而张艺谋的温度计和体感呈现分离乃至背离——相当于温度计指示热烈,穿着泳裤出去,外面却是天寒地冻;温度计指示冰冷,等裹严实了像个元宵,外面却是滚烫的油锅。
每个人虽有分裂的部分,但理和智基本捆绑在一起,使他们“有多少钱,办多少事”。张艺谋,人格分裂得远比别人厉害,连理智都让他切成互不相干的碎块儿了——也许这是他的特色?就像哥窑以其细密的裂纹而著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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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存在诸多优点,不过所有的成功都有代价,他所遭受的挫折匹配于所获得的声名,没有什么可申冤叫屈的。就是你再刻苦,再敬业,再备受折磨,许多人也没闲着,也在每天24小时承受生活的艰难,你张艺谋何德何能,凭什么就你鲤鱼跳龙门?公众的心理,不能仅用羡慕嫉妒恨来解释,张艺谋有其特殊的弱点、弊端和缺陷。
最早看到自己被媒体和舆论妖魔化的时候,张艺谋曾经非常痛苦,甚至失眠;后来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而且发现越辩解越招致抹黑,他干脆放弃挣扎,任由唾弃。当然,张艺谋被妖魔化的过程有着他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在某些方面,他确实有着非人的“妖魔气质”。反过来,张艺谋认识的人很多,但并不亲密,过路者很难袪除他的光环以及积累的成见,平等地观察他的个人;随着他的孤独,他的高处不胜寒,能够了解张艺谋的人日益稀少;近水楼台者先得利,如果站到近距离的人诋毁他,怨不得谁,还是他性格所导致的被动。
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所收获的,都是自己所种植的结果。这里面没有什么不公,局部的委屈从更高的经纬上看也许就是更大的公正。张艺谋亦如此,好运和灾难间或降临,也是性格带来的必然命运,不必怨天尤人。
超常的优点和惊人的弱点,极端地汇聚在张艺谋这一个体上——我不知道这是艺术家必须在矛盾中保持的性格张力,还是导致他受挫的冲突之源。我不认为他是业余伟人、道德楷模,也不认为他的境界多么高山仰止,但他身上,有许多令我佩服的品格。同时,张艺谋不乏味、不拘谨,必须承认,他是会犯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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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艺谋是那种人,你想从他那里掏一句暖和话?甭想!别幻想什么“春风化雨”,他才不会——要化,也是冻雨,噼里啪啦,打落春天正要开放的花骨朵。他的冷言冷话,把人推到冰窟窿里,而且他的视线里无着痕迹,掉下去的受害者?根本不知道是谁。
可张艺谋并非如他呈现的那么冷漠,若是出了什么事,哪怕与他没有任何协议,我要赖上算工伤,他也会接受下来。这就是张艺谋吃亏的地方:可以做,不会说;还不如不说,一说,就把做的毁了。他不是抛砖引玉的类型,一块一块地,他用抛出来的砖把引出来的玉全砸碎了。
他还是那样,教训深刻,而性格不改。我诚实告诉张艺谋,我认为他的未来难以消停,不定哪里还要出纰漏。张艺谋迷惑不已:“还栽跟头?不会这么惨了吧?”之所以这么说,因为我看到他极端的悲剧性格。张艺谋所遇种种,不是幸运与否的事,而是命运里的必然。只要性格没有得到调整,他还会一再陷入迷宫和困境。
张艺谋缺乏真正的防御系统,“冷淡”好像就成了他的防御手段——可惜,这样的效果相反,恰恰是危险的。因为对张艺谋无所求、不贪图的君子,懒得或不屑穿越他的这层“冷”去靠近他,人家独善其身去了,不跟你这儿费劲。而对钻营者来说,这点“冷”,简直起不到任何抵挡作用,轻易破壁而来,直取软肋。即使张艺谋是个擅长骑术的人,他可能会被一个不起眼的木橛子绊倒;一次又一次地绊倒,他学不会吸取教训。
怕麻烦的张艺谋麻烦不会少。张艺谋喜欢做事,并且从他身上容易获利,所以好事好利之徒,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他最易惹上麻烦和是非,之所以惹祸上身,因为他根本不知道那就是祸——张艺谋是我见过的自我保護和预警机制最差的人。他这人,信,就往死里信,不信,也往死里不信——即使有人敏感,地震之前拉响警报,他也不信;张艺谋非得自己付出头破血流的惨痛代价,才肯回头。别人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张艺谋是伤疤没好就忘了疼,或者是边疼、边落下新伤疤。他依然拥有孩子式的危险的天真,依然会相信像是信誓的空话,相信像是担当的许诺,相信频露破绽的演技。他依然会受到各种各样的干扰,他依然缺乏足够的沉稳定力,哪怕是艺术家睥睨自雄的气魄。
我以为,张艺谋具有极端性格:创作勤奋,生活糊涂,他既简单又复杂,他盛得下神明又装得下鬼怪,我从来没见过优点如此突出、缺点如此赤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