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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森斯塔特的政治社会学知识体系
——基于《政治社会学:读本》的分析

2017-03-24李春峰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2期
关键词:艾森社会学中心

李春峰

艾森斯塔特的政治社会学知识体系
——基于《政治社会学:读本》的分析

李春峰

当代政治社会学知识体系主要是在现代化与社会变迁的知识脉络中得以发展,并形成了相对固定的知识议题与理论命题。与主流的知识分析框架不同,艾森斯塔特结合多学科的方法,从比较文明的视角建立了一套政治社会学知识体系,其编写的《政治社会学:读本》是这一知识体系的典型体现。该读本在专题性的导论分析中,以政治体系为核心研究对象,将政治领域放置于社会体系之中,分别讨论了原始社会、部落联盟、家产制体系、城邦国家、封建体系、官僚帝国、现代社会的结构与变迁;在专题性的文献选编中,则编排了政治社会学领域最有代表性的文献作为阅读辅助材料。总体来说,艾森斯塔特将现代化范式与比较历史分析范式相结合,从而构建了以比较文明为视野的政治社会研究方式。

艾森斯塔特;政治社会学;知识体系

一、问题的提出

作为一门学科,政治社会学萌芽于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初的工业社会变迁时代,正式形成于20世纪50年代。从学科属性来说,政治社会学最初从社会学中分离出来,形成一门交叉性的现代学科门类;但也因其学科的交叉属性,无可避免地存在学科定位上的诸多论说,继而造成对政治社会学知识体系建构的不同认知[1-2]。

发展至今,政治社会学已经形成了相对固定的基本知识框架,诸多基本读物与基础教材也大都按照这一知识框架展开。以《布莱克维尔政治社会学指南》为例,其知识内容主要分为权力与政治的研究途径、国家与治理、政治与社会、民主与民主化等四个部分,包括国家形成、政治合法性、治理与过程、国家与社会、政治认同、社会运动、政治参与等诸多议题[3]。这些架构与主题,实际上也是很多主流政治社会学教科书的主要框架。从既有政治社会学教科书的基本架构来看,具有以下特点:第一,从研究时段来看,大多数读物都聚焦于当代世界,尤其是1950年代以来;第二,从分析对象来看,大多数读物的研究对象集中于欧美发达国家,权力结构、国家建构、政治文化、政党、社会运动等研究议题及其抽象理论,皆出自于欧美经验世界;第三,从研究主题来看,围绕权力问题集中于国家与社会关系研究,聚焦于国家建构与治理、社会组织化与社会运动等诸多主题[4-9]。

然而,在具体的经验研究与课程教学中,常常会发现当代主流政治社会学知识体系存在一些固有的问题。第一,知识内容与政治科学相对重复。比较现有政治社会学与政治科学教科书,便可发现两者都包含国家、政党、公民社会、民主化、政治文化等知识主题,构成了相对重复的知识主题与教学内容。第二,现有知识体系,难以理解不同文明体系下政治结构变迁的内在历史与文化动力。当代主流政治社会学中的分析概念、理论框架,主要基于欧美经验而形成,其中的核心概念与理论常应用于分析非西方世界;如此知识位移的方式,固然能够使分析体系相对统一,从而形成较为格式化的知识单位;但是,也容易造成知识应用的隔膜,既有分析工具与理论体系并不能内在地理解非西方世界的政治社会秩序结构与逻辑。

实际上,这些问题也内在地反映了政治社会学的学科发展脉络与流向特点。当代政治社会学理论,主要在现代化与社会变迁的知识脉络下得以发展,经历了从较早讨论宏大社会变迁与结构发展的马克思、韦伯,分析工业社会统治结构的莫斯卡、米歇尔斯,再到19世纪50年代之后以李普塞特为代表的主流政治现代化理论之发展历程。这些分析与讨论,虽然研究主题不同,但都在共同的政治社会学前提假设下,即假定国家与社会是二分的,现代社会秩序中政治领域与社会领域也是分离的,不同的政治社会秩序衍生出不同的统治结构。

发展至今,基于这些假设的政治社会学知识体系已经为世界范围的学术界所接受。但是,在政治社会学的发展脉络中,与基于欧洲经验的学科假设不同,作为政治社会学创始人之一的艾森斯塔特更倾向于在比较文明的视野下结合现代化与社会变迁理论,建立一套逻辑完整的知识体系。这套知识体系,不同于现有主流的政治社会学分析框架,而具有两大特点:首先,从纵向上对于分析社会体系的演变脉络,关注于人类文明历史中所出现的不同类型的社会体系;其次,从横向上分析不同文明的政治社会秩序,注重区分不同文明的差异,将文明中的历史传统与文化象征放置于十分重要的地位,进而展现不同文明现代变迁的形态与过程。

基于此,本文的主要研究问题是:艾森斯塔特政治社会学研究的基本方法论是什么?他是如何从政治社会学的角度分析人类文明进程中出现的不同社会体系的?其所建构的知识体系在政治社会学学科脉络中又居何种地位?在艾森斯塔特的政治社会学著作中,作为政治社会学课程阅读资料与研究指南,出版于1971年的《政治社会学:读本》是艾森斯塔特继《帝国的政治体系》《现代化、抗议与变迁》之后对政治社会学的系统思考,全面体现了他对政治社会学知识体系的基本理解。本文选择以《政治社会学:读本》为分析文本,来回答以上研究问题,并以此描述与勾勒艾森斯塔特政治社会学的基本认知与主题讨论,进而从方法论上反思政治社会学知识内容的建构与发展。

二、方法论体系:艾森斯塔特政治社会学的认知框架

艾森斯塔特一生致力于政治社会学研究,出版专著五十余种,涉及政治体系、革命与文明、现代性等若干研究主题[10-11]。纵观其研究著作,可以发现艾森斯塔特已经形成相对独立的知识体系,他所编写的《政治社会学:读本》则完整地体现了其对政治社会学的基本认知。

首先,在艾森斯塔特看来,政治社会学有一个悠久的发展历史,主要是在欧洲经验基础上,综合诸多研究分析与学科门类而形成。政治社会学形成之前,有一个长时间的古典研究,其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研究专注于权力类型,一类研究专注于权力技术。作为一门学科,政治社会学则是在现代社会学形成对社会秩序的重新认知后逐步发展的。以欧洲为中心的大量学者对现代社会变迁展开的一系列分析与研究,为政治社会学提供了基础性的概念与理论,其中如官僚制研究,如对政治精英、不同类型政治组织、政治参与与政治社会化的研究。而至20世纪50年代政治体系的系统分析与比较研究,进一步将政治社会学发展带到了下一个阶段[12]3-22。这些不同时段的研究汇集成政治社会学的研究范围,而艾森斯塔特本人则在欧洲学者的基础之上,致力于以政治体系与现代化为核心研究对象,将政治社会学纳入比较文明分析的框架之中。

其次,艾森斯塔特站在社会体系的宏观世界来看待政治与权力现象,并基于此而确立了政治社会学的边界。他认为政治社会学的基本问题是讨论权力的社会本质,但与一般的政治-社会二分法不同,他又主张将政治权力放置于社会中考察。他将社会体系看作一个整体,这一体系由不同领域构成,其中包括经济领域、社会组织领域、家庭领域、政治领域。政治领域是社会体系的一个构成部分,政治权力的形成、运行与变迁事实上本身即是一种社会变化,政治体系要履行特定的政治功能。因此,政治体系与其他社会领域(经济、文化、社会阶层与组织领域)形成互为影响的结构关系。

再次,作为社会学家的艾森斯塔特,受到自19世纪以来社会科学发展的影响,采用多种理论路径的方式综合观察政治社会秩序。其一,受现代化理论的影响,艾森斯塔特的政治社会分析在现代化与社会变迁理论的框架下展开。它将社会分为前现代社会与现代社会,并认为前现代社会与现代社会存在差异。但是,与主流现代化理论有所不同,他并不认为人类文明的现代化是一个线性的进程,不同文明的现代化基于传统、文化等要素而呈现出多元现代性的状态。其二,艾森斯塔特借用结构-功能理论来分析政治秩序的变迁。他认为,社会的发展会带来分工,社会分化的程度则代表着现代化的程度。随着社会的分化,不同领域的功能会愈加专门化,政治体系相对于社会中的其他领域则愈加自主。其三,受多学科的影响,艾森斯塔特采用中心与边缘的分析模式来研究社会体系。他认为政治、分层与组织、文化与象征等领域,分别存在于中心与边缘。中心的形成是社会体系愈加发达的标志,中心与边缘的关系则决定着整个社会体系的特征及其变迁。

最后,艾森斯塔特采用比较研究的方式对政治体系的演变展开分析。受政治科学研究的影响,他将政治体系作为一个基本的分析单位,他认为政治体系具有维护社会集体目标与内外秩序的功能,对整个社会体系不可或缺。但他所关心的并非一般性的体系结构分析,而是不同类型政治体系的形成与变迁。具体来说,他的研究主要关注三个议题。第一,政治社会秩序的构成与特点。主要着重于分析:1)中心的形成要素,包括制度化、社会与文化集体认同的具体化、政体组织目标的明确、内部与外部力量的规制等;2)中心与边缘的关系,包括边缘参与与接近中心的模式、中心中的社会团体与精英等;3)政治秩序与社会其他秩序的关系,政治权力与其他权威与象征的关系,政治中心与社会中心、文化中心的关系。第二,政治体系维续的社会条件。艾森斯塔特认为,任何政治体系都是在相应的社会条件下施展功能的,其他社会领域实际上构成了政治体系维持的基础。因此他注重分析中心与边缘的平衡、中心渗透边缘的方式,分层、精英、组织与政治体系的结构关系,文化象征领域对政治体系的支持等内容。第三,政治体系的变迁。他主要着重分析社会体系中所出现的政治斗争状态与类型,统治者与社会、文化精英的关系,政治体系对斗争、抗议、需求的容纳程度等,在此基础上分析政治体系变迁的方向,并给出分类。

三、编排结构:《政治社会学:读本》的体例分析

艾森斯塔特对政治社会学的学科认知与知识建构,在《政治社会学:读本》有着全面反映。从该书的编排体例中,我们也能够看出他对政治社会学研究对象、基本问题、分析框架的理解。

首先,从编写结构来看,《读本》采取导论、导读和文选相结合的方式展开编写。艾森斯塔特根据自己的研究,将人类社会中出现的主要政治体系分成不同的类型,并将每一体系都作为一个独立专题。在每一专题之前,艾森斯塔特首先给出导论分析,即他对该主题或社会体系的理解与认知,详细介绍此一社会体系的特征与变迁。在导论之后,则对所摘编的文本进行简短地介绍,或者概要中心思想,或者介绍与主题的相关性。导论与文选简介,都是为读本的核心内容所服务;因此,在每一专题的最后,艾森斯塔特选编了大量经典的文章或段落,作为研读的核心文本。

以城邦国家体系这一专题为例。艾森斯塔特首先以《城邦国家,向自主性公民权与法律秩序概念的突破:导论》为题分别介绍了城邦国家产生的地域、城邦国家体系的结构特征、社会政治斗争、变迁方向等问题。而后,他将关于城邦国家的文献分为两类,一类是经典历史与哲学家著作中的节选,另一类则是现代历史学与社会学对城邦国家及其变迁过程的分析,并简要地介绍了每一篇编选的主要内容。最后,所摘录的文献以精简的方式呈现在读本之中。具体来说,城邦国家体系选编文献包括:Polybius的《历史》、Thucydides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史》、Tacitus的《编年史》、Fritz Schachermeyr的《希腊政体的起源》、André Aymard的《古代时代的希腊城市:政治与司法制度》、A.W.Gomme的《雅典民主的运作》、Marvin B.Becker的《佛罗伦萨寡头、独裁和大众的一些方面,1282-1382》、George Vernadsky的《俄国城邦国家》(选自《俄国史》)等。

其次,从内容构成来看,《读本》共分为简介、前现代社会分析、现代社会分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为“政治社会学的范围与问题:政治过程与政治体系的社会学研究”,主要讨论了政治社会学从古典时期到现代时期的发展过程,现代政治社会学的主要分析概念、理论与议题等。第二部分为“前现代政治体系的主要类型及其社会条件”,按照政治体系的演变过程展开,分别将原始政治体系、政治中心的初期发展模式、发达传统社会中心的模式作为三个构成部分。艾森斯塔特认为,早期传统社会发展过程中出现了部落联盟、家产制体系、城邦国家三种主要形态,并将这三个形态作为章节分析主题。而发达传统社会则出现了封建体系、官僚帝国体系两种形态,他对这两种形态展开章节分析与文章选编。第三部分为“现代政治体系的主要类型:政治现代化和现代国家的政治社会学”。在这一部分中,艾森斯塔特所关注的主题包括政治现代化的基本特征、政治现代化的社会条件、现代国家的中心形成过程、现代政权主要类型及社会框架,并按照这些基本主题选编文章。

四、主题知识:《政治社会学:读本》的内容解析

艾森斯塔特将社会体系分为前现代社会与现代社会,并认为从前现代到现代社会的变迁是一个结构不断分化、功能日益复杂的过程,政治体系在这一过程中愈加自主与专门化,政治体系与其他社会领域的关系也愈加复杂。

(一)前现代社会的政治体系

1.原始社会的政治体系

在艾森斯塔特看来,原始社会的结构简单,社会构成的不同单位具有结构均等性,并形成一系列与有机团结相逆的机制。原始社会没有成熟的结构化和象征化中心,中心分布于结构类似的群体之中,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原始社会是无中心的。但是原始社会存在政治性的活动,如规制内外部力量或群体间关系,甚至也存在具有中心化逻辑的权威和行政体系,这些都可以说是“国家”起源的表现。总体说来,在原始社会中,社会政治秩序的基本象征主要表现于原初的、人际的、血亲的、地域的关系与形象符号之中。一些基于需求的工具性活动往往是内嵌于个人和血亲的关系、单元和象征之中[12]77-81。

原始社会的政治斗争,通常因资源动员或解释权的控制而发生在既存的社会基本单元之间。原始社会的变迁的方向是出现更大程度的有机社会以及中心的创建。其变迁与转型的主要类型则包括:分支化过程,从母体中衍生出类似单位;联盟联合过程,从而导致部落联盟的创建;征服过程,导致形成更中央化、更大结构的社会[12]81-82。

2.初期发展的模式

艾森斯塔特认为,从原始社会中发展出古代或历史社会。古代历史社会的类型,按照发展的程度又可以分为初期和发达两种模式。但古代历史社会包含着一些共同特点,如技术上的革新、中心的形成、中心与边缘的分化、内部社会经济的分化、象征领域的独立发展、社会之间的差异化和专门化等。在这些古代社会体系中,政治体系也呈现出一些基本特点:政治活动的专业化和政治组织作用小范围的发展、不同类型中心的发展、政治领域自主性的发展、政治阶级的发展、政治秩序象征领域的发展[12]113-114。

第一,部落联盟。艾森斯塔特将部落联盟看作是传统社会发展的初期体系。他认为,部落联盟是由建基于血亲与地域单位之上的不同部落构成的。部落联盟已经形成政治性与仪式性的不同中心,这些中心确定了集体与社会的政治认同,同时也对外部权力加以规制,对内部群体间关系加以调整。一般来说,中心包含一些结构性要素:其一是中央组织中出现不同部落或血亲单位的代表;其二是形成了一些专门化、差异化的精英集团,包括国王及其行政与军事依附人、贵族家族、专门化的仪式集团。相对来说,部落联盟的基本社会单元对中心的依赖较小,中心更加强调共同的象征与外部关系[12]121-123。

艾森斯塔特认为,部落联盟政治斗争的焦点往往是部落间中心的合法性,其斗争的形式大致表现为三种类型:其一,不同部落、城市或仪式团体参与中心、支配中心的斗争;其二,不同团体接近中心、摆脱中心影响的斗争;其三,围绕新中心界定和建立的冲突。部落联盟不同要素会形成某种类型的平衡结构,低水平的均衡容易受到内外部的影响,而自我分解或被更大规模的家产制体系和帝国体系吸收;高水平的均衡对内外部力量有更强的回应能力,可能转型成更大范围的政治体系或形成自我封闭的格局[12]123-125。

第二,家产制体系。家产制体系是容易被很多学者忽略的政治体系。艾森斯塔特专门区分了家产制体系与帝国体系,并详细描述了家产制政治体系的特征。他认为家产制体系存在于许多近东与中东的早期王国,如:古代埃及帝国、叙利亚和巴比伦王国、古代阿卡德帝国,一些游牧王国或帝国,定居在欧洲的日耳曼和斯洛伐克部族,印第安和南亚国家,一些中美洲王国,中世纪巴尔干和斯洛伐克国家等[12]138。

艾森斯塔特认为,家产制体系通常从部落、部落联盟、城邦国家发展而来,或从封建体系和帝国体系的崩溃发展而来,大致可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定居的,一种是游牧的。具体来说,在家产制体系中,行政、政治、宗教中心已经相对分离,中心与边缘在结构与象征上出现了区分,一个新的统治阶级形成。但是,中心的基本概念表现为亲属或家庭单位,核心主要是王侯或统治者家族,以及僧侣团体。皇室或王室发展出新式的专门化行政机构监督边缘,并用贡物或税收维持王室内部和平,抵御外部进攻,而整个社会被组织成王氏家族的构成部分。中心的主要功能呈现为,调解宇宙秩序与社会秩序,处理与其他政治单元的外部关系。总体来说,在家产制体系中,中心影响地方或部落社群的方式包括行政法、税收汲取、和平维护、文化或宗教连接的维护,但其中最为重要的方式还是通过既存的地方亲属单元对边缘加以影响[12]139-143。

家产制体系的政治斗争常常围绕两个方面展开:一是不同贵族群体与中心的关系,二是利益的共享问题。这两种类型的斗争本质上还是中心与边缘群体之间的关系,基于血缘、地缘、宗教、个人或家庭而形成的不同群体成为参与斗争的主要代表。因此,家产制体系的持续性取决于体系内不同力量的平衡,内部主要参与者的实力与外部力量的实力决定着这一体系的不同变迁方向。大致说来,家产制体系存在三种变迁可能:第一种是政体本质没有太大变化的情况下出现个人、王朝或领地变迁;第二种是解体为另一种家产制单位;第三种是变成更为分化的政体,包括帝国、大封建体系、亚单位或飞地、城邦国家等[12]143-145。

第三,城邦国家。艾森斯塔特认为,城邦国家是从原始秩序突破的一个重要类型,它存在于古代希腊罗马、近东地中海地区,南亚、印度、墨西哥和秘鲁也存在类似城邦的国家形态。除此之外,欧洲从中世纪到进入绝对主义时代的城邦国家,也较为典型[12]178。

城邦国家是由部落社群的集中化而形成,它在经济、社会、政治、文化领域都表现出了明显的分化,呈现为小型、集中化和高度分化的社区形态。在结构与组织上,城邦国家的中心与边缘在结构与象征方面具有同一性,但是两者也有明显区别,如中心象征、庙宇、官职与边缘不同。中心官职的功能处理内外部关系,中心的位置常围绕公共会议、庙宇、中央财产、法庭等特别地方而设定。但是整个城邦共同体的成员可以参与中心,而且在多数案例中,成员也积极参与边缘的结构。总体而言,城邦国家的政治象征有若干前提假设:认识到道德秩序的自主性,认为通过个人的自主性可以重新整合秩序,认为公民应全体性地参与实体政治。因此,城邦国家最重要的共同特性是公民权,它强调个人的平等参与和个人的责任[12]180-182。

城邦国家也存在基于特别利益、经济资源、基本社会经济框架和参与方式而展开的政治斗争。城邦国家的变迁常常表现为三种类型:其一是以殖民或移民的形式形成分支化城邦;其二是以激进的形式表现为内战或覆灭;其三,因城邦分化程度不同,而表现为保持小规模,以及因被征服而分离或吸纳进其他政治体系。总体来说,城邦国家本身具有政治与文化社群的普世化倾向,但其小社群的总体参与概念却与之相矛盾,这也是其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12]182-184。

3.发达传统社会的模式

第一,封建体系。艾森斯塔特指出,作为一种社会类型,典型的封建体系起源于中世纪的西欧和中欧。其基本特征:领主-封臣关系,政治功能分化程度小的私人化政府,包括采邑换取服务、私人军队、荣誉准则、领主对农民权利的一套土地所有制体系[12]221-222。日本也存在类似的社会体系,晚期拜占庭帝国、穆斯林国家、印度国家也存在封建制度部分发展的痕迹,中国商周、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伊朗的帕提亚政权、古代埃及也存在过政治化的封建体系。

封建体系的中心是分散的,存在许多中心与亚中心。这些中心的关系十分复杂但并不统一,没有一个单一的中心处于完全垄断的地位。但是各类中心并不是完全排斥的,他们之间存在交互的结构关系。围绕中心的形成、象征与范围,封建体系会产生不同于家产制体系与帝国体系的政治斗争。在这一过程中,发展出一种新型的政治组织,即代表性机构[12]222-224。

封建体系的社会分化结构是与其发展条件联系在一起的,更大政治社会体系(如帝国体系的瓦解)、精英集团(如教会或军事阶级取代了原有体系中的政府与经济功能)、封建的意识形态导向等常常是封建体系形成与发展的系列条件。同时,封建体系具有内在的不平衡性,技术、政治与经济条件的变化都可能对整个体系产生影响,因而也会产生体系的变迁。具体来说,其体系变迁的方向主要有:在较小分化程度的封建政体,可能产生家产制或城市社区,或者新型的帝国体系的发展;在较大分化的封建社会,则有利于现代政权的发展[12]224-225。

第二,官僚帝国。官僚帝国是艾森斯塔特政治社会学研究的重心。他认为,官僚帝国是前现代政治体系最同质性、最紧凑、最持久的类型。中央官僚帝国贯穿于整个历史,存在于历史社会的不同时期,其主要从家产制体系、家产制游牧分支体系、封建体系、城邦国家中发展而来。帝国的建立通常经过以下阶段:统治精英初始建立新的王朝或实现新的征服,确立超越传统团体而建立中央化统一政体的目标;寻找联盟,建立行政与政治实体,形成权力工具与政策以动员资源。因而,官僚帝国体系的发展主要受两个条件影响:一是相对较高的社会分化水平,以限制原有社会基本单元的影响;二是新型政治精英的发展,他们对政治权威有着更广大的目标与认知[12]250-252。

在帝国的结构上,帝国的中心是完全分化的,政治中心是自主的和结构化的。这样,帝国的政治秩序与宇宙、宗教、文化秩序是相区分的,因而也形成了统治阶级和相对独立的宗教阶层或知识分子。在中心与边缘的关系上,因为中心的多元性使其具有两个特点:第一,同一社会不同分化层次的共存,组织自主性程度较高的政治中心是与边缘的传统社会共同存在的;其二,中心对边缘具有强有力的渗透性,其表现在广泛的沟通渠道、对边缘归属群体的解构[12]252-254。

在艾森斯塔特看来,帝国的政治斗争过程中存在诸多类型的政治组织:第一种是为具体问题请愿的代表性个人或集团,如农民和传统社群;第二种是宫廷派别和官僚派别;第三种是在特别的政治框架内持续性或半永久性的代表团体,如罗马和拜占庭帝国的元老院;第四种是各种社会运动的组织,如秘密社会;第五种是围绕政治目标组织的特殊永久性团体。帝国的政治斗争过程,会因统治者的不同导向而展现出内在矛盾。其中重要的一个表现即是合法性与分层的矛盾,帝国统治者新的合法性的建立,需要容纳更多的社会阶层,但常常无法超越贵族等传统阶层所拥有的身份象征,从而限制了统治者对较低阶层的吸引能力[12]255-259。

第三,帝国体系变化的主要动力包括外部因素与内部因素。其中外部因素包括人口运动、蛮族征服、国际经济起伏、种族多样性程度、地缘政治环境等,内部因素则包括统治者的目标、政策、社会分层力量的变化等。在不同的内外部因素作用下,帝国体系常常表现为不同的差异[12]259-262。

(二)现代社会的政治体系

现代社会体系是艾森斯塔特关注的核心对象。在他看来,现代化是17—19世纪西欧发展的社会、经济、政治体系,向世界其他地方扩散的过程。现代性具有一些共同的基本特征,但现代社会本身是从不同的传统社会中孕育而生的,传统秩序对现代化本身具有深远影响[12]317。

基于结构功能分析,他认为,现代化的两大共同特征分别表现在社会人口和结构两大领域:原有的社会纽带弱化,出现了更大程度的“社会动员”;高度的结构分化,资源不再为某一社会团体所占有,出现多样的社会组织,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出现了结构变化[12]317-318。这些发展促生出一种新的文化观:“强调进步与改善,快乐、能力与感觉的自发表达,个体性作为一种道德价值,同时强调个人的尊严与效率。”[12]318

现代社会体系中的政治领域,也在这一进程中呈现出鲜明的特征:其一,中央、法律、行政和政治机构权力强化;其二,权力影响的社会群体更大,权力也被融入一致同意的道德秩序中;其三,传统的合法性衰落,统治者向被统治者负责的意识形态建立,现代社会多少都表现为民主的或至少是大众的社会。现代社会的民族、社会与文化认同,越来越倾向于建立一种公民秩序,传统的血亲、地位、地域归属不再重要[12]319。

艾森斯塔特认为,现代政体的出现常常是革命的结果。在这一进程中,中心与边缘的关系也完全转换:一方面,中心在经历世俗化的过程,中心的结构出现多中心(政治、文化、社会)的日益自主,中心对边缘的渗透增强;另一方面,至少在象征上,中心与边缘的差异在消除,边缘及其成员能够平等地参与、影响中心,对平等的需求成为显著特征。因而,向现代性的突破聚焦在中心的象征领域:中心的世俗化,强调人的尊严和社会平等的价值,参与的日益可能性;大众同意导向与持续变迁也成为现代社会最基本的核心特征[12]319-321。

需要指出的是,艾森斯塔特认为,现代社会的内在矛盾是,至少在象征上要消除中心与边缘的差异,但在结构上却无法完全达到。这一内在矛盾,也致使现代社会中形成抗争的倾向,对社会正义秩序与统治合法性的探寻、对社群本质与集体认同的探寻、对人类创造与个人尊严的探寻,往往成为社会抗争活动的主题。这些抗争的主题与需求,构成了现代社会政治斗争的主要焦点,同时这些需求也经常通过各类政治组织加以表达,如利益群体、社会运动、公共舆论和政党[12]321-324。

现代政治秩序的持续,需要有效地吸收各类社会需求与变化,并将其加以制度化。政治社会学传统认为制度化能力与政权类型有强相关性,并认为多元主义政体的制度化能力最强。但艾森斯塔特认为,这一假设并不符合事实,多元主义政体也存在回应发展能力弱的表现,非多元主义政体也呈现出制度化相对较高的能力[12]324。

总体来说,在艾森斯塔特看来,现代政权的建立和发展受到一系列因素的影响:第一,一个制度框架的建立,包括政治象征、中央政治与法律体系,以及这一体系的制度化;第二,现代化的总体时序和速度,包括不同团体现代化的程度、经济发展的持久性、现代化进程速度的快慢、中央与边缘现代化的先后顺序等;第三,社会地位体系的灵活性,不同精英与社会团体的自主性与开放性;第四,前现代社会的特性。此外,现代政权之间也存在差异性,不同政权适应变迁的能力实际上取决于这样几个主要变量:社会团体或社会体系的团结程度、不同制度和象征体系自主性和灵活性的程度、不同中心的强弱程度[12]326-334。

五、结论与讨论:基于比较文明视野的政治社会学

从知识范式来说,政治社会学的知识建构存在多种范式,大致包括三种类型。第一种范式为现代化范式,它主要关注政治现代化的过程,将社会发展区分为传统与现代两个阶段,认为现代化的政治是理性化与民主化的发展,进而讨论政治现代化的社会条件。第二种范式为后现代范式,它超越阶级、结构、功能等论题,而专注于在微观层面上讨论话语、象征、文化与权力的关系。第三种范式为比较历史范式,它将主要研究对象超越于现代社会,而倾向于以比较分析与历史分析的方式,建立阶级结构、权力组合等理论分析模型,继而讨论人类文明发展中政治体系与结构的形成与发展[13]。

可以说,艾森斯塔特是现代化范式与比较历史范式的结合,但又与这两种范式的主流有所不同。一方面,艾森斯塔特采用了传统-现代的二分,但是他既不认可福山的“历史终结论”,也不认同亨廷顿的“文明冲突论”,而提出了“多元现代性”的理解范式;他认为在现代化的驱动下,世界并非朝向单一的现代性发展,而是出现了多元的社会形态、制度安排与集体象征,文明与历史影响对于一个社会的现代性方案与构成十分重要[14]。另一方面,与比较历史研究中的要素组合分析模式不同,他更注重不同文明的内部动因与相互影响,对每个文明的历史皆有深入研究。在其庞大的政治社会学知识体系的分析中,他既照顾到了一般性的模式分析,又照顾到了不同文明中的社会、文化、历史特征。

其实,艾森斯塔特建立了一套比较文明分析为基础的政治社会学研究方法。他认为基于欧洲经验与历史形成的政治社会学有一些基本假设,随着现代性的发展,这些基本假设可能并不适用于其他社会。比如,许多非洲社会并不存在强大的政治中心,常呈现为原始社会的无中心,难以用欧洲传统的国家与社会二分加以分析;又如,亚洲社会的帝国传统中,政治与社会的相互关系应围绕宇宙秩序与社会政治秩序的一致关系来讨论。因而,要超越简单的欧洲经验,重建政治社会学的一些基本议题,比如将社会体系的不同层面加以区分,并考察权力、组织、文化秩序等不同领域的相互关系;需要重建一些基本假设,如政治权力并非是零和游戏,个人对社会秩序的导向并非只是经济利益,还有探寻好秩序、参与秩序的要求[12]4-16。因此,艾森斯塔特政治社会学知识体系的鲜明特点在于,将对政治社会秩序的分析放置于比较文明的视野,注重考察不同文明结构下现代性发展的不同表现。

当然,艾森斯塔特政治社会学知识体系的建构带有很强的时代特征。比如,其过于强调以结构功能理论来观察权力与社会,将结构的分化看作是社会体系发展的核心标志,专注于政治体系内部平衡、及其与其他社会体系的外部平衡。这些带有时代学科发展印记的知识建构,确立了以分工、进步与发展为尺度的政治与社会评价标准,自然也存在诸多不足。比如,简单地将社会体系分为前现代与现代,可能会忽略文明内部演化所形成的历史多样性。但是,从知识生产而言,艾森斯塔特所建构的知识体系,全面地回答了人类文明演化过程中所出现的政治共同体的类型特征、结构与变迁等问题,其文明视野与比较方法仍然值得当代政治社会学学者学习与研究。因此,我们应当注意,在以现代化与社会变迁为基本关注点而形成的知识体系之外,还存在以比较文明为中心的知识建构方法,仍然可以作为政治社会学学科建构与知识生产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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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Knowledge System of Eisenstadt’s Political Sociology—An Analysis Based onPoliticalSociology:AReader

Li Chunfeng

The modern knowledge system of political sociology is developed from the knowledge network of modernization and social changes and relatively fixed knowledge topics and theoretical propositions are formed. Eisenstadt combines multidisciplinary methods, establishes the knowledge system of political sociology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parative culture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the mainstream knowledge analyzing framework.PoliticalSociology:AReaderedited by him is a typical representation of the knowledge system. In its thematic introduction analysis, it takes political system as the core study object, places the political field inside the social system and respectively discusses the structures and changes of the primitive society, tribes and alliances, the family property system, city-state countries, the feudal system, bureaucratic empires and the modern society. In its thematic selected literature, it arranges the most typical literature in the area of political sociology as supplementary reading materials. In general, Eisenstadt combines the modern paradigm and the comparative historic analysis paradigm and sets up a political sociology research metho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omparative culture.

Eisenstadt; political sociology; knowledge system

李春峰,政治学博士,浙江理工大学法政学院讲师。

浙江理工大学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项目“比较文明视野下的政治社会学——《政治社会学》教学内容体系建设”(jgel201531)。

D07

A

10.3969/j.issn.2095-042X.2017.02.004

2016-10-12;责任编辑:沈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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