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时期徽州宗族共生的实际形态研究
——以岩镇为中心
2017-03-22祝虻
祝 虻
(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明清时期徽州宗族共生的实际形态研究
——以岩镇为中心
祝 虻
(安徽师范大学 历史与社会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一般认为在明清时期徽州村落的主要居住者均为同姓宗族,少有他族,但在徽州市镇中表现出诸多宗族共生的生活状态。以岩镇为例,有多达十数个宗族在一地同居生活,这些宗族和谐共生,形成稳定的社会生活状态。宗族共生状态的形成与稳定不仅受到了当时徽州宗族社会整体的影响,也有岩镇地区独特商业氛围的作用。从这种状态本身探寻其中的一般性与特殊性,可以从另一角度阐述宗族间复杂的社会关系,并管窥明清时期徽州宗族社会生态。
徽州; 岩镇; 宗族; 共生
依据明清时期徽州文人的观察,当时徽州社会主要为一姓一居,少有多姓杂居者,同时这些家族往往还是徽州宗族中的名族*如清人程且硕有言:“徽俗士夫巨室,多处于乡,每一村落,聚族而居,不杂他姓。”载《歙事闲谭》第8册录程且硕《春帆纪程》);又可见赵吉士曰:“新安各姓聚族而居,绝无一杂姓搀入者。”载《寄园寄所寄》卷11。。但从实际情况来看,在徽州市镇中,往往呈现出多族共生的居住形态,其中的典型就是岩镇。“岩镇大姓以十数,衣冠游从,照耀市巷”[1]卷22《光禄丞潘长公行状》这种宗族杂居生态同样是徽州宗族社会的一部分。宗族共生状态的稳定和发展与明清时期中国社会有着直接关联,明清时期的中国商品经济发展、人口数量增加和社会秩序稳定,这些整体的社会动态为岩镇的多宗族共生创造了条件。对岩镇及相关情况的研究,此前学界已多有论述*有关文献为:杨春雷.试论明清徽州市镇与社会转型:兼与江浙市镇比较[J].安徽史学,1996(4):24-29;唐力行,申浩.差异与互动明清时期苏州与徽州的市镇[J].社会科学,2004(1):86-95;朴元熇.明清时代徽州的市镇与宗族:歙县岩镇与柳山方氏环岩派[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1):112-117;方舟.徽州乡绅与地方社会:以《岩镇志草》为中心[J].徽学,2006(00):166-174;安君.明代岩镇汪氏宗族与地方社会互动论略[J].中国地方志,2016(7):55-61;郭锦洲.明朝徽州的合族过程:以岩镇吴氏为中心[J].徽学,2011(00):182-197;王惠敏.明中后期汉口商镇勃兴原因探析[J].重庆交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6):85-89.,本文仅以其为案例,重点分析宗族共生状态的由来与条件。
一、岩镇的宗族及其来源
考察佘华瑞所著《岩镇志草》可知,最迟至雍正年间,以宗祠论,岩镇共用21座,其中方、鲍、吴、郑、王氏五姓各有两座。据此而言,以姓氏论,岩镇宗族至少有16个。笔者检索《新安名族志》及相关家谱,整理出除余、曹二氏外14个宗族的来源情况(表略)。
大多数宗族迁入岩镇的最早时间在唐代,为闵氏,此时的岩镇已然是多族共居的场所,“时著姓有四,龚、黄、胡、闵”[2]《新安闵氏族志》。这种大量人口聚居也可以从当时本地寺院的兴盛程度中体现出来。据《岩镇志草》载:“古岩寺,为径山蕴公道场,僧徒五百余人,极其弘盛。”[3]元集《原始》至宋后,岩镇出现“五日一集”的集市,到了元代,还开设有税务征税[4],此时商品经济得到了一定的发展,极有可能是吸引诸族前来定居的重要原因。此外,岩镇独特的地理位置优势也是吸引徽州宗族来此定居的重要原因。岩镇地处歙县西乡盆地,而西乡是歙县地域范围内主要的水稻产区,“水稻非水无以滋生,吾邑多山少水,惟西乡地势平衍,水源稍长,出产较多。北次之,东南又次之,合计全邑三月粮食”[5]卷3《食货》。此地土地较为富饶,产出较多。岩镇在地形上西北靠黄山山脉,东南则为天际山山脉,地势上具有一定的安全性。岩镇又处于歙县、休宁和黟县三者间的交通干线上,“歙在万山中,西乡特开平阳,周环百里,直接休宁,名乡巨室,棋布星罗,岩镇适当其中”[3]元集《形势》。特别是岩镇处于颍水和丰乐溪的交汇之处,两河均是新安江的支流。“颍水界其东西,丰乐溪区其南北。”[3]《志草发凡》岩镇在交通上实为佘华瑞所言:“居六邑之都会,为九达之通逵。”[3]元集《原始》从地形与交通两者结合来看,岩镇拥有着吸引徽州宗族定居的优势区位,商业上的发展又为宗族迁居之后的发展提供了有利的基础。
二、岩镇宗族共生的原因
虽然在宋元时期岩镇便已经获得一定的发展,但岩镇的繁荣则是开始于明中期,这种市镇的繁荣在宗族层面主要表现在宗族人口扩张与宗族组织建立上。时人李维祯有言:“岩镇十万家,当大邑。”[6]511-512后人佘华瑞则描述得更为丰富:“鳞次万家,规方十里,阀阅蝉联,百货辐辏,则自有明嘉隆之际始也。”[3]元集《原始》“岩镇自嘉隆以来,巨室云集,百堵皆兴,比屋鳞次,无尺土之隙,谚所谓寸金地也。”[3]《志草发凡》在人口扩大化的同时,这些宗族纷纷修建祠堂,构建自身组织。朴元熇依据《岩镇志草》中的记载,统计出当时遗留的21处各姓宗祠中,有15个是在嘉靖、隆庆、万历年间建立的,占总数的71%。大量组织化之后的人口需要有效的渠道才不至于共居地陷入动荡之中。从岩镇的情况来看,宗族间和谐共生的渠道主要有商业经营、宗族通婚与绅商调剂三个方面。
(一)商业经营
明中期之后,歙县整体上的人地矛盾十分突出,万历年间的情况就已达到相当程度。“传之所谓地小人众者,长安、三河、中山、邹鲁、沂泗。而今之所谓地小人众者,则莫甚于江东诸县,而尤莫甚于吾邑。”[7]卷10《货殖》此时岩镇的情形更为严重,“新都岩郡,食指百倍四方”[8]296。从明清史的情况来看,严重的人地矛盾往往是地方社会动荡的根源,岩镇宗族主要是通过经营商业来解决过剩的人口问题,缓解本地人的矛盾。
首先是外出经商,这是徽州地域范围内解决人口问题的普遍模式。在当时岩镇宗族中多有外出经商者,仅《岩镇志草》中记载者就有“元耀余先生文悼……壮游江淮,家稍振。既而且为醛使者所知,倚以为重”[3]元集《里祀乡贤纪事》,“程其贤……服贾往来闽越荆豫间”,“佘兆鼎……贾宣城”[3]亨集《孝友传》,“孙仕铨……贾宛陵”[3]亨集《义行传》。其中,汪氏的表现十分典型,如汪通保就在上海经营典业,并且获得成功。值得注意的是其人并非单打独斗,而是组织族中子弟进行合作经营,“处士乃就彼中治垣屋,部署诸子弟,四面开户以居,客至四面应之,户无留屦”,“处士与诸子弟约,居他县毋操利权;出母钱毋以苦杂良,毋短少;收子钱无入奇羡,毋以日计取盈”[9]《处士汪思云公传》。明代岩镇宗族经营典业者有相当之数,汪道昆曾叹言:“近岁多子钱家,岩镇则其薮也。”[8]1240此外,岩镇宗族还有在外经营盐业者,如岩镇吴氏就有寓居扬州经营盐业者。“吴氏尊德,字宾六,徽州人。世业盐法。弟尊楣,字载玉,工诗,为张松坪太史之婿。吴氏为徽州望族,分居西溪南、南溪南、长林桥、北岸岩镇诸村。其寓居扬州者,即以所居之村为派。”[10]
其次是在岩镇本地经商,得益于岩镇得天独厚的交通优势。岩镇本地商业在明中后期得到了长足的进步,当时岩镇已然成为重要的商品集散地,“面西列为贾区,百货具集,舆马负载,往来如织”[3]贞集《迂谈》。岩镇人方弘静对此早就有描述:“居者逾万灶,廛肆黼联,往复靡绝,实为要地。”[3]利集《艺文上》这种繁荣的商业景象,岩镇宗族自然会参与其中。汪道昆对这些坐贾的行为有着较为精准的描述:“主人在丰乐里都山水庾区,其上则天都云门,其下则容成之台,曹溪之水。主人终岁家食,跬步不出里门,坐收山林林木之利于其家,岁课江淮盐策之利于其子,不逐时而获,不握算而饶,其得之地者殊也。”[9]296正是这些坐贾的存在促成了岩镇“富人比屋而居”[6]243,乃至出现“半街方”[11]的宗族聚居之状况。
大量商人及其附属工作者的存在使得岩镇本地的人地矛盾得到有效缓解,同时还提供了公共事务和社会救济的资本,为绅商调节本地矛盾提供了有效支撑。
(二)宗族通婚
岩镇宗族在长期共居的过程中形成了内部较为稳固的婚姻圈。从整体层面来说,岩镇宗族间婚姻结合较为松散,但这种婚姻圈的涵盖范围较广,还存在相对重要的婚姻个案,使得岩镇宗族间通婚,对于稳定岩镇宗族关系有着一定的作用。以明代《岩镇吴氏家谱》资料为例,可以看出明中后期岩镇吴氏与本地其他宗族间的婚姻联系。
岩镇吴氏在八世(14世纪初)至十六世(16世纪中期)长达近两个半世纪里与本地宗族间的联姻从未间断,同时,男女双方的婚嫁覆盖了几乎全部本地宗族。在此之前,其迁居岩镇的一世祖伯一公即“配闵氏,同里闵天德公女也”[12]《岩镇吴氏族谱列传》,之后五世荣一公同样与闵氏通婚,其子吴宁三则娶的是本镇汪关童之女。七世吴和师的配偶为本里方永镇的女儿。在长时段的联姻过程中,吴氏与汪、方两大姓的联系最为紧密,自十一世(15世纪初)之后就未曾中断,有着明显的世婚制特点。虽然吴氏与本地宗族间的联姻在数量上并不占优,但长期的血缘掺杂与始迁祖的本地婚姻关系给予了这种联姻以较大的作用。
除吴氏外,岩镇地区还存在有其他宗族间的联姻。从明代岩镇人方弘静的文集《素园存稿》不难看出,岩镇宗族之间存在着较为广泛的婚姻联系。这种长期而广泛的婚姻联系结果会产生复杂而紧密的亲属关系,对岩镇地方社会的稳定有明显的帮助。很难想象在宗族组织和文化发达的岩镇地区,有着复杂血缘关系的吴、汪、方、闵等宗族之间会产生长时期的宗族争斗。
(三)绅商调剂
明清时期中国宗族间的争斗主要起因在于对生存资源的争夺,这点在徽州也不例外。除了小农经济无法长期稳定地提供生存所必需的生活资料外,传统社会缺乏有效的资源调剂手段也是重要原因。但从岩镇的情况来看,本地士绅与徽商群体在后一方面作出了诸多努力。
首先是士绅对岩镇乡里矛盾调解机制的贡献。据佘华瑞《岩镇志草》统计,仅明代岩镇就出现了举人45位、进士18人(武进士除外),“人文之盛,甲于乡邦”[3]《志草发凡》。这些进士、举人分布于岩镇14个姓氏宗族中,其中方、汪、吴三姓位列前三甲。由此可知,岩镇有着较大的士绅群体,无怪乎汪道昆有言:“岩镇甲歙四境,其市万家,故多荐绅大夫,郡县籍博士者叁之一。”[8]737这些士绅往往积极参与岩镇地方事务,特别是在领导构建跨宗族组织上作用突出。如文会,徽州地区文会众多,岩镇便有著名的南山文会,其建立者便是退职官员,“明唐殿撰皋、郑大参佐所建,萃里士会文于此”[13]卷3《营建志·学校》。文会在徽州地域方位内往往扮演了调解地方纷争的角色,“各村自为文会,以名教相砥。乡有争竞,始则鸣族,不能决则诉于文会,听约束焉。再不决,然后讼于官。比经文会公论者,而官府藉以得其款要过半矣”[14]602。南山文会对成员的要求十分严格,目的就是为了教化当地百姓。“所最宜画一者,莫如文会。畴昔之日,先哲典型以明礼敦教,辨别是非,无纵诡随。大公至正,见利恐义,各检自持。”[3]贞集《迂谈》此外,更为直接的管控方式是建立乡约组织。明中后期岩镇为应对外部威胁,建立了《岩镇乡约》和《岩镇备倭乡约》,前者是由退职官员郑佐建立,目的是为了“荒岁御寇”,但其内在要求中有“一心一德,毋小勇而且大怯,毋有初而鲜终,毋生事而且败盟,毋见利而忘义”[3]贞集《艺文下》。像乡约和文会这类跨宗族组织的存在,对于岩镇宗族间矛盾的调解自然会有所帮助。
其次是商人对宗族及地方社会救济的贡献。出生岩镇的商人在经营成功之后,往往会在岩镇进行多种社会救济行为,最为典型的是为了解决宗族族人的居住问题,岩镇徽商建立各类义宅。早在明弘治年间就有商人佘育建佘氏义宅,服务于本族。“其法为屋若干楹,凡族之疏而屯者听人居之。其地已产也,其所费已赀也。”[14]350之后其族商人佘文义在提供义宅的同时,还以义田的形式供养族人,“构义屋数十楹,买田百二十亩,择族一人领其储,人日铺粟一升,矜寡废疾者倍之。丰年散其余,无年益贷补乏,岁终给衣絮”。并将这种救济行为扩大至族外,“又度地二十五亩,作五音冢于岩溪之拳,听乡里之死者归葬焉。构石梁于文几山侧,济病涉者”[13]卷19《质行》。此外,建设义宅的还有汪氏商人汪元恂,“庀材伐石,筑广厦于里之西偏,以处周亲”[5]卷 9《义行》,潘氏商人潘增寿“置义屋以居族之无栖止者,义声传于遐迩”,闵氏商人闵荣昌“置义宅以居族之贫者,邑令以义行表其门”等[3]亨集《义行续传》。事实上,土地在岩镇乃至整个徽州都属于稀缺资源,历来是纠纷的源头,诚如明代陈敬所称:“予夙闻歙人尚气喜争,至事尺寸之壤,虽其兄弟至亲有终身不相能者。及承乏是邑,旬日之间投牒者不下千百,其以争地相讦,盖十之四五。”[3]利集《艺文上》这些义宅、义田的存在为减少岩镇地方宗族间的纠纷提供了可能。
三、结语
自宋代岩镇获得发展以来,多宗族和谐共生成为了岩镇地方社会的特色之一。从早期的4个宗族到明以后的近20个宗族,宗族数量扩大了近五倍。在此期间,各宗族间势力此起彼伏,但之间的关系却未有完全破坏。可以说,岩镇的基本社会生态是宗族性的,其内在的多宗族运行状态也是典型的。这些组织化之后的宗族在扩张自身势力的同时,还能保持互相之间稳定的关系,维系岩镇地区长时间的繁荣,背后的原因正是商业经营、宗族通婚与绅商调剂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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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许承尧.歙事闲谭[M].李明回,等点校.合肥:黄山书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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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汪尚宁.徽州府志[M].嘉靖四十五年(1566)刻本.
OntheActualFormofHuizhouClanSymbiosisinMingandQingDynastiesTaking Yanzhen as the Center
ZHU Meng
(School of History and Society,Anhui Normal University,Wuhu, Anhui 241000,China)
Generally speaking,there is only one clan in Huizhou village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But things are different in the city.TakingYanzhen as an example,there are more than ten clans living in the city.They are living in a harmonious symbiosis.This kind of state is not only affected by the whole clan society of Huizhou at that time, but also has the function of the unique commercial atmosphere in the area.To explore the generality and particularity of them from this state itself can explain complex social relations between the clan from another point of view and analyse Huizhou clan social ecology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Huizhou;Yanzhen;clan;harmonious symbiosis
张 璠)
2017-02-19;
2017-04-05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千年徽州家谱与社会变迁研究”(11&ZD094);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明清以来徽州家谱所录文书整理与研究(17BZS144)绅权建构与社会认同研究”(11BZS035);2014年安徽大学徽文化传承与创新中心C类项目“明清徽州杂居村落中宗族实态研究——以歙县岩寺镇为中心”。
祝虻(1989—),男,安徽东至人,安徽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徽学。
K207
A
1674-0297(2017)06-002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