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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岸破

2017-03-25胡毅萍

文学港 2017年3期

胡毅萍

清晨,天边微微现了一线阳光,仿佛轻轻揭开一帐帘幕,徐徐展露,惨阳微浮着,格外的清亮,窗外空气里,微微泛着凉。程天睁开眼,面前是夏一静,面膜还留在脖子上,一脸疲态,手里抱着灰白相间毛茸茸的“面团”。突然之间,他有恍然如梦的感觉,似乎躺在这里的是庄欣然。

他和庄欣然,与所有初恋情结的相遇一样,乏善可陈。

那天,如此刻一般,云淡风微,鸟声啾啾,蝶影翩翩,空气弥漫着芙蓉和茉莉混杂的清香,洋溢着探求不得的亲热。那时的程天,年少荷尔蒙膨胀得要爆炸,期待和不安,似在阳光肆意的草地上安静地潜伏,日后再想起来,鼻尖还能清晰地萦绕同样的馥郁香气来,常常就把这气味,与庄欣然那件白棉裙扯上干系。也许只有他知道,那一刻,才是他的爱情真正萌发的瞬间。

他甩甩头,自己人生的剥离感,都是自己造成的,想得那么多有什么用,还不是要挣扎着爬起来,把昨晚加班回来带的冷饭熬成粥。夏一静吃不了硬食,胃里总是像打过水泥地基一样,抗拒任何错搭硬盖,她说粥进了胃,感觉温润滑腻,就像那年,她失而复得了程天一样,让她心安。水淹没过米,大概要四个指头节,加些面碱,护胃又醇香,程天却突然想起,这是做熟的冷米饭,不是生米,于是跑到马桶,倒掉一半水,厨房的下水管道昨晚堵了,估计夏一静又把“面团”放在这里洗澡,那些长长卷曲的猫毛,总是纠缠着把出租房油腻不堪的下水管道,堵得不堪其扰。程天把电饭煲定时在两个小时以后出锅,正是夏一静起床的时间,一根黄瓜,切丝拌盐,滴点香油,罩上刚刚腾出套冷饭的袋子,程天看看一切算是稳妥,抓起桌边提包,走出家门。

老旧的小区,总是这样让人难以“下眼睛”,垃圾和苍蝇相伴而生,真像现在自己的工作。昨天被老谭揪在办公室,加班改策划案,客户的不满意,这个月的项目又是白玩,当初程天的策划案写得清清楚楚——“白事”无论如何不能玩“假大空”,当众被老谭指责为“屁话”,导致昨天客户大发雷霆,放言不改得跟亲爹丧事一样“接地气”,甭想蒙混过关,于是老谭在昨天傍晚的会议上,把程天的“屁话”重新拾起放在自己嘴上,骂骂咧咧跟程天说:“今晚要是不给老子改完,还这么假大空,明天你就夹着你的屁股,一起滚蛋!”老谭总喜欢把屁以及来源地当做感叹词,这一点让当初的程天反感至极,但是工作快四年,从推销员到策划部经理,程天已经习惯了老谭的“屁”哲学。程天越想着就越觉窝囊,加上胃不能承受昨天半夜的冷米饭,一股劲往上反酸水,他不禁啐了一口痰在地:“他X的!大不了老子不干了。”说完,又有点反悔,毕竟薪水还不错,何况上个月还刚调到部门一个女孩——关盈盈,颇有点庄欣然年轻时候的气质,书香中带着点娇羞,走路一过,把淡淡的香气洒在工位,不由得就让程天心痒痒。上个周五下午,趁着小刘不在办公室的空档,还送给了他一条领带,暗蓝色的,虽然有点显老气,程天却珍藏地放在工位抽屉深处,想到这里,程天不禁加快了点脚步。

胡同口的油饼摊子,是老两口的家族事业,程天判断这个事业摊子,应该是老太太说了算,因为胡辣汤里的香菜和葱花数量,一直是老太太和老头儿争执不休的议题,最后都以老太太挑出几颗为最终解决方案。由于对面的快食店门口,五层包子屉每天都早早地热气升腾,加上老太太抠门又嘴碎,所以这个摊子,始终门可罗雀。然而,程天每天早晨都要在这吃掉五元钱,一块油饼、一碗胡辣汤,他觉得他就缺这么点儿烟火气儿,老两口的掐拌嘴,胡辣汤里的鸡贼,就让他有那么点接地气的快感。今天的油饼有点硬,程天用有点上火的牙帮子试着磨了两下,咸腥味道,估计是里面破了皮,于是他就着这一口血腥,又啐了一口口水在地,果不其然,红色的血口水摊在地上。程天索性放弃油饼,捧着胡辣汤吸溜起来,胡椒刺激破皮的地方,扎刺般疼,不由让他想起夏一静说的:一到夏天出汗,左胸口文身,就刺生生的疼,像是多年愈合不了似的。

夏一静,基本上是个内向到极致的女人,青春期就爱写字,爱得近乎发疯,年龄和生理成长后,心理却一直跟不上来,一直长纸利笔的写,却没有一篇印成铅字。从相识到现在,十年,恍然而过,校园、职场,场景转换,所有选择,程天都是随着夏一静的步伐,于是,大连、西安,不搭边的两座城,却成了程天和夏一静一同走过的轨迹。十年时间,让程天褪去华年光泽,皱纹爬上脸庞,虽然保持良好生活习惯,但仍旧被亚健康摧残难堪。夏一静虽然笑容依旧,白棉裙依旧,文字依旧,却灿然不再见,眼中色彩日益空洞,脾气每日剧增。两人一起生活近六年,终究也没迈出走进婚姻的那一步。此刻,胡辣汤有点咸,但也热乎让程天舒服,幻想着,夏一静此刻也坐在对面,竟也意淫出点儿恩爱夫妻的感觉了。

刚从电梯出来,就听到老谭粗野的陕西嗓:“做的什么屁东西,连个屁也不如。”

此间伴着下属小刘反复推脱:“稿子是程经理写的,我们主要是按照要求提供资料。”

程天转身走进卫生间,他可不想这个时候撞到枪口上。至于小刘这愣头青,怎么一点也不担当,什么事情都往上司身上推,让他气愤不已,可是一想,自己这不也窝囊躲在厕所里闻屎尿味,懊恼地顿了顿脚,真想干脆挺身而出算了,好歹也是个部门经理,而且此时,关盈盈一定已经坐在工位上了,翘首以盼地在等他这个经理出来主持大局了,一想到这儿,程天突然就有了点革命义士的大义凛然,竟然慷慨激昂地想要跟老谭一争高下,决战紫禁之巅,仿佛今天来上班就是为了挑战权威,跟老谭这个“屁”大打一架似的。

东风吹、战鼓擂,程天一鼓作气的拉开卫生间的门,像带了一阵儿风,磅礴的气场扬起了战旗,可是出来后,走廊里却静悄悄,程天蹑手蹑脚站在墙角悄眼望去,哪还有老谭的影子,一时真不知是泄气还是轻松,心里这一团好不容易积累的“小宇宙”,生生被困在了马桶盖下,憋屈至极。心里想着:“再而衰、三而竭,现在干脆追到他办公室去吧,一把抓起他的衣领,哪怕生生给他两个耳光都嫌不解气!”程天像是被下蛊了一样,好像今天就是偏要有个高下之分,就是今天,可能这跟十年前的今天他获得重生有关,可能跟他这不咸不淡的日子憋出了“水鬼”有关,也可能只跟那轻声漫语、清纯可人的关盈盈有关,总之,他大踏步、扬眉吐气向老谭办公室走去,路过部门办公室时,他似乎听到小刘喊:“程经理,等一下……”他装作没听到一般,径直穿了过去,他可不想在信心爆棚的时候,为这个不担责任、说自己壞话的小愣头青耽误时间,于是更挺起腰杆,拉直肩膀,仿佛他都看到了关盈盈那崇拜的眼光,从他的后背,一直射穿到了他的前胸,他钉过鞋跟后掌的皮鞋,在写字楼大理石地面上踏过,有着不一般的心里感受和声响,这条走廊,程天从来就没走得这么信心满满,这么昂扬向上过。手已经放在了门把手上,突然听到里面声音隐约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程天心里一喜:“哼,抓你个现行,烂女人带到单位来了。”可是细听起来,不对劲儿啊,声音熟悉,脆生生却不失软绵绵的甜糯。

“说到底,那程天还不就是个废物,又惹您生气了吧,哎呀,你轻点捏……”

“我可没那么傻,上次你嫌土的那条便宜货领带我送他了,他还色眯眯看人家呢,你别闹……”

“你快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顶替他啊,哎呀,对了!你锁门没有呀?”

程天脑子一片空白,只是一听里面说要锁门,才反应过来要赶快逃离犯罪现场,什么战斗、决战,此时都变成泡沫,破灭在了半空,真像一个“屁”。他反身就向回跑,甚至忘记了放轻脚步,于是走廊里回荡起一声高一声低的碎步声响,格外清晰。

直到慌忙进了部门的门,程天才抖了抖肩膀,装作轻松样子。小刘却眼神复杂地望向他,嘴上一丝欲言又止,嘴唇瓮动了几下,说:“程经理,你没事吧?小庄在谭总办公室呢。”

程天尴尬笑了笑,说:“是吗,我不找她。”边说边坐在自己工位,心里愈发对这个不长眼色、不会看眉眼高低的小刘不满意,甚至带点儿怨恨。

你何必说破呢?你何必说透呢?你就是要让我丢这个脸!仿佛关盈盈那块肥肉,是被小刘送到老谭的臭嘴里似的,正愤怒至极,短信铃声响起,是夏一静,屏幕上“生日快乐”四个简单的字,程天看了后,更加心烦意乱起来,索性关掉手机,拉出抽屉,狠狠把那条蓝色领带,摔进废纸篓。

这时,关盈盈款款走进办公室,面色虽然略有潮红,但仍然难免她清纯如水的气质,路过程天工位时,微笑着说:“程经理,早晨好。”依旧带过一丝香气,淡雅如菊的味道,程天心里又是不禁一颤,却也只鼻子哼了一声,无论如何提不起“撩逗”的精神了,不过还是悄悄弯身,又把领带捡了起来,塞进抽屉。

突然,走廊尽头响起老谭的声音:“程天,你给我过来……”程天听见后忙抬起屁股,差点碰翻了桌面的水杯,临出门时,眼角的余光,竟然看到关盈盈和小刘两人在挤眉弄眼。他忙出门,来不及想这两个人在嘲笑他什么,来不及想关盈盈什么时候跟老谭搞到了一起,来不及想自己是不是要滚蛋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想:怎么跟老谭解释策划案再次不合格的原因,怎么把问题尽量撇清,他得保住这份工作,因为家里还有没任何收入的夏一静,在等着他拿工资回家。

傍晚的西安城,灰暗的广场上,有飞起的白鸽,让人想起传说中的橄榄树,还有那只青鸟,它会衔着一根橄榄枝,低低地飞翔,在高山与高山之间,在丛林之中,穿行,只是这一刻,它穿越在这座古城。

程天坐在公交车上,脑子里浑浑噩噩。上午老谭下了最后通牒,这周不搞定策划案,下周就卷铺盖滚蛋。程天陪着笑脸表决心,打保证,总算混过了一关,但背后小刘和关盈盈的目光,让他一整天觉得芒刺在背。一下班,就逃也似离开了写字楼。

心里真委屈,今天还是他的生日呢,虽然跟往年的生日一样,枯燥无味,但仍有点不甘心。可是一想到今天写字楼的一场败局,职场情场双输,让他更加心烦意乱、心绪复杂,对自己混乱的人生简直意冷心灰,甚至都承认了自己就是老谭口中的“屁”。其实,现在这倒霉的人生,本不是他的,所以他更为本不是自己的悲催人生而懊恼。

程天曾有个双胞胎弟弟,是父母也难辩差异的那种双胞胎。20岁生日,程天那时还叫程高,而他弟弟叫程天。那个下午,两兄弟,戴着同样的帽子,穿着新买的泳衣,一模一样的一切,堤坝上,两人亮盈盈的眼睛,迎着阳光闪亮,闪着无数光彩和堤下翻涌的江水,连成一片涟漪。他们咯咯笑着跑下堤坝,跃进江里,当时的程高,一直领先,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一条鱼,裸露在水面上的肩膀,都被阳光爱抚得毛孔亢奋,甚至都听不到背后的弟弟在喊“那边太深了,哥,你别游了”。他越游越快,感觉自己像是飞起来了,突然感到自己的右腿抽筋了,大片大片的绿水,灌进他的口里,蒙在他的眼前,脑中开始不停闪现关于死亡的一切词汇,去世、逝世、去了、挂掉,甚至是破灭……当然,这些词汇,不过是附在痛苦表面的糖衣,撕心裂肺,却拉不开胸膛前端堵满的江水。他的身体,能触碰到弟弟的手在抓他,那样有力。他那一刻,他想继续存活的意念坚定!手指抓着弟弟的手,他们不停折腾着绿水,直到最后全都没了力气,或者说只有弟弟全部没有了吧,总之,最后只有他游回了岸边,眼见着江水把打着旋的泡泡推抚成平静。

由于汛期,打捞人员打捞了一周,仍然未果,没有遗体,什么也没有。一周没有开过口的程高终于开口:“对不起,我没了哥哥。”从此,程高就成了程天,哥哥与弟弟对调了灵魂,神不知鬼不觉,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本人知道,被江水淹没溺亡的那个20岁的青年不是程高,而是程天。本来连程天自己也以为自己就是程天了,只有身份的对调,没有其他不同,直到他在弟弟那本日记里看到,每页每页频繁重复着夏一静的名字,深深的、浅浅的相互交替,每一个字都是正楷,记录着两个少男少女的海誓山盟。那青春期懵懂的疯狂,与他内心对同年级的庄欣然一模一样。那好吧,替别人活,在程天这里可就不再是句玩笑话了。于是,他高三那年,每晚都跟在夏一静身后,那时大连天上的星星,像在荡秋千不知疲倦的恍惚,放学路过的星海广场,也有着淡淡的青草香,程天那时就发现,原来小草才是最顽强最快乐的植物,自己连小草也不如,假装坚硬活着,直到心里喜欢的庄欣然目光折断在与他的对视中。

回忆总是让程天头疼,胸口憋闷,就像十年前那一股股汹涌的绿水又冲进了胸腔一样。干脆这一站下了车,拎着去年从深圳买的A货皮包走在路边。路过西安黄楼,这处古迹,当年风起云涌,此刻却没有硝烟,也没有阴霾,周围的松树,顽强生长,几只欢快的麻雀掠过树梢,落在楼前的小桥上,唧唧喳喳地叫着,悠然自得。西安四处都是这种老建筑,跟程天这个人一样,满目苍夷的外表和繁复深藏的过去。

当初,他追夏一静,也是上演了多少惊世骇俗、不同凡响、扶危定倾、扭转乾坤的戏码,夏一静总是爱用这种不怎么恰当的词语。程天一直就觉得,就凭她这种用词的力度,根本就写不成什么書,可是他从不敢说。其实,程天的追求,不算惊天动地,却也绝不是悄无声息了,那时候,他一心追到手的劲头,就像想把生日那天的命盘翻过来一样执着。所以,高考后,程天就随夏一静考到了西安上大学,终于在毕业前的某个夜晚,在校园槐树下那家家庭房,撕开了双方的伪装,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缴枪不杀”,夏一静心口那颗纹制的“红心”图案,就此亮晃晃地钻进了他心里,他心底的庄欣然,也慢慢被蒙上了“九转幔帐”,再也不能见光。

那天起,程天和夏一静开始同居。

程天上班,夏一静坐在家里写书。两人一直没有激情满满,只有相敬如宾。一年后,程天一次醉酒后,酒壮怂人胆,悄悄用“隔岸”的名字加了庄欣然QQ号,与庄欣然当起了网友,网上的庄欣然,仍是那么忧郁,那么善感,却比生活中更热情,就这样,程天和她在QQ上聊了一年多,两人谈了一场网恋。当然,整个过程,只有程天知道网络那端的是庄欣然,而庄欣然却只知道网络这端的人叫“隔岸”。本来,程天只是想了解庄欣然的现状,他从来就没想过更接近她的生活,直到庄欣然疯狂爱上了“隔岸”,决定要来西安看望“隔岸”这个她爱的网友。甚至当时,她做好了到西安的一切准备,在网上她还说,第二天一早,将出现在西安站的门口,她将和她最爱的“隔岸”一辈子在一起。看到这段话的时候,屏幕面前的程天,回头就能看见夏一静裸露在夏凉被外的胸口,她闭着眼,侧躺在床的左边,这一直是她的习惯,那一刻,那颗“红心”图案显得格外凄凉。那一刻,程天狠咽了一口唾液,大力点着鼠标左键,让光标箭头在“删除”上尘埃落定。

再次获得庄欣然的消息,是两年后。老同学胖子来了西安,酒桌上,他说同学中有的结了婚,有的发了胖,有的得了癌,程天问到庄欣然,胖子说:“她两年前说,要来西安找个人,后来就失去了所有消息。”程天当晚就疯狂拨打那个曾经的电话号码,想要告诉她西安的天蓝地阔、古城韵香,告诉她“隔岸”就是程高,却换来永远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直到当年的春节,程天才从高中老师的口中知道,“庄欣然早在两年前就跟你们班的那个张浩结婚了”。听到老师的话,程天呆若木鸡,不停喃喃道:“张浩,张浩,胖子不就叫张浩吗?两年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想到这里,程天又困顿起来,懊恼得心焦不已。在他的生活中,无论夏一静还是庄欣然,无论胖子、老谭、小刘还是关盈盈,都是他不得不承认的尴尬。可是他却习惯了,习惯其实是个很可怕的东西,当你慢慢习惯了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工作,也就慢慢找不到自我的重心了。仔细想想,自己这么多年,从来就没干成过一件自己想干的事情,就是这么一路琐碎、一路躲避地侧着身子走,怪不得在老谭的口中永远是个屁,怪不得清纯貌美的关盈盈会对他提不起精神,怪不得小刘那样的愣头青都敢把“屎盆子”扣到他身上,怪不得夏一静这么多年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终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来往路过的那些不讲规矩的远光灯车辆,照过来的光,划过陈旧却质朴的墙壁,划过固执挺立的暗红色砖墙。远处大雁塔,装扮斑斓,那公元589年的佛塔背后,像那一片光环,让他恍惚猜想当年离开他的弟弟也在那里看他现在的倒霉样儿,就像隔岸观火,那火都散落在自己的头顶上了,在那岸不过是染亮了黑暗、照出一些飘浮的灰尘罢了,这种猜想,像一个闷雷,轰在了程天的视网膜,让程天眼睛生疼,像是要流泪似的……

回到家的时候,刚一拉开门,“面团”嗖的就窜了出去,后面是穿着睡衣追过来的夏一静,头发黏在额头上,口中大喊,要打死这只不知廉耻、闯了大祸的猫。

这副模样,倒是把程天吓了一跳。这样的女人,一旦上了一点点年纪,又不外出工作,多少有那么点儿神经质,平时就一直对“面团”和程天喜怒无常,但是这只猫,显然比程天有更粗大的神经,所以结局与程天往往相反,在与夏一静的斗争中,它都能占了上风。这一次,是因为跳高未遂,打翻夏一静的咖啡杯,导致又一篇自认惊世骇俗的大作夭折在手提电脑中,追打行动戛然而止在“面团”从楼梯窗子跳到对面楼的天台上后,夏一静这才恢复平静,转过头对程天说:“上午给你发短信也不回。”

“我没看到,有事吗?”程天低声回道。

“没什么。”夏一静一边擦电脑,漫不经心打扫着“面團”作案现场,一边恶狠狠地说:“这只死猫,不知好歹的畜生。”

程天装作没听见,转身进了厨房,掀起锅盖,一无所有,虽然一起生活六年,每日下班,程天都抓起锅盖,幻想着能有一次例外,但每次都是“稳定”的失望。夏一静晚上节食不吃饭,所以程天也多数时间,煮个挂面胡,乱祭五脏庙了事。可是,今天,程天因为白天的事情和晚上的回忆,决定生日这天不再饿肚子和混日子,涉及一整年运气,总要有点好“意头”。洗过手后,他开始刮土豆皮,土豆是上周末给夏一静做土豆泥剩下的,有点蔫,但似乎不影响食欲,直到洗的时候,程天才想起,洗菜池是堵的,当即又有一点为难,不想再做土豆泥,干脆煮碗面,长寿面的“意头”,其实也不错。那边打扫完的夏一静,似乎猜到他要做什么似的,趴在厨房门框边说:“把下水道修了吧,早晚都是你修!”听了这话,程天跟霜打了似的,嘟囔了一声应着。拿起一根筷子,在下水道入水口捅来捅去,半天水量没有减少,不禁又有点灰心,一点精神都打不起来。

“程天,你过来一下。”夏一静在卧室喊着。

程天正跟筷子较劲,心里别扭心烦着,没搭理。

“今天你生日,我们出去吃吧。”夏一静又走到厨房门口说。

听了这话的程天,惊讶回头,看着夏一静,她穿上一身白色棉裙,头发也轻轻挽起到脑后,颈上还戴了珍珠链子,那还是当年在大连时候程天送给她的,这些年一直没见,程天还以为早就被多次搬家折腾湮没在历史了。

受宠若惊的程天,赶忙用抹布擦了下手,连连道着:“行行行,出去吃。”

十年中,两个人很少一起出门,尤其是到了西安后,夏一静一直认为,这座陌生城市让她感受不到安全感,加上宅着写书,让她更加沉浸自己的世界,没有圈子、没有闺蜜、也没有该有的人生。程天和夏一静在老区转了好一阵,终于决定在之前来过的一家东北菜馆度过生日之夜,西安的东北菜馆,一直不怎么地道,总是夹着西北的调味料,吃起来的味道,怎么也赶不上东北的虎气来。

夏一静抓着菜单递给程天,说:“我要一个拔丝地瓜,剩下的你点吧。”说着就四处张望开来,像是陪着外人来搭伙的,程天显然已经习惯了她的漠然,今天能主动跟他一起出来过这个30岁生日,本来就是难得的关怀了,怎敢更多奢求。油渍麻花的菜单上,主打推荐菜赫然印着:“锅包肉、溜肉段、杀猪菜……”看着这一溜菜名,程天突然就逆反起来,老子偏就不点你的主打推荐菜,尤其就不点这盘位居之首的锅包肉,从小他就打心眼里不爱吃锅包肉,但从20岁生日那年,他却不得不装作爱吃这道东北名菜,因为他的新身份让他必须爱吃,才能避过一切探究。其实,父母也曾怀疑到底溺水的是程高还是程天,许多习惯上的小细节在显示PH值酸碱性,说来也是,毕竟是身上掉下的肉,怎会一点也不察觉,但终究两个都是自己儿子,父母没有一探真相的必要,所以,日子就这样过着吧。

然而,说到真相,对桌子前面的夏一静来讲,却是本质的不同,程天最怕的就是夏一静的探究,这些年,她一旦玩味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程天就有被扒开衣物的裸视感。

菜上得很快,看着没有锅包肉的桌面,夏一静稍有惊讶,眼睛轻轻扫着程天,淡淡地说:“我们喝点酒吧!”

程天愈发感觉夏一静今天的反常,但还是对服务员喊着拿一瓶“太白”,夏一静接过酒瓶,给两个人各倒了一玻璃杯,轻声说:“程天,我们今天把这瓶都干了。”

这时,程天才开始发现,今天夏一静是有预谋的了,甚至他有着不好的预感,一贯的生存主张和性格特质,让他选择去拒绝,说:“不要了,不要了,你明天还要写书呢,别喝了。”

夏一静面无表情,但语气坚定了一些,说:“喝点吧,这些年我们也没有喝过一点酒,总归什么经历,我们都要尝试一些才圆满。”

“好吧,那少喝一些。”能这样回答程天,依然是因为生存主张和性格特质,他怎么会拒绝呢?在他的字典里,只有对自己的“不”,对别人只有“呵呵”。

夏一静没有理会孱弱的抗议,自顾自端起面前的玻璃杯,干了。程天见状,也忙拿起酒杯,干了。这50度的“太白”一进肚,马上就火烧火燎往下钻,像是挂着着火棉的钳子被吞了进去。

夏一静夹了一筷子拔丝地瓜,糖浆被熬得有点焦,连着丝的红薯,明显不是现炸的挺实模样,夏一静却毫不嫌弃,一筷子大概有三块红薯黏在一起,塞进口中,大口嚼着,噎得打嗝,程天忙递上一杯水,夏一静没有接,左手拍了拍胸口说:“程天,我明天出去工作吧。”

程天连忙摆手:“不用,不用,家我来养。”

“家?我们这叫家吗?”夏一静惨笑着说。

程天愕然,他不知道夏一静怎么会这样说。

夏一静自顾自,又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既像是鼓起了很大勇气,也像是吞咽刚刚噎下去的红薯块,双手压在胸口前襟,说:“你是程天吗?你到底要骗我多久?你一直就不是程天。”

程天一下被击中了,第一反应自然是辩解:“你说什么呢?你是不是喝多了?”

“我没有喝多,你终于忍不住,不再装了吗?”

“难道是因为没点锅包肉吗?服务员,加一盘锅包肉!”

“不,不,不是因为这个。”夏一静拿起瓶子,对着嘴灌了一大口酒,裂开棉裙的前襟,说,“十年前的一周,我和程天在左胸前纹过一颗心,你知道吗?”

程天忙着拉上她的衣襟,毕竟是大庭广众的地方。

夏一静拼命摇着身子,大喊:“你身上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你这个骗子、骗子,我恨你、我恨你!”

程天惊呆了,十年前吗?早在十年前,面前这个女人就知道他不是程天吗?是的,他是个骗子,是欺骗了她,那她呢?她是在干什么?难道不是在报复吗?不是在欺骗吗?或者说,这就是干干脆脆、彻彻底底的戏弄!自己到底算个什么物件和玩物吗?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来戏弄自己,老谭、关盈盈、小刘、胖子、庄欣然无一例外,还有这个跟自己同床共枕六年的夏一静,都当自己像个傻子吗?他们怎么就敢、怎么就能在戏弄了他之后还这么理直气壮?还这么耀武扬威?凭什么!凭什么!

这样的情绪突然爆发,让程天的心,像是腌制咸菜疙瘩的陈年烂坛子,寒冬之下,都能听得到真真碎裂的声音,仿佛有一双手,把自己的心脏,敲成了渣,他大吼一声,把酒杯摔在地上,掀翻了桌子,一地狼藉,然后夺门而出。他要躲起来,他要逃离开,这是什么鬼地方,这是什么鬼时候,管她夏一静怎么离开,管她需不需要赔偿,管他自己是不是程天,反正自己就是个笑话,是个失败者,是个一直想超生却过不了岸的二百五。

西安的夏夜,喷泉刚停的广场,仍然闷热,“两学一做”的宣传栏下,几个老人在聊天,这就是靜谧美好的光明时代。程天却从十年前就把自己的日子过得如此晦暗,心底里像有霉变,像有虫孔,但是他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本该而立的自己一无所有,生活里全是欺骗和戏弄。

走了不知道多久,程天累了,他缩在芙蓉园外围的柱子边,不禁开始想起夏一静没有带钱的习惯,担心她该怎么走出被自己砸得乱七八糟的东北菜馆,这会儿会不会已经被拘留了?还是被老板为难地在那哭成了泪人儿?她很少与外界交往,怎么能有办法对付那两个有点凶相的东北男人呢?想到这里,像抽过了主心骨的程天一个激灵。他得回去,他得赶快回去。

当程天慌慌张张跑到东北菜馆,灯光从菜馆里射出来,平静得可怕,他心怀忐忑的想:“总不至于来横的吧。”尽管这样想,他还是在花丛里胡乱摸出了一块石头,右手拿着石头,在半空中抡着圈,这一刻,他可没有脑子想什么别的,只是想无论软的硬的、竖着横着,他必须得把夏一静救出来,仿佛这小小的东北菜馆魔窟淫窑一般恐怖,他冲进时,却只见地面已经收拾干净,夏一静面色紫红,坐在一张餐桌前,静静的垂头,趴在架住桌面的双臂上,看来那白酒已经起到了效果,她对面是同样紫红脸的东北菜馆老板,竖着眉毛,抱着膀子在等程天这个始作俑者来买单,明显这脸色不是醉的,而是气的。程天快步走过去,从口袋掏出所有钱,跟石头一起拍在桌子上,老板拿眼角瞄一下,一把抓起钱放在兜里,大吼一声:“滚!”

程天本就想,把钱甩过去,当着你夏一静的面,然后转身就走,眼睛都不多瞧你一眼,那点儿再看你一眼的勇气和尊严,早都碾成泥了。从十年前就是个错误,这十年彼此的折磨和自我的折磨,难道还要再多一秒吗?可是,夏一静睡着了,让他这点转身就走的派头,完全无法发挥,就有点失落和委顿,顾不过来想别的,干脆扛起了夏一静往外走。

刚才的豪气,让程天现在连一毛钱也没有了,只能把夏一静背在背上,步行往家的方向走。程天在心里算计着,感觉刚刚坐车路过,好像总共有5个路口,大概3公里吧,其实也不远啊,走着走着就到的,可是,也许是今天发生太多事情,也许是今天程天体力真的透支了,这一路让他走得那么吃力,他必须得走一走、停一停才能支撑得住,夏一静在几次被他折腾后,也不知是清醒着还是睡着了,嘟囔着:“程天,你回来接我了?”

“是,姑奶奶,我来接你了。”

“程天,你停下,我想吐……”

“哦。”

“程天,明天我去找工作吧。”

“不用不用,家我来养。”

“程天,把下水道修了吧,早晚都是你修。”

“回去修。”

“程天,你是程天吗?”

程天仰起头,坚定地说:“是,我是程天!”

蓝黑色幕布上挂着月亮,就像隔岸的灯火,程天那滴在睫毛上的汗珠,把他眼前的光影浸润着、温藴着,忽然,那汗珠低落,似一道清白线条裂开,如那隔岸的光晕,被谁撕破一般凛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