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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颖达诗学思想视域下的修辞分析
——以《毛诗正义》①为例

2017-03-21高华娟龙正海

重庆开放大学学报 2017年5期
关键词:孔氏孔颖达毛诗

高华娟,龙正海

(1.贵州财经大学商务学院,贵州 惠水 550600;2.贵州大学 附属中学,贵州 贵阳 550025)

孔颖达诗学思想视域下的修辞分析
——以《毛诗正义》①为例

高华娟1,龙正海2

(1.贵州财经大学商务学院,贵州 惠水 550600;2.贵州大学 附属中学,贵州 贵阳 550025)

孔颖达时常以修辞解经释传。在解读修辞时,他不仅沿用前代修辞用语,还新创诸如“韵句”“省文”“足句”等修辞用语,《毛诗正义》修辞理论比前哲有所深入与创新。为了探究超越之因,本文以孔氏诗学思想为切入口从情志观、篇章观、兴象观等三方面来审视《毛诗正义》中的修辞分析。本文认为,孔颖达修辞方面之所以能超越前贤,形成自己的修辞格或理论,与其诗学思想有很大关系。

毛诗正义;诗学思想;情志;篇章;易象;修辞特征

孔颖达《毛诗正义》[1]“融贯群言,包罗古义”[2],终成隋唐前汉学诗学的集大成者。孔氏虽恪守“疏不破注”原则,但有时也偶从诗学角度阐释诗文。在以文论诗的草蛇灰线中,闪烁着孔氏精妙的诗学思想。随着“情志一也”(《<春秋左传>正义》)[3]、“诗缘政”(《诗大序》疏)、“畅怀舒愤”(《毛诗正义》序)、“诗人救世”(《诗大序》疏)、“声韵谐和”(《周南·关雎》疏)和“兴象”(《周南·樛木》疏)等美学范畴的提出,孔氏建构出较为完整的诗学思想。诠释经注时,孔氏时常从诗的特性着眼来阐释诗文中的修辞。孔颖达在解读修辞时,不仅沿用前代的修辞用语,还新创诸如“韵句”(《魏风·硕鼠》疏)、“省文”(《小雅·天保》疏)、“足句”(《大雅·行苇》疏)等术语以揭示前人未曾论及的修辞现象。同时,在魏晋时期以玄学解经风气的影响下,孔氏还引“象”入“诗”,提出了“兴必取象”(《周南·樛木》疏)、“以兴为取象”(《豳风·鸱鹗》疏)、“兴取一象不得皆同”(《大雅·卷阿》疏)、“凡兴者取一边相似耳”(《陈风·旄丘》疏)等著名命题的比兴观。

有关《毛诗正义》的修辞,早有学者撰文论述。石云孙[4]率先从语言学角度分析孔颖达修辞理论。其后,乔东义[5]、杨金花与韩田鹿[6]、党代莉[7]、郑岚[8]等皆尝从语言学角度论述之,研究成果颇丰。此外,安性栽[9]、黄贞权[10]等诸位学者或从文学或从美学角度研究《毛诗正义》修辞观。安氏比较《孔疏》《郑笺》和《毛传》之“兴”后指出,《孔疏》论述“兴”着眼于“兴”与诗旨间的关系。黄氏从美学角度论述了《毛诗正义》比兴阐释所体现的美学观念。总之,目前学界从语言学角度研究《毛诗正义》的修辞仍是主流思路,注重描写修辞特点或修辞理论为其优点;然而现在的成果过多停留于平面描写,对孔氏在修辞上超越前人原因的挖掘仍很不够。有鉴于斯,笔者不揣浅陋,以孔氏诗学思想为切入口,从情志观、篇章观、兴象观等三方面来审视《毛诗正义》的修辞现象。

一、基于“情志一也”的诗学思想揭示修辞现象

在隋唐前,对诗歌本质的认识,以“诗言志”“诗缘情”最具影响。《尚书·尧典》:“诗言志,歌永言。”陆机《文赋》:“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两说分庭抗争,各具风骚。迨至隋唐,孔颖达贯通情志,“情志一也”之说横空出世。《<春秋左传>正义》:“在己为情,情动为志,情、志一也。”孔氏诠释《诗大序》进而详加申说,曰:“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而卒成于歌咏。……包管万虑,其名曰心;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外物感焉。言悦豫之志,则和乐兴而颂声作,忧愁之志,则哀伤起而怨刺生。”涵泳语意,所谓“‘包管万虑,其名曰心’即指‘在己为情’;‘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即指‘情动为志’”。[11]综合察之,孔氏“情志一也”诗学思想认为诗的本质是述志言情。

“情志一也”诗学思想虽强调诗歌的抒情性,却认为直言胸中情感并不是诗。孔颖达明确提出“直言非诗,……为诗必歌,故重其文”(《毛诗序》疏)的命题。此诗学命题体现其对诗歌艺术形式的重视。《诗大序》“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疏云:“声能写情,情皆可见。”认为诗歌艺术形式也有“写情”。正是基于此,孔氏甚是重视诗歌声韵音律。《周南·汉广》正义云:“诗之大体,韵在辞上。”甚至有时重视声韵重于文辞。《周南·关雎》诗后疏曰:“诗之大体,必须依韵。”依孔氏之意,用韵为诗体成立的必备条件。《关雎》诗后疏解又曰:“然人志各异,作诗不同,必须声韵谐和,曲应金石。”正基于此,孔氏《毛诗正义》诠释经、注常常借修辞观点以论之。纵观《毛诗正义》,孔氏基于“情志一也”的诗学思想用“重言”“韵句”“比兴”诸术语以揭示诗文运用反复、用韵、起兴、比喻等多种修辞手法。兹择例言之。

1.《周颂·臣工之什·有客》:“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毛传》:“萋且,敬慎貌。”《郑笺》:“有客有客,重言之者,异之也。……独贤而见尊异。……其来威仪萋萋且且,尽心力于其事。又选择众臣卿大夫之贤者,与之朝王。言‘敦琢’者,以贤美之。”《正义》:“客止一人,而重言‘有客有客’,是丁宁殊异以尊大之。”“既言有客,见其乘马,则萋且为来至之貌,故云‘其来也威仪萋萋且且’威仪多之状,故复言之。威仪出于心,而以力行之,故言‘尽心力于其事’也。旅是从者之众。人而言敦琢之意,以其此人贤。”

按:《诗序》云:“有客,微子来见祖庙也。”微子名启,“纣同母庶兄”。成王既黜殷命,杀武庚,命微子代殷后。可见,微子朝周,极具政治内涵。微子“威仪萋萋且且、尽心力于其事”,亦“选择众臣卿大夫之贤者、与之朝王”,其虔诚敬意尽现。在以宾礼纲纪天下、怀柔诸侯的周代,周天子见此定然感慨万千。《毛传》仅作字训,未言诗文修辞。《郑笺》以“礼”解诗,认为“有客有客”因“异之”而用“重言”修辞。《孔疏》认为,“客止一人”而非要“重言‘有客有客’”,仅因“丁宁殊异以尊大之”。据“丁宁殊异以尊大之”可知,“重言‘有客有客’”不仅抒发“以尊大之”之情,又有“丁宁”(夸赞)修辞之效。可见,《孔疏》既注意到诗文本体论的抒情性,也留意诗文艺术形式的功效,这正是孔氏在认识重言方面超越前哲之处。这不仅与强调诗歌本体论抒情性的“情志一也”诗学思想有关,也与强调诗歌艺术形式抒情性的“声能写情”(《毛诗序》疏)“情寄于辞”(《周南·卷耳》)等诗学思想有关。

孔颖达从本体论的抒情性出发,充分认识到语言艺术的作用。正因如此,孔氏有时从艺术形式入手疏解经、传,收到精辟之效。

2.《国风·魏风·硕鼠》首章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二章云:“硕鼠硕鼠,无食我麦。”卒章云:“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传》:“苗,嘉谷也。”《正义》:“黍麦指谷实言之,是鼠之所食。苗之茎叶,以非鼠能食之,故云‘嘉谷’,谓谷实也。谷生于苗,故言苗以韵句。”

按:《毛传》仅作字训,未言诗文“韵句”修辞。孔疏认为,“苗”非鼠能食,诗文用“苗”仅因合韵而已。孔氏之所以能突破旧说桎梏,从诗的特性来审视诗文,从诗歌艺术形式着眼指出《毛传》未言明的“韵句”修辞,就与其“诗之大体,必须依韵”“声能写情,情皆可见”的情志观诗学思想有很大关联。其实,“苗”除入韵外,也有抒情韵味。《诗序》谓《硕鼠》主旨为“刺重敛也”。全诗共三章,结构层层迭咏,内容逐层深入。依诗文所写,硕鼠初食秋收之“黍”,食黍不足而食夏长之“麦”, 食麦不足而食春生之“苗”。硕鼠所食之物由秋及春,渲染出其贪婪之性,可见以硕鼠喻国君所敛亦如此,有力揭示“刺重敛也”的主旨。正如《诗经直解》所云:“食麦未足复食苗。苗者,禾方树而未秀也。食至于此,其贪残甚矣。”[12]综合而言,本例是孔氏“诗之大体,韵在辞上”(《周南·汉广》)、“诗之大体,必须依韵”(《周南·关雎》)、“声能写情,情皆可见”(《毛诗序》疏)的情志观在疏解实践中的贯彻与运用。

3.《国风·王风·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传》:“兴也。葛所以为絺绤也。事虽小,一日不见于君,忧惧于谗矣。”“萧所以共祭祀。”“艾所以疗疾。”《笺》云:“兴者,以采葛喻臣以小事使出。”“彼采萧者,喻臣以大事使出。”“彼采艾者,喻臣以急事使出。”

按:《采葛》之旨,《诗序》谓“惧谗也”。依《传》《笺》所释,旧注认为文章以葛、萧、艾为序排列,既因以葛、萧、艾为喻,亦因事情大小,恐惧程度加剧。受“疏不破注”影响,孔颖达引经据典疏通毛、郑之意。然孔疏解《采葛序》却表达了不同见解:“三章如此次者,既以葛、萧、艾为喻,因以月、秋、岁为韵。积日成月,积月成时,积时成岁,欲先少而后多,故以月、秋、岁为次也。臣之惧谗于小事大事,其忧等耳,未必小事之忧则如月,急事之忧则如岁。设文各从其韵,不由事大忧深也。年有四时,时皆三月,三秋谓九月也。设言三春三夏,其义亦同,作者取其韵耳。”《孔疏》突破旧说窠臼,从诗的特性来讨论诗文,认为诗文以葛、萧、艾为序排列仅是为了押韵,颇具见地。综合察之,孔说之所以有别于毛、郑之见,就因其鉴于“诗之大体,必须依韵”“声能写情,情皆可见”的诗学思想而从艺术形式(押韵)入手疏解经传,进而得出“设文各从其韵”重于“事大忧深”之论。

二、基于清晰、成熟的“篇章”诗学思想揭示修辞现象

魏晋以降,文体意识渐强,文论兴盛发展。直至隋唐,孔颖达就章法进行精彩论述,其云:“章者,积句所为,不限句数也”(《周南·召南》疏,下同)“累句为章,则一句不可,二句得为之。……其多者, ……《閟宫》之三章三十八句”“篇之大小,随章多少,风、雅之中,少犹两章以上, ……多则十六以下”“章者明也,总义包体,所以明情”诸见解。孔氏由此建构了清晰、成熟的“篇章”诗学思想。或许源于配乐需求,或是歌谣特征使然,《诗经》大量使用重章迭句的篇章修辞。《毛诗正义》将此法称为“重章”,云:“诗本畜志发愤,情寄于辞,故有意不尽,重章以申殷勤。”(《周南·卷耳》疏)

鉴于清晰、成熟的“篇章”诗学思想,孔颖达颇为重视《诗经》的重章迭咏。孔氏在《关雎》中云:“采章之法,不常厥体,或重章共述一事,《采蘋》之类;或一事迭为数章,《甘棠》之类;或初同而末异,《东山》之类;或首异而末同,《汉广》之类;或事讫而更申,《既醉》之类;或章重而事别,《鸱鸮》之类。”

纵观《毛诗正义》,孔氏基于清晰、成熟的“篇章”诗学思想,用“互文”“变文”“重文”“复言”“便言”“甚言”“叠词足句”“取其韵句”诸术语揭示诗文运用夸张、起兴、用韵、重章迭咏篇章修辞等多种修辞手法。其中,疏解中揭示重章迭咏篇章修辞尤能体现其“篇章”诗学思想。兹择要而论之。

1.《国风·召南·行露》:“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狱,亦不女从。”

按:《诗序》云:“召伯听讼也。衰乱之俗微,贞信之教兴,强暴之男不能侵陵贞女也。”全诗三章。毛亨为次章作传曰:“不思物变而推其类,雀之穿屋,似有角者。速,召。狱,埆也。”孔颖达疏解《毛传》曰:“传‘不思’至‘狱埆’曰:‘……此章言狱,下章言讼。《司寇职》云‘两造禁民讼’,‘两剂禁民狱’,对文,则狱、讼异也,故彼注云‘讼谓以财货相告者’,‘狱谓相告以罪名’,是其对例也。散则通也。此诗亦无财、罪之异,重章变其文耳,故序云‘听讼’以总之。’”由此可见,孔颖达基于清晰、成熟的“篇章”诗学思想,认为诗文中的“狱讼”,对文则异、散文则通,两者无剖析罪名之意,仅因重章以申贞女忠贞而“变其文耳”。

有时,孔颖达从诗文使用重章着眼,整体把握诗歌内容。在疏解重章修辞时,孔氏所用的“互文”术语的范围并不囿于一句之间,也包含于章与章之间。兹择《国风·卫风·淇奥》首章与卒章而论之。

2.《国风·卫风·淇奧》:“瞻彼淇奧,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奧,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倚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按:《淇奧》以淇水弯曲幽深处的绿竹起兴。《毛公序》云:“《淇奧》,美武公之德也。”武公,君子也。毛亨对第三章作《传》曰:“……金、锡练而精,圭、璧性有质。”基于成熟的“篇章”诗学思想,孔颖达疏解“传‘金锡’至‘有质’”曰:“此与首章互文。首章论其学问听谏之时,言如器未成之初,须琢磨。此论道德既成之时,故言如圭璧已成之器。传以金锡言其质,故释之言,此已练而精。圭璧举已成之器,故本之言性有质,亦互文也。”显而易见,《卫风·淇奥》首章与卒章运用“重章”篇章修辞,即孔氏所言的“此与首章互文”。此外,从首章“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到卒章“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寓示君子之美是渐变深化的过程。这不仅正好体现“重章”渐层修辞之效,也体现了孔氏“重章以申殷勤”的篇章思想。

尤为可贵的是,孔颖达疏解经传不仅注意同篇异章间的重章迭咏修辞,还留意到诗文异篇间的重章迭咏修辞。

3.《小雅·穀风之什·楚茨序》:“《楚茨》,刺幽王也。政烦赋重,田莱多荒,饥馑降丧,民卒流亡,祭祀不飨,故君子思古焉。”《正义》曰:“此及《信南山》、《甫田》、《大田》四篇之诗,事皆陈古,文指相类,故序有详略,以相发明。此序反经以言今,《信南山序》据今以本古,《甫田》直言思古,略而不陈所由,《大田》言‘矜寡不能自存’,又略而不言思古,皆文互见。”

按:此例为经文异篇间互文,即经文异篇间的重章迭咏修辞。《信南山序》云:“《信南山》,刺幽王也。不能修成王之业,疆理天下,以奉禹功,故君子思古焉。”《甫田序》云:“《甫田》,刺幽王也。君子伤今而思古焉。”《大田序》云:“《大田》,刺幽王也。言矜寡不能自存焉。”据《序》所言,四首诗皆刺幽王,陈古刺今。这正验证了《正义》谓《楚茨》与《信南山》《甫田》《大田》四篇之《诗序》皆刺幽王,相互补充、相互阐发。虽然本例是异篇互文,但是我们不妨将《楚茨》《信南山》《甫田》和《大田》四篇视为使用特殊的篇章修辞之法。孔颖达之所以能有见地指出《楚茨》《信南山》等四篇“皆文互见”,无不得益于其成熟的“篇章”诗学思想背景。此为孔氏基于清晰、成熟的“篇章”诗学思想疏解经传的典型例证。

三、基于“将比兴与易象绾合”而成的兴象观揭示修辞现象

“象”的概念屡见于《周易·系辞传》。自《易传》成为解说《易经》基本体例后,先后形成了象数派与义理派。前者重象数轻人事,后者重义理轻象数。两派长期相互攻讦,难分伯仲。及至隋唐,孔颖达调和象数派与义理派,形成了“不仅讲取义,而且讲取象”[13]的辩证统一的易象观。于是,孔氏不仅提出了“取象论义”(《乾·九二》疏)、“以物象而明人事”(《坤·初六》疏)等重象明义的主张,也提出诸如“因象明义,随义而发”(《乾·初九》疏)、“易含万象,反覆取义,不可定为一体故也”(《履·象辞》疏)等随义取象的见解。

正基于“象数与义理统一”的易象观背景,孔颖达用易象的诠释思维来阐释诗歌的比兴。他为“履霜坚冰至”(《坤·初六》)作疏云:“凡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诗》之比喻也。”此见解“揭示出《易》之取象与《诗》之比兴注重形象的共同思维特征。”[14]正因如此,孔氏颇有见地地提出“兴必取象”“兴必以类”“以兴为取象”“兴者取一象”“兴取一象不得皆同”“凡兴者取一边相似耳”等诗学思想。孔氏疏《周南·螽斯》“螽斯,蚣蝑”传时曾云:“兴、喻名异而实同。”孔疏主张兴喻并用,名异实同。有鉴于此,孔氏还提出与“兴必取象”相似的“喻取其象”“喻必以象”“喻皆取其象”等诗学命题。一言以蔽之,孔氏将易象论和比兴观绾合构建其独特的兴象观。

纵观《毛诗正义》,孔氏基于“将比兴与易象绾合”而成的兴象观主要揭示诗文中的“比兴”修辞现象。兹论述如下。

1.《国风·周南·樛木》:“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传》:“兴也。南,南土也。木下曲曰樛。南土之葛藟茂盛。”《笺》:“兴者,喻后妃能以意下逮众妾,使得其次序,则众妾上附事之,而礼义亦俱盛。”《正义》:“诸言南山者,皆据其国内,故传云‘周南山’‘曹南山’也。今此樛木言南,不必己国。何者?以兴必取象,以兴后妃上下之盛,宜取木之盛者,木盛莫如南土,故言南土也。”

按:《毛传》因“比显兴隐”而先独标兴体,后作字训,再特意言“南土之葛藟茂盛”。《郑笺》因奉“主文谲谏”而标兴言喻,细释兴意,指明“兴”之因,系欲明“后妃能以意下逮众妾”。《孔疏》引“象”入“诗”,以“象”释“兴”,细释诗文“樛木言南”之因。孔氏认为,诗文起兴要取合适意象,即“兴必取象”。《樛木》欲喻“后妃上下之盛”唯取尤为茂盛树木“物象”以起兴。树木最茂盛之处就是南土。正如前文所言,“兴必取象”诗学思想的思维模式源于《周易》。具体而言,“兴必取象”不仅源于《周易》中“立象以尽意”(《周易·系辞上》)的“崇象”之学,也源于《周易》中“随其事义而取象”(《周易·乾卦注》)的“阐义”之风。如为《离·象》“明两作”作疏曰:“八纯之卦,论象不同,各因卦体事义,随文而发。”[15]此“随文而发”即前文的“随义而取象”。这种将诗兴与易象绾合正得益于孔氏对两者关系独特的认识:“凡易者象也,以物象而明人事,若《诗》之比喻也。”(《坤·初六》疏)邓国光先生“将诗兴与易象绾合”视为孔颖达“在诗学上的重大创见”[16]。一言以蔽之,孔氏提出“兴必取象”诗学命题得益于其“象数与义理统一”的易象观。

2.《国风·陈风·泽陂》:“彼泽之陂,有蒲与荷。”《传》:“兴也。陂,泽障也。荷,芙蕖也。”《正义》:“传正解荷为芙蕖,不言兴意。以下传云‘伤无礼’者,伤‘有美一人’,则此‘有蒲与荷’,共喻美人之貌。蒲草柔滑,荷有红华,喻必以象,当以蒲喻女之容体,以华喻女之颜色。”

按:《毛传》因“比显兴隐”而先独标兴体,后作字训,不言“兴”意。《孔疏》因秉“疏不破注”而引“象”释“比”,细释《传》中的“不言兴意”。孔氏先总言诗文以蒲草、荷花“共喻美人之貌”,后新创“喻必以象”用语细说其缘故。《孔疏》认为诗文欲喻婀娜“女之容体”则当取“蒲草柔滑”之“象”,欲喻红润“女之颜色”当取“荷之红花”之“象”。孔氏疏《周南·螽斯》“螽斯,蚣蝑”传时曾云“兴、喻名异而实同”,指出了兴与喻的概念具有同一性。因此,孔氏提出与“兴必取象”命题相同寓意的“喻必以象”命题也是情理之中。此外,孔氏还提出“凡喻皆取其象”(《大雅·凫鹥》疏)的诗学命题。同理,“喻必以象”“喻皆取其象”诗学思想不仅源于《周易》中“立象以尽意”(《周易·系辞上》)的“崇象”之学,也源于《周易》中“随其事义而取象”(《周易·乾卦注》)的“阐义”之风。简言之,孔氏提出的“喻必以象”“喻皆取其象”诗学命题同样得益于其“象数与义理统一”的易象观。

3.《小雅·甫田之什·裳裳者华》:“裳裳者华,或黄或白。”《传》:“兴也。裳裳,犹堂堂也。”《笺》:“华或有黄者,或有白者,兴明王之德,时有驳而不纯。”《正义》:“喻取其象既以黄色,兴明王德纯,故以异色喻其不纯。或有黄者,或有白者,华自有杂色与纯者,二章各举以喻,非此华本黄而变白,又非白即衰也。华一时而黄白杂色,以兴明王亦一时而善恶不纯,非先盛而后衰为不纯也。故言时有驳而不纯者,言时有善多而恶少,非善恶半也。若恶与善等,则是暗君,不得为明王矣。”

按:《毛诗序》曰:“《裳裳者华》,刺幽王也。”诗文以花起兴作喻,引起所咏之人。《毛传》因“比显兴隐”而先独标兴体,后作字训,不言“兴”意。《郑笺》因奉“主文谲谏”而以“礼”释“兴”意,指出诗文以花起兴而譬明王之德。《孔疏》新创“喻取其象”命题引“象”入“诗”,以“兴”释“比”,极言比意。《裳裳者华》全诗四章,前三章用重章之法,卒章改用直陈其事。《孔疏》认为次章“芸其黄矣”,以花色譬喻王之德行,取其纯黄“以兴明王”德行之纯,三章“或黄或白”以色之黄白“黄白杂色”譬喻幽王,取其色之相杂以喻幽王“一时而善恶不纯”。可见,“喻取其象”诗学思想不仅源于《周易》中“立象以尽意”(《周易·系辞上》)的“崇象”之学,也源于《周易》中“随其事义而取象”(《周易·乾卦注》)的“阐义”之风。简言之,孔氏提出“喻取其象”的诗学见解得益于孔氏“象数与义理统一”的易象观。

孔颖达不仅提出“崇象”的诗学主张,还提出取象原则的诗学见解。例如:

4.《国风·周南·汉广》:“南有乔木, 不可休息;汉有游女, 不可求思。汉之广矣, 不可泳思;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毛传》:“兴也。南方之木,美乔上竦也。”《郑笺》:“不可者,本有可道也。本以高其枝叶之故,故人不得就而止息也。兴者,喻贤女虽出游流水之上,人无欲求犯礼者,亦由贞洁使之然。”《正义》曰:“今被文王之化,游女皆洁。此云洁者,本未必已淫。兴者, 取其一象: 木可就荫, 水可方泳, 犹女有可求;今木以枝高不可休息, 水以广长不可求渡,水以广长不可求渡,不得要言木本小时可息,水本一勺可渡也。”

按:《毛传》因“比显兴隐”而独标兴体,后作字训,不言“兴”意。《郑笺》因奉“主文谲谏”而以“礼”释“兴”意;以乔木耸立少荫“不得就而止息”于下譬女子贞洁不可犯礼而求。《孔疏》引“象”解“诗”,以“兴取一象”疏解《郑笺》,认为欲明“兴”意仅选“象”某一类似特征即可。依孔意,乔木、江水各有两物象:“木可就荫, 水可方泳”是其一;“木以枝高, 不可休息, 水以广长, 不可求渡”则为其二。《孔疏》根据“文势”选取后者为物象以譬喻贞女不可犯礼。可见,本例论及比兴的取象原则。其实,诗兴的取象原则与易象的取象原则颇为相似。关于易象的取象原则,孔氏于《周易正义》曾有论及。《周易·乾》疏云:“物有万象,人有万事。若执一事,不可包万有之象。若局限一象,不可总万有之事”,其后总结为“不可一例求之,不可一类取之”。并时常将其贯彻于疏解中。如《屯·彖》:“雷雨之动满盈。”孔氏作疏云:“若取屯难,则坎为险,则上云‘动乎险中’是也。若取亨通, 则坎为雨,震为动,此云‘雷雨之动’是也。随义而取象,其例不一 。”[15]屯卦下震上坎。坎为险、为雨;震为动、为雷。据孔意,屯卦表达“屯难”之义则取“坎为险”“震为雷”之象,表达“亨通”之义则需取“坎为雨”“震为动”之象。简言之,孔氏认为“雷雨之动满盈”取象有别就因“随义而取象”之故。此外,孔氏还提出“兴必以类”(《小雅·黄鸟》疏)、“以兴喻者各有所取”(《小雅·南山有台》疏)、“兴取一象不得皆同”(《大雅·卷阿》疏)、“凡兴者取一边相似耳”(《陈风·旄丘》)等诗兴取象原则。综合而言,孔氏提出诸如“兴者取其一象”“以兴喻者各有所取”“兴取一象不得皆同”“凡兴者取一边相似耳”等诗学思想,均得益于其“象数与义理统一”的易象观。

值得一提的是,在疏解诗文时,孔颖达常综合运用多种诗学思想释诗。如疏解《国风·卷耳》(三章)“此章为意不尽,申殷勤也”就运用“情志观”“篇章观”两种诗学思想。其云:“诗本畜志发愤,情寄于辞,故有意不尽,重章以申殷勤。”《卷耳》主旨意在表达思妇念行役之夫,全诗共四章。除首章,其余三章皆用重章迭咏,极力烘托妇怀人之苦。次章云“陟彼崔嵬,我马虺隤”,三章云“陟彼高冈,我马玄黄”,卒章云“陟彼砠矣,我马瘏矣”。由山之“崔嵬”到“高冈”“砠”,足见山愈来愈高,路愈来愈难行,重章迭咏起到了由易渐难递升的艺术效果。由马之“虺隤”到“玄黄”“瘏”,足见马愈来愈累,病愈来愈重,重章迭咏起到由轻渐重递升的艺术效果。此外,本诗二章“维以不永怀”、三章“维以不永伤”重章迭咏与四章“云何吁矣”皆表抑郁之情。从“怀”到“伤”“吁”表达出思妇由浅渐深的忧郁之情。综合察之,孔氏疏“此章为意不尽,申殷勤也”确实运用了“情志观”“篇章观”两种诗学思想。又如孔疏《邶风·凯风》“睍睆黄鸟,载好其音”句云:“兴必以类,睍睆是好貌,故兴颜色也;音声犹言语,故兴辞令也。是孝子当和颜色、顺辞令也。”《孔疏》基于“象数与义理统一”的易象观提出“兴必以类”的起兴原则后,进而认为取草木鸟兽之象起兴以表“孝子当和颜色、顺辞令”之情。可见,孔氏疏《邶风·凯风》运用“情志观”“兴象观”两种诗学思想。类似现象习见,不再赘述。

四、结语

对于诗歌本体论的认识,在总结前人情志观的基础上,孔颖达提出了“情志一也”的诗学思想。以诗歌本体论抒情性为基点,孔氏颇为重视诗歌的声韵音律、篇章结构等艺术形式特征及功效。正鉴于斯,他甚是重视诗文中的“韵句”“重言”“重章”等修辞现象,甚至有时直接从艺术形式入手疏解诗文,其见解常颇具创见。此外,基于“象数与义理统一”的易象观背景,孔氏常引“象”入“诗”,以“象”释“比兴”,提出 “兴必取象”“喻必以象”“喻皆取其象”“兴者取其一象”“兴取一象不得皆同”“凡兴者取一边相似耳”等诗学命题。由于有完善的诗学思想,孔氏诠释经传时常从诗的特性着眼来阐释诗文中的修辞。这促使其修辞理论颇有创见,比前哲深入。当然,在疏解经传时,孔氏不仅运用某种诗学思想释诗,还综合运用多种诗学思想释诗。《周南·卷耳》与《邶风·凯风》的疏解就是其有力例证。综上所述,孔颖达修辞方面之所以能超越前贤,形成自己的修辞格或理论,与其较为完善的诗学思想有很大关系。

附注:在本文写作中,得到业师胡继明先生拨冗斧正,谨致谢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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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69/j.issn.1008-6382.2017.05.010

① 本文所引《毛诗正义》文献均依据唐代孔颖达《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标点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后文不再出注。

2017-09-28

高华娟(1981—),女,山东五莲人,贵州财经大学商务学院助教,主要从事汉语史、训诂学研究。

龙正海(1978—),男,湖南凤凰人,贵州大学附属中学一级教师,主要从事甲金文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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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6382(2017)05-0067-08

(责任编辑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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