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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人家

2017-03-23孙爱雪

山西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宝华胡同孩子

幽深的胡同里居住著肤色黝黑的朱姓村民。

四月胡同西院的槐花香飘到胡同东边院里,胡同里小媳妇们呼喊着吃槐花了,绑了镰刀喊西院的男人勾槐花,女人搬了板凳拿了菜篮坐在胡同里摘槐花,南风吹来,清新的芬芳在胡同里飘。

朱姓村民居住在胡同里,从出生到死亡,长命或短命,从胡同里开始,在胡同里结束。狭窄、拥挤、忧伤的胡同像村庄的盘扣,用粗线缝制的盘扣,密实地盘在村庄的胸襟上,结实耐看又充满神秘的古老意味。

冬天的雪落在胡同里,大雪下了两天一夜。胡同两边的土墙高出二尺,屋顶的雪捂住茅草,茅草屋里的人两天不出门,在屋里烤火,打牌,吃烧红薯。

洪德爷爷在这个下雪的冬天死了。

我们在积雪没有化完的胡同里跪地叩拜,送走洪德爷爷。出胡同西去是一条通往田野的大路,洪德爷爷埋在村子西边的田地里。我们一直送洪德爷爷到田地边上,这时主事人摆手喊:

“女人们不要进地了,在这里停住。”

女人停下,男人继续前进。

村里有规定:凡是新埋的坟头,不允许女人靠近坟地,甚至地边都不能靠近。女人有何魔力,能破新坟的风水?村里媳妇有不入家谱的规定,但没有不入坟地一说。村里习俗千年流传,新挖的坟前,女人止步于地边。

某些事情女人无权干涉,而在家庭构造上,没有女人不是一个家。

朱圣蠡快三十了还没有媳妇。朱圣蠡三个哥哥一个姐姐,母亲年老,神智不太正常,父亲年老力弱,走路颤巍巍,每日早上牵羊出去,回来时羊牵着他回家。圣蠡大哥当兵,在外地娶妻生子,不回家。二哥生三子一女,二嫂患病离世,二哥丢弃四个孩子外出,杳无音讯。三哥也当兵,婚后搬离胡同,生三个孩子,一家五口人居住在村子西边田地里,不再回胡同。

圣蠡和父母亲住在老房子里。精神不正常的母亲和体弱的父亲也盖起了四间平房起级屋。圣蠡一米八三的大个子,大眼睛,鼻子眉毛嘴巴都周正。唯独他的肤色,是黑色的,黑种人那样的黑。他家的四间大瓦房和有点积蓄的爹娘在那时候不是穷困人家,若不是圣蠡的肤色比正常人黑一些,他二十二三岁应该娶媳妇了。母亲的不正常也给他带来了负面影响,时间一年年过去,他超龄了。

胡同人家有一项用以维持生计的独门手艺:吹糖人。老辈人吹糖人精通,从孙悟空七十二变到水浒人物肖像到小动物,吹得惟妙惟肖。朱圣蠡这辈人大多不太会吹糖人,他们会熬糖稀,卖喧糖。每年秋后,村子里飘溢出熬糖稀的气息,甜腻的味道在胡同里在每一缕风里飘,张嘴呼吸,都是糖稀的甜味。把一桶桶粘胶一样的液体糖熬制成块状的硬糖,锅盖一样,用布片包了,背走他乡,一起背走的还有锅、铲子、切刀、铺盖等。

走出胡同,他们去东北。出去两三个月,背上的糖稀卖完,两千多元便赚到手。在1990年,两千元是可以盖起三间瓦房。那年我家积攒了一千五百元,一头猪卖三百元,外加出去一年卖糖的钱,盖了四间出厦平房起级屋。话说这年圣蠡卖完糖,在车站买票准备回家,他饿了,在路边买面包吃。

卖糖人有一个规律:在外卖糖两三个月,不洗澡不理发不刮胡子,甚至衣服都不换洗,每一个卖糖回来的人都像在煤窑里蹲了三个月的黑鬼。他们回到家,把钱交了,另外领取其中的十元二十元,到街上理发洗澡,改头换面整理一下。圣蠡皮肤黑,又卖了三个月的糖,看上去更黑,胡须头发飞舞,野人一样。就这样的形象,身后跟上了一个女子,女子一路跟着他,不离开。圣蠡问他:你跟我干啥?她看着他手里的面包,不说话。圣蠡想她可能饿了,想吃面包,圣蠡把手里的面包递给她。她没有犹豫,接过去,怯怯地看他一眼,他黑肤色下的眼睛很亮很善,她大胆吃起来。圣蠡并无要带她回来的意愿,他给她面包,出于同情,出于人性的善意。他走,她还是跟着。他说:你回家吧,我要上车了。她说:我跟你上车。圣蠡说:我上车回家,我家在江苏,离这里几千里路,你不能跟着了。她拉住他的衣服,一脸祈求。

女子叫边小敏,十九岁。家在哪里?为什么一个人游荡?边小敏不说,没有人知道原因。

边小敏跟圣蠡来到了胡同。胡同里一时沸腾了。都说圣蠡领媳妇回来了。小媳妇们都欢欢喜喜地去看,看到边小敏不免有点失望,怎么能做媳妇呢?分明是一个小孩,边小敏瘦瘦的,矮矮的,尖嘴巴,噘嘴唇,眼睛不大,看人带着疑惑和畏惧。细长的脖子上一层不易觉察的灰尘。衣服瘦小,勉强包裹住她瘦小的身体。边小敏瘦黄的脸色明显营养不良,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圣蠡比她大。这样的一个女子来到这样的一个男人身边,怎么能做媳妇呢?胡同里女人不太赞成,都说先留下当孩子养着吧。

圣蠡的母亲没有相中边小敏,老人眼睛里带着不满意,一脸的皱纹都没有舒展开,她还是接纳了这个女子,晚上烧了鸡蛋面水,炖了猪肉豆芽细粉。边小敏吃得很香,吃肉对她来说是上天最高的恩赐。圣蠡和父亲都很疼这个千里之外带来的女子,老人把肉夹给边小敏:吃吧,孩子,多吃点。边小敏看看老人,老人说:你吃吧,我们吃不动肉,吃点菜就行。圣蠡也给她夹肉,圣蠡看她馋,想让她吃够,吃到满意。

边小敏留下了,居住在胡同里。和胡同里的媳妇们一样,学居家过日子。边小敏年龄小,还不知道日子要细水长流,她有时会到代销店里买零嘴吃,圣蠡母亲说她馋嘴,不会过日子。她不喜欢这个老婆婆,有时会吵一两句。圣蠡护着她,给她零钱花,哄着她高兴。带她去县城,买衣服,买雪花膏,买蝴蝶结,边小敏打扮起来,有几分美丽。

老婆婆挑剔,也疼爱孩子。她会做饭,又做得精细。边小敏吃得热热乎乎,汤水饭菜均匀,一年后她出落得白里透红,身材高了,也结实了,有了女性的气息。她开始知道女人的事情,懂了男女之间的事,再听到人们玩笑话时就露出羞涩的神色。这时婆婆正式给他们圆房,她并不推辞,大方地同意,她喜欢这个疼她的黑大哥。

边小敏学做胡同里的女人。她学会洗衣服做饭喂猪放羊,学会下地干活,学会做鞋子编织帽子。那时候我们以种棉花卖钱花,边小敏和圣蠡一起去打营养钵,边小敏学得快,打营养钵像变魔术,他们俩一个打一个摆,配合默契,形态自然。三月的麦苗青若明镜,映照着两个人,远处的梨花雪白,油菜花的香气在空气里流动。时间在这里不紧不慢地走去,一切都是原始的,自然的,纯净的。人和人是自然的结合,人和自然的形态是原始的结构,这里大地仁厚,风平云息,春天是最真实的春天,空气清新,天空蔚蓝,青草是十三岁少年清纯的眼,河水是蝴蝶兰翅膀上的云。人在天幕下,缓慢地行动,像虫子在土地上缓慢地爬行,没有危机也没有侵害,没有乌烟瘴气也没有虚情假意。只是在落日缓慢的下落中人老了,而时间永恒存在。

邊小敏怀孕了。她是个健康的女人,怀孕对于她来说就像在西边田地里种了一粒南瓜种子,春天一场雨,种子发芽,夏天一场雨,秧蔓满处开花。秋天到了,一只只大南瓜,金黄翠绿的花纹在秋天的田地像水墨画。边小敏不呕吐,不嫌饭,老婆婆做什么吃什么,家里有什么吃什么,没事的时候玩起来和没有怀孕时一样蹦跳。这是纯净的空气里纯净的孕育,河流是清澈的,空气是没有雾霾的,那时候没有谁在怀孕的时候需要保胎,需要到医院做一次次检查。没有做B超,有也没有孕检,不知道有预产期,看着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估计时候差不多了,还是要干活,小心着干活,直到肚子疼了,该生了,女人躺在床上喊叫,男人骑一自行车急匆匆到邻村请来拾娃娃的接生婆,在家生,胡同里的小孩一个个像鸡蛋破壳一样顺利生出来。

边小敏生一个男孩,男孩不随圣蠡的肤色,他不黑,和边小敏的肤色一样红扑扑的白,是一个粉嫩的小男孩,除了肤色不随圣蠡,轮廓眼睛鼻子嘴巴都随圣蠡,是一个集父母双方优点的小家伙。一家人看着喜欢,给小男孩起了一个文艺的名字:文俊。

边小敏奶水充足,一对小乳房充满浓稠的奶水。女人喂孩子时姿势优美,揽孩子在怀,是揽天地在怀,是揽一生的幸福在怀。母亲是圣母,是世上最伟大的女人。她眼睛里放射着母性的温柔,眼光都是轻柔的,不能触疼孩子鲜嫩的皮肤。无论什么年龄的女子,做了母亲都会有天性中的温和柔软。她的幼稚不再有,她的锋芒不再有,她的对世界的怨、责、怒都不再有。她有的是爱,是温情,是对完美生活的无限向往。

边小敏对孩子细致有加,很会养小孩。养孩子不是教的,她无师自通。这是人的天性,每一个女人都具备,是动物性的,母鸡都会的本性。她把孩子养得白胖,凭她足够多的奶水。那时候,钱不是很多,粮食勉强够一年吃的,有土地,第二年会有新的粮食,小麦,玉米,红薯,黄豆,芝麻豌豆,地里种得全乎着呢。蔬菜也是自己地里种的,很干净,开春韭菜齐刷刷地绿,是最早的蔬菜,边小敏做韭菜鸡蛋烙饼,一顿吃三合。鸡蛋是荤,营养高又廉价。春天,胡同口有卖小鸡的,赊账,秋后来收账,村里家家都养小鸡,隔两三天喝一顿鸡蛋汤,肠胃滋润奶水也充足。小孩吃奶吃到七八个月,开始跟着大人吃饭,面条、疙瘩汤、炖个鸡蛋膏子,滴一滴香油,放几粒盐,小孩稀里哗啦吞咽。边小敏给孩子穿得干干净净,每天洗衣服,没有自来水,在压水井边洗孩子的外罩、裤子,也刷鞋。冬天给孩子编织帽子,我们都会,她也学,那种辣椒帽,男孩戴黄色的,顶上缀着红色的绒球,帽檐是参差的花边,脖子里有一圈带褶皱的宽沿,护着脖子。文俊也戴那样的帽子,洋娃娃一样瞪着和圣蠡一样大的眼睛。

边小敏学做平原上人穿的棉鞋,摸袼褙,剪鞋样儿,踩缝纫机,她都学会。儿子穿上她做的棉鞋,和胡同的孩子一起奔跑。边小敏在胡同里喊儿子回家吃饭,孩子跑着喊着妈妈扑到她怀里。风在胡同里吹,南风吹暖,北风吹冷,时间在胡同里远去,孩子在母亲怀里长大,老人一个个从胡同里离去。

冬天,大雪封门。圣蠡的母亲死了。雪后村庄冷清的风吹来吹去,村里人陆续到圣蠡家去帮忙。男人抄着手,缩着头迎风走来。女人裹着厚围脖,穿着棉袄,一手拿尺子一手拿剪子,去缝孝褂子。在胡同里,圣蠡和边小敏穿着重孝跪在地下给母亲送终。胡同里雪堆积到路边,无数的脚踏在雪上,雪变成泥水,被人们带走。孝子的身上是泥水和雪水,他们跪在地下,向人们致谢,痛哭离世的人。在执事人大声地吆喝“前后起——”的声音中,又一个老人从胡同里抬出去。

春节到了,边小敏学习做过年的食品,炸丸子、蒸馍、包饺子。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做过年的食品。公公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指点小敏剁馅子,和发面,他没有力气,他有经验,老人的人生经验是用来传播的。边小敏在老人的指点下,蒸了菜馍、团子和发膜。圣蠡烧火,大哥家的儿媳妇宝华也来帮忙。按辈分,宝华是边小敏的侄媳妇,比边小敏大,有两个孩子。胡同里过年的时候忌讳多,老人刚离世,三年不能贴对联,不能放鞭炮。宝华小敏蒸馍,菜馍是扭着花边的,团子金黄,发馍雪白的,是圆的,喻示圆圆满满。过年时候这些都是吉利的食物,要做好看,讨个吉利,不然一年都会有阴影。炸丸子也是一件大事,宝华小心地教边小敏,公公跟着看着,指点着。丸子炸得焦酥嫩黄,带着油光光的亮堂。屋子里炉火正旺,小孩在胡同里跑着,一会儿回家拿丸子,一会儿拿焦叶子,拿了跑胡同里去吃,迎面的风吹得他一脸通红。

春天来了,胡同里墙根下长出草芽,荠菜,扫帚菜,苗条棵,小媳妇出来摘菜,边小敏也学习吃野菜,蒸窝窝,煎菜饼,边小敏做得和胡同里的女人没有什么区别。日子在潜移默化中改变着一个人原来的生活习惯,她和胡同里的女人一样会做饭,脸色吃得红润,身材高了,也胖了,脖子不那么细长,下巴处有了积蓄的脂肪,高颧骨变得平平的,眼睛似乎比原来小了,噘着的嘴也小了,牙齿洁白。边小敏变得和我们本地人一样勤劳、节俭、懂事,疼爱孩子和家人。也和胡同的女人一样追逐生活的潮流。穿脚踩裤的时候,胡同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不穿的,烫头的时候,长头发短头发都烫,买羽绒服的时候,见一个买都去买。

胡同里的女人追赶潮流,也过着几千年来留下的生活习惯。女人洗衣做饭,喂养小孩和牲畜,田地忙的时候,下地干活,不忙的时候做鞋子、缝衣服、编织毛衣,也串门、打牌、聊天。忽然有一天传来女人也能出去打工挣钱的消息,这对于胡同里的女人来说简直是一件震惊的事情。先是刚刚初中毕业的女孩被邻村厂子里请去做工,女孩有天然的优惠,工作好找,老板赏识。有孩子有老公的女人们就不那么容易找到活。年轻是一个女人的资本。做工的女人们因年龄被划分为一个个档次,超过四十岁,打工没有人要。女人们隐瞒着年龄,表现出年轻的模样。这样也不好找活。大多是年轻的打工者回来暗暗透露消息,哪家厂子要人了,去试试吧。女人们相互联合,也相互拆台,有了猜疑和争斗,也有了勾心斗角和相互欺骗。为了自己能找到活干就必须挤对别人,特别是年老的和手脚不利索的。那时候就是这样,原本单纯的女人们卷入了生存的竞争漩涡,彼此靠手段、智谋和人际关系争出一条自己的出路。

西蒋集在我们村子西边,最先兴起家庭手工业:做镜框条,他们招收女孩做工,随着业务的扩大,也开始招收二三十岁的已婚妇女,一天六块钱,后来八块。我们村女孩多在蒋集做工,有女孩和蒋集的男孩谈恋爱,成为蒋集的媳妇。

边小敏也去蒋集打工。精力旺盛的边小敏和所有二十多岁的小媳妇一样充满对新生活的向往,脱离家庭脱离土地到另外一种环境里去做工,新鲜、充满诱惑。七十多岁的公公持疑惑和不安的态度,不支持她去,公公知道拦不住,他沉默不语,心里不悦。圣蠡对边小敏好,只要她喜欢的,他支持她,他从来不阻拦她做任何事。这个柔软的男人太会纵容女人,也太会顺着她。边小敏像小鹿一样欢快地去上班,圣蠡给她做饭,给她洗衣服,孩子也自己带。那时候男人没活做,田地里没有事的时候在家闲着,打牌,闲逛。只有到冬天才能出去卖糖。

走出家门走出胡同,边小敏看到外面的世界是另一番景象,没有出过家门的人永远不知道外面的天有多大,不知道外面的风景有多精彩,也不知道外面的虚幻的魅力有多深的诱惑。边小敏这个從东北来的女子看上去有了社会经验,虽然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事实上她年龄不大,人也单纯,并没有多少变通的心眼,也不知道人会有诱拐和欺骗。边小敏打工后变了,她开始不回家,圣蠡找不到她。后来又回来,回来又走,她变得无法安定,在家住不下去,说走便走。圣蠡不拦她,拦也拦不住。公公眼睛里是气愤,看不惯,和她吵,她瞪着眼和公公吵:你管我?你凭什么管我?

公公说:一个人到处乱跑,你看你成什么了!人家背后说你!

谁爱说什么说什么,关我什么事!边小敏不畏惧。

一个我行我素的边小敏和原来安分守己的边小敏完全不一样了。在又一次外出一段时间回来后,侄媳妇宝华在她的行李里翻出她和一个男人的照片,宝华拉住圣蠡气恼地说:你看看这是什么!你真没用,就依着她,她想上天你搬梯子,你不能揍她一顿,看她再跑!

圣蠡说:揍她管啥用,她想走,就走。

宝华气得要打圣蠡。但她不能打小叔。

边小敏出现的时候,宝华对着她的脸要打,边小敏拉起架势: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打我?!是的,一个侄媳妇凭什么打婶子?况且是这样一个不受法律保护的婶子。宝华放下手。

边小敏最后一次走我们都劝她,我们知道她心意已决,还是劝她,让她看看孩子,文俊多好的一个孩子,你怎么能舍得不管?边小敏哭了,她不说话,只是哭。

圣蠡也知道留不住边小敏,圣蠡不拦他,随便她,要走要留,她自己决定。唯独宝华不服气:怎么能让她走,捆也得捆住她!打断她的腿养着她,孩子还有个娘啊!

圣蠡说:话是这样说,谁打她?人家也是爹娘生的人,她想走就走,只要不把孩子带走,让她走吧。

边小敏走了。我们都觉着这一家三个光棍日子没法过。宝华的气愤也是来自这里,没有女人的家不是家,何况三个男人没有一个女人!

男人没有女人远不如孩子没有妈妈更苦,几个月后白胖的文俊小脸变得干巴,有一段时间说话口吃,胡同里的女人听见打他的屁股,他惊惶地改过来。胡同里孩子多,小文俊跟着大孩子跑,忘记了妈妈。回到家,他想妈妈,看不到妈妈,脸上是一种难言的苦涩,孩子似乎预感到某种不幸,也知道这种不幸是无法启齿的,他顺应这种不幸,在人们对妈妈的诋毁中知道妈妈做了错事,但他不说话,把想念埋在心底。一个孩子不能说的委屈是怎样的委屈?他和圣蠡一样是一个良善又软弱的人,被黄沙掩埋,再掩埋,没有人看到他们内心深处怎样的低落、苦闷和失望。

那年冬天,文俊的爷爷死了。大雪落满胡同,村子里看不到路,看不到沟渠和草垛。大雪把一切都覆盖了,破旧的草房,掉着土的泥墙,腐烂的树疙瘩,村庄成为白色的城堡,所有有棱角的,变形的,不方不圆的,扁瘦的,都变得圆润,饱满,充满灵性和洁净之美。人们在胡同里送老人离开村庄,雪花还在飘,没有女人大声悲切的哭,送葬的队伍一片冷清。圣蠡的大哥入赘后再不回来,二哥杳无音讯,三哥在北京隔离。有点疯癫的姐姐已经不知道哭。这样的葬礼显得那样凄凉。没有人顾及这些,亡人入土为安最重要。圣蠡在前面磕头,文俊紧随其后,侄媳妇和三嫂在棺材后嘤嘤地哭。

日子照旧继续,小文俊长高了,长成一根蒿竿一样高瘦的个子。说话时快时慢,表达总是不那么完整,圣蠡督促他上学,没有妈妈的孩子,学习不是那么用功,成绩平平,初中没有读完便下学了。

文俊十几岁便跟村里在外的老板打工,一月八百元,算是学徒工。文俊学会了抽烟,学会了玩电脑手机。再回家,抽烟,去网吧上网不回家。圣蠡为了留住文俊在家,给他买了电脑。

村里人几乎忘记边小敏,不再提起。胡同里人偶尔想起来,说起边小敏,看到文俊这样,想到边小敏如果在会比这要好的。文俊似乎不记得妈妈,他沉浸在网络中。

十几年过去,忠厚老实的圣蠡自己领着孩子过得也有来有去,过年蒸馍炸丸子包饺子,春天种南瓜和冬瓜,秋天播种麦子和收获玉米他独自完成。他是女人也是男人,岁月照亮胡同里的新修的水泥路,集资修路的时候,圣蠡和别人一样拿钱,一分不少。

忽然有一天,边小敏来了。胡同里的人都去看边小敏。边小敏又恢复到她东北人的肤色,粗糙,像有一粒粒沙子印在脸上。她瘦了,不再年轻。她的模样变得和她第一次来的时候一样,粗犷的轮廓,尖锐的棱角都显露出来,额头、颧骨和下巴突兀,在这里养出的圆润饱满和水灵一点没有了。我们都问她过得怎么样,她笑说还可以,男人是一个木匠,他们生了一个儿子。我们都劝她留下,留下看着文俊娶了媳妇再走。她说她那边还有一个儿子,这次是去姐姐家,拐这里来看看。

边小敏坐在圣蠡空荡荡的屋子里,还是那张旧床,旧床上的被子薄薄的,蜷缩着岁月中的污垢和一个男人长久不洗澡留下的脏污。边小敏不嫌弃,她留下,睡在圣蠡的床上,和多年前睡在这里一样。

边小敏等了文俊三天。文俊进工厂了,五一放假才能回来,圣蠡让文俊请了一天假,早一天回来。

母子再见。文俊有些羞怯,边小敏也羞怯。拉拉手,边小敏哭了。文俊哭了。

边小敏走的时候说还会回来。

三年过去了,边小敏没有回来。

孙爱雪,1968年出生。作品在《散文选刊》《黄河文学》《山西文学》《山东文学》《厦门文学》《青年文学》《文学界》《雨花》《芙蓉》《红豆》《太湖》等报刊杂志发表。作品入选多种选本,系江苏省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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