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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视阈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小说中的死亡叙事研究

2017-03-23杜洪晴

关键词:特伍德玛格丽特死者

杜洪晴

(徐州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徐州 221008)

女性视阈下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小说中的死亡叙事研究

杜洪晴

(徐州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徐州 221008)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一直在其小说作品中表现出对“死亡”的关注与思考。通过运用各种死亡意象变形,渲染黑色幽默的死亡氛围,探索女性的死亡言说和死亡书写,阿特伍德在其多部小说中编织出纵横捭阖的庞大死亡叙事,其目的不仅仅是启发读者对死亡问题本身的思考,而是引领人们对生命价值、道德意义的深度关怀。阿特伍德笔下的女性们通过感受死亡、体验死亡,获得与死者协商的机会,完成了海德格尔“向死而在”的人生逆袭,体现出阿特伍德对女性的生存状态、自我追求、命运轨迹的人文主义观照。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小说;女性;死亡叙事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Margaret Atwood)是加拿大最负盛名的女作家之一,被誉为“加拿大的文学女王”,其作品一直是文学界争相研究的焦点。国内外研究者普遍认为,其创作主要围绕民族、女性和生态三大视角展开,并由“生存”这一中心主题统一起来。事实上,阿特伍德对于“生存”的关注来源于对“死亡”的思考,而“生”与“死”的轮回反复是其小说中频繁出现的主题。此外,师从于诺思洛普·弗莱的经历也对阿特伍德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并促使其将“死亡”原型理论不自觉地运用于其小说创作中,体现出阿特伍德对女性的生存状态、自我追求、民族身份、命运轨迹的人文主义观照。其实,不论是其早期的《可以吃的女人》(1969)、《浮现》(1972)、《神谕女士》(1976),中期的《使女的故事》(1985)、《强盗新娘》(1993)、《别名格雷斯》(1996),还是晚近的《盲刺客》(2000)、《羚羊与殃鸡》(2003)、《帕涅罗帕记》(2005),以及最新力作《最后死亡的是心脏》(2015)等,其小说都体现了一种“向下行”,即向死的冲动。阿特伍德借助死亡表现了女性在男权社会所受到的肉体和精神上的伤害。她们通过感受死亡、体验死亡,从死者那里获得了女性的主体认知,从而由被压抑的受害者,变成了与世界达成某种和谐的非受害者,完成了人生的逆袭,展现了“向上行”的完美蜕变。

近些年,国外一些学者已经关注到阿特伍德小说中的死亡主题,如娜莎丽·库克(Nathalie Cooke)指出,阿特伍德的小说中“有某种黑暗的张力”[1];阿兰·罗宾逊(Alan Robinson)也发现了阿特伍德对“湮灭的过往”这一主题的偏爱。[2]遗憾的是,国内只有少数学者从“潜入地下”“溺水”“附体”“与死者协商”等方面论述了阿特伍德小说中的死亡叙事,也有个别学者开始关注其作品中死亡、作者与创作的关联*截至2016年11月,笔者统计中国知网上发表的有关阿特伍德小说“死亡”主题的论文共10篇:丁林鹏:“阿特伍德小说中‘潜入地下’主题的反复再现”;张雯:“另一世界: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文学招魂”“化身·左手·死亡:《盲刺客》与阿特伍德的创作理念”和“作者的死亡与复活: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作者之死理念”;何晨:“论阿特伍德小说创作中溺水意象的多重意蕴”;佴康:“论阿特伍德作品中的冥河意象”;杜洪晴:“解析《神谕女士》中的死亡叙事”和“论《强盗新娘》中的死亡叙事”;硕士论文包括叶佳:“与死者协商——论阿特伍德小说的死亡叙事”;董珊珊:“‘附体’意象的文化溯源和文学解读——以《别名格雷斯》为例论阿特伍德的写作策略”;王博:“‘与死者协商’——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创作浅论”。。但这方面的高质量研究可谓凤毛麟角,缺乏系统深入的梳理。其实,不论是“黑暗的张力”“湮灭的过往”,还是“潜入地下”“溺水”“附身”或“招魂”,实际上都是对死亡叙事的不同阐释,而其小说中常常出现的鬼魅、冥河、幻觉、梦境、预言等超自然现象,都表现出作者对彼岸世界的好奇、对死亡的追问以及对生命意义的探究。对阿特伍德来说,死亡不仅反映了女性生存中的困顿与绝望,也反映了加拿大在严峻的自然环境和在美、英、法等国夹击的外部环境中求生存的困境。因此,对死亡问题的思考与探索,一定程度上表达了阿特伍德对女性命运的关注、对两性关系的思考以及对民族生存出路的探寻,彰显了其女性意识、生命意识和民族意识。

一、死亡意象——死亡的多种变形

阿特伍德一直对“变形”(metamorphose)现象很感兴趣:“这是我始终不变的兴趣:从一种状态变成另一种,从一样事物变成另一样。”[3]阿特伍德对变形的钟爱也体现在其小说随处可见的各种“变形”的死亡意象上,如冥河、梦境、镜子、自杀、附身等等。丁林鹏也指出其小说中“经常有一些固定的主题和意象再现,例如镜子、水中淹死、多伦多深谷等等。……(其)作用都是服务于阿特伍德笔下女主人公们寻找自我、实现自我这一心灵探索过程的”[4]。其实,无论这些主题如何变形,都折射出女性们在寻觅自我的过程中对自身生存困境的思考、对死亡的诉求和体验、以及在生死边缘的顿悟与成长。

在古希腊神话中,冥河是死者聚集与重生的地方,是通往地下世界的必经之路。维吉尔、奥德赛、埃涅阿斯都曾穿过冥河,到达地府,通过与死者交谈,获得智慧和启示。阿特伍德在其论著《生存——加拿大文学主题指南》中提到:“加拿大作家偏爱的两种杀死他的受害者的‘自然’办法是溺死和冻死。诗人喜欢用溺死——也许因为它可以用做进入无意识的比喻——小说家喜欢用冻死。”[5]45兼具诗人身份的阿特伍德在其小说中反复运用冥河意象,而其笔下的女性几乎都经历过水淹,并把淹死作为死亡或是假死方式。如《浮现》中的无名女主人公三次潜入水中寻找失踪的父亲,看到了父亲的尸体和哥哥溺水的幻象,她觉得潜入水中“有从死神那儿转了一圈的感觉。我可能会带着秘密回来,我可能知道大多数人不知道的什么”[6]87。《强盗新娘》中充斥着大量的冥河意象,三位女性的生活都不同程度笼罩在冥河的阴影中,常常感受到死亡的威胁。托尼由冥河想象到凯撒踩着无数人的鲜血跨过了卢比孔河,征服了罗马;查丽丝每天要乘渡船往返于都市和自己居住的小岛,常常有种涉水渡过冥河的幻觉;而洛兹甚至用冥河命名公司的新口红。《神谕女士》中的琼编排了自己在安大略湖假装淹死的戏码,以逃脱现实生活的困境。而《帕涅罗帕记》中的女主人公从小就被父亲扔进河里差点淹死。学者们普遍认为,阿特伍德笔下的女性通过潜入水中,沉浸到长期受压抑的无意识中,回到为男权社会所不容的想象界,以抵抗现实秩序对女性的排斥。通过在水中与死者交流,女性开启了自我疗伤、自我发现之旅,克服了心理障碍,重新认识了自己,获得某种意义上的新生。

在阿特伍德的小说中,梦境是女性体验死亡、找寻自我的又一重要意象。阿特伍德笔下的女性们多次进入梦中世界,深入自己的潜意识,也开启了通往死亡的探寻之旅。如《别名格雷斯》中格雷斯多次梦到母亲被裹尸布裹着沉入大海的场景,折射出格雷斯内心极度的恐惧,以及由此诱发的人格分裂和疯癫,而她长期被压抑的声音借助梦境的形式凸显出来。《强盗新娘》中的三位女性在“妖女”泽尼亚回归后也分别陷入了诡异的梦境,她们或梦见死者托梦,或梦见附身于他人,或梦见变身为另一个黑暗自我,不同程度上反映出她们潜意识中的焦虑与不安,展现出她们内心对死亡的恐惧和对自我身份的迷茫。《神谕女士》中琼在母亲死后总是困扰于有关母亲的种种梦魇,时而梦见化妆的母亲在梳妆台前哭泣。梦境凸显了母亲的可悲命运,而母亲之死也成了触发琼思考自身处境的契机,帮助她认清了自己与母亲同为女性受害者的事实。在《盲刺客》中,姐姐艾丽丝一直被噩梦纠缠,死去的妹妹劳拉频频出现在她的梦中,不断提醒她不愿面对的过往,这也成为她写作的动力。艾丽丝通过梦抵达了死者所在的“冥界”,了解到可怕的真相,妹妹被多次性侵而怀孕,最后不幸身亡,自己却选择性地视而不见,成了间接谋害妹妹的“盲刺客”。弗洛伊德认为,“梦里所梦的是真实(真实的回忆)的呈现,而相反的,那些梦里所表现的其他事物则是梦的愿望而已。”[7]女性们在梦境与现实中踯躅挣扎,她们看似怪诞离奇、虚虚实实的梦境中却又透着真实,间接地反映出梦者的潜在心理,展现出女性痛苦的心理状态。

阿特伍德经常在其小说中借助各种镜子意象指涉女性自我感的缺失,展现虚假镜中世界和现实生存世界的对比与转化;镜子也往往成为女性通往彼岸世界的入口,是牵引女性开展死亡体验、寻觅缺失自我的重要隐喻。《神谕女士》中的琼为了寻找写作灵感,曾经尝试自动书写。她在镜前点燃蜡烛,在烛光指引下,进入了镜中世界,看到长长的走廊里的黑暗之女。琼最终穿过镜子,敢于直面镜子背后的自我镜像,了解了内心的真实愿望,找到了真实的自我,也看清了男性们的虚假伪装和迫害者本质。可以说,“镜子是她与自己的无意识相融合并获得力量抵制父权侵犯的地方。”[8]在《浮现》中,无名女主人公也多次凝视镜中的自我—— 一个迷失了自我的虚假女人。在精神失常时,她把木屋中的镜子面转向墙壁,以解救活在假象中的自己。“我不是为了看我自己,我是为了看而看。”[6]220经过自然的洗礼后,她把镜子翻转过来,再次凝视镜子,看到自己成为“一个自然状态下的女人”[6]239, 一个拒绝成为受害者的真实自我,一个打破幻象后的重生之我:“我要过一种正常的生活”[6]238,“我们得重新开始”[6]241。这是女主人公“重生”后尝试摆脱受害者命运、重塑自我的郑重宣言。

阿特伍德的女性们借助冥河、梦境、镜像等死亡意象手段,潜入“冥界”中,突破了男性话语霸权的合围,获得了与死者交流的机会,并不同程度地体验、感受、思考死亡,最终将死者的“秘密”带回人间,获得了灵魂的重生与洗礼。

二、死亡氛围——诙谐幽默的黑色风格

阿特伍德对死亡主题的青睐一方面与其童年时大量阅读童话、神话故事有关,另一方面与加拿大特有的自然和地理环境有关。阿特伍德在《生存》中指出,加拿大“是‘灰色的荒芜’,是死亡之地。在这块死亡之地上,仅仅能够真正的活着——获得精神上的生存——就是一种胜利”。[5]149加拿大绵延的荒野和严酷的自然环境,使加拿大人时常面临死亡的威胁,不得不挣扎着求生存。可以说,“加拿大的中心经历是死亡,她的神秘中心就是‘棺材里发生了什么事情’”。[5]217阿特伍德认为,死亡“是一个反响灵魂状态的形象”,而这个形象也是加拿大的状态。[5]219

加拿大死亡弥漫的自然氛围经常以不同的形式呈现在阿特伍德的多部小说中。《浮现》中女主人公父亲的生死之谜、人烟罕至的幽林密径、变化莫测的危险湖区、黑杉木环绕丛生的沼泽地、加油站里被扒了皮的驼鹿、被捣碎眼睛吊死的苍鹭,等等,都为小说营造出神秘诡测、阴郁恐怖的死亡氛围。《神谕女士》中反复出现诡异莫测的地下迷宫、透着死亡威胁的深谷以及坟墓、古道、地下墓穴等意象。《羚羊与秧鸡》则在死气沉沉的现代废墟世界中拉开了叙事的帷幕,为整部小说奠定了死亡的黑色基调。《强盗新娘》则围绕“妖女”泽尼亚的生死之谜娓娓道来,每一章都有大量描写死亡的笔墨,弥漫着黑色阴郁的死亡氛围。在小说开篇,三位女性在意为“死亡之地”的餐馆托克斯克聚会,共同见证了泽尼亚的“死而复活”:“她的脸和手和躯干在那些菊花之间,漂浮在黑暗中,好像不具形体,没有腿。”[9]通过渲染气氛,泽尼亚的“死神”形象被展现得惟妙惟肖,她就像是无形无体的鬼魅,漂浮在祭奠死人的菊花上,放射出吸人魂魄的黑暗能量,使三位女性的生活时刻笼罩在其死亡的阴影中,让她们饱尝了被欺骗、被“夺夫”的教训,导致她们差点自杀或人格分裂。

事实上,国内外一些学者也都研究过隐藏在阿特伍德作品中的这种黑色的神秘力量,并将其归纳为“哥特式”的张力,即“对晦暗不清的角色、怪异可怕的环境、恐惧震惊效果的着迷,对哥特式小说审美特征的引用等”。[10]实际上,阿特伍德常常借助这种黑色死亡氛围的渲染,暗指生存于男权世界中的女性的悲惨处境及深深恐惧,而她在营造恐怖诡异气氛的同时,又不时融入幽默诙谐的语调,巧妙地调节了文本紧张又神秘的节奏,形成独具特色的黑色幽默风格。

在《帕涅罗帕记》中,阿特伍德在开篇对地府做了具像化的描绘,在勾勒阴森恐怖的图景同时,又掺杂了些许调侃戏谑的幽默笔调:在昏暗的洞窟里,住着“流氓无赖的小角色”,而关在更深更黑的地狱底层的是“货真价实的恶棍”,要“接受更严厉的刑罚”,“他们的嚎叫让人难以忍受”,所受的折磨大都是“精神上”,因为他们没有肉体。[11]19这些描写反映了阿特伍德对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和但丁的《神曲》的继承和戏仿。接着,阿特伍德笔锋一转,对世人求助鬼神、鬼魂在人间显灵等事件进行了调侃式的讽刺。有问题来请教的人们会割开牛羊的喉咙,让血流到沟壑,用血腥味引诱鬼魂现身,以得到死者的启示。然后,鬼魂们会向抽剑誓天、自诩英雄者吐露几句模棱两可的预言:“我们学会了说话要含糊其辞。为什么要毫无保留呢?”[11]20短短几句话,巧妙地讽喻了以奥德修斯为代表的男性“英雄”们装腔作势、故弄玄虚的嘴脸,表现了以帕涅罗帕为代表的女性“鬼魂”们对男性权威的嘲弄和讽刺。之后,对众鬼抢食的吃相描写也极具玩笑式的调侃。在美食面前,可谓众鬼平等。曾经贵为王后的帕涅罗帕也无需端着尊贵的架子,她和其他鬼魂们一起到沟壑中尽情饮血,大家“你推我挤,啧啧啜食声不绝于耳,血泼洒得到处都是,下巴颏大都染成了殷红色。”[11]20这段众鬼狂欢的场景在阿特伍德笔下没有丝毫阴森恐怖之感,反而让人读来忍俊不禁,呈现出别具一格的黑色幽默效果。在几千年后的现代社会,地府也时宜世转,风俗骤变。帕涅罗帕随后调侃道自己居住的地方比后来的地府景观要逊色:“火坑、嚎哭、咬牙切齿、咬啮的蠕虫、持叉的恶魔——有许多特别的震撼效果。”[11]20-21而她因为生前“忠贞”的美名被现代社会的小人物们召唤显灵之事被戏称为“有辱鬼格”,诙谐之中透着女性的些许心酸。不难发现,阿特伍德的黑色幽默式调侃隐隐透着女性受迫害的无奈和愤怒,隐含着女性对男权社会的讽刺和抗议。

三、死亡言说与死亡书写——与死者协商

福柯认为,“话语和权力是不可分的,权力是通过话语而实现的。”[12]在父权制话语秩序中,女性总是游离于菲勒斯中心话语外的边缘地位,“她是缺席、否定性、黑暗的大陆,或者了不起是个次要的男人。”[13]要打破男性话语中心的统治秩序,就要让被压抑的女性话语重寻主体地位,在父权话语秩序的缝隙中建构女性自己的对抗性话语。阿特伍德笔下的女性们在男权社会往往被剥夺了言说的权利,只能另辟蹊径,转战彼岸世界,以死者之名,替死者言说,控诉男权社会对女性的种种压制与迫害,实现边缘话语对主流男性话语的突围和逆袭。

《使女的故事》中的使女们被剥夺了真实的姓名,成为大主教等上层人士繁衍后代的生育工具,变成了“行走的子宫”。使女奥芙弗雷德侥幸逃生后,常陷入到对死前生活的种种追忆中,为了克服遗忘,她将自己的故事制成录音带,以死者的身份向后人叙述自己在基列共和国噩梦般的遭遇。因此,整部小说是一部女性死者的回忆录,是对未来的人讲述即成历史的“死亡”之书。

《帕涅罗帕记》是阿特伍德尝试让女性死者言说的另一经典之作。背着“贞妇慈母”美名的帕涅罗帕,直到死后变为鬼魂,才能发出真实的女性声音,以嘲讽的口吻揭露丈夫奥德修斯的狡黠伪善,而被奥德修斯绞死的十二女仆则组成合唱队,讲述女仆们备受欺凌的悲惨身世,控诉奥德修斯的凶残杀戮,继而在女性话语内部奏出了反抗男权的双重合鸣。

《别名格雷斯》中的女仆格雷斯因谋杀雇主金尼尔与其情妇南希被判终身监禁。通过格雷斯的回忆和自述,又引出了女仆玛丽被雇主诱骗抛弃、含恨而死的故事。无论是格雷斯人格分裂时的疯癫呓语,抑或是被玛丽鬼魂附身的离经叛道之语,都有力地抨击了当时统治阶级和男权社会对底层弱势女性的双重压迫,更为受欺凌、受迫害的广大妇女伸张了正义。

除了言说,阿特伍德笔下的女性往往诉诸于死亡书写完成女性话语的建构。她们通过假死、潜入地下、鬼魂附体、死者托梦等形式,与死者相遇,获得了死者的“秘密”和启示,将死者的故事立著成书。法国女性主义理论家埃莱娜·西苏( Hélène Cixous) 认为,要抵抗二元对立的男性书写方式,必须发展女性自己强调多元、流动、非理性的“阴性书写”。[14]

《神谕女士》中的琼本身就是一名哥特作家。写小说带来的经济独立并不能满足她的心灵诉求,因为她的哥特小说完全是男性阅读期待下的产物,充斥着各种王子公主、英雄救美的低俗商业套路,不是真正的女性书写。为了寻找写作灵感,琼曾多次尝试主动书写。她点燃蜡烛,凝视镜子,进入神秘的出神状态,看到了躲在镜像世界的黑暗之女,无意识地记下她的警示之语,并将其整理成了诗集《神谕女士》:“她端坐钢铁宝座,她三位一体,这黑暗之女,这金灿之女,这茫然的预言鲜血之女,她必须得到服从,永远……”[15]这些彰显女性主义思想的神秘诗句,引起了巨大轰动,让琼一夜成名。琼最终意识到,母亲就是那个不断指引她的神谕女士,而那本诗集正是母亲以死者的身份口述的一本有关女性命运的女书。母亲通过死亡逃出了禁锢她身体与思想的家庭牢笼,以死者之名,向女儿控诉男权社会的不公,诉说了女性的悲哀与无奈,促使其从假死的梦中彻底醒来,也打破了她对两性关系的天真幻想。琼通过倾听母亲,消除了以往对母亲的偏见和误解,达成了母女间的和解,领悟了生命的真谛,并用手中的笔代母亲书写。在写作中,母女俩融为了一体,共同完成了诗集的创作,让女性被压制的声音通过文字得以复现,让女性在讲述自己的“死亡”故事中获得了主体身份的建构,从而打破了男权社会对女性实施的话语魔咒,建构起女性自己的书写权威。

四、向死而在——女性置之死地的逆袭

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在《存在与时间》(Being and Time,1927)中指出人生就是奔向死亡的过程。只要个体存在着,他/她就有被抛入死亡的可能性。向死而在意味着个体敢于直面死亡这一“极限处境”,并从“烦忙于世务、混避于众人的牵绊中”解放出来,在“死亡的虚无”面前敞开生存的一切可能性,任自我自由地纵身其间。[16]因此,人只有预先步入死的境界,以敬畏的心情面对、感受、体验死亡,才是真正的向死而在。阿特伍德笔下的女主人公在举步维艰的生存困境下,潜意识里盘踞着一种死亡的冲动,几乎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死亡。“寻死”成为女性不得已而为之的生存策略,是她们摆脱受迫害者身份的一种手段,是女性实现人生大逆袭的生存策略。死亡最终让女性们从生到死的人生轨迹转化为由死到生的人生逆袭,无形中勾勒出女性在困境中逃避现实(寻死)——寻觅自我(与死者协商)——重塑自我(重生)的成长轨迹。

《浮现》中,年轻女画家为了寻找失踪的父亲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而其寻父之旅实际上是追寻过往、探索自我、理解人生的旅程。之前,女主人公一直生活在自我编造的虚假谎言中,迷失了自我。随着其真实记忆的一点点复苏,我们了解到她曾与大学教授有染,怀孕后被强迫堕胎:“他们把死亡种在了我的体内,像种子一样。……从那时起,我的身体内就携带着那个死亡,它一层又一层,是包囊、肿块、黑色的珍珠。”[6]178-179女主人公通过多次潜入水下,看到了“死者”——逝去的哥哥、父母、堕胎的婴儿的模糊幻影。在“死者们”的启迪下,她陷入了短暂的精神错乱。她脱光了衣服,破坏了所有“文明”的东西,拒食加工过的人类食物,体验着大自然的洗礼。在远离文明、融入自然的过程中,她意识到人与自然休戚与共的关系,学会了尊重一切生命形式。通过在自然环境下与男友做爱受孕,女主人公对以往的堕胎行为实施了自我赎罪,“我身体内的生物,植物形的动物,在我体内长出细丝,我将使之完成由死到生的摆渡,我在繁殖。”[6]211女主人公把孕育新生命赋予了神圣的自然意义,也给自己的救赎赋予了重生的色彩。她再次把自己沉浸在湖水中,进行了从肉体到灵魂的洗礼仪式:“我的假身体漂浮在水面上,那是我的幌子衣服。”[6]223而“重生”后的女主人公看见了一切变化:“我变得像冰一样清亮、透明,我的骨骼和里面的孩子透过肉体的绿色网络显露出来……”[6]227她最终意识到,“我必须要做出改变,放弃以往我是弱者无能的信念……谎言总是比事实更具灾难性……撤退已不再可能,另外的一条路是死亡。”[6]240女主人公“重生”后的一连串反思与警醒之语预示着女性有能力摆脱受害者身份,与男权社会的不公进行抗争。此时的女主人公经历了一番心灵的蜕变,最终能勇敢地面对现实,以崭新的面貌立足于这个社会。

《神谕女士》中的琼为了向丈夫隐瞒过去肥胖的经历和哥特作家的双重身份,编造了虚假的身份和经历。之后,琼的多重身份被揭露,又遭人多次恐吓勒索。于是,她在好友的帮助下编排了自己的溺水身亡事件,逃到一个意大利小镇,希望能彻底摆脱过往。琼的假死是她反抗父权制的标志,也是其自疗和重塑自我的过程。然而,房主一开始就认出了她,还归还了她掩埋的衣服。琼最终发现通过假死的自我埋葬并不能帮助她逃离危机四伏的生活,获得真正意义上的重生,她不得不回到现实中。琼最终通过倾听母亲鬼魂发出的“神谕”,得到死者的启示,通过写作替死者发声,才走出了地下世界,认识到“尝试逃离是毫无意义的”。[15]当陌生男性来敲门时,她改变了以往遇到威胁就躲藏起来的习惯,勇敢地打开门,用酒瓶打昏了对方,迈出了反抗的第一步。她甚至决定返回故乡,为好友作证,帮其洗脱“谋害”自己的嫌疑。诚然,“假死”为琼开启了体验死亡的大门,而写作则为她开启了聆听死者、叙述死亡的另一扇大门。因此,叙述、写作死亡最终帮助琼完成了海德格尔式“向死而在”的逆袭。琼在写作中不断体验死、感悟死,完成了从编造死、抵抗死到认同死的转变,并在此过程中用死亡之笔发出了女性的呐喊和“神谕”,从而象征性地抛弃了过去的自己,以崭新的姿态开始了新生活。

五、结语

阿特伍德运用独特的死亡视角,在其多部小说中编织出纵横捭阖的庞大死亡叙事,其目的不仅仅是启发读者对死亡问题本身的思考,更在于引领人们对生命价值、道德意义的深度关注。她关注的不仅仅是死者之死,更是生者之生,是死亡带给人的影响,更是对女性“幸存者”生活和命运的普遍观照。她试图告诉我们,人类只有以决绝的心态正视死亡、思考死亡,才能更懂得生存的意义和价值。

[1] Cooke, Nathalie. Margaret Atwood: A Critical Companion[M]. London: Greenwood Press, 2004.

[2] Robinson, Alan. Alias Laura: Presentations of the Past in Atwood’s The Blind Assassin[J]. Modern Language Review, 2006(2):347.

[3] 张雯. 作者的死亡与复活: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的“作者之死”理念[J]. 国外文学,2012(1):144.

[4] 丁林鹏. 阿特伍德小说中“潜入地下”主题的反复再现[J]. 国外文学,2002(1):82.

[5]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生存——加拿大文学主题指南[M]. 秦明利,译. 北京: 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1.

[6]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浮现[M]. 蒋丽珠,译. 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2008.

[7]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 梦的解析[M]. 罗林,等,译. 北京: 九州出版社,2004.

[8] 傅俊.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研究[M]. 南京: 译林出版社,2003.

[9]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强盗新娘[M]. 刘国香,译. 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143.

[10] 董珊珊. “附体”意象的文化溯源和文学解读——以《别名格雷斯》为例论阿特伍德的写作策略[D]. 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2007.

[11]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帕涅罗帕记[M]. 韦清琦,译. 重庆: 重庆出版社,2005.

[12] 黄华. 权力, 身体与自我——福柯与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13] Toril, Moi, Sexual/Texual Politics: Feminist Literary Theory[M]. New York: Addison Wesley Longman, 1997.

[14] 宋素凤. 多重主体策略的自我命名:女性主义文学理论研究[M]. 济南: 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

[15] 玛格丽特·阿特伍德. 神谕女士[M]. 甘铭,译. 南京: 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

[16] 陈嘉映. 海德格尔哲学概论[M].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责任编校:杨 睿)

On the Death Narrative in Margaret Atwood’s Novels from Feminist Perspective

DU Hong-q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Xuzhou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Jiangsu Xuzhou 221008, China)

Margaret Atwood has been showing great concern and thinking on “death” in her novels. Atwood has weaved a huge death narrative in many of her novels through applying various metamorphoses of death images, setting the death atmosphere with black humor, and exploring women’s death narration and death writing, with an aim not merely to inspire readers’ meditation on death itself, but rather to encourage people to show deep concern to life value and moral significance. Atwood’s female protagonists can get a chance to negotiate with the dead by feeling and experiencing death, and hence complete a life counterattack like Heidegger’s “Being toward Death”, which manifests Atwood’s humanist concern on women’s living state, self-pursuit and fate trajectory.

Margaret Atwood; novel; female; death narrative

10.3969/j.issn.1672- 0598.2017.03.014

2016-11-25

外教社全国高校外语教学科研项目(2016JS0040A)“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小说的空间叙事研究”;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2015SJD468)“女性视阈下阿特伍德小说中的死亡叙事策略研究”

杜洪晴(1981—),女,江苏徐州人;徐州工程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加拿大英语文学和英美文学研究。

711.074

A

1672- 0598(2017)03- 0096-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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